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哥林强穿着一身崭新的黑西装,胸前别着白花,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丝不苟。
妈的葬礼办得很安静。
来的人不多,都是些沾亲带故的老邻居,还有我哥单位的几个领导。
天阴着,没下雨,风吹在脸上,像砂纸一样磨着人。
我哥林强穿着一身崭新的黑西装,胸前别着白花,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一丝不苟。
他站在那儿,接待来宾,表情沉痛,姿态标准,像一部悲情电影里精心挑选出来的男主角。
我嫂子赵丽,挽着他的胳膊,眼圈红红的,时不时掏出手帕擦一下并不存在的眼泪。
我穿着一件旧的黑色风衣,站在角落里,像个局外人。
妈走得很突然,脑溢血,从发病到走,不到二十四小时。
我接到电话赶到医院时,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眼睛一直看着我。
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有不舍,有担忧,还有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歉意。
葬礼结束,送走宾客,家里一下子空了下来。
空气里还弥漫着香火和饭菜混合的味道,闻着让人心头发堵。
“林微,过来坐。”我哥指了指客厅的沙发。
律师已经在等了。
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姓王,妈生前找过他。
我走过去,在单人沙发上坐下,离我哥和嫂子隔着一个茶几的距离。
茶几上,摆着妈的黑白遗像。照片里的她,笑得有点腼腆,像个小姑娘。
王律师清了清嗓子,打开公文包。
“节哀顺变。根据你母亲周玉兰女士生前的委托,她去世后,由我来宣读她的遗嘱。”
我哥点点头,表情严肃。
嫂子赵丽坐直了身体,眼神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我没什么表情,只是盯着遗像上我妈的眼睛。
“遗嘱内容很简单。”王律师扶了扶眼镜,开始念。
“本人周玉兰,在意识清醒、完全自愿的情况下,订立遗嘱如下:”
“本人名下,位于城南XX路XX号的房产一套,在我去世后,由我的长子林强继承。”
话音刚落,我清楚地看到,嫂子赵丽的嘴角,飞快地扬了一下,随即又用力地抿了下去。
我哥的身体也明显放松了,靠向了沙发背。
我心里“咯噔”一下。
像有一块冰,顺着喉咙滑进了胃里。
那套房子,是这个家的根。我爸走得早,妈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妹俩,就是在那套房子里。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浸透了她一辈子的心血。
现在,它成了我哥一个人的。
王律师顿了顿,似乎是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念。
“本人名下所有银行存款、理财及现金,在我去世后,由我的女儿林微继承。”
存款?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妈能有什么存款?
她退休金一个月不到三千块,自己省吃俭用,还要时不时接济一下做生意总是不顺的我哥。
她买件超过一百块的衣服都要犹豫半天。
她能攒下什么钱?
几万?还是十几万?
跟那套现在市价至少三百万的房子比起来,算什么?
我嫂子赵丽的表情,已经从刚才的窃喜,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得意和……一丝怜悯。
是的,怜悯。
她看着我,像在看一个得到了一点安慰奖的可怜虫。
“另外,”王律师的声音再次响起,“周玉兰女士在家中主卧衣柜内,放置了一个小型保险柜。她嘱咐,保险柜里的东西,也归女儿林微所有。密码是……”
他报了一串六位数的数字。
我哥的生日。
我的心,又被狠狠刺了一下。
连保险柜的密码,都是他的生日。
妈,你到底是有多偏心?
“遗嘱宣读完毕。如果没有异议,两位签字后,即刻生效。”王律师把两份文件推到我们面前。
我哥拿起笔,几乎没有犹豫,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轮到我了。
我盯着那份薄薄的纸,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着我的眼睛。
“林微,签吧。”我哥催促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居高临下,“妈这么安排,肯定有她的道理。”
有她的道理?
道理就是儿子是宝,女儿是草吗?
道理就是房子给了你这个顶梁柱,给我一点汤汤水水,打发了事?
我嫂子在旁边帮腔:“就是啊小微,你也别多想。自古以来不都这样吗?房子肯定是要留给儿子的。妈给你的那些存款,肯定也不少了,她老人家最疼你了。”
最疼我?
这话她说出来,自己不觉得可笑吗?
从小到大,家里但凡有点好吃的、好用的,哪一样不是先紧着我哥?
他上大学,妈把家里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还找亲戚借了一圈。
我上大学,妈说女孩子不用读那么多书,差点让我去读中专。是我自己拼了命考上公费的师范,才没让她掏钱。
我哥结婚,妈把给她自己养老的钱都拿出来,风风光光给他办了婚礼,买了车。
我谈恋爱,她总说对方家里条件不好,配不上我们家。
是啊,我们家,有我哥这个“宝贝疙瘩”,可金贵了。
我拿起笔,手有点抖。
签吗?
不签,又能怎么样?
去打官司?跟自己的亲哥哥,为了我妈这份“不公平”的遗嘱,闹上法庭?
我妈的骨灰还没凉透呢。
我不想让她在天上看着,都不得安宁。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签下了我的名字。
林微。
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王律师收起文件,公事公办地站起来:“好了,手续完成了。我先告辞了,两位节哀。”
他走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还有我妈的遗像。
气氛一下子变得尴尬又微妙。
“那个……小微,”我哥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沉默,“妈的存折和银行卡都在她房间的抽屉里,你自己去找找吧。密码……应该也是我的生日。”
又是他的生日。
我感觉自己像个笑话。
“还有那个保险柜,”他接着说,眼睛瞟向主卧的方向,“也不知道妈在里面放了什么。要不,现在打开看看?”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好奇。
或者说,是贪婪。
大概是觉得,妈就算再偏心我,也不可能在保险柜里放什么比存款更值钱的东西。
但他还是想亲眼确认一下。
嫂子赵丽立刻附和:“对啊对啊,打开看看!妈这人真是,还搞得神神秘秘的。说不定里面是她藏的私房钱呢?小微,你可发财了。”
她嘴上说着“你发财了”,眼睛里却闪着光,仿佛那保险柜里的东西已经是她的囊中之物。
我没说话。
我站起身,一声不吭地走向主卧。
这个房间,我曾经住了十几年。后来我哥结婚,妈让我搬到次卧,把这个带阳台的大房间腾给了他们。
再后来,我搬出去自己租房子住,这里就成了妈的房间。
屋子里的陈设,还是老样子。
一张一米五的旧木床,一个掉漆的床头柜,还有一个笨重的大衣柜。
衣柜的门一打开,一股樟脑丸和旧衣服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拨开妈那些洗得发白、款式老旧的衣服,果然在最里面,看到了一个灰扑扑的小型保险柜。
大概只有微波炉那么大。
我把它拖了出来,有点沉。
“我来我来!”
我哥一个箭步冲上来,好像生怕我一个人独吞了似的,抢着把保险柜抱到了客厅的茶几上。
“砰”的一声,震得茶几上的杯子都跳了一下。
我嫂子立刻凑了过来,两只眼睛像扫描仪一样,在保险ax险柜上下来回扫射。
“快,小微,密码,密码不是我哥生日吗?快按。”她催促着,比我还急。
我看着他们俩那副迫不及不及待的嘴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突然不想打开了。
我不想让他们看到,我妈留给我的“遗产”,到底有多可怜。
我不想再接受一次他们夫妻俩怜悯又得意的目光洗礼。
“我累了,”我淡淡地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这个,我回头自己再看。”
“哎,那怎么行!”赵丽立刻尖叫起来,“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当面看的?妈留下的东西,我们做儿女的,总得知情吧?”
她这话,说得可真有意思。
刚才分房子的时候,怎么不说“一家人,总得知情吧”?
我哥也皱起了眉头:“林微,你这是什么意思?防着我们?妈都说了,里面的东西是给你的,我们还能抢你的不成?”
他说得义正言辞,好像自己受了多大委屈。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还是我那个小时候会把唯一的苹果分我一半的哥哥吗?
还是那个我被人欺负了,会第一个冲上去替我打架的哥哥吗?
他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样子?
是被生活磨的,还是被他身边这个女人影响的?
我懒得跟他们争辩。
心里那股被压抑许久的火,蹭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好,看,一起看。”
我冷冷地说。
我走上前,手指在密码盘上顿了顿。
那串我再熟悉不过的数字。
我哥的生日。
我一个一个地按下去。
“滴、滴、滴、滴、滴、滴。”
绿灯亮了。
我转动把手。
“咔哒”一声,保险柜的门弹开了。
我哥和我嫂子,两颗脑袋立刻凑了过去,比我还快。
我也伸头看去。
然后,我们三个人,都愣住了。
保险柜里,没有想象中的金条,没有一沓沓的现金,也没有什么珠宝首饰。
里面,塞得满满当登的,全是纸。
最上面,是一本红色的房产证。
我哥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
他一把抢了过去,翻开。
“是……是这套房子的房产证!”他声音都变了调,充满了狂喜。
嫂子赵丽也激动得满脸通红:“我就说嘛!妈怎么可能把房产证随便放?肯定是放在保险柜里最安全!”
她一边说,一边得意地瞥了我一眼。
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吧,最终还是我家的。
我哥激动地翻着房产证,嘴里念叨着:“太好了,太好了,这下办过户就方便了……”
他的声音,在下一秒,戛然而止。
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房产证的某一页,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
“怎么了?”赵丽察觉到不对,急忙凑过去看。
然后,她也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这……这是什么?!”
我心里一动,也探头看过去。
房产证的抵押记录那一页,盖着一个鲜红的、刺眼的印章。
下面,清清楚楚地写着:
“该房产已于X年X月X日,在中国XX银行办理抵押贷款,贷款金额:人民币壹佰伍拾万元整。”
一百五十万。
我哥的身体,晃了一下。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像丢了魂一样,“妈什么时候把房子抵押了?我怎么不知道?”
赵丽的脸色比他还难看,她一把抢过房产证,翻来覆去地看,仿佛想把那个红色的章给抠下来。
“假的!这肯定是假的!妈怎么会欠银行这么多钱?!”她尖声喊道。
我没有说话。
我的目光,落在了房产证下面那些纸上。
那不是普通的纸。
那是一沓厚厚的……欠条。
还有一本陈旧的、起了毛边的笔记本。
我伸手,拿起了最上面的一张欠条。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今欠母亲周玉兰人民币叁拾万元整(300,000.00),用于公司周转。承诺三年内还清。欠款人:林强。”
落款日期,是五年前。
我哥第一次创业失败,公司濒临破产的时候。
我记得当时,他整天唉声叹气,嫂子也天天跟他吵架。后来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没事了。
他说,是找朋友借到钱了。
原来,是妈给的。
我一张一张地往下翻。
“今欠母亲周玉兰人民币拾伍万元整(150,000.00),用于婚房装修。欠款人:林强。”
这是他结婚的时候。
“今欠母亲周玉兰人民币捌万元整(80,000.00),用于购买大众帕萨特一辆。欠款人:林强。”
“今欠母亲周玉兰人民币伍万元整(50,000.00),用于给赵丽买钻戒……”
……
一张又一张。
每一张,都是我哥林强的亲笔签名。
每一笔钱,都对应着他人生中某个“风光”的时刻。
我哥已经说不出话了。
他瘫坐在沙发上,脸色灰败,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嫂子赵丽还在一张一张地翻,每翻一张,她的脸色就更难看一分。
她的手在抖,嘴唇也在抖。
“这……这都是他找妈拿的钱?他怎么没跟我说过?!”她猛地转头,死死地瞪着我哥。
我哥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我拿起那本最下面的笔记本。
翻开第一页。
是我妈娟秀又熟悉的字迹。
笔记本的封皮上,写着四个字:“林微的账本”。
我的心,猛地一揪。
翻开。
第一笔记录:
“1998年9月1日,小微上小学,学费200元,书本费50元。给她买了新书包和文具盒,花了35元。小丫头高兴坏了,抱着我亲了好几口。存钱罐里存入285元。”
“1999年6月1日,儿童节,学校表演,小微要穿白裙子。我找邻居张姐借了缝纫机,熬了两个晚上给她做了一条。布料花了15块钱。看她穿上像个小公主,再辛苦也值。存钱罐里存入15元。”
“2004年7月15日,小微考上重点初中,全市第三名。我嘴上说女孩子不用太拼,其实心里比谁都高兴。带她去吃了肯德基,她第一次吃,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得我心酸。花了58元。存钱罐里存入58元。”
“2007年8月20日,小微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是公费师范。我跟她说家里没钱,供不起她读好大学。她哭了,说我偏心哥哥。我没法解释,只能狠着心。其实,我早就把她的学费和生活费准备好了,只是强强那边要用钱……我对不起这孩子。今天,把这笔钱,一万块,存进她的存钱罐。”
……
一笔一笔,从我小学,到我工作。
每一笔,都是她为我花的钱。
小到一根冰棍,大到一笔学费。
她嘴上说着“女孩子要节约”“家里没钱”,背地里,却像个小仓鼠一样,把我成长的每一笔开销,都偷偷地“存”进了这个虚拟的“存钱罐”。
笔记本的最后几页,记录的日期,是最近几年的。
“2018年5月10日,强强生意又失败了,欠了一屁股债。赵丽闹着要离婚。我没办法,只能把房子抵押了,贷了150万给他还债。我跟他说,这钱算我借你的,以后要还。他答应了。但我知道,这钱,他还不上了。”
“我把房产证和欠条都锁进了保险柜。如果我走了,房子给他,这笔债,也该由他来背。他是我儿子,我不能看他走投无路。但我不能再坑了小微。”
“2019年3月8日,小微过生日,我给她转了500块钱红包。她很高兴,说妈你对自己好点,别老给我钱。傻孩子,妈这点钱,跟你哥拿走的那些比,算什么呢?”
“2021年11月2日,我感觉身体越来越差了。我去找了王律师,立了遗嘱。我把房子给了强强,因为那房子早就被他掏空了,剩下的,只是一个壳,还有一个巨大的债务。我把存款给了小微,那是我一辈子省吃俭用,从牙缝里给她攒下的。不多,只有二十二万。但这是干净的钱,是妈留给她,让她能挺直腰杆生活的钱。”
“保险柜的密码,我设成了强强的生日。我希望他能亲手打开,亲眼看看,这些年,他从这个家到底拿走了什么。也让他看看,他亏欠他妹妹的,到底有多少。”
“小微,我的女儿。妈对不起你。这辈子,妈嘴上没夸过你几句,对你总是很严厉。因为我知道你懂事,你坚强,你像我。我把所有的爱和资源,都倾斜给了你那个不争气的哥哥,指望他能成龙。结果,他没成龙,却差点把你拖垮。”
“妈没本事,给不了你金山银山。这二十二万,还有这个账本,是妈最后能为你做的了。”
“以后,没有妈护着你了,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别再为了你哥,委屈自己。”
“别哭。”
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只有两个字。
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
一滴一滴,砸在纸上,晕开了我妈的字迹。
我抬起头,看向我哥。
他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了过来,看到了笔记本上的内容。
这个一米八的男人,此刻缩在沙发上,哭得像个孩子。
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的、痛苦的、无声的抽泣。
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和他那身昂贵的西装格格不入。
嫂子赵丽,则是一脸煞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看我哥,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羞愧,还有……恐惧。
一百五十万的抵押贷款。
再加上我哥陆陆续续从妈这里拿走的,杂七杂八加起来至少也有五六十万。
这套房子,不仅一分钱不值,还是个负资产。
是个两百多万的巨坑。
而我,拿到了妈一辈子攒下的,清清白白的二十二万。
还有这个无价的账本。
一切,都清楚了。
没有偏心。
或者说,妈的偏心,是一种我从未理解过的,沉重如山的爱。
她用最严厉的方式对待我,是希望我能独立、坚强,不被这个家拖累。
她用最纵容的方式对待我哥,最终,也用最残酷的方式,让他看清了现实。
她把壳给了他,把瓤给了我。
她把负担给了他,把自由给了我。
我站起身,把那本账本,小心翼翼地放进我的包里。
然后,我从保险柜里,拿出了最后一样东西。
一本银行存折。
我没有打开看。
我知道,里面是二十二万。
是我妈用一生的苛待,换给我的一份嫁妆,一份底气。
“林微……”我哥抬起头,声音嘶哑,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我……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妈……”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有恨吗?
好像有。
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为我妈,也为他,为这个家。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我开口,声音比我自己想象的要平静。
赵丽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指着我哥,开始歇斯底里地咒骂:
“林强!你这个!你骗我!你不是说你妈最疼你吗?你不是说这房子早晚是你的吗?两百多万的债!你让我跟你一起背吗?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才嫁给你!”
她一边哭骂,一边开始捶打我哥。
我哥不躲不闪,任由她的拳头落在自己身上,只是一个劲地流眼泪。
一场闹剧。
一场迟来的,荒诞的闹剧。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
我背上包,最后看了一眼茶几上我妈的遗像。
照片里,她依然在腼腆地笑着。
妈,现在,我读懂你最后的眼神了。
那份歉意,不是因为给我的太少。
而是因为,她知道,真相大白这一天,对我们兄妹俩来说,会有多残忍。
我转身,走向门口。
“林微!你去哪儿?”我哥突然喊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哥,”我轻轻地说,“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还有,妈留下的那些存款,我一分都不会给你。”
“这是她留给我的。是我应得的。”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风,好像没有那么冷了。
天边,乌云散去了一角,露出一抹淡淡的阳光。
我妈的葬礼之后,我有一个星期没跟我哥联系。
他没找我,我更不想找他。
我可以想象,那套老房子里,正在上演着怎样的鸡飞狗跳。
一百五十万的银行贷款,加上他自己打的那些欠条,总共超过两百万的债务,像一座大山,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他和赵丽的头上。
我嫂子那种极度利己的性格,绝对不可能善罢甘休。
我甚至能脑补出她尖利的嗓音,和那些翻来覆去咒骂的话。
我租的房子不大,一室一厅,在城市另一头。
这几天,我请了假,没去上班。
我每天做的,就是把那个属于我的“账本”,翻来覆去地看。
看着我妈娟秀的字迹,看着那些琐碎的、温暖的记录,我时而哭,时而笑。
我好像重新认识了我妈一次。
她不再是那个永远板着脸,对我吝啬夸奖,对我哥无限纵容的母亲。
她是一个矛盾的、痛苦的、深爱着自己两个孩子的、伟大的女人。
她用她的方式,维持着这个家的平衡。
她早就看透了我哥的“不成器”,也看透了我骨子里的“不服输”。
所以她用最笨拙的方式,给我哥擦屁股,给我铺后路。
我把那本二十二万的存折取了出来。
钱不多不少,一分不差。
我没有立刻动用这笔钱。
我把它放在床头,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看一眼。
这不仅仅是钱。
这是我妈的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底气。
一个星期后的周末,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喂,是林微女士吗?”一个客气的男声。
“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XX银行信贷部的,我姓张。是关于您母亲周玉兰女士名下房产抵押贷款的事。”
来了。
我心里很平静。
“您说。”
“是这样的,周女士这笔贷款,已经有三个月没有按时还款了。我们联系不上她的直系亲属林强先生,电话一直打不通。通过查询,我们知道您也是法定继承人之一,所以想跟您核实一下情况。”
我哥把手机关了。
他在躲。
“我知道了。”我淡淡地说,“这套房子,按照我母亲的遗嘱,已经由我哥哥林强继承了。所以这笔贷款,也应该由他来偿还。”
“是的,法律上是这样。但是林强先生现在失联,如果他再不出现,并且拖欠还款超过六个月,银行就有权向法院提起诉讼,对抵押房产进行拍卖。”
拍卖。
我几乎能想象到,如果房子被拍卖,我哥会是什么下场。
他不仅会失去唯一的住所,拍卖所得的钱款,在偿还完银行贷款和利息、罚息之后,如果还有剩余,才能到他手里。
但看现在这情况,能不能有剩余,都很难说。
他将变得一无所有,还可能背上一笔还不清的债。
“林微女士,”电话那头的张经理语气很诚恳,“我们也不希望走到那一步。您看,您能不能帮忙联系一下您的哥哥?让他尽快来银行处理一下。我们可以商量一下还款计划,比如申请延期,或者做个债务重组。”
“我试试吧。”我挂了电话。
我真的要联系他吗?
凭什么?
这是他自己欠下的债,是他贪婪的后果。
我妈已经用她的方式,让我和他划清了界限。
我为什么要再把自己卷进去?
我烦躁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脑子里,是我哥小时候的样子。
他会把兜里唯一的一块糖,掰成两半,大的那半给我。
他会在下雨天,背着我过泥泞的小路,自己踩得一脚泥。
他会在我被人冤枉偷了同学的橡皮时,气冲冲地找到那个同学,逼着他给我道歉。
那时候的他,是我的英雄。
是什么,让他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是时间?是社会?是婚姻?
还是我妈那种没有原则的溺爱?
我叹了口气。
我还是做不到那么绝情。
毕竟,他是我的亲哥哥。
我拨通了赵丽的电话。
我哥的手机关机,她的一定开着。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赵丽的声音,嘶哑又疲惫,完全没有了之前的盛气凌人。
“嫂子,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有事吗?”她的语气,带着戒备。
“银行给我打电话了。关于房子的贷款。”我直截了当地说,“我哥再不出现,房子就要被拍卖了。”
“拍卖就拍卖!”赵丽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让他去死!这个骗子!废物!我跟他没关系了!我要跟他离婚!”
我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他在你旁边吗?”我问。
“他不在!他一个星期没回家了!谁知道死哪儿去了!”赵-丽哭喊道,“林微,我告诉你,这笔债,跟我一分钱关系都没有!是他林强欠的!让他自己还去!”
“你们是夫妻,婚内共同债务,你跑不掉的。”我冷冷地提醒她。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死寂。
过了好一会儿,赵丽才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小微……算我求你了……你帮帮我们吧?你哥他真的快被逼疯了。那些天,天天有人上门讨债,不是银行的,是他以前生意上的朋友。他躲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家,我快怕死了……”
讨债?
除了银行的贷款,他还有外债?
我妈的账本里,可没记这些。
“他还欠了别人多少钱?”我心里一沉。
“我……我不知道……他说不多,就几十万……”赵丽的声音越来越小。
几十万。
我冷笑。
我哥的“不多”,水分太大了。
“小微,你最有办法了。你读书多,脑子好使。”赵丽开始给我戴高帽,“妈不是留给你一笔钱吗?你先拿出来,帮我们把眼前的难关过了行不行?算我们借你的!以后我们肯定还!连本带利!”
我简直要被她气笑了。
她是怎么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的?
“嫂子,你是不是忘了,我哥欠我妈的那些钱,还没还呢。”
“那……那不是妈自愿给的吗?怎么能算欠呢……”她还在狡辩。
“白纸黑字,他自己签的名。”我一字一句地说,“赵丽,我告诉你,我妈留给我的钱,一分一毛,都是我的救命钱。我不会拿出来,给你们填无底洞的。”
“你……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我们可是一家人啊!你哥可是你亲哥啊!”赵丽又开始道德绑架。
“一家人?”我反问,“当初分房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一家人?你得意洋洋地看着我,觉得我像个要饭的,拿到点残羹剩饭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一家-人?”
“我……”她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我哥在哪儿,告诉我。”我不想再跟她废话。
“我真不知道……他走的时候,就说出去躲躲……”
我挂了电话。
心里堵得更厉害了。
我哥,居然躲起来了。
把烂摊子,把一个被催债电话吓得半死的女人,都扔在了家里。
这还是个男人吗?
我突然觉得,我妈在天之灵,该有多失望。
晚上,我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全是过去的事。
我打开手机,翻看以前的照片。
有一张,是我哥大学毕业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照片里,我哥穿着学士服,意气风发。我妈搂着他,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了。我站在旁边,还是个黄毛丫头,咧着嘴傻笑。
那时候,天很蓝,未来看起来,也一片光明。
是什么,让一切都变了样?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去了那套老房子。
开门的,是赵丽。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复杂。
几天不见,她憔悴了很多,眼窝深陷,头发也乱糟糟的。
屋子里,一片狼藉。
地上扔着各种杂物,沙发垫子也被掀开了,像是被讨债的人翻过。
我妈的遗像,还摆在茶几上。
只是相框的玻璃,裂了一道缝。
我走过去,用手轻轻拂去相框上的灰尘。
“你来干什么?”赵丽警惕地看着我,“看我们笑话吗?”
“我哥有消息吗?”我没理会她的挑衅。
她摇摇头,眼圈又红了。
“林微,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瘫坐在地上,终于崩溃大哭,“银行的人,讨债的人,天天来。我不敢出门,也不敢开机。我快疯了。”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快意。
只有悲凉。
“起来吧。”我说,“哭解决不了问题。”
我拉着她,在沙发上坐下。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纸,一支笔。
“把他所有外债的债主、金额、联系方式,都写下来。”
赵丽愣愣地看着我。
“你……你要干什么?”
“救他。也救你。”我说,“我不想让我妈在下面,还看着我们家散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陀螺一样转了起来。
我先是拿着赵丽列出的单子,一个一个地给那些债主打电话。
那些人,有的是我哥的朋友,有的是生意伙伴。
我态度很诚恳,不卑不亢。
我告诉他们,我哥现在遇到了困难,但我们家没有赖账的打算。
我请求他们,给我们一点时间。
有的人好说话,答应宽限几天。
有的人不依不饶,满口脏话。
对付后者,我直接把电话录音,告诉他们,如果再进行骚扰和威胁,我就报警。
然后,我去了银行。
我找到了那位张经理。
我把家里的情况,坦诚地告诉了他。
我哥的债务,他的失联,以及我们想要还款的意愿。
我提出了我的方案:
第一,我们申请债务重组。将一百五十万的本金,以及产生的利息和罚息,重新制定一个长期的、我们能够负担的还款计划。
第二,我愿意用我妈留给我的那二十二万存款,作为第一笔还款,以及后续还款的保证金,以表示我们的诚意。
张经理听完,很惊讶。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动容。
“林微女士,说实话,这笔债务,在法律上和你没有直接关系。你完全可以不用管的。”
“他是我哥。”我只说了这四个字。
拿出那二十二万,我的心在滴血。
那是我妈留给我最后的念想。
但是,我想,如果我妈还在,她也一定会这么做。
她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哥,就这么毁了。
银行最终同意了我的方案。
他们给了我们一个新的,长达二十年的还款计划。
每个月,需要还款九千多块。
这是一个巨大的压力。
但至少,房子保住了。
我哥,有了一个可以回的家。
处理完银行和外债的事,我终于找到了我哥。
他在一个离市区很远的网吧里。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戴着耳机,满眼血丝地盯着电脑屏幕,屏幕上是花花绿绿的游戏界面。
他瘦了,也憔悴了,胡子拉碴,像个流浪汉。
我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回头,看到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林微……”他摘下耳机,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没说话,只是把一沓文件,放在他面前的键盘上。
银行的债务重组协议。
那些债主签下的延期还款承诺书。
他一张一张地翻看,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看完最后一张,他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你……你把妈留给你的钱……拿出来了?”他声音颤抖。
我点点头。
“二十二万,全都交给了银行,作为保证金和第一期还款。”
他“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跪在了我面前。
“林微,哥对不起你!哥不是人!哥混蛋!”
他一边说,一边狠狠地扇自己的耳光。
“啪!啪!啪!”
网吧里嘈杂的音乐,都盖不住那清脆的响声。
周围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了过来。
我心里一酸,连忙去拉他。
“哥,你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我不起来!”他哭着喊,“我没脸起来见你!没脸去见妈!”
“你起来!”我加重了语气,“你要是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对不起妈,就给我像个男人一样站起来!躲在这里打游戏算什么本事?!”
他愣住了。
我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按回到椅子上。
“林强,我告诉你,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了你。”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是为了我妈。我不想她一辈子操劳,最后连个完整的家都没留下。”
“房子,保住了。债务,给你争取了二十年的还款期。每个月九千多,加上你那些外债,你自己算算,你该怎么还。”
“我帮你,就到这里了。以后的路,你自己走。”
“你要是还当自己是个人,是个男人,是个儿子,是个哥哥,你就给我振作起来,把这些债,一分一分地还清。”
“你要是还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那你就当我从来没你这个哥。这套房子,早晚还是会被拍卖。到时候,你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没有再回头。
我不知道我的这些话,对他有没有用。
但我已经尽力了。
剩下的,看他自己了。
那天之后,我哥回家了。
他没有再躲。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跟赵丽,郑重地道了歉。
然后,他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了。
他那辆开了没几年的帕萨特,赵丽那些名牌包包和首饰,甚至是他最心爱的那套家庭影院音响。
凑了十几万块钱,先把那些最急的外债给还了。
接着,他去找了份工作。
不是什么体面的白领工作,是在一个物流公司,当分拣员。
每天从晚上十点,干到早上八点。
风雨无阻。
工资不高,但很辛苦,每一分都是血汗钱。
赵丽没有跟他离婚。
我不知道是我哥的转变打动了她,还是她也认清了现实。
她也去找了份工作,在一家超市当收银员。
他们俩,开始像两只工蚁,默默地、辛苦地,一起偿还那笔巨大的债务。
我没有再回过那个家。
我只是偶尔,会从我妈以前的老邻居那里,听到一些关于他们的消息。
听说,我哥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但人看着精神了。
听说,赵丽不再像以前那样爱打扮,爱攀比了,话也少了,但干活很利索。
听说,他们俩,很久没有吵过架了。
一年后的一天,是妈的忌日。
我买了她最爱吃的桂花糕,还有一束白菊,去了墓地。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两个人影。
是我哥和赵丽。
他们也来了。
我哥的背,好像没有以前那么挺拔了,微微有些佝偻。
赵丽站在他身边,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
他们在我妈的墓碑前,放下一束花,和一些水果。
然后,我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了墓碑前。
他跪了下来,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响头。
赵丽也跟着跪下,磕了头。
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但那份沉重和肃穆,我隔着很远,都能感受到。
等他们走了,我才慢慢走过去。
我看到那个信封。
上面写着:妈,这是我们还您的第一笔钱。
我没有打开。
我把我的桂花糕和白菊,也放在了墓碑前。
“妈,你看到了吗?”
“他,好像真的长大了。”
我对着墓碑,轻声说。
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但这一次,是欣慰的。
又过了两年。
这三年里,我用自己的工资,加上之前的一些积蓄,付了首付,在工作的城市,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
虽然不大,但很温馨。
我哥和赵丽,每个月都会雷打不动地,往我的卡里,转一笔钱。
不多,一开始是一千,后来是两千。
我知道,这是他们在还我当初垫付的那二十二万。
我没有拒绝。
因为我知道,这不仅仅是钱。
这是他的尊严,也是他的救赎。
这天,我正在家里收拾东西,手机响了。
是我哥。
“喂,哥。”
“林微,周末有空吗?”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
“有啊,怎么了?”
“那个……我和你嫂子,搬家了。”
我愣了一下:“搬家?那套老房子……”
“卖了。”我哥说,“那房子,对我们来说,压力太大了。而且,那里有太多……不好的回忆。”
“我们用卖房子的钱,还清了银行剩下的所有贷款,也把你那二十二万,连本带息地,一次性还清了。”
“剩下的钱,我们在郊区,租了个小房子。”
“林微,我们想请你……来家里吃顿饭。”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
“就当是……重新认识一下。”
我沉默了。
电话那头,我哥也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等着。
我能听到他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车水马龙的城市。
我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我妈那本厚厚的账本。
想起我哥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的样子。
想起他在墓碑前,放下的那个信封。
过去的一切,像电影一样,在脑海中闪过。
那些怨恨,那些不甘,那些委屈,好像都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淡了。
留下的,是血脉里,那份无法割舍的牵连。
“好。”
我听到自己说。
“把地址发给我。”
“我周末,一定到。”
来源:风过花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