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揣着手,缩着脖子,刚从电影院下班,寻思着抄近路回家喝口热乎的。
七九年的倒春寒,是的冷。
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
我揣着手,缩着脖子,刚从电影院下班,寻思着抄近路回家喝口热乎的。
就走到镇子边那条河跟前。
我们这叫青龙河,名字挺霸气,其实就是条半死不活的破河,水流不急,但浑得像碗隔夜的面糊汤。
河边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的,像赶集一样热闹。
我这人,天生爱凑热闹。
挤进去一瞧,好家伙,水里正扑腾着一个人,看着像个女的,穿着件蓝布褂子,在浑黄的水里一起一伏。
“救人啊!有人跳河了!”
“谁啊这是?想不开?”
“看着眼生,不是咱镇上的吧?”
议论声嗡嗡的,像一群苍蝇。
但没一个下去的。
这天,水凉得能把骨头冻酥了。谁也不想为了个不认识的人,把自己搭进去。
我心里也犯嘀咕。
可那人扑腾的劲儿越来越小,眼看就要沉下去了。
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可能是放电影放多了,总觉得自己得跟英雄人物学点什么。
我骂了句脏话,把外套一脱,牙一咬,“噗通”一声就跳了进去。
那水,不是人待的地方。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掉进了冰窖,浑身上下的血都凝固了。
我打着哆嗦,凭着感觉朝那个影子游过去。
抓住她胳膊的时候,她已经不怎么动了。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拖上岸。
她浑身湿透,脸白得像纸,嘴唇发紫,已经没了知觉。
有人认出她来了。
“这不是……大队部那个上海来的女知青吗?”
“叫苏晚那个?长得挺俊的那个?”
“是她,是她!怎么就想不开了?”
我累得跟死狗一样瘫在地上,大口喘气,肺里火辣辣的疼。
有人给我递过来一件棉袄,是王屠夫的,一股子猪油味儿。
我胡乱裹上,牙齿还在打架。
苏晚被几个大婶七手八脚地抬走了,送去了镇卫生所。
我被人当英雄一样围着,问东问西。
我脑子嗡嗡的,就一个念头:赶紧回家,喝碗我妈熬的姜汤。
这事儿,我以为就算过去了。
救了个人,虽然差点把自己冻死,但心里头,多少还是有点自得的。
第二天我去厂里上班,广播站还指名道姓地表扬了我,说我是“活雷锋”,是“青年榜样”。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有羡慕,有佩服。
我心里那点虚荣,跟发酵的馒头似的,膨胀得厉害。
可我没想到,这只是个开始。
一个把我拖进泥潭里的开始。
三天后,我正在放映室里倒片子,厂革委会的李主任黑着脸把我叫了过去。
李主任五十来岁,一张脸皱得跟核桃似的,平时总笑眯眯的,今天却像是谁欠了他二百吊钱。
“陈进,你过来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犯了什么事。
进了办公室,门一关,李主任指着我对面的椅子,让我坐。
他没说话,就那么盯着我。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李主任,您找我……有事?”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包“大前门”,抽出一根,没给我,自己点上了,猛吸一口,吐出的烟雾把他那张核桃脸都给罩住了。
“陈进啊,你今年二十二了吧?”
“是,二十二了。”我摸不着头脑。
“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他又说。
我听着这话不对味儿,这明显是先扬后抑的套路。
“但是,冲劲不能用错地方。”
他把烟灰弹在桌上,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
“我问你,前天下午,你是不是从青龙河里救了个人?”
“是啊。”我点头,“就是那个叫苏晚的女知青。”
“救人?”李主任冷笑一声,“人家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人家醒了。”李主任一字一顿地说,“她说,是你把她推下去的。”
我感觉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或者,是李主任的脑子出了问题。
“啥?”我噌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李主任,你没开玩笑吧?我救她,全河边的人都看见了!她凭什么这么说?”
“我没开玩笑!”李主任把烟头狠狠摁在桌上,烫出一个黑点,“人家现在就躺在卫生所,一口咬定就是你!说你对她图谋不轨,拉拉扯扯,失足把她推下去了!”
我操。
我脑子里就剩下这一个字。
一股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救了她,我他妈的差点冻死在河里,结果她反咬我一口?
这是什么世道?东郭先生和狼?农夫与蛇?
“她放屁!”我忍不住爆了粗口,“我跟她素不相识,我图她什么谋不轨?吧她!”
“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李主任一拍桌子,“现在是她指控你!不是你指控她!人家是上海来的知识青年,你是什么?你就是一个放电影的!”
这话,太伤人了。
我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大街上。
“李主任,这事儿不能光听她一面之词啊!当时河边那么多人,你随便找个人问问,都知道是我下水救的人!”我急了,声音都变了调。
“人多嘴杂,谁看清了?”李主任不耐烦地摆摆手,“有人说看见你们在河边拉扯,有人说就看见你跳下去了。现在人家姑娘一口咬定,你让厂里怎么办?”
我明白了。
这不是讲道理的时候。
这是一个麻烦。
一个上海来的女知青,和一个本地的男青年,出了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作风问题”,在七九年,这事儿能小吗?
厂里的领导,首先想的不是真相,而是怎么把这个麻烦撇清。
“陈进,这事儿影响很坏。”李主任的语气缓和了一点,但更让我心寒,“厂里研究决定,你先暂时停职,回家反省。等事情调查清楚了再说。”
停职反省。
这四个字,像四记重锤,砸在我脑袋上。
我感觉天旋地转。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李主任办公室的。
外面的阳光刺眼,我却觉得浑身冰冷,比那天在河水里还要冷。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已经变了。
不再是佩服和羡慕,而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揣测和鄙夷的目光。
我听见有人在背后小声议论。
“看吧,我就说没那么简单。”
“肯定是看人家姑娘长得好看,动了歪心思。”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平时看着挺老实的。”
这些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回到家,我妈看我脸色不对,问我怎么了。
我没敢说。
我怕她急火攻心。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烟是“飞马”,一块二一包,呛得我直流眼泪。
我想不通。
我真的想不通。
那个叫苏晚的女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跟她无冤无仇,甚至还对她有救命之恩。
她为什么要毁了我?
难道,就因为我是个本地的工人,她是个上海来的知青,她就觉得可以随随便便地踩我一脚?
愤怒、委屈、不甘,像一团乱麻,在我心里搅来搅去。
不行。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不能背这个黑锅。
我得去找她,当面问清楚!
我掐了烟头,推门出去。
我妈在厨房做饭,看见我,又想问什么。
“妈,我出去一趟。”我没等她开口,就冲出了家门。
镇卫生所不大,就一排平房,空气里弥漫着来苏水的味道。
我打听到苏晚的病房,在最里头一间。
门口守着个大婶,是大队派来看护她的。
大婶认识我,一见我,立马跟见了狼一样,张开双臂拦住我。
“你来干什么?你个耍流氓的!还敢来!”
“大婶,你让我进去,我跟她说两句话就行!”
“不行!你这种人,离我们苏晚远点!不要脸的东西!”
她的声音很大,把卫生所里的人都引过来了。
医生、护士、病人、家属,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我,对我指指点点。
那些眼神,像刀子一样。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游街的犯人。
我的脸涨得通红,拳头攥得咯吱作响。
就在这时候,病房的门开了。
苏晚穿着一身蓝白条的病号服,扶着门框,站在门口。
她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但眼神不再是我在河里看到的那种绝望和空洞。
她的眼睛很亮,很黑,像两口深井。
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冷漠和……讥诮。
“你来干什么?”她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带着一股子上海口音的清冷。
“我来干什么?”我气得发笑,“苏晚同志,我他妈想问问你,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
“你说话放尊重些!”她旁边的护士呵斥我。
苏晚却抬了抬手,示意她别说话。
她看着我,嘴角甚至微微向上翘了一下,那不是笑,是一种更让人发寒的表情。
“我说的,都是事实。”
“事实?”我往前一步,被那个大婶死死拽住,“事实就是我跳下冰窟窿一样的河里去救你!事实就是我差点冻死在里面!事实就是你现在反咬我一口,说我推你下去!这就是你所谓的事实?”
我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带着嘶吼。
周围的人议论声更大了。
苏-晚的脸色白了白,但眼神依旧没变。
“我记不清了。”她轻轻地说,“我只记得,在河边,有人在拉我,我害怕,然后就掉下去了。醒来后,他们都说是你救了我,可我脑子里,就是你拉我的样子。”
她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所以,我只能说出我‘记得’的。”
我操。
我算是明白了。
她这是跟我玩文字游戏呢。
记不清了。
只记得我拉她。
她把所有对自己不利的都模糊掉,把所有能栽赃到我头上的,都用“我记得”来强调。
这个女人,好狠的心机。
“苏晚!”我气得浑身发抖,“你敢不敢对着天发誓,你说的都是真话?”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那种眼神,好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我知道,再说下去也没用了。
在这些人眼里,她是一个柔弱的、受了委屈的女知青。
而我,是一个粗鲁的、心怀不轨的本地男青年。
我说一万句,也抵不上她一滴眼泪。
“好。”我盯着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你给我等着。”
我转身,推开人群,走了出去。
身后,是那个大婶不屑的唾骂,和苏晚那道冰冷的目光。
我没回家。
我去了青龙河边,就是那天我救她上来的地方。
河水依旧浑黄,缓缓地流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点上一根烟,蹲在地上,脑子飞速地转。
我不能就这么认栽。
如果我认了,停职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可能就是批斗,送去劳改。
我这一辈子,就全完了。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定有原因。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跳河,更不会无缘無故地去诬陷自己的救命恩人。
除非,这么做对她有天大的好处。
什么好处?
我想起李主任的话。
“人家是上海来的知识青年。”
知青。
七九年。
我脑子里像有道闪电划过。
我明白了。
七九年,国家政策松动了,知青开始大批返城。
但名额有限,不是谁想回就能回。
有的靠关系,有的靠生病,还有的……靠出事。
如果一个女知青,在下乡的地方,被本地青年“欺负”了,出了“作风问题”,这事儿闹大了,对地方上的领导来说,就是个烫手的山芋。
为了维稳,为了不让事态扩大,最简单的处理办法是什么?
就是把这个“受害者”赶紧送走。
送回她原来的地方去。
眼不见,心不烦。
想通了这一层,我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这个苏晚,她不是。
她是个赌徒。
她用自己的名声,和我的一辈子,做了一场豪赌。
赌赢了,她就能回上海。
赌输了……她本来就已经想死了,输了又怎么样?
而我,就是她这场赌局里,被她随手抓来当垫背的那个倒霉蛋。
的狠啊。
我把烟头扔进河里,看着它一闪,熄灭了。
不行,我不能让她得逞。
我得找到证据,证明我的清白。
证明她是故意跳河,故意诬陷我。
可证据在哪儿?
我开始像个侦探一样,在镇上到处打听。
我不敢正大光明地问,只能旁敲侧击。
我先去找了王屠夫,还了他那件猪油味的棉袄,顺便跟他聊了几句。
“王大哥,那天谢了啊。”
“谢啥,小事一桩。”王屠夫正在案板上剁骨头,咣咣作响,“陈进啊,你这事儿……到底咋回事啊?”
“我冤枉的。”我苦笑,“王大哥,那天你在场,你看清是啥情况不?”
王屠夫停下刀,想了想:“人太多,乱糟糟的。我就看见那姑娘在水里扑腾,然后你就跳下去了。至于之前你们有没有拉扯,我离得远,真没看清。”
我又找了几个当时在场的大婶。
她们的说法也都差不多。
“就看见那姑娘站在河边发呆,站了好久。”
“是啊,我还寻思这姑娘是不是有心事呢。”
“后来陈进你过来了,好像是说了句话,然后那姑娘就掉下去了。”
“是不是你推的,那可真没看清,隔着老远呢。”
你看。
这就是李主任说的,“人多嘴杂,谁看清了”。
每个人的说法都模棱两可,拼凑起来,反而对我越来越不利。
他们只看到我跟她有过接触,然后她就掉下去了。
这不就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吗?
调查陷入了僵局。
我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撞,却什么也找不到。
厂里停了我的职,我整天在街上晃荡。
街坊邻居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像在看一个垃圾。
我爸妈也知道了这事,我爸气得两天没跟我说话,我妈天天在家唉声叹气,偷偷抹眼泪。
我心里堵得慌,感觉快要爆炸了。
这天晚上,我喝了点闷酒,脑子一热,又去了大队部。
苏晚已经从卫生所出来了,被安排住在大队部后院的一个小单间里,算是对她的“保护”。
我想,我必须再跟她谈一次。
这次,我不发火,不骂人。
我就跟她好好聊聊,我想看看,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绕到大队部后墙,那儿有个矮墙,我年轻,腿脚利索,三两下就翻了进去。
后院静悄悄的。
只有她那个房间的窗户,还透出昏黄的灯光。
我悄悄摸到窗户底下。
窗户没关严,留了条缝。
我凑过去,往里看。
苏晚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很专注。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头发用一根红绳松松地扎着。
灯光下,她的侧脸显得很清秀,甚至有些柔弱。
我完全无法把眼前这个安静的女孩,和那个心机深沉、手段狠辣的女人联系起来。
她到底在写什么?
我看到她写几行,就停下来,用手背擦一下眼睛。
她哭了?
她也会哭?
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也许,事情还有我不知道的内情?
我正想得出神,屋里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苏晚,还没睡呢?”
我吓了一跳,赶紧把头缩回来。
是另一个女知青的声音。
我听人说过,跟苏晚一起从上海来的,还有一个叫林晓梅的。
“晓梅,你来了。”苏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看看你。”林晓梅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个碗,“给你煮了碗红糖姜茶,喝了暖暖身子。”
“谢谢。”
屋里沉默了一会儿。
我听到喝水的声音。
“还在想家?”林晓梅问。
苏晚没说话,但好像是点了点头。
“别想了。”林晓梅叹了口气,“今天下午,大队部收到上海那边寄来的信了,我帮你去问了,还是……还是没消息。”
“我知道。”苏晚的声音很低,像蚊子叫,“我爸妈单位的革委会,不同意盖章。说我……说我爷爷的历史问题,还没调查清楚,不能给我办回城。”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揪着这些不放!”林晓-梅的语气有些愤愤不平,“都结束了啊!”
“没结束。”苏晚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绝望,“只要那个档案还在,就永远结束不了。我那个谈了三年的对象,上个月也给我写信了,说他家不同意,让我们……算了。”
屋里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蹲在窗外,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原来是这样。
回不了城,对象也吹了。
她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
所以,她才去跳河。
“那你……那你也不能那么做啊。”林晓梅的声音犹豫了一下,“那个叫陈进的,我听人说了,人还不错。你这么诬陷他,万一把他给毁了怎么办?”
我屏住了呼吸。
来了。
关键的来了。
我听到苏晚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毁了他?”她反问,“晓梅,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跟毁了有什么区别?”
“我跳河,是想一了百了。可我没死成,被他救了。我躺在病床上,脑子里就一个念头,我不想死在这儿,我想回家,我想回上海!”
她的声音开始激动起来。
“可我怎么回?我没路了!我真的没路了!就在那个时候,大队的大婶跟我说,‘这事儿可不能算了,一个大男人欺负你一个女同志,得让厂里给你个说法’。我一下子就明白了。”
“只要把事情闹大,闹成一个‘作风问题’,一个‘政治事件’,他们为了息事宁人,为了撇清责任,就一定会想办法把我这个麻烦送走!这是我唯一能回上海的机会了!”
“至于他……”苏晚的声音冷了下来,“他能怎么办?他一个本地人,根基都在这儿,厂里最多给他个处分,过段时间风头过去了,不就没事了?可我呢?我不这么做,我就要一辈子烂在这个地方了!”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只能对不起他了。”
听到这里,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猜得没错。
她就是拿我当垫脚石。
而且,她把一切都算计得清清楚楚。
她甚至觉得,毁了我,也只是让我“过段时间就没事了”。
她根本没想过,这个“处分”,这个“名声”,会像一块狗皮膏药一样,贴在我身上一辈子!
自私。
极致的自私。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
我怕我再听下去,会忍不住冲进去,掐死她。
我悄无声息地翻墙出去,像个幽灵一样,走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
冷风吹在我脸上,我却感觉不到冷。
心里那团火,已经把我烧干了。
愤怒?
有。
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我知道了真相,可这真相,我能说给谁听?
林晓梅是她唯一的同乡,她不可能出来作证。
这段对话,是我偷听来的,拿不到台面上。
我还是没有证据。
我该怎么办?
难道,就真的让她得逞,让她踩着我的尸骨,风风光光地回上海?
我不甘心。
我回到家,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到天亮。
我想了一夜。
既然讲道理没用,既然找证据没用。
那我就用我的办法,来解决这件事。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我全部的家当——三十几块钱和半包“飞马”,又去了大队部。
这次,我没翻墙。
我从正门进去的。
门口的大婶还想拦我,我没理她,直接推开门,闯进了苏晚的房间。
林晓梅也在。
她们俩看到我,都吓了一跳。
“你……你想干什么?”苏晚往后缩了缩,脸色惨白。
我反手把门关上,还上了锁。
“我不想干什么。”我拉了把椅子,在她们对面坐下,把钱和烟拍在桌上,“我想跟你谈谈。”
我的冷静,让她们俩都有些意外。
“我……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苏晚的眼神有些躲闪。
“不,有。”我看着她的眼睛,“我们谈谈,怎么让你回上海。”
苏晚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林晓梅也愣住了。
“昨晚,你们说的话,我在窗外,都听见了。”我平静地说。
苏晚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全无。
她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你……你……”
“你别紧张。”我点了根烟,吸了一口,“我今天来,不是来找你算账的。我是来给你指条路的。”
“你那套‘闹事返城’的法子,太蠢了。”
我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就算你成功了,你也是背着一个不清不楚的名声回去的。你以为你回了上海,就能过上好日子?你错了。你这个‘污点’,会跟着你一辈子。”
苏晚咬着嘴唇,不说话,但她的眼神已经动摇了。
“你想光明正大地回去,堂堂正正地回去,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林晓梅忍不住问。
“考大学。”
我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苏晚和林晓梅都愣住了。
七七年恢复高考,到现在已经两年了。
对于无数知青来说,这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
但也是最难的一条路。
“考大学?”苏晚自嘲地笑了笑,“说得容易。我高中毕业都快五年了,课本长什么样都忘了。怎么考?”
“忘-了,可以再捡起来。”我看着她,“你是上海来的高中生,底子比我们这些初中毕业的强多了。只要你肯下功夫,现在开始准备,明年夏天参加高考,不是没有机会。”
“我……”她犹豫了。
“我给你两个选择。”我把烟按灭在桌上,“第一,你继续诬陷我。那好,我也不活了。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把昨晚偷听到的,全都捅出去。我们两个,谁也别想好过。最后的结果,就是你继续烂在这儿,我被送去劳改。我们同归于尽。”
苏-晚的身体抖了一下。
“第二。”我盯着她的眼睛,“你现在就去跟大队、跟厂里说清楚,是你自己想不开跳的河,是我救了你。之前说的,都是你神志不清,胡说的。把我的清白还给我。”
“然后,你安安心心地留下来,准备高考。我呢,也回厂里继续上班。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你凭什么相信我?”苏晚抬起头,眼里满是戒备,“我澄清了,你反过来报复我怎么办?”
“我陈进,虽然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但说话算话。”我站起身,“我没你想的那么龌龊。我只是不想我的人生,被你这种自私的女人给毁了。”
“而且,”我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你现在,还有别的选择吗?”
她没有了。
我的出现,我的摊牌,已经把她逼到了绝境。
她要么跟我一起死,要么,就选择那条最难,但也是唯一光明的路。
房间里死一样的寂静。
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要选择第一条路了。
她终于开口了。
“好。”
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我答应你。”
事情的解决,比我想象的要顺利,也更具戏剧性。
苏晚主动找到了大队和厂革委会的李主任。
她说自己跳河后脑子摔坏了,记忆混乱,冤枉了好人。
她说我是救她的大英雄,不是流氓。
她声泪俱下,演得比我放的任何一部电影都逼真。
领导们是什么反应?
他们如释重负。
对他们来说,真相是什么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麻烦,终于解决了。
没有“作风问题”,没有“政治事件”,只有一个“失足女青年被英雄救起”的正能量故事。
多好。
李主任找我谈话,脸上的褶子又笑开了花。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陈进同志,委屈你了。厂里一定会对你进行表彰和奖励!”
我看着他那张虚伪的脸,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我官复原职,甚至还分到了一笔三十块钱的奖金和一堆粮票布票。
厂里的广播,又开始循环播放我的“英雄事迹”。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又从鄙夷变回了敬佩,甚至还多了一丝同情。
仿佛之前那些难听的议论,从来没有存在过。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现实,这么可笑。
我和苏晚之间,达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
我们像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生活在这个小小的镇子里。
我在电影院放我的电影,她在知青点啃她的书本。
我再也没去找过她。
她也没来找过我。
只是有一次,我路过废品收购站,看到她在里面翻找什么。
我走过去,她正抱着一摞旧书,满是灰尘。
是几本皱巴巴的高中数理化课本。
她看到我,眼神有些不自然,抱着书的手紧了紧。
我什么也没说。
第二天,我把我当年上学时用过的全套高中课本,用一个布袋装着,放在了大队部的门房。
我跟门房大爷说,是给一个叫林晓梅的知青的。
我不想让她知道是我给的。
我不是在帮她。
我只是希望她快点考上,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我不想再看到她。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就到了八零年的夏天。
高考的日子。
我看到苏晚和林晓梅,还有镇上其他的几个知青,一起坐上了去县城考试的拖拉机。
苏晚瘦了很多,也黑了,但眼睛里有光。
那是一种我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叫做希望的光。
她好像感觉到了我的目光,朝我这边看了一眼。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交汇了一秒。
然后,她很快地转过头去。
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开走了。
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两个月后,榜单下来了。
我特意跑到县里去看。
红榜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我找到了她。
苏晚。
录取院校:上海复旦大学。
我看着那几个字,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有点怅然,又有点释然。
她终于,用自己的努力,光明正大地回去了。
而我,也终于可以把这段荒唐的往事,彻底埋葬了。
生活回到了正轨。
我每天上班,放电影,下班,回家吃饭。
我经人介绍,谈了个对象,是供销社的售货员,人很朴实,也很善良。
我们准备年底就结婚。
那段被冤枉的经历,像一场噩梦,渐渐远去。
就在我以为,我的人生再也不会和“苏晚”这个名字有任何交集的时候。
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是从上海寄来的,没有署名,只有一个地址。
是复旦大学的。
我拆开信。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
和一张十块钱的“大团结”。
信纸上,是两行娟秀的字。
对不起。
谢谢你。
我捏着那张信纸,和那张崭新的十块钱,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坐了很久。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抬头看了看天,天很蓝,云很白。
我把信纸和钱,小心地折好,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
然后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回家。
我妈还等着我吃饭呢。
日子,还得往下过。
很多年后,我已经从一个放映员,变成了电影院的经理。
电影院也从当年的小破平房,变成了有杜比音效的现代化影城。
我结了婚,有了孩子,孩子也考上了大学。
我的生活,平淡而安稳。
我几乎已经忘了那个叫苏晚的女人,和那段荒唐的往事。
有一次,我去上海出差。
鬼使神差地,我打车去了复旦大学。
校园很大,很美。
到处都是朝气蓬勃的年轻面孔。
我像个游客一样,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走到一栋教学楼前,我看到一个宣传栏。
上面贴着“杰出校友”的介绍。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苏晚。
照片上的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留着干练的短发,脸上带着自信从容的微笑。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苍白绝望的女知青了。
介绍上说,她现在是一位著名的经济学者,在国际上都享有盛誉。
我看着照片上的她,看了很久。
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没有恨,也没有怨。
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一个曾经在我生命里,激起过一点浪花,然后就迅速远去的陌生人。
我们都走在了各自的轨道上。
她去了她的罗马,我守着我的小镇。
这样,也挺好。
我转身,离开了复旦大学。
上海的街头,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去机场。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透过舷窗,看着下面越来越小的城市。
我想起了七九年的那条青龙河。
那冰冷刺骨的河水。
和那个女人,在水里绝望扑腾的样子。
如果那天,我没有跳下去。
她会怎么样?
我会怎么样?
历史没有如果。
我们都在命运的裹挟下,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并且,承担了选择的后果。
我闭上眼睛,飞机穿过云层。
窗外,是万丈光芒。
来源:kn6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