摘要:车斗里是今天上午的全部战果:压扁的易拉罐、皱巴巴的硬纸壳,还有几根锈迹斑斑的钢筋。
天,毒得像后娘的巴掌,一下下抽在人脸上。
汗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眯着眼,使劲蹬着脚下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破三轮。
车斗里是今天上午的全部战果:压扁的易拉罐、皱巴巴的硬纸壳,还有几根锈迹斑斑的钢筋。
加起来,估计能卖个二十块钱。
二十块,够我儿子王磊一个星期的午饭钱,外加两根冰棍。
我叫王建军,今年四十二。
半年前,我还是红星纺织厂的技术骨干,八级钳工,厂里的大师傅见了都得客客气气喊我一声“王工”。
现在,我是这条街上收废品的。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总得有人被碾在底下。
很不幸,我就是那个脸先着地的。
三轮车的链条“咔哒”一声,掉了。
我骂了句脏话,跳下车,滚烫的地面几乎要烫穿我那双解放鞋的底。
蹲下身,满是油污和铁锈的链条缠在手上,黑乎乎的,怎么也弄不干净。
就像我这突如其来的新生活。
“爸。”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我回头,是我儿子王磊,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背着个大书包,站在不远处,脸涨得通红。
他同学从他身边嘻嘻哈哈地跑过去,指指点点。
我知道,他嫌我丢人。
我也觉得丢人。
可人活着,脸皮不能当饭吃。
“放学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蔼一点,手上却跟链条较着劲。
“嗯。”他闷闷地应了一声,低着头,脚尖在地上划拉着。
“过来搭把手。”我说。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磨磨蹭蹭地走过来。
我把链条的一头递给他,“拽住了。”
他嫌恶地皱了皱眉,但还是用两个指尖捏住了。
我这边一使劲,链条“哗啦”一下套回齿轮上。
我拍拍手上的黑油,在裤子上使劲蹭了蹭,也蹭不干净。
“回家吧。”我说。
一路上,我蹬着车在前面,他跟在后面,谁也不说话。
太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佝偻,一个挺拔,像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回到家,那是个筒子楼里一间不到三十平的屋子,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
我老婆刘芬正在搓衣板上使劲,肥皂沫子溅得到处都是。
她看见我,又看见我身后的王磊,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手上的劲更大了。
“今天怎么样?”她头也不抬地问。
“还行。”我把三轮车停在楼下锁好,拎着两个最值钱的蛇皮袋上楼。
“还行是几块?”她追问。
“二十三块五。”我把钱从兜里掏出来,放在桌上,有几张毛票,更多的是钢镚。
刘芬停下手里的活,用围裙擦了擦手,走过来,一张张把钱捋平,收进一个铁皮饼干盒里。
那是我们家的银行。
“磊磊的补课费还差一百二。”她说,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知道了。”我心里一阵烦躁。
又是钱。
下岗前,我一个月工资三百多,加上各种奖金福利,一百二不过是我一星期抽烟的钱。
现在,它像座山。
吃了晚饭,就是白菜炖豆腐,我扒拉了两口就没了胃口。
刘芬在灯下给王磊缝补校服的袖口,一针一线,极其认真。
王磊在自己的小桌子前写作业,偶尔传来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这个家安静得让人心慌。
我点了根烟,是那种一块五一包的“大前门”,呛得很。
烟雾缭绕里,我想起厂里的日子。那时候,虽然也累,但心里是亮的。下班了,和工友们在食堂喝二两,吹吹牛,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觉得日子有奔头。
现在呢?
奔头在哪?在废品站那堆积如山的垃圾里?
“少抽点,呛死了。”刘芬咳嗽了两声,说。
我没作声,把烟摁灭在窗台上。
第二天,我照常出车。
路过一个老小区,看见一栋楼下堆了不少东西,像是有人在搬家。
我把车停过去,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在指挥工人往外搬旧家具。
“师傅,这些东西……还要吗?”我陪着笑脸问。
男人瞥了我一眼,“那些书,还有墙角那堆破烂,你要就都拉走,给我腾个地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眼睛一亮。
墙角堆着一大摞旧书和报纸,看那泛黄的样子,有些年头了。
这可是好东西,比收易拉罐强多了。
“哎,好嘞,谢谢老板!”我赶紧点头哈腰。
我把那些书和报纸往三轮车上搬,沉甸甸的。
其中有一捆用麻绳扎得结结实实的,全是些线装的旧书,封皮都磨损了,但纸张看起来还不错。
我掂了掂,分量不轻。
心里盘算着,这趟活儿,至少能卖四十块。
一天的辛苦钱,一上午就到手了。
我心里美滋滋的,蹬车的脚都轻快了不少。
晚上回到家,我没急着把书卖掉,而是把它们搬回了我们那个狭窄的家。
刘芬看见了,眉头就皱了起来。
“你把这些垃圾搬回来干嘛?家里都快没下脚的地方了!”
“这不是垃圾,这是书。”我反驳道,“我先看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明天再拿去卖。”
我其实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隐隐觉得那捆线装书不一般。
吃完饭,我把那捆书搬到桌上,解开麻绳。
一股陈旧的墨香和纸张特有的霉味扑面而来。
我一本本翻看,大多是些经史子集的旧刻本,繁体竖排,我也看不太懂。
刘芬在旁边冷眼看着,“王建军,你还当自己是文化人了?看得懂吗?赶紧睡吧,明天还得早起。”
我没理她,自顾自地翻着。
当翻到一本蓝色封皮的《营造法式》时,我的手顿住了。
这本书比其他的要厚实一些。
我感觉书页中间好像夹了什么东西,硬硬的。
我小心翼翼地把书页分开。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泛黄的宣纸掉了出来。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我把那张纸展开。
灯光下,纸上是细密的毛笔小楷,字迹遒劲有力。
最上面,是三个大字:“地契”。
我的呼吸瞬间就停滞了。
地契?
我使劲眨了眨眼,没错,就是地契。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立契人陈敬之,因家资所需,愿将名下坐落于城南根脚巷内宅院一处,共计叁分柒厘……
后面是具体的四至范围:东至……西至……
再往下,是中人、保人,还有一串看不懂的数字和日期。
日期是:民国三十六年。
最后,盖着一个鲜红的官府印章,虽然有些模糊,但“市政府印”几个字依稀可辨。
我的手开始抖,不是因为激动,是有点害怕。
这玩意儿……是真的假的?
民国的地契,到现在还有用吗?
“你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看见什么了?”刘芬凑过来看了一眼,不屑地撇撇嘴。
“一张破纸罢了,还地契,你以为你是大地主啊?”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是啊,我王建军,一个收破烂的,怎么可能撞上这种大运。
八成是假的,或者是早就作废了的东西。
我自嘲地笑了笑,想把地契重新折起来塞回去。
可我的手却不听使唤。
那张薄薄的纸,此刻在我手里,重如千斤。
万一是真的呢?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像一根野草,在我荒芜的心里疯狂地生长。
我把地契小心翼翼地收进贴身的口袋里,那感觉,像是揣了个火炉。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我一会儿觉得自己是疯了,异想天开。
一会儿又忍不住开始幻想,如果这地契是真的,那得值多少钱?
城南根脚巷……我好像听老人们说过这个地方。
那一片现在不都是新开发的高楼吗?
寸土寸金啊!
只要能占上一点边,别说王磊的补课费,我们一家三口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
我翻来覆去,身边的刘芬发出了均匀的鼾声。
我看着黑暗中她的轮廓,心里五味杂陈。
她跟着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下岗后,她一句怨言没有,默默扛起了一切,比我还快地适应了这种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日子。
如果……如果我能让她过上好日子呢?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充满了力量。
第二天,我天不亮就醒了。
我没去收废品,而是换了身上最干净的一件的确良衬衫,把那张地契用塑料袋包了一层又一层,揣进怀里。
“你干嘛去?今天不出车了?”刘芬睡眼惺忪地问。
“我出去办点事。”我含糊地回答。
“什么事神神秘秘的?”
“你别管了。”
我不想告诉她,怕她担心,也怕她又给我泼冷水。
这件事,在我没弄清楚之前,我只想一个人扛着。
我蹬上我那辆破三轮,一路向南。
九十年代末的城市,到处都是工地,充满了尘土和希望。
根脚巷这个名字,现在已经没有了。
我凭着记忆和一路打听,找到了大概的位置。
这里已经被夷为平地,周围竖起了巨大的广告牌,上面写着“XX花园,给您一个五星级的家”。
一个巨大的楼盘正在拔地而起。
我的心,凉了半截。
地都没了,这地契还有个屁用?
我不甘心,绕着工地转了一圈又一圈。
在工地的一个角落,我看到了一排还没来得及拆除的低矮平房,看样子是以前的老房子。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大爷正坐在门口的槐树下,摇着一把蒲扇。
我走过去,递了根烟。
“大爷,跟您打听个事儿。”
“说。”老大爷接过烟,眯着眼打量我。
“您知道以前这有个叫根脚巷的地方吗?”
老大-爷吸了口烟,吐出的烟圈在空气中慢慢散开。
“根脚巷……那可是老名字了,年轻人哪知道。”
他指了指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喏,就在那底下埋着呢。”
“那您知道,以前这巷子里,有个姓陈的,叫陈敬之的人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老大爷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陈敬之?陈先生?你怎么知道他?”
有门!我心头一喜。
“我……我偶然得到他一件旧物,想打听打听。”
老大爷沉默了,眼神变得悠远。
“陈先生啊,那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读书人,有学问,解放前在这条巷子里开了个私塾,教孩子们读书认字。”
“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运动多,陈先生这种人,日子不好过。家里的东西都变卖了,房子也没了,最后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可惜了,多好的一个人。”
老大爷叹了口气。
“那他家那宅子呢?”我忍不住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宅子?早没了。公家收走了,后来改成了街道的仓库,前两年拆迁,就成现在这样了。”
我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房子没了,地也没了,都被公家收走了。
我这地契,真成了一张废纸。
我跟大爷道了谢,失魂落魄地往回走。
太阳依旧毒辣,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空欢喜一场。
我王建军,果然没有那种一步登天的命。
还是老老实实收我的废品去吧。
回到家,刘芬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跟丢了魂似的。”
我没说话,从怀里掏出那张地契,扔在桌上。
“就为这个。”
刘芬拿起来看了看,“我就说嘛,一张废纸,你还真当宝了。行了,别想那些有的没的,赶紧吃饭,下午还得去南边那个小区,昨天说好了一户人家有旧家电要卖。”
我看着她,她脸上没有嘲笑,只有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平静。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愧疚。
是我太想走捷捷了,太想摆脱现在的生活了,反而让她跟着我担惊受怕。
“芬儿,对不起。”我低声说。
刘芬愣了一下,随即摆摆手,“行了,大男人的,说这些干嘛。快吃饭。”
我拿起筷子,却怎么也咽不下去。
那张被我扔在桌上的地契,像是在嘲笑我的痴心妄想。
我不信邪。
我就是不信邪。
第二天,我揣着地契,去了市档案馆。
我好说歹说,磨了半天嘴皮子,才让一个看起来快退休的老同志答应帮我查查。
我在门口等了足足两个小时。
那两个小时,比我一辈子都难熬。
老同志终于出来了,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发黄的册子。
“你这个东西,有点意思。”他推了推老花镜。
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这地契,在我们这儿有备案。”
“真的?”我几乎要跳起来。
“别急。”老同志摆摆手,“是有备案,民国三十六年的土地登记簿上,确实有这一笔。业主,陈敬之,地址,根脚巷二十三号。”
他翻开册子,指给我看。
那上面,和我地契上的信息,一模一样。
“但是,”他话锋一转,“解放后,我们国家进行了土地改革,城市里的私有土地也进行了社会主义改造。你这个……按政策,早就应该上交了。”
“那……那这块地现在算谁的?”我急切地问。
“查过了,这块地在五十年代被政府代管,后来划拨给了街道工厂。工厂倒闭后,地就一直荒着。直到去年,被市国土局收储,前不久刚刚挂牌出让,就是你看到的那个‘XX花园’项目。”
“那……那我这个地契,还有用吗?”我的声音都在发颤。
老同志沉吟了半晌。
“按理说,是没用了。但……凡事都有个但是。”
他压低了声音,“当年的政策执行,很复杂,也很乱。有些产权人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办理上交手续,地契也留在了自己手里。后来落实政策,对于这种情况,是有一些补偿办法的。”
“补偿?”
“对。但这事儿,很麻烦。你要证明你是合法的产权人,或者产权继承人。而且,要去国土局、规划局、房管局,一个个部门去跑。能不能成,不好说。”
老同志拍了拍我的肩膀,“小伙子,这事儿水深,我劝你,还是想清楚。”
从档案馆出来,我的脑子一片混乱。
有用,但又好像没用。
能补偿,但又好像很难。
我像个在沙漠里快要渴死的人,突然看到了一片海市蜃楼。
我该怎么办?
去跑?我一个收废品的,人微言轻,那些大衙门的门朝哪开我都不知道。
不跑?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一笔可能存在的财富从我眼前溜走?
我做不到。
我王建军这辈子,没求过人,没走过门路。
在厂里,凭的是手上过硬的技术。
现在,我除了这身力气和这张地契,什么都没有。
那就试试。
不试,我一辈子都不会甘心。
我决定,从陈敬之的后人入手。
如果能找到他们,让他们去主张权利,作为发现者,我分一小部分,合情合理。
这比我一个外人拿着地契去闯要名正言顺得多。
我又找到了槐树下的那个老大爷。
这次,我提了两瓶好酒,一包点心。
老大爷见了我,笑了,“你这小伙子,还真上心了。”
几杯酒下肚,老大爷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
“陈先生啊,他有个女儿,叫陈婉清。当年也是个大美人,知书达理。后来……嫁给了一个普通工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那她现在在哪儿?”我急忙问。
“听说是搬到城西的老工人新村去了。具体哪一栋,我就不清楚了。都几十年没联系了。”
工人新村!
那地方我知道,一片红砖的苏式小楼,住的都是老国企的退休工人。
范围一下子缩小了很多。
接下来的几天,我没去收废品,天天往工人新村跑。
我就用最笨的办法,挨家挨户地问。
“您好,请问您认识一位叫陈婉清的老太太吗?她父亲叫陈敬之。”
大多数人都是摇头。
被人当成骗子,用怀疑的眼神打量,都是家常便饭。
我碰了一鼻子灰,但没有放弃。
刘芬看我这几天早出晚归,人也瘦了一圈,终于忍不住了。
“王建军,你到底在折腾什么?废品也不收了,家也不管了,你是不是魔怔了?”
我看着她,决定不再瞒她。
我把档案馆查到的情况,和我的打算,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
那眼神很复杂,有担忧,有怀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建军,”她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这事儿,能成吗?别到头来,钱没弄到,还惹一身骚。”
“我不知道。”我老实回答,“但我想试试。芬儿,我不想再过现在这种日子了。我不想磊磊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我不想你连买件新衣服都要犹豫半天。”
“如果……如果这事儿成了,我们就能换个大点的房子,让磊磊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写作业。你也不用再给别人缝缝补补,可以开个自己的小裁缝店。”
我描绘着未来的蓝图,描绘着那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美好生活。
刘芬的眼圈红了。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从那个铁皮饼干盒里,拿出了一沓钱。
“这里有三百块,是我们全部的积蓄了。你拿着,去跑事情,总得打点打点,买包烟买瓶水。”
我看着她手里的钱,那都是她一分一毛攒下来的。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芬儿……”
“去吧。”她说,“我信你。”
有了刘芬的支持,我感觉自己浑身又充满了劲。
终于,在第五天,我问到了一户人家。
开门的是个中年妇女,她听了我的问题,警惕地看着我。
“你找她干什么?”
“我……我是她父亲一位故人的后代,有点旧事想请教一下。”我撒了个谎。
中年妇女犹豫了一下,“你等一下。”
她关上门,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再次打开。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瘦削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站在门口。
她虽然年纪大了,但眉眼间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清秀。
“你找我?”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您……您是陈婉清女士吗?”
她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感觉我浑身的热血都涌上了头顶。
找到了。
我终于找到了。
我被请进了屋子。
屋里很简陋,陈设都是几十年前的样式。
刚才那个中年妇女是她的儿媳妇,叫李琴。她儿子几年前工伤去世了,现在就婆媳俩带着个上初中的孙子过日子。
日子,比我们家还紧。
我说明了我的来意,然后,当着她们的面,小心翼翼地,把那张地契拿了出来。
陈婉清老太太看到地契的那一刻,浑身一震,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噙满了泪水。
她颤抖着手,接过地契,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上面的字迹。
“是爹的字……是爹的字……”她喃喃自语,泪如雨下。
李琴在旁边也看呆了。
“妈,这是……”
“这是我们家的地契啊……我以为早没了,早没了……”
陈婉清老太太哭了很久,像要把几十年的委屈和辛酸都哭出来。
等她情绪稍微平复,我才把这块地现在的状况,以及我的想法,都告诉了她们。
“王师傅,您的意思是……这块地,我们还能要回来?”李琴的眼睛亮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相信的颤抖。
“不是要回来,是申请补偿。”我纠正道,“地已经被政府征用出让了,但作为原产权人,你们有权利申请历史遗留问题的补偿。”
“能……能补偿多少?”她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我不知道。”我摇摇头,“但这块地现在的价值,你们应该清楚。就算只补偿一小部分,也绝对不是个小数目。”
李琴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陈婉清老太太却显得很平静,她只是看着我,问道:“这位先生,我们非亲非故,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我沉默了一下。
我该怎么说?
说为了钱?
好像太市侩了。
“因为……我觉得这是对的。”我看着老太太的眼睛,认真地说,“这本来就是您家的东西。我只是恰好发现了它。物归原主,天经地义。”
当然,我心里还有后半句没说:我希望物归原主后,我能得到应有的回报。
陈婉清老太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
“好,王先生,我们信你。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陈家的“全权代表”。
我每天揣着地契的复印件和陈婉清老太太签的委托书,开始了我漫长的“衙门”之旅。
第一站,国土局。
我找到了信访办,一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接待了我。
他听完我的陈述,看了看材料,脸上露出一种程式化的、不耐烦的表情。
“民国的地契?历史遗留问题?这个我们管不了,你得去找落实政策办公室。”
他给我指了个方向,就把我打发了。
落实政策办公室,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里面坐着一个大姐,正在织毛衣。
她听我说了半天,眼皮都没抬一下。
“材料放那儿吧,等信儿。”
“大姐,那大概要等多久?”
“不知道。”
我碰了一鼻子灰。
我知道,这事儿不能光等。
我开始天天往那儿跑,上午去,下午也去。
一开始,那大姐还烦我。后来,看我天天来,也不闹事,就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她反而有点过意不去了。
有一次,她主动跟我说:“你这事儿,我知道了。材料我帮你递上去了,但领导怎么批,我可说不准。这种事,没个一年半载,下不来。”
一年半载?
我等不了那么久。
我咬了咬牙,想起了刘芬给我的那三百块钱。
我花五十块,买了两条好烟。
那天下午,我趁着办公室没人,把烟塞到了那位大姐的抽屉里。
“大姐,这是我一点心意,您别嫌弃。我就是个粗人,家里实在困难,就指望这点念想了。”
我话说得很诚恳。
大姐愣了一下,想把烟推回来。
“你这是干什么!快拿走!”
“大姐,您就当可怜可怜我。我天天在这儿,您也看见了。我不是来闹事的,我就是想办成事。”
我几乎是在恳求她。
她沉默了。
最终,她没再推辞。
“你呀……行了,我知道了。我帮你催催。”
事情,似乎有了一点转机。
果然,一个星期后,大姐告诉我,我的材料,领导批了。
批示是:情况复杂,转相关部门核实。
这意味着,皮球被踢到了下一个地方:规划局和房管局。
我又要从头再来。
那段时间,我像个陀螺一样,在几个单位之间连轴转。
我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说奉承话,学会了在什么时候递上一包烟,在什么时候讲一讲自己家的困难。
我曾经最不屑的那些东西,现在成了我唯一的武器。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像原来的王建军了。
有时候夜里醒来,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卑微的、讨好的脸,我甚至会觉得恶心。
刘芬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她什么也不说,只是每天晚上都给我留一盏灯,准备好热水给我泡脚。
王磊也好像懂事了许多,不再提我收废品的事,学习也更用功了。
家,是我唯一的港湾。
事情的进展异常缓慢。
每个部门都说这事儿不归他们管,或者需要别的部门出具证明。
我像一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那天,我在房管局的档案室里,软磨硬泡,终于让一个老师傅同意帮我查一下根脚巷二十三号的房产变更记录。
我们在堆积如山的、布满灰尘的档案里,找了整整一个下午。
终于,在一本五十年代的登记册里,我们找到了。
上面清楚地写着:根脚巷二十三号,产权人陈敬之,后变更为“政府代管”。
关键是,“代管”两个字下面,没有任何划拨、征用或拆迁的记录。
这意味着什么?
老师傅告诉我:“这意味着,从法律上讲,这处房产的产权变更手续,根本没有完成。它只是被‘代管’了,产权,理论上,还属于原产权人。”
我的心狂跳起来。
这是最关键的证据!
有了这个,我就能理直气壮地要求补偿。
我拿着这份档案的复印件,感觉像是拿到了尚方宝剑。
我再次回到国土局。
这一次,我的底气足了很多。
我直接找到了信访办的主任。
我把所有的材料,包括那份关键的房管局档案复印件,都拍在了他的桌子上。
“主任,所有的证据都在这里了。这块地,产权清晰,手续不全。现在地被你们卖了,我们要求补偿,合情合理合法。”
主任看着材料,眉头紧锁。
他打了个电话,叫来了几个科长一起研究。
我被晾在外面,心急如焚。
一个小时后,主任叫我进去。
“你的情况,我们核实了。确实……存在一些历史遗留问题。”
他第一次用了肯定的语气。
“我们原则上,同意进行补偿。”
我几乎要喜极而泣。
“但是,”他又说,“补偿的金额,需要评估。而且,这笔钱要从土地出让金里出,需要市里特批,流程很长。”
“要多久?”
“不好说,快则半年,慢则一两年。”
又是等待。
但这一次,是看得见希望的等待。
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陈婉清老太太和李琴。
婆媳俩抱着我,哭得泣不成声。
“王师傅,您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啊!”
我心里也很激动,但更多的是一种疲惫。
这几个月,我瘦了二十斤,感觉比在工厂干十年还累。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漫长的等待。
我重新开始收我的废品。
蹬着那辆破三轮,穿梭在大街小巷,我心里却很踏实。
因为我知道,在不远的将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而,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一天,我正在废品站卖货,李琴火急火燎地找到了我。
“王师傅,不好了,出事了!”
“怎么了?”
“那个开发商,不知道从哪听说了地契的事,找到我们家了!”
我心里一沉。
“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说,那块地是他们花大价钱买下来的,手续齐全。说我们手里的地契是废纸一张,要是敢闹事,就让我们好看!”
李琴吓得脸都白了。
“他们还说,愿意私了。给我们五万块钱,让我们把地契给他们,以后再也不许提这件事。”
五万块。
在1998年,这是一笔巨款。
普通工人不吃不喝,要存十年。
我沉默了。
我知道,开发商这是在威逼利诱。
他们肯定也查到了这块地的产权瑕疵,怕我们闹大了,影响他们项目,所以想花点小钱,把事情压下去。
“你怎么想的?”我问李琴。
“我……我不知道。”李琴六神无主,“王师傅,五万块……好多钱啊。我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可是……我总觉得不甘心。”
“那块地,现在值多少钱?”我问。
“我打听了,他们那个楼盘,一平米要卖到两千多。我们那块地,换算下来,有两百多个平方。总价……得有四五十万!”
四五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响。
跟这个数字比起来,五万块,连个零头都算不上。
“不能答应。”我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他们是开发商,有钱有势,我们斗得过吗?”李琴担心地说。
“我们占着理,怕什么?”我说,“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他们心虚。这件事,我们必须走正规渠道,等政府的补偿。”
我安抚了李琴,让她先回去,千万不要私下跟开发商接触。
但我自己的心里,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件事背后的巨大利益和风险。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历史遗留问题了,这是一场博弈。
对手,是财大气粗的开发商。
而我,只是一个收废品的。
我开始感到害怕。
晚上,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刘芬。
她听完,半天没说话,手里的针线活也停了。
“建军,要不……就算了吧。”她突然说。
我愣住了。
“什么算了?”
“五万块,不少了。拿着这钱,我们也能换个小点的房子,够了。别再去争了,我怕……我怕你出事。”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看着她,知道她是真的怕了。
我也是。
可是,就这么放弃吗?
我付出了那么多,眼看就要成功了,就因为对方的恐吓,就因为这五万块钱,就前功尽弃?
我不甘心。
“芬儿,你相信我。”我握住她的手,“我们是占理的一方。现在是法治社会,他们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的。”
话说得硬气,其实我自己心里也没底。
接下来的几天,开发商的人又去了陈家几次。
一次比一次态度强硬。
甚至有一次,几个纹着身的壮汉,堵在陈家门口,吓得陈婉清老太太犯了心脏病,送进了医院。
李琴彻底崩溃了,哭着给我打电话,说她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
我赶到医院,看着病床上虚弱的陈婉清老太太,和一旁以泪洗面的李琴,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
是我,把她们卷入了这场纷争。
是我,让她们担惊受怕。
我做错了吗?
我坐在医院的走廊里,抽了一夜的烟。
天亮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件事,不能再让陈家人出面了。
所有的压力,我来扛。
我找到了一个在报社当记者的老同学。
下岗后,我几乎和所有的朋友都断了联系,因为自卑。
这是我第一次,主动联系他们。
我请他吃了顿饭,把我手里的所有材料都给了他。
“老同学,这事儿,你看能不能……曝个光?”
他看完材料,眼睛都亮了。
“建军,你这是给我送了个大新闻啊!”
“民国地契,产权悬案,弱势群体对抗强势开发商……全是爆点!”
“你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我保证,给你捅到天上去!”
三天后,一篇名为《一张民国地契引发的产权风波》的深度报道,出现在了市里最畅销的晚报头版。
报道详细讲述了陈家的遭遇,我的奔走,以及开发商的威逼利-诱。
文章写得声情并茂,极具感染力。
一石激起千层浪。
整个城市都轰动了。
市民们议论纷纷,舆论一边倒地同情陈家,谴责开发商。
市领导看到了报道,勃然大怒,当即做出批示,要求相关部门立刻成立联合调查组,彻查此事,给当事人一个交代。
形势,瞬间逆转。
之前对我爱答不理的那些部门,现在纷纷主动给我打电话,态度热情得让我受宠若惊。
开发商那边也彻底蔫了,再也不敢上门骚扰。
半个月后,处理结果出来了。
联合调查组认定,根脚巷二十三号地块,在产权变更上存在重大瑕疵,原产权人陈敬之的后代,有权获得补偿。
经过评估和协商,最终的补偿方案是:由开发商一次性支付补偿款三十万元,同时,市政府从土地出让金中,再补贴十万元。
总共,四十万。
拿到批文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四十万。
我活了四十多年,做梦都没敢想过这么大一笔钱。
李琴拿着批文,哭得像个孩子。
陈婉清老太太也出院了,她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王先生,谢谢你,谢谢你……”
按照我们之前的口头约定,这笔钱,我应该能分到一部分。
但具体分多少,我们谁也没提。
我心里也开始盘算。
十万?还是二十万?
这笔钱,是我应得的。没有我,她们连五万都拿不到。
我甚至想过,要一半,也不为过。
那几天,我心里很煎熬。
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巨款,一边是良心的拷问。
陈家孤儿寡母,也确实可怜。
我拿多了,她们怎么办?
最后,还是陈婉清老太太主动开口了。
她把我和刘芬请到她家,李琴做了一桌子菜。
饭桌上,老太太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王先生,这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存折。
我翻开一看,上面的数字,让我愣住了。
二十万。
整整一半。
“老太太,这……这太多了。”我连忙推回去。
“不多。”老太太按住我的手,“王先生,我知道,没有你,我们什么都得不到。这笔钱,你拿一半,是天经地义的。”
李琴也在旁边说:“是啊,王师傅,您为了我们家的事,跑前跑后,担惊受怕,这是您应得的。”
我看着她们真诚的眼睛,心里百感交集。
我犹豫了。
二十万,可以让我们家彻底翻身。
买房,买车,开店,所有的梦想都可以实现。
刘芬在桌子底下,悄悄捏了捏我的手。
我看向她,她对我摇了摇头。
我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我深吸一口气,把存折推了回去。
“老太太,李琴,你们听我说。”
“这笔钱,我不能要这么多。”
“我当初帮你们,是觉得这事儿该这么做。当然,我也存了私心,想改善一下自己的生活。”
“但二十万,太多了。”
“你们家比我们家更需要钱。孙子要上学,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这样吧,”我从存折里,抽出了一张纸条,那是银行的取款凭条,“我拿十万。剩下的,你们留着。十万,足够我们家过上好日子了。剩下的,就当我为陈敬之老先生做的一点事。”
陈婉清老太太和李琴都愣住了。
她们没想到,我会主动放弃这么多钱。
“王先生,您……”
“就这么定了。”我站起身,“钱,够用就行。人,不能没有良心。”
说完,我拉着刘芬,走出了陈家。
外面阳光灿烂。
我感觉自己浑身都轻松了。
刘芬挽着我的胳ട്ട,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建军,我为你骄傲。”她说。
我笑了。
我也为我自己骄傲。
有了那十万块钱,我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们从那个破旧的筒子楼里搬了出来,在城南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二手房。
虽然不大,但干净明亮。
王磊终于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
刘芬也用剩下的钱,在小区门口盘下了一个小门面,开了一家裁缝店。
她的手艺好,人又实在,生意很快就红火起来。
而我,没有去当什么大老板。
我还是喜欢和那些废铜烂铁打交道。
我用那辆破三轮,换了一辆二手的蓝色小货车。
我不再是走街串串的散户,我承包了几个小区的废品回收业务,成了一个小小的“回收站站长”。
每天还是很忙,还是很累,身上还是有洗不干净的机油味。
但我的心,是踏实的,是安宁的。
有时候,我会开着我的小货车,路过根脚巷那片新盖起的高楼。
我会摇下车窗,看着那里万家灯火,车水马龙。
我知道,在那片繁华之下,埋着一个叫陈敬之的读书人的宅院,埋着一段被遗忘的往事。
也埋着我王建军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转折。
那张地契,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
但它给我的,不仅仅是钱。
它让我明白,人这一辈子,可以穷,可以落魄,但不能没有骨气和良心。
时代的浪潮,可以把我们拍到谷底。
但只要心里的那点光没灭,就总有爬起来的那一天。
来源:叶落月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