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九岁,在一家半死不活的设计公司当个小主管,自己按揭了一套四十平米的小公寓。
我叫林晚。
二十九岁,在一家半死不活的设计公司当个小主管,自己按揭了一套四十平米的小公寓。
不大,但那是我拿命换来的。
是我熬了无数个通宵,喝了无数杯冰美式,对着无数个客户赔笑脸,一分一分攒出来的。
拿到房产证那天,我请自己吃了一顿三百块的日料,回家抱着那个红本本,哭得像个傻子。
我终于,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有了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窝。
一个不会因为房东涨租就把我赶走,一个可以让我随心所欲刷墙漆、钉钉子的地方。
这个窝,是我安全感的全部来源。
然后,我爸病了。
肝硬化,急性加重,医生办公室里那股消毒水味儿,混着我爸CT片子上不祥的阴影,织成一张网,把我牢牢罩住。
“准备钱吧,第一期治疗,至少要三十万。”
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三十万。
我刚还完这个月的房贷,卡里只剩下三千二百块零五毛。
我妈走得早,我爸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这是他最常挂在嘴边的话。
也是他每次伸手问我要钱时,最坚实的理由。
我站在医院缴费大厅里,看着那个长得望不到头的队伍,感觉自己像个溺水的人。
周围人声鼎沸,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焦灼,空气里全是钱的味道。
苦的,涩的,带着血腥味的。
我给我爸最好的朋友,李叔,打电话。
李叔在电话那头叹气:“晚晚啊,你爸这病……唉,他那个死要面子的脾气,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开口的。”
我苦笑。
他不是不开口,他是只对我开口。
“李叔,我没钱。”我的声音在发抖。
“房子呢?”李叔小心翼翼地问,“你那套小房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人攥住了。
房子。
我唯一的,小小的,温暖的壳。
挂了电话,我在医院楼下的花坛边上坐了一整夜。
蚊子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像是在嘲笑我的狼狈。
天亮的时候,我给中介打了个电话。
“喂,你好,我想卖房。”
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中介的效率很高,或者说,现在想捡漏的人很多。
房子挂出去第三天,就有人来看房。
是一对很年轻的情侣,女孩的眼睛亮晶晶的,抚摸着我亲手挑选的窗帘,满脸都是对未来的憧憬。
像极了当初的我。
我躲在卧室里,听着他们在外面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这里要放沙发,那里要放婴儿床。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在我心上划拉。
签合同那天,我特意化了个妆,想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
可当我的名字“林晚”最后一个“晚”字落笔时,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啪嗒一声,砸在合同上,晕开一小团墨迹。
中介尴尬地递给我一张纸巾。
买家安慰我:“林姐,别难过,以后肯定能买个更大更好的。”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更大更好的?
我拿什么买?拿我的命吗?
一百六十万。
扣掉银行剩下的贷款和各种税费,到我手上一共一百三十八万。
我把这笔钱存进一张新卡里,然后把卡交给了我爸。
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但精神头看着还行。
他捏着那张卡,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
“晚晚,辛苦你了。”
“爸一辈子没本事,到老了还拖累你。”
我摇摇头,给他掖了掖被角:“别说这些,好好治病比什么都强。”
他点点头,把卡塞进枕头底下,拍了拍,像是找到了什么依靠。
我以为,这是苦难的结束,是希望的开始。
我天真得就像个笑话。
我爸的治疗开始了。
进口药,新疗法,一天花钱如流水。
我每天下班就往医院跑,给他送饭,陪他说话,看着他一天天好起来。
虽然没了房子,每天挤一个半小时的地铁去上班,住在一个月一千五、蟑螂比我个头还大的出租屋里。
但我觉得值。
只要我爸能好起来,一切都值。
叔叔一家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频繁出现在医院的。
我叔叔,林建社,我爸的亲弟弟。
一个游手好闲了一辈子,靠着我奶奶那点退休金和我爸时不时的接济过活的男人。
婶婶是个典型的家庭主妇,尖酸刻薄,一双三角眼总是算计着什么。
他们的儿子,我堂弟,林超,二十六岁,眼高手低,换工作比换衣服还勤。
他们每次来,都提着一小袋水果,往病床前一站,就开始嘘寒问暖。
“哥,今天感觉怎么样啊?”
“哎哟,这脸色看着是比前两天红润多了。”
“这进口药就是不一样,贵是贵,但效果好啊!”
我爸很吃这一套,每次他们一来,病房里就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而我,那个真正出钱出力的人,反而像个局外人。
我一般不怎么说话,就坐在旁边削苹果。
我能感觉到婶婶的目光,像X光一样在我身上扫来扫去。
“晚晚真是出息了,这么大一笔钱,说拿就拿出来了。”
“不像我们家林超,一点本事没有,就知道啃老。”
我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爸,没接她的话。
我知道她想听什么。
她想听我说“婶婶你别这么说,林超也挺好的”,然后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哭穷,再然后,就是借钱。
这套路,我从小看到大。
我爸咬了一口苹果,含含糊糊地说:“晚晚是辛苦,以后,我让她弟多孝顺孝顺她。”
林超就站在旁边玩手机,闻言头也不抬地“嗯”了一声。
孝顺我?
我差点笑出声。
他不来找我要钱,就算他孝顺我全家了。
有一次,我下班晚了,到医院的时候,病房里只有我爸一个人。
我问他:“叔叔他们没来?”
“来了,刚走。”我爸说。
我“哦”了一声,给他倒水。
他突然开口:“晚晚,你卡里……还有多少钱?”
我的心咯噔一下。
“怎么了?钱不够了?”
“不是,我就是问问。”他眼神躲闪。
我没多想,告诉他:“应该还有个七十来万吧,具体的我没看,反正下一期的治疗费是肯定够的。”
“哦,哦,够就行,够就行。”他喃喃自语。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见我的那套小房子,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存钱罐,我爸拿着一把锤子,狠狠地砸了下去。
哗啦一声,里面的硬币滚了一地。
叔叔婶婶还有林超,像饿狼一样扑上去抢,一边抢一边冲我笑。
那笑容,让我毛骨悚然。
我被吓醒了,出租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路灯昏黄的光透进来。
我的心跳得飞快。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
第二天,我找了个借口,说医院缴费系统要核对信息,让我爸把银行卡给我。
他很不情愿。
“要卡干嘛?你直接去问护士不就行了?”
“医生说要家属本人拿着卡去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面不改色地撒谎。
他磨蹭了半天,才从枕头底下把卡掏出来给我。
“快去快回啊。”他叮嘱道。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感觉它有千斤重。
我没有去缴费处,而是直接去了医院对面的银行。
自助查询机前,我深吸一口气,把卡插了进去。
输入密码。
查询余额。
屏幕上跳出来一串数字。
我一个一个地数。
个,十,百,千,万……
四万三千二百一十块零八毛。
四万。
我以为我眼花了。
我退出来,又查了一遍。
还是四万。
怎么可能?
就算我爸用的都是最好的药,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花掉七十万。
我拿着卡,冲到柜台。
“你好,我想查一下这张卡的流水。”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银行柜员看了我一眼,公事公办地操作着。
很快,一张长长的流水单打印了出来。
我一把抓过来,从上到下地看。
每一笔医院的扣款,我都认得。
五万,八万,三万……
然后,我看到了。
从半个月前开始,几乎每隔两三天,就有一笔五万或十万的转账。
收款人姓名:林超。
一笔,两笔,三笔……
我数不清有多少笔。
我只知道,那一长串的“林超”,像一把把烧红的刀子,捅进我的眼睛里。
总金额,六十万。
六十万。
我卖房子的钱。
我爸的救命钱。
我未来的希望。
就这么,轻飘飘地,转给了林超。
我拿着那张流水单,感觉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耳边是巨大的轰鸣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医院的。
我只记得,我推开病房门的时候,叔叔婶婶和林超都在。
他们在笑。
林超在炫耀他新买的苹果手机。
婶婶在说她看上了一件金首饰。
叔叔在畅想着林超用这笔钱开个小公司,当上大老板。
我爸躺在床上,一脸欣慰地看着他们。
那画面,和谐得刺眼。
像一幅画,而我,是那个不小心泼上去的,碍眼的墨点。
我走进去,把那张流水单,“啪”地一声,摔在我爸的被子上。
“这是什么?”
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病房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向我。
我爸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拿起流水单,看了一眼,手就开始抖。
“晚晚……你听我解释……”
“解释?”我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好啊,你解释。”
“你告诉我,这六十万,是怎么回事?”
“你告诉我,林超他凭什么?”
“凭他是你侄子?凭他是林家的独苗?”
“那我呢?我算什么?”
“我卖了房子给你治病,我住在蟑螂满地爬的出租屋里,我每天挤一个半小时的地铁,我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
“我他妈的是不是活该?”
我一声比一声高,说到最后,几乎是在嘶吼。
整个楼层的人,估计都听到了。
婶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站起来,指着我。
“林晚你怎么说话呢?这是你跟你爸该有的态度吗?”
“你爸把钱给你弟,那是看得起他!那是亲情!”
“你一个女孩子家,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早晚是要嫁出去的,泼出去的水!”
“泼出去的水……”我重复着这几个字,觉得荒谬得可笑。
我看向我爸,那个我曾经以为可以为他付出一切的男人。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
“爸,你也这么想吗?”我问他。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于蚊子哼的声音说:
“晚晚,你弟他……他要结婚了,女方要三十万彩礼,还要买车……”
“他跟我保证了,等他生意做起来,马上就把钱还你。”
“我们是一家人,你帮帮他,不是应该的吗?”
应该的。
这三个字,像三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突然就不想哭了。
我甚至有点想笑。
原来,在他心里,我所有的牺牲,都只是“应该的”。
而林超,那个只会啃老的废物,他的婚姻,他的未来,却比我的命还重要。
因为,他是儿子。
而我,只是个女儿。
我看着他们一家人。
我爸的懦弱和偏心。
我叔叔的理所当然。
我婶婶的尖酸刻薄。
我堂弟林超的麻木和贪婪。
他们就像一群水蛭,死死地叮在我的身上,吸我的血,还要嫌我的血不够甜。
我慢慢地,把眼泪擦干。
然后,我看着林超,一字一句地说:
“把钱,还给我。”
林超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一声:“姐,你说什么呢?那是爸自愿给我的。”
“我再说一遍,把钱,还给我。”
“那是给我爸治病的救命钱。”
“你花了,就等于在要他的命。”
婶婶又跳了起来:“你个死丫头,你咒谁呢!你爸好好的!”
“你弟用点钱怎么了?你爸乐意!你管得着吗?”
我不再理她。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林超。
“林超,我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之内,六十万,一分不少地还回来。”
“否则,我就去报警。”
“诈骗。够你喝一壶了。”
林超的脸白了。
叔叔也慌了:“林晚你疯了!那是我哥!你亲爸!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我冷笑,“从今天起,不是了。”
我转向我爸。
他一脸震惊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
“晚晚,你不能这样……他可是你弟弟……”
“他不是我弟弟。”我打断他。
“从你把我的房子,我的血汗钱,偷给他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我爸了。”
“你只是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姓林的陌生人。”
说完,我拿起我的包,转身就走。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会心软。
我怕我一回头,就会再次掉进那个叫“亲情”的陷阱里,万劫不复。
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站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大。
大到,好像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我去了我最好的朋友,肖楠的家。
她一开门,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
我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她听完,气得直接把手里的抱枕给撕了。
“操!这他妈的是人干的事吗?”
“林建国就是个老糊涂蛋!林建社一家子就是一群吸血鬼!”
“报警!必须报警!告他诈骗!让他把牢底坐穿!”
我摇摇头,瘫在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报警?
我怎么报?
警察来了,我爸一口咬定是自愿赠与。
我能怎么办?
我只是在吓唬他们。
我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笔钱,多半是要不回来了。
肖楠抱着我,拍着我的背。
“晚晚,别怕,有我呢。”
“钱没了可以再赚,房子没了可以再买,咱不能为了这群人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我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终于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二十九年来受的所有委屈,都哭出来。
我哭我那套小小的房子。
我哭我那个回不去的家。
我哭我那个可笑又可悲的,所谓的“父女情深”。
那天晚上,我发了高烧。
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
我妈还在。
她会抱着我,给我讲故事,唱摇篮曲。
我爸那时候,还会把我举过头顶,逗我笑。
那时候,林超还没出生,叔叔婶婶也不会天天来我家蹭饭。
那时候,天很蓝,风很轻,一切都很好。
可是,梦醒了。
现实冷得像一块冰。
我在肖楠家躺了两天。
第三天,我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是护士打来的。
“喂,是林建国先生的家属吗?”
“我是他女儿。”
“您父亲的账户已经欠费了,麻烦您尽快来补缴一下费用,不然我们就要停药了。”
停药。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我挂了电话,坐在床边,发了很久的呆。
我卡里,还有四万三。
那是我爸最后的救命钱。
也是我最后的底线。
我恨他。
我恨他的偏心,恨他的懦弱,恨他的理所当然。
可是,他终究是我爸。
是那个在我发烧的夜里,背着我跑了三条街去医院的人。
是那个在我被人欺负时,会冲上去跟人拼命的人。
是那个,省吃俭用,供我读完大学的人。
我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他死。
我认命了。
我给林超发了条信息。
“钱我不要了。但你们一家,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然后,我把他,我叔,我婶,还有我爸,所有人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我去了医院。
我把我卡里剩下的四万三,全部交了费。
然后,我找到我爸的主治医生。
“医生,我爸的病,如果用最普通的治疗方案,能维持多久?”
医生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国产药,普通护理,大概……半年到一年吧。”
“但是生活质量会很差,会很痛苦。”
我点点头。
“那就用最普通的方案吧。”
“医生,拜托了。”
我给他鞠了一躬。
医生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最后去看了一眼我爸。
他睡着了,眉头紧锁,像是做了什么噩梦。
病床边的柜子上,放着一个果篮。
是我没见过的牌子。
应该是叔叔他们送的。
我站了一会儿,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没有告别。
也没有回头。
我换了手机号。
从肖楠家搬了出来,在离公司很远的一个城中村里,租了个小单间。
一个月八百块。
没有空调,没有独立卫生间,楼道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一种,几乎是从零开始的生活。
我拼命工作。
接私活,熬大夜,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赚钱。
我很少说话,也很少笑。
同事们都说,林晚变了。
变得像个机器人。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早就被掏空了。
我不再想念那套四十平米的小公寓。
也不再想起那个躺在病床上的男人。
我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日子过得,没有一丝波澜。
大概过了三个月。
肖楠突然给我打电话。
“晚晚,你猜我看见谁了?”
“谁?”
“林超!还有他那个新交的女朋友!”
“在市中心最高档的那个商场里,买金子呢!看那女孩手上戴的,脖子上挂的,啧啧,没个十万下不来。”
“你说他哪来那么多钱?肯定是你那笔!”
我拿着电话,沉默了。
“晚晚,你就不气吗?”肖楠在那头问。
“气啊。”我说,“怎么不气。”
“气得想拿把刀,去把他们都捅了。”
“可是,有用吗?”
“捅了他们,我的钱能回来吗?我的房子能回来吗?”
“我的人生,能重来吗?”
不能。
我知道不能。
所以我只能忍着。
把所有的恨,所有的不甘,都压在心底,让它慢慢发酵,腐烂。
又过了两个月。
我正在公司加班,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以为是客户,就接了。
“喂,你好。”
“……晚晚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又虚弱的声音。
是李叔。
我爸最好的朋友。
我的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了。
“李叔?”
“哎,是我……晚晚啊,你……你回来看看你爸吧。”
“他不行了。”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
“怎么会……之前不还好好的吗?”
“换了药,病情就控制不住了……一直往下掉……现在,人已经不清醒了……”
李叔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嘴里,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
“晚晚,我知道你恨他……可是,他毕竟是你爸啊……”
“回来送他最后一程吧,啊?”
我挂了电话,坐在工位上,一动不动。
窗外,夜色深沉。
写字楼的灯光,像一颗颗冰冷的星星。
回去吗?
去见那个,伤我最深的人,最后一面?
我不知道。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
一半是恨,一半是痛。
它们在我的身体里打架,要把我撕成两半。
我请了假。
买了回老家的车票。
那不是我爸在的那个城市,而是我们真正的老家,一个偏远的小县城。
李叔说,我爸的意思是,落叶归根。
我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院子。
我爸就躺在堂屋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破旧的被子。
他瘦得脱了相,眼窝深陷,颧骨高耸。
如果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我几乎以为他已经……
叔叔婶婶也在。
他们看到我,表情很不自然。
婶婶想说什么,被叔叔拉住了。
我没有理他们。
我走到床边,蹲下身,看着我爸。
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眼皮动了动,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
他的目光浑浊,没有焦点。
他看了我很久,嘴唇翕动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水……水……”
我倒了一杯水,用棉签沾湿了,一点一点地,涂在他的嘴唇上。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
然后,他好像清醒了一点。
他看着我,眼睛里,突然就流下了眼泪。
“晚……晚晚……”
他叫我的名字。
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的眼泪,也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握住他那只枯瘦如柴的手。
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爸,我回来了。”
他好像笑了笑,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对……对不起……”
他说。
“我对不起……你……”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还能说什么呢?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在他用尽全身力气,说出这句“对不起”的时候。
所有的恨,所有的怨,好像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摇摇头,泪流满面。
“没关系了,爸。”
“都过去了。”
他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他只是看着我,眼泪不停地流。
然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那是一张银行卡。
是当初,我给他的那张。
“给……给你……”
他说。
“我的……都……都给你……”
说完,他的手,就垂了下去。
眼睛,也慢慢地闭上了。
我爸走了。
在我回来的第二天。
葬礼办得很简单。
叔叔一家,哭得惊天动地。
尤其是婶婶,抱着棺材,一声声地喊着“哥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仿佛我爸是她最亲的人。
林超也跪在地上,烧着纸钱,眼睛红红的。
我看着他们,只觉得恶心。
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我就那么冷冷地站着,像个局外人。
葬礼结束,宾客散尽。
叔叔把我叫到一边。
“晚晚,你爸留下的那张卡……”
他搓着手,一脸的贪婪。
“你看,你爸走了,这丧葬费,还有以后给他上坟的钱,都得我们来出……”
“那卡里,应该还有点钱吧?”
我看着他,突然就笑了。
我从包里拿出那张卡,在他面前晃了晃。
“有啊。”
“怎么没有。”
“你想知道有多少吗?”
他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我拿出手机,打开银行APP,当着他的面,查了余额。
然后,我把手机屏幕,怼到他的脸上。
“看清楚了吗?”
“余额,一百二十块零八毛。”
叔叔的脸,瞬间就绿了。
“怎么……怎么可能?”
“你爸不是说,还有几万块吗?”
“哦?”我挑了挑眉,“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他……他就是随口一提……”叔叔的眼神开始躲闪。
“是吗?”我冷笑一声,“那他有没有告诉你,剩下的钱,都去哪儿了?”
“他有没有告诉你,他用我卖房子的钱,给他的好侄子,买了车,付了彩礼,剩下的,都被他吃喝嫖赌,挥霍一空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扎在叔叔和婶婶的心上。
林超的脸,已经白得像纸了。
“你……你胡说!”婶婶尖叫起来。
“我胡说?”我把手机里的几张照片,调了出来。
那是肖楠发给我的。
林超开着新买的别克,载着他那个浓妆艳抹的女朋友,在KTV门口跟人拉拉扯扯。
还有几张,是在一个麻将馆里拍的。
他面前,堆着一堆的筹码。
“这是什么?”
“婶婶,你给我解释解释?”
婶婶哑口无言。
叔叔的脸色,比锅底还黑。
“林晚!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不想干什么。”我收起手机,看着他们。
“我就是想告诉你们。”
“人在做,天在看。”
“你们吞下去的那些钱,总有一天,会变成捅向你们自己的刀子。”
“你们等着。”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一眼,转身就走。
我没有回那个所谓的“家”。
我在县城的小旅馆里住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我就坐车离开了。
这个地方,我再也不想回来了。
回到我那个八百块一个月的出租屋。
我大病了一场。
病好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辞职。
我不想再过那种,为了钱,把命都搭上的日子了。
我用手里仅剩的一点积蓄,还有我爸那张卡里的一百二十块零八毛,在郊区租了一个小小的门面。
开了一家小小的花店。
店名叫,“晚来”。
取自“人间忽晚,山河已秋”。
也取自我自己的名字。
林晚。
我的后半生,不想再为任何人而活。
我只想,为自己。
花店的生意,不好不坏。
勉强能够糊口。
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
每天和花花草草打交道,不用看人脸色,不用勾心斗角。
日子过得,平静又安宁。
我以为,我和林建社一家的恩怨,就到此为止了。
没想到,半年后,我又听到了他们的消息。
还是肖楠告诉我的。
“晚晚!大快人心啊!”
“林超那个逼,被抓了!”
我愣了一下:“为什么?”
“赌博!还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贷!”
“他那个女朋友,也跟他吹了,卷着他剩下的钱跑了。”
“现在,林建社两口子正在到处借钱,想把他捞出来呢。”
“听说,他们把老家的房子都卖了,还不够。”
“真是报应啊!”
肖楠在电话那头,笑得前仰后合。
我挂了电话,坐在我的小花店里,看着窗外的阳光。
我没有笑。
也没有觉得多解气。
我的心里,一片平静。
就像我说的。
人在做,天在看。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又过了一年。
我的花店,生意越来越好。
我在附近,租了一个大一点的房子。
两室一厅,带一个朝南的阳台。
我在阳台上,种满了花。
有一次,我正在给花浇水,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区号是老家县城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是晚晚吗?”
是婶婶的声音。
苍老,疲惫,还带着一丝哀求。
我没说话。
“晚晚……婶婶求求你……你借点钱给婶婶吧……”
“你弟他……他出来了……但是,身体垮了……需要钱治病……”
“我们实在是……没办法了……”
“晚晚,你看在你爸的面子上……你就当,可怜可怜我们……”
我听着她的话,突然觉得很想笑。
可怜他们?
当初,他们可怜过我吗?
在我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他们有谁,对我伸出过援手?
没有。
他们只会在我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婶婶。”我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你还记得,我爸是怎么死的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他是因为没钱治病死的。”
“而他治病的钱,被你们,拿去挥霍了。”
“现在,你的儿子也需要钱治病了。”
“你来找我?”
“你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我……”婶婶说不出话来。
“我没钱。”我说。
“就算有,一分钱,我也不会给你们。”
“你们,好自为之吧。”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把这个号码,也拉黑了。
阳光正好。
阳台上的那盆茉莉,开花了。
白色的,小小的花瓣,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那股香气,一直钻进了我的心里。
把那些,积压了多年的,阴暗和潮湿,都驱散了。
我终于明白。
有些人,有些事,就像是身上的烂肉。
你必须,亲手,把它割掉。
会很痛。
会流血。
但是,只有割掉了,伤口,才能愈合。
新的肉,才能长出来。
我的人生,也是如此。
我卖掉了我的壳,却打碎了我的枷锁。
我失去了所谓的亲情,却赢回了属于我自己的,完整的人生。
我叫林晚。
今年三十二岁。
我有一家自己的花店。
我有一个种满鲜花的阳台。
我没有房子,没有车子,没有存款。
但我有自由。
有安宁。
有明天。
这就够了。
来源:雨落思起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