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走丢的猫,也不是邻居家送的鹦鹉,是一条狗。一条叫“黑风”的退役军犬,比利时马里努阿犬,七岁,相当于人的中年。一身油亮的黑毛嵌着棕黄,耳朵立得像两把尖刀,眼神是淬过火的钢,沉甸甸的,能把人的心事看穿。
一份迟到五年的出勤报告
一只不需要玩具的狗
陈兰七十岁生日那天,家里来了位新成员。
不是走丢的猫,也不是邻居家送的鹦鹉,是一条狗。一条叫“黑风”的退役军犬,比利时马里努阿犬,七岁,相当于人的中年。一身油亮的黑毛嵌着棕黄,耳朵立得像两把尖刀,眼神是淬过火的钢,沉甸甸的,能把人的心事看穿。
这是儿子部队上的张队长亲自送来的。电话里,张队长声音很沉稳,说黑风是陈兰儿子李伟生前最好的搭档,专门负责搜爆。如今老了,从一线退下来,与其在犬类养老院里耗着,不如给英雄的母亲做个伴。
陈兰的儿子李伟,五年前在一次境外维和任务中牺牲了。那张盖着国旗的骨灰盒,是陈兰心里永远填不上的窟窿。她答应了。她想,能闻到一点儿子留下的味道,也是好的。
房子是去年刚买的,两室一厅,老小区的二楼。丈夫走得早,儿子也没了,陈兰卖掉了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宅,换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好像这样就能把回忆也甩在身后。
张队长把黑风的牵引绳交到陈兰手里时,叮嘱了一句:“阿姨,黑风性子沉,不爱叫,也可能……不太亲人。它一辈子都在工作,您多担待。”
陈lan点点头,浑浊的眼睛看着黑风。黑风也看着她,不摇尾巴,不伸舌头,就那么站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它脖子上还挂着个小小的金属牌,磨损得很厉害,上面刻着它的名字和编号。
送走张队长,陈alin关上门,屋里只剩下一人一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陌生的气味,是黑风身上带来的,混合着消毒水和一种凛冽的、属于军营的味道。
“黑风啊,”陈兰试着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以后,这就是你家了。”
黑风没反应,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视着这个新环境。客厅,卧室,阳台,最后,它停在了厨房门口。
陈兰给它准备了最好的狗粮,清水,还在客厅角落铺了张柔软的垫子。她甚至翻出了儿子小时候的旧皮球,洗干净了,滚到黑风脚边。
“玩儿吧,啊?”
黑风低头看了一眼皮球,那眼神就像在看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然后抬起头,径直走进了厨房。
厨房不大,L型的布局,水槽对着窗户。黑风绕过小小的餐桌,停在了灶台和墙壁之间那个狭窄的角落里。那个角落背阴,常年有些潮,墙皮微微泛着黄。
然后,陈兰听到了声音。
一种轻微的、持续不断的啃咬声。
她走过去,看见黑风正用它的前爪刨着墙角,嘴巴紧贴着墙壁,用牙齿执着地啃着那块水泥墙。它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压抑的呜咽,听着不像是兴奋,倒像是痛苦。
“黑风!不许啃!”陈兰厉声喝道。
在部队里,命令就是一切。黑风的身体猛地一僵,停下了动作。它回头看了陈兰一眼,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顽固的迷茫。它不明白,这个地方为什么不能碰。
那天晚上,陈兰睡得不安稳。她总觉得隔壁的厨房里,有一双眼睛在盯着那个角落。半夜她起来上厕所,果然,黑风没有睡在客厅的软垫上,而是蜷缩在厨房那个冰冷的墙角,头枕着自己的前爪,像一个忠诚的哨兵,守着一座无形的坟墓。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一场陈兰和黑风之间的拉锯战。
陈兰想让黑风活得像一条普通的宠物狗。她每天带它散步,给它买各种磨牙的零食和玩具。牛肉干,洁齿骨,吱吱叫的橡胶鸡,堆了一小筐。
黑风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它会安静地陪着陈兰在小区里一圈一圈地走,步伐沉稳,永远保持在陈兰左侧半步的距离,像在执行任务。但只要一回到家,那只橡胶鸡就会被它漠然地丢在门口,它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厨房那个小小的角落。
它啃墙的欲望像一种戒不掉的毒瘾。
陈兰前脚刚把早饭端上桌,后脚就能听见厨房传来“咔咔”的声响。她把那个角落用小凳子堵上,黑风就用头把凳子拱开。她学着网上的法子,在墙上抹了风油精和辣椒水,黑风被呛得打了好几个喷嚏,眼睛都红了,可等那股味道散去,它又固执地凑了过去。
“你这狗,怎么这么犟呢?”陈兰气得直跺脚,拿起手边的扫帚想吓唬吓唬它。
黑风看着举起的扫帚,没有躲,反而挺直了身体,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悲伤和困惑。那不是一只狗害怕挨打的眼神,而像是一个士兵,不理解自己为何要被最信任的人惩罚。
陈兰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扫帚“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她蹲下身,想去摸摸黑风的头,黑风却微微偏开了。它的世界,似乎只容得下那个冰冷的墙角。
陈兰开始觉得,张队长把黑风送来,或许不是一个好主意。它不是来陪伴她的,它是带着一个无法言说的秘密任务来的。这个家对它来说不是港湾,而是另一个战场。
她开始仔细观察那个被黑风啃得不成样子的墙角。墙皮已经脱落,露出了里面灰色的水泥。水泥层上布满了细密的牙印和爪痕,像某种神秘的象形文字。陈...兰用手敲了敲,声音很实,不像是空心的。
难道是里面有老鼠?
她买了老鼠药和粘鼠板,在厨房的各个角落都放上。一连几天,粘鼠板上干干净净,连根老鼠毛都没有。
不是老鼠。那会是什么呢?
陈兰想不通。她只知道,每天给黑风喂食、打扫被它刨下的水泥灰,成了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她开始对着黑风自言自语,说些家长里短。
“黑风啊,今天菜市场的白菜又涨价了。”
“黑风,你看,你爸这张照片,多精神。他要是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非得罚你跑圈不可。”
她指着墙上那张唯一的照片。照片里,李伟穿着笔挺的军装,抱着同样年轻的黑风,笑得一脸灿烂。黑风的舌头伸在外面,眼睛亮晶晶的。
可现在,黑风只是沉默地趴着,用那双过早衰老的眼睛,盯着墙角,仿佛那里藏着它逝去的一切。
水泥地上的抓痕
日子久了,陈兰渐渐摸清了黑风的规律。
它只在白天啃墙,到了晚上,就趴在那里守着。它像一个恪尽职守的考古学家,一点一点地,用最原始的方式,挖掘着什么。厨房的地上,总有一小撮新的水泥粉末,是它一天工作的成果。
陈兰不再阻止它了。她放弃了。或许,这就是一只老去的军犬,怀念自己戎马生涯的方式。就像她自己,总是在深夜里,一遍遍抚摸李伟的军功章一样。
她只是默默地,每天在黑风工作完之后,拿着小扫帚和簸箕,把那些灰尘扫掉。扫的时候,她会絮絮叨叨。
“你说你,刨下来的东西,还得我这把老骨头给你收拾。”
“等哪天把墙刨穿了,隔壁的王大爷找上门来,看我怎么跟人家解释。”
黑风听着她的唠叨,偶尔会停下来,回头看她一眼,然后继续埋头苦干。
一人一狗,在这个小小的房子里,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陈兰负责后勤,黑风负责它那项神秘的“工程”。
一个下雨的午后,陈兰在厨房拖地。拖到那个墙角时,她发现被黑风啃掉水泥的地方,下面的地砖缝隙里,渗出了一点暗红色的水渍。因为常年潮湿,她起初以为是铁锈水。
她蹲下身,用抹布使劲擦了擦。那颜色很顽固,已经渗进了水泥地缝里。她凑近了闻,没有铁锈味,只有一股陈年的土腥气。
她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那天晚上,陈生平第一次失眠了。雨点敲打着窗户,像谁在不厌其烦地叩门。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那个墙角,和那抹暗红。
第二天一早,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去做早饭,而是直接走进了厨房。黑风已经趴在了那里,但还没开始动嘴。它似乎感觉到了陈兰的异常,抬起头,安静地看着她。
陈兰找来一把小锤子和一把一字螺丝刀。她决定撬开那块地砖看看。
“黑风,你让开点。”
黑风顺从地退到了一边,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动作。
老旧的地砖很结实。陈兰沿着缝隙,用锤子敲着螺丝刀,一点点地凿。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安静的早晨显得格外刺耳。她的手没什么力气,凿了半天,地砖才松动了一点。
她把螺丝刀插进缝隙,用力一撬。
“啪”的一声,地砖的一角裂开了。
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霉味和尘土的味道,从裂缝里涌了出来。黑风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急切的低吼,猛地凑了上来。
陈兰把它拦在身后,用手电筒往裂缝里照。
地砖下面是水泥垫层。垫层上,有一些颜色更深、更暗的痕迹,像是什么东西干涸之后留下的印记。而在这些印记之上,布满了无数道深深浅浅的抓痕。
那些抓痕,有的已经很老了,边缘圆润,积满了灰尘;有的则很新,边缘锋利,像是最近才划上去的。
陈兰的呼吸停滞了。
她忽然意识到,黑风啃墙,也许不只是在啃墙。它是在用牙齿和爪子,沿着这些几乎看不见的痕-迹,试图挖得更深。
这不是黑风一只狗留下的。在它之前,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这里疯狂地抓挠过。
“这里……到底有什么?”她喃喃自语。
黑风似乎听懂了她的问题,用头拱了拱她的手,然后把鼻子凑到裂缝上,拼命地嗅闻着,喉咙里的呜咽声越来越悲伤。
陈兰的心乱成一团麻。她隐隐觉得,这个自己住了快一年的房子,藏着一个她不知道的秘密。而黑风,就是那个秘密的守护者,或者说,是那个秘密的囚徒。
她把裂开的地砖碎片收起来,用一块旧地毯盖住了那个角落。她不想再看了。一种莫名的恐惧抓住了她。
接下来的几天,陈兰有些魂不守舍。她试着去打听这栋房子的历史。小区里的老人告诉她,这房子最早的房主,好像也是个当兵的,年轻人,后来听说调走了,就把房子卖了。再后来的房主是个做生意的,住了没两年,嫌小区太旧,又卖了。最后才到了陈兰手里。
当兵的年轻人……
陈兰的心又是一沉。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开始加倍地对黑风好,给它买昂贵的进口罐头,用温水给它擦身子。她想用这些物质上的好,来弥补自己内心的不安,也想让黑风忘记那个墙角。
可黑风什么都不要。它只是在陈兰把地毯铺上后,固执地趴在地毯上,对着那个方向,一趴就是一天。它不啃了,也不刨了,只是守着。那份沉默的执着,比任何声音都更让陈alin心慌。
你爸爸是个英雄
日子在一种压抑的平静中滑过。
陈兰强迫自己相信,一切都只是巧合。也许那个当兵的年轻人养过一只猫,猫抓坏了地板。也许那暗红的痕迹只是某种颜料。她宁愿相信一万种平庸的可能,也不愿去触碰那唯一的、可能让她崩溃的真相。
她把李伟的照片擦了一遍又一遍。
照片上的李伟,抱着黑风,背景是军营里那排高大的白杨树。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洒下来,在他们身上落下一片斑驳的光影。李伟的笑容,是那种独属于年轻军人的,干净、无畏,带着一点点傻气。
“黑风啊,你还记不记得?”陈兰坐在沙发上,对着趴在地毯上的黑风说,“这张照片,是小伟出发前一天拍的。他跟我说,这次任务很重要,也很安全,让你在家乖乖等他回来。”
黑风的耳朵动了动,没有回头。
“他还说,等你俩都退役了,就带你回老家,在院子里给你盖个大大的狗窝,让你天天晒太阳,再也不用去闻那些危险的火药味儿了。”
陈兰的声音开始哽咽。她从抽屉里拿出那个丝绒盒子,打开,里面是几枚沉甸甸的军功章。一等功,二等功……每一枚,都像一块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你看,这些都是你爸爸用命换来的。他是英雄。我们都要为他骄傲。”她把一枚军功章凑到黑风面前。
黑风闻了闻那枚冰冷的金属,忽然发出一声短促而悲戚的哀鸣。它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厨房门口,又回头看了陈-兰一眼,眼神里充满了焦躁和恳求。
“怎么了?”陈兰不解。
黑风对着那个被地毯盖住的角落,叫了两声。这是它来到这个家之后,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吠叫。声音不大,却像两颗石子,重重地砸在陈兰的心湖里。
它在催促她。
陈兰看着它,又看看手里的军功章,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她口中的英雄,她引以为傲的儿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到底经历了什么?而这只不会说话的狗,又在替他背负着什么?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李伟的人。可现在她发现,她了解的,只是一个被荣誉和光环包裹起来的符号。而那个真实的、会痛会怕的李伟,她一无所知。
她想起了五年前。
接到部队电话的那天,天也是这样阴沉。张队长在电话那头,声音嘶哑,反复说着“对不起”。他说,李伟是在排除一枚新型炸弹时牺牲的,走得很突然,没有痛苦。他说,他是为了保护当地的平民。
追悼会上,她看着那张巨大的黑白照片,周围摆满了花圈。所有人都说,李伟是英雄,是国家的骄傲。她也这么告诉自己。她必须这么相信,否则她一天也活不下去。
可现在,黑风的叫声,像一把锥子,在她用谎言和荣耀筑起的心防上,钻出了一个孔。那些被她刻意压抑的怀疑和不安,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
为什么牺牲之后,她没有见到儿子的遗体?部队给出的解释是,为了国家机密,也为了不让家属过度悲伤。
为什么李伟最后一次休假回家时,变得那么沉默?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总是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抽烟,一抽就是大半夜。她问他是不是任务太累了,他只是摇头,说没事。
为什么他从那次休假归队后,再也没有给她打过一个电话?所有的联系,都是通过张队长转达。
一个个“为什么”,像潮水一样,瞬间将陈兰淹没。
她瘫坐在沙发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军功章,冰冷的金属硌得她掌心生疼。
那个下午,陈兰没有做饭。她和黑风,一个坐在客厅,一个守在厨房,中间隔着几米远的距离,却像隔着生与死的银河。
整个屋子安静得可怕,只有老式冰箱发出的嗡嗡声,和陈-兰越来越重的心跳声。
她忽然明白了。黑风不是在啃墙,它是在求救。它在用它唯一的方式,向她讲述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关于她儿子的故事。一个没有鲜花和掌声,只有黑暗、痛苦和绝望的故事。
一通来自过去的电话
转机,来自一个电话。
那天下午,陈兰正对着李伟的照片发呆,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您好,是陈阿姨吗?”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耳熟。
“是我,您是?”
“阿姨,我是张振国啊,李伟的队长。”
是张队长。陈兰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自从把黑风送来,他再也没联系过她。
“哦,是张队长啊。你好你好。有什么事吗?”陈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没什么大事,阿姨。就是按规定,对退役军犬的安置情况做个回访。黑风……它还好吧?没给您添麻烦吧?”张队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迟疑。
麻烦?陈兰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苦笑了一下。
“挺好的。它很乖,不吵不闹。”她违心地说。她不想让部队把黑风带走。现在,黑风是她接近真相的唯一线索。
“那就好,那就好。”张队长似乎松了口气,“您现在住的这个地址,是……幸福路12号,二单元201室,对吗?”
“对。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陈兰甚至能听到他骤然加重的呼吸声。
“……没什么。我就是确认一下。”张队长的声音变得非常奇怪,像是震惊,又像是在极力掩饰什么。“阿姨,您……您是什么时候买的这套房子?”
“去年。这房子有什么问题吗?”陈兰的心悬了起来。
“没,没有!绝对没有!”张队长急忙否认,声音大得有些不自然,“我就是……就是随便问问。阿姨,我明天正好要路过您那儿,要不,我去看看黑风?”
“好,好啊。你来吧。”
挂了电话,陈兰的手心已经全是冷汗。
张队长的反应太不正常了。他显然知道这栋房子,而且这栋房子和他,和李伟,有着某种她不知道的联系。
明天,一切或许就会有答案。
陈兰一夜没睡。她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路灯投下的昏黄光晕,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把所有的事情都串了一遍。
黑风的到来,它对墙角的执着,地砖下的抓痕和暗红色的印记,张队长那个惊慌失措的电话……
一个可怕的、她一直不敢去想的念头,像一株破土而出的毒草,疯狂地在她心里滋长。
第二天上午十点,门铃响了。
陈兰打开门,张队长站在门口。他比上次见面时憔悴了许多,眼角布满了血丝,手里提着一个果篮,笑容僵硬。
“阿姨。”
“快进来吧,张队长。”
张队长换了鞋,走进客厅。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在寻找黑风。
黑风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看见张队长,它没有表现出任何久别重逢的喜悦。它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眼神复杂。
“黑风,还认识我吗?”张队长蹲下身,试图去摸它的头。
黑风向后退了半步,躲开了。
张队长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他苦笑了一下,站起身,目光在屋子里逡巡,最后,定格在了厨房那个被地毯盖住的角落。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阿姨,”他艰难地开口,声音都在发抖,“您……您把那块地毯,能掀开吗?”
陈兰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她知道,审判的时刻到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过去,弯下腰,抓住了地毯的一角,然后猛地掀开。
被啃得坑坑洼洼的墙角,和那块裂了缝的地砖,赫然暴露在空气中。
张队长看着那个角落,身体晃了一下,要不是扶住了门框,几乎就要摔倒。他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却先流了下来。一个四十多岁的硬汉,哭得像个孩子。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啊……”他哽咽着,反复说。
“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兰扶着墙,用尽全身的力气,问出了这句话。
张队长抬起头,满是泪水的眼睛看着陈兰,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痛苦。
“阿姨,我对不起您。我们……我们都骗了您。”
那面墙里的勋章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陈兰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的擂鼓声。
张队长靠着门框,缓缓地滑坐在地上。他把脸埋在手里,肩膀剧烈地抽动着。黑风走到他身边,用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胳膊,喉咙里发出安抚般的呜咽。
过了很久,张队长才抬起头,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李伟……他不是在境外牺牲的。”
陈兰的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身后的餐桌。
“他……是五年前,就在这个房子里,就在这个位置……没的。”
轰隆一声,陈兰感觉自己的天,塌了。
“这……这不可能。”她喃喃道,“这房子是我去年才买的。李伟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房子,原来就是李伟的。”张队长闭上眼,痛苦地说,“是他用所有的积蓄买的。他说,等他退役了,就把您接过来一起住。他牺牲……出事之后,他家里人觉得这房子不吉利,就托中介给卖了。没想到,最后……最后又让您给买了回来。这都是命啊……”
陈兰的脑子一片空白。她买房子的时候,只图清静,根本没打听过前几任房主是谁。原来,她住了一年的地方,竟然是儿子留下的最后的念-想。
“他……到底是怎么没的?”陈兰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张队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李伟是全军最好的搜爆手。但是……再厉害的兵,也是人。最后一次任务,他亲眼看着自己带的两个新兵,被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诡`雷炸得……尸骨无存。他自己也被冲击波震伤了,脑子里留了块弹片。”
“从那以后,他就变了。晚上整夜整夜地做噩梦,白天精神恍惚。军区的心理医生给他做了评估,是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我们让他强制休假,让他回家休息。就是那次回的家,他买了这套房子,然后把自己关了起来。”
“归队之后,他状态更差了。我们不敢再让他上一线,就把他调到了后勤,负责训练军犬。黑风就是那个时候,成了他的搭档。”
“他说,跟狗待在一起,比跟人待在一起,安心。”
“我们都以为,有黑风陪着,他能慢慢好起来。可是我们都错了。我们低估了那种痛苦。那不是靠意志力就能克服的病。”
“出事那天,他跟我们说,带黑风出去拉练。可他带着黑风,回了这里。他反锁了门,谁的电话也不接。等我们觉得不对劲,找到这里,把门撞开的时候……”
张队长的声音哽咽得说不下去。他指着那个墙角。
“他就在这里,穿着他最宝贵的那身军装……用一把军刀……他不想让我们听到声音。”
“黑风就在他身边,疯了一样地用爪子刨他,用嘴去咬他身上的伤口,想给他止血。地上、墙上……全都是血。黑风的嘴和爪子,也全是血。”
“我们把它拉开的时候,它还在叫,叫得撕心裂肺。”
陈兰的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滑落。
她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地砖下那些暗红的印记是什么。明白了那些深深的抓痕是怎么来的。
那是她儿子的血。和他的狗,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留下的绝望的痕迹。
“为了……为了保住他的荣誉,也为了……不让您承受这种打击,我们对外封锁了消息,上报说他是在执行秘密任务时牺牲的。他的家人也同意了。这套房子,被连夜清理,墙重新刷了,地砖也换了。然后,就卖了。”
“黑风因为目睹了全过程,也得了严重的应激障碍。它不吃不喝,不跟任何人亲近,每天就是对着墙壁发呆,或者疯狂地抓挠。我们没办法,只能让它提前退役,送到了疗养基地。”
“前段时间,我去看它,它老了很多,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我想,它剩下的日子不多了,不能让它就这么孤独地走了。我想起您,就自作主张,把它给您送了过来。我以为……我以为换个环境,它能忘了过去,您也能有个伴儿。”
“我万万没想到,您会住在这里。我……我对不起您啊,阿姨!”张队长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陈兰没有哭出声。她的悲伤已经超越了眼泪。
她看着那个墙角,那里仿佛还站着她那个沉默的、被痛苦吞噬的儿子。
她口口声声说的英雄,原来,只是一个撑不住了的、回不了家的孩子。
她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进储物间,拿出了一把铁锤,和一把更大的凿子。
“张队长,你让开。”她的声音异常平静。
“阿姨,您要干什么?”
“我要看看。”陈兰说,“我要看看我的儿子,最后给我留下了什么。”
她走到墙角,蹲下身,把凿子对准了那块被黑风啃得最厉害的水泥墙。
然后,她举起了锤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了下去!
“哐!”
水泥碎屑四处飞溅。
黑风猛地扑了上来,用爪子疯狂地刨着被砸开的缺口。
张队长也冲过来,想拦住她,却被陈兰眼中的决绝震慑住了。
“哐!”“哐!”“哐!”
一下,又一下。
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像一架不知疲倦的机器,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终于,随着“咔嚓”一声脆响,一大块水泥被凿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红色的砖墙。
而在砖墙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丝微弱的金属光泽。
黑风停下了动作,把鼻子凑过去,小心翼翼地闻着,喉咙里发出细碎的、悲伤的呜咽。
陈兰扔掉锤子和凿子,用颤抖的手,伸进了那个冰冷的、粗糙的缝隙里。
她摸到了一个冰凉的、有棱有角的东西。
她把它掏了出来。
那是一枚军功章。不是她抽屉里那些金光闪闪的一等功、二等功。而是一枚最普通的,铜质的,“优秀士兵”奖章。是李伟新兵下连时,拿到的第一枚奖章。
奖章的背面,被划上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像是用刀尖刻上去的。
“妈,我不是英雄。我只是,想回家了。”
陈兰紧紧地攥着那枚奖章,攥着儿子最后一句遗言,再也支撑不住,嚎啕大哭。
一座无字的墓碑
那一天之后,厨房的那个角落,再也没有被修补过。
那个裸露着红砖和深刻抓痕的墙洞,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陈兰的家里。但它不再让陈-兰感到恐惧。
她看着它,就像看着自己儿子的墓碑。一座没有名字,却刻满了痛苦和思念的墓碑。
张队长走了。临走前,他向陈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他说,部队会为李伟恢复真实情况,重新进行抚恤。
陈兰摇了摇头。
“不用了。”她说,“就让他,继续当那个英雄吧。我只要知道,我的儿子,他回家了。”
最神奇的变化,发生在黑风身上。
自从墙壁被砸开,那枚奖章被取出之后,它就再也没有啃过墙。
它好像完成了自己长达五年的、从未被记入档案的最后一次出勤。它找到了它要找的东西,向它唯一能够倾诉的人,递交了一份迟到五年的、关于它主人最后时刻的报告。
它开始像一只普通的狗那样生活。
它会在陈兰做饭的时候,安静地趴在她的脚边。会在陈兰看电视打瞌睡的时候,用头轻轻拱醒她。它甚至学会了在陈兰回家时,摇着尾巴凑到门口。
它还是不爱叫,眼神依然沉静,但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已经悄然融化。
陈兰把那枚“优秀士兵”奖章,和李伟的“英雄”勋章,放在了一起。每天,她都会把它们擦拭一遍。擦那枚铜质奖章的时候,她会轻轻地,对着空气说:
“小伟,妈知道,妈不怪你。”
天气好的时候,她会带着黑风去附近的小山坡上散步。黑风不再像以前那样,时刻保持着警惕的战斗姿态。它会追逐蝴蝶,会在草地上打滚,会像个傻小子一样,把沾满泥土的爪子印在陈兰的裤腿上。
有一次,他们在山坡上,遇见一个哭泣的小女孩。小女孩的氢气球挂在了树上。
陈兰还没来得及安慰,黑风就跑了过去。它绕着树干,观察了一下高度和角度,然后猛地后退几步,一个加速,前爪扒住树干,腰部用力,身体像一颗出膛的炮弹,噌地一下就窜了上去。它用嘴巴,精准地咬住了气球的绳子,然后轻巧地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充满了力量和美感。
它把气球放在小女孩的手里,然后退到一边,安静地看着。
小女孩破涕为笑。
阳光下,陈兰看着黑风,忽然明白了。
儿子留给她的,不只是一屋子的悲伤和一个无法弥补的窟窿。他还给她留下了一双眼睛,一个伙伴,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李伟没能完成的、对这个世界的守护,黑风在用自己的方式,继续着。
那天晚上,陈兰做了一桌子菜。红烧肉,是李伟生前最爱吃的。
她给黑风的碗里也夹了一块。
“黑风,吃吧。”
她又给旁边的一个空碗里,也夹了一块。
“小伟,你也吃。”
黑风看了看自己碗里的肉,又看了看旁边那个空碗,然后,它低下头,轻轻地舔了一下陈兰的手。
这是它第一次,主动亲近她。
陈兰的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但这一次,是温的。
窗外,夜色温柔。厨房里,那面残破的墙壁,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幅沉默的抽象画。
它不再诉说死亡和绝望。
它诉说着一个士兵的归来,和一只狗的忠诚。
它是一座无字的墓碑,也是一座新生的灯塔。照亮了一个母亲,和一条老狗,余生的路。
来源:倚窗听雨洗红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