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家里三间泥瓦房,风大点都怕瓦片跟谁跑了。我娘常年卧病在床,药罐子就没断过。
我叫王建设,生在八十年代的广西边境。
二十八了,还是光棍一条。
不是我不想娶,是穷。
家里三间泥瓦房,风大点都怕瓦片跟谁跑了。我娘常年卧病在床,药罐子就没断过。
这点家底,哪个姑娘愿意跳进来?
村里和我同龄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我呢,每天除了下地,就是回家给我娘熬药,听她唉声叹气。
“建设啊,娘怕是等不到你娶媳生子的那天了。”
这话像小刀子,一刀一刀扎我心窝。
我能怎么办?我恨不得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这天,二叔公叼着旱烟杆,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墙角。
“建设,想不想娶媳妇?”
我苦笑:“叔公,你又拿我开涮。”
“说正经的。”他压低声音,“邻村的李瘸子,从南边带回来几个婆娘,说是越南那边的,老实,能干活。”
我的心咯噔一下。
这事儿,十里八乡早有耳闻。就是买卖人口,犯法的。
可“媳妇”这两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嗡嗡响。
“多少钱?”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三百。”
三百块!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那年头,三百块是什么概念?是我不吃不喝,在地里刨两年的收成。是我娘半辈子的救命钱。
我摇摇头,想走。
“建设,”二叔公拉住我,“你想想,有个女人,家里就像个家了。你娘心里也踏实。这钱,花了,还能挣。人耽误了,就一辈子了。”
他这话,砸进了我心里最软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听着我娘压抑的咳嗽声,闻着屋里散不掉的药味,我看着头顶漏风的房梁,心里像有几百只蚂蚁在爬。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做了个决定。
我把家里唯一值钱的老母猪,牵去了镇上。
那头猪,我娘宝贝得跟什么似的,指望它开春下猪仔。
卖猪的钱,加上我东拼西凑,从牙缝里省下的,还差一百多。
我咬咬牙,敲开了二叔公的门。
我没说话,就那么站着。
二叔公看了我半天,叹了口气,进屋拿了个布包出来。
“一百五,我老婆子的体己钱。算我借你的,不用还了,就当给你随的份子。”
我捏着那沉甸甸的布包,眼眶发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对着二叔公深深鞠了一躬。
钱凑够了。
李瘸子住的地方,比我家还破。
院子里一股鸡屎混着烂菜叶的味儿。
他把我领进一间黑乎乎的屋子,里面蹲着三个女人。
瘦,黑,眼神里全是惊恐,像三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兽。
“自己挑。”李瘸子咧着一口黄牙。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挑媳妇,是在牲口市场挑牲口。
我的目光扫过她们。
前面两个,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我。
只有一个,最里面的那个,虽然也害怕,却抬起头,直直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很亮,像黑夜里的星星。
就她了。
我指了指她。
李瘸子把她拽了出来。她踉跄了一下,站稳了,还是看着我。
我把三百块钱,用报纸包得方方正正,递给李瘸子。
他当着我的面,一张一张地数,沾着唾沫。
我没看他,我看着那个即将成为我媳妇的女人。
她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很单薄。头发有些枯黄,但梳得很整齐。
她叫什么,我不知道。多大了,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今天起,她是我的人了。
我花了三百块买来的。
回家的路,我们俩一前一后,谁也不说话。
我走在前面,能感觉到她跟在后面,脚步很轻,像猫。
村里人看见了,都伸长了脖子看。
“建设,这是……娶上了?”
“哟,哪儿的姑娘啊?长得还挺俊。”
闲言碎语像苍蝇一样围过来。我脸皮发烫,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没理他们,加快了脚步。
进了家门,我娘正靠在床上。
看见我领了个女人进来,她愣住了,挣扎着想坐起来。
“娘,这是……”我不知道该怎么介绍。
我说她叫阿香。
这是路上李瘸子告诉我的。他说这些女人,都叫阿香,好记。
阿香很懂事,或者说,很会看眼色。她走到床边,对着我娘,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妈……”
虽然发音很别扭,但我娘听懂了。
老太太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抓着阿香的手,翻来覆去地看。
“好,好孩子……”
我的心,也跟着酸了一下。
晚上,我炒了两个菜,一个白菜,一个炒鸡蛋。
这是我家待客的最高规格了。
我娘也难得地有了胃口,喝了半碗粥。
阿香吃得很少,小口小口地扒着饭,头一直低着。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我媳F妇了。
三百块买来的。
吃完饭,我烧了锅热水,让她去洗洗。
她好像听不懂,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我比划了半天,指指水桶,又指指她,做出擦身的动作。
她这才明白过来,脸红了,点了点头。
我娘的房间和我的房间,就隔了一道薄薄的木板墙。
我能听见那边悉悉索索的水声。
我的心跳得厉害。
说实话,长这么大,我没正经和女人说过几句话。
现在,我马上就要和一个陌生的女人睡在一张床上了。
我紧张,又有点说不清的期待。
等她洗完出来,换上了我找出来的一件旧衣服,虽然宽大,但干净。
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
灯光下,我才看清她的脸。
很清秀,就是太瘦了,下巴尖尖的。
我指了指我的床。
那是我爹留下的唯一一件像样的家具,一张老式的木板床。
她顺从地走了过去,在床边坐下,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屋里静得可怕。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床板“嘎吱”一声。
她吓得哆嗦了一下。
我叹了口气,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
可我又能说什么呢?
欢迎你来到这个家?
还是,以后你就跟着我好好过日子?
我说不出口。
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日子,能不能过好。
我们俩就那么坐着,像两个木头人。
外面的风刮得呜呜响。
过了很久,我感觉身子都坐僵了。
我碰了碰她的胳膊。
她又是一哆嗦。
“睡……睡觉吧。”我憋出几个字。
她看着我,好像在分辨我话里的意思。
我指了指床里面,又指了指我自己,然后做了一个躺下的动作。
她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挪到床里边,和衣躺下,背对着我。
整个身子绷得像块石头。
我吹了灯。
屋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我在床沿上躺下,和她隔着一尺远的距离。
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皂角味,混着她本身的气息。
很陌生。
我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房顶,脑子里一团乱麻。
这就是洞房花烛夜?
我苦笑。
感觉像做梦一样。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以为她睡着了。
黑暗中,她忽然翻了个身,面对着我。
我吓了一跳,屏住了呼吸。
我感觉她在黑暗中看着我。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我的胳g胳膊。
她的手很凉。
我没动。
她又碰了碰我。
然后,我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好像从贴身的衣服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点月光,我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个东西,递到我面前。
是一张纸。
折叠得很整齐,但是边缘已经磨损了,看起来有些年头。
我愣住了。
这是干什么?
我没接。
她又把纸往前递了递,塞进我手里。
纸很软,带着她的体温。
我捏着那张纸,心里全是问号。
这是什么?情书?不对,她不识字。卖身契?更不可能。
我坐了起来,摸索着想去点灯。
她拉住了我,摇了摇头。
然后,她指了指那张纸,又指了指外面,做了一个走路的姿势。
我更糊涂了。
我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展开。
那不是一张普通的纸。
上面画着一些歪歪扭扭的线条,像山,像水,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符号。
最中间,用红色的笔,画了一个小小的叉。
这是一张地图。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洞房夜,我花三百块买来的媳妇,不跟我睡觉,递给我一张地图?
这是什么意思?
我第一反应是,圈套。
她是人贩子一伙的?想把我骗到什么地方,图财害命?
我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我捏着地图,看着她。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的呼吸有些急促。
她又指了指地图上的那个红叉,然后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
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急切和……恳求?
我把地图猛地攥成一团,扔在枕头边。
我翻身下床,点亮了那盏昏黄的煤油灯。
火苗跳动了一下,照亮了她惊慌的脸。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压着火,低声吼道。
她被我吓到了,缩在床角,一个劲地摇头,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越南话。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的火气又消了一半。
她这么瘦小,能把我怎么样?
我烦躁地在屋里走了两圈。
三百块,我赌上了全部家当,就换来这么一个谜团?
我重新拿起那张地图,在灯下仔细看。
画得很粗糙,像是用烧过的木炭画的,只有那个叉是红色的,不知道用的什么颜料。
地图上的山水,有点眼熟,好像就是我们这边的地貌。
那个红叉的位置……在边境线另一边,很深的山里。
我心里一沉。
她想让我跟她出境?
这可是要命的事!被边防抓住,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我把地图拍在桌上。
“睡觉!”
我不想再理她。
我吹了灯,重新躺回床上,背对着她。
一夜无话。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阿香也起来了,默默地帮我把早饭做好。就是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粥。
她把粥盛好,先给我娘端过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到底是什么人?那张地图,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俩就像两个哑巴。
我下地干活,她在家照顾我娘,洗衣做饭。
她手脚很麻利,把那个狗窝一样的家,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娘的衣服,她拆了洗,洗了缝,比新的还整齐。
我娘对她赞不绝口,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地叫“好孩子”。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以前是同情,现在是嫉妒。
“建设,你小子有福气啊,三百块买这么个能干的婆娘。”
我听了,心里更堵得慌。
福气?
我每天晚上都睡不踏实。
那张地图,被我压在箱子底。可它就像烙在我脑子里一样,挥之不去。
阿香没有再提地图的事。
但有时候,我能感觉到她在看我,眼神里还是那种急切。
她好像在等。
等我做出决定。
我开始偷偷观察她。
我发现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南边的群山发呆。
一坐就是一下午。
那眼神,很空,又很深,像藏着无底的深渊。
有一次,我提前从地里回来,看见她正蹲在院子里,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还是那些线条,那些符号。
她在复刻那张地图。
她画得很专注,连我走到她身后都没发现。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那张地图对她来说,可能不是圈套。
而是某种……希望。
一个月后,我娘的病突然加重了。
咳得喘不上气,整夜整夜地发烧。
我请来镇上的赤脚医生。
医生看了看,摇了摇头:“是肺痨,拖太久了。要去县里大医院,用好药,兴许还有救。”
“得……得多少钱?”我声音都发抖了。
“先准备个五百块吧。”
五百块!
我感觉天都塌了。
我把二叔公借我的一百五都拿去买了阿香,现在身上连五块钱都掏不出来。
我蹲在院子里,一拳一拳地砸着地。
我恨自己没用。
阿香默默地走过来,在我身边蹲下。
她递给我一块湿毛巾。
我没接,把脸埋在膝盖里。
一个大男人,哭不出来,比哭还难受。
她就那么静静地陪着我。
过了很久,她回屋里,拿出了一个东西。
是那张地图。
她把地图在我面前展开,指着那个红叉,又指了指我,然后双手合十,做出一个拜托的姿D动作。
她的眼睛红红的,里面有泪光。
我看着她,又看看地图。
五百块……
地图……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子里冒了出来。
难道……那地图上标的,是宝藏?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长。
是了,肯定是这样。
不然她一个弱女子,费这么大劲干什么?
也许是她家祖上留下来的,藏在山里躲避战乱的财宝。
我心跳得像打鼓。
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救我娘命的希望。
我看着阿香。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期盼。
“好。”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我跟你去。”
决定了要去,我反而平静下来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
输了,大不了就是一条命。
赢了,我娘就有救了。
我跟我娘说,要去广东那边打工,挣钱给她治病。
我娘拉着我的手,直流泪,嘱咐我万事小心。
她又拉过阿香的手,让她在家好好看家。
我没敢告诉我娘,阿香要跟我一起走。
我怕她担心。
出发前一天晚上,我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白面,烙了几张饼。
又准备了水壶,一把砍柴的镰刀,还有一卷绳子。
阿香也准备了她的东西。
一个很小的布包,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她还找出两件我的旧衣服,连夜改小,第二天自己穿上。
一身男人打扮,头发也用布包起来,看起来像个瘦小的小伙子。
我明白她的意思。
这样在路上,能少很多麻烦。
天不亮,我们就出发了。
绕开村子,专挑小路走。
按照地图上的指示,我们一路往西南方向去。
那边的山,越来越密,越来越高。
路也越来越难走。
很多地方根本没有路,只能用镰刀劈开荆棘,一点一点往前挪。
我的脚上很快就磨出了血泡。
阿香比我更累,但她一声不吭,只是咬着牙跟在我后面。
渴了,就喝一口水壶里的水。
饿了,就啃一口又干又硬的烙饼。
晚上,我们就找个山洞或者避风的岩石下过夜。
山里的夜,冷得刺骨。
我们俩就背靠背坐着,点一小堆火取暖。
火光映着她的脸,忽明忽暗。
我发现,她其实不怎么说话,但什么都懂。
我累了,她会默默地把水壶递过来。
我手被划破了,她会从她那个小布包里,掏出一些捣碎的草药,给我敷上。
凉凉的,很舒服。
我问她这是什么。
她用不标准的汉语,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我:“止血,消炎。”
我这才知道,她懂草药。
在山里走了三天,我们带的烙饼吃完了。
水也快没了。
我开始着急。
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要是断了粮,就真的要死在山里了。
阿香却很镇定。
她拉着我,走进林子里。
她能分辨出哪些野果可以吃,哪些蘑菇没有毒。
她甚至还会设简单的陷阱,抓到了一只倒霉的竹鼠。
我们俩烤了那只竹鼠。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肉。
我看着她熟练地处理猎物,生火,心里对她的看法,又变了。
我以前觉得,她是个弱女子,需要我保护。
现在我发现,在这深山老林里,她比我更有生存能力。
我那三百块钱,不是买了个媳妇。
是买了条命。
路上,我们也遇到了危险。
有一次,我差点踩到一条竹叶青。
是阿香眼尖,一把将我拉了回来。
那蛇昂着头,吐着信子,离我的脚不到半尺。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还有一次,我们晚上休息的山洞,后半夜钻进来一头野猪。
幸亏我睡得警醒,听见了声音。
我抄起镰刀,和那野猪对峙。
阿香也没慌,她把我们白天没烧完的火把点着,朝着野猪扔过去。
野猪怕火,嚎叫着跑了。
经历过这些,我们俩之间,那种隔阂和陌生感,慢慢消失了。
我们成了真正的“战友”。
我开始尝试着和她聊天。
虽然她的汉语说得磕磕巴巴,我的越南话一个字不会。
但靠着比划和猜测,我们居然也能聊起来。
我知道了,她家就在边境线另一边不远的山里。
她还有个弟弟。
父母在很多年前的一场冲突中,都没了。
说到这,她哭了。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默默地流眼泪。
我笨手笨脚地,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只能把自己的水壶递给她。
她看着我,忽然问:“你……为什么……对我好?”
我愣住了。
我挠了挠头:“你是我媳妇啊。”
话说出口,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脸红。
她低下头,没再说话。
但那天晚上,她睡觉的时候,离我近了一些。
又走了两天,地图上的标记,越来越近了。
我们翻过一座山头,眼前出现了一条河。
河不宽,但水流很急。
地图上显示,我们要去的地方,就在河对岸。
我砍了些竹子,扎了个简易的竹筏。
我们俩把行李放在竹筏上,一前一后,用竹竿撑着,小心翼翼地往对岸划。
水流冲击着竹筏,好几次都差点把我们掀翻。
阿香紧紧抓着绳子,脸都白了。
我大声给她鼓劲:“别怕!抓稳了!”
好不容易到了对岸,我们俩都成了落汤鸡,累得瘫在地上。
休息了一会儿,我们继续赶路。
穿过一片密林,阿香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指着前面。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
在几棵大榕树的掩映下,有一座很老旧的木屋。
屋子已经塌了一半,被藤蔓和杂草覆盖着,几乎和山林融为了一体。
“到了。”阿香的声音带着颤抖。
就是这里。
地图上,那个红叉标记的地方。
我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
宝藏,就在里面吗?
我们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
木屋的门已经烂掉了,轻轻一推就倒了。
屋里一股腐烂的霉味。
光线很暗,到处都是蜘蛛网。
阿香熟门熟路地走到一个角落,蹲下身,开始用手扒拉地上的烂木板和泥土。
我也赶紧过去帮忙。
那块地很硬。我们没有工具,只能用手,用镰刀,一点一点地挖。
指甲缝里全是泥。
挖了大概半尺深,镰刀碰到一个硬东西。
“当”的一声。
我们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激动。
我们加快了速度,把周围的土都刨开。
一个黑乎乎的木箱子,露了出来。
箱子不大,上面有个铜锁,已经锈迹斑斑。
我用镰刀使劲一撬,锁就断了。
我咽了口唾沫,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慢慢地,打开了箱盖。
箱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金条元宝。
最上面,是一层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
我愣住了。
阿香小心翼翼地把衣服拿出来,放在一边。
衣服下面,是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
几个木头雕刻的小人,一个拨浪鼓,还有几封发黄的信。
信上的字,我不认识,是越南文。
在这些东西的下面,是一个小小的布袋。
阿香把布袋拿出来,打开。
里面,是一些银元,还有几件小小的玉器首饰。
一个手镯,两个耳环,还有一个成色很好的玉佩。
这就是全部了。
我呆住了。
这就是我们冒着生命危险,千辛万苦找到的“宝藏”?
这些东西,是值点钱。
卖掉的话,也许能凑够我娘的医药费。
但……和我预想的,差太远了。
我心里说不出的失望。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阿香没有看那些银元和玉器。
她拿起那几封信,和那些木雕小人,紧紧地抱在怀里,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
那哭声,不像是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次。
充满了委屈,思念,和一种终于解脱的释放。
我看着她,心里的那点失望,忽然就没了。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她哭了很久很久。
我没有打扰她,就静静地坐在旁边。
等她哭声小了,我递过去一块干粮。
她摇了摇头。
她擦干眼泪,指着这座破屋子,又指着怀里的东西,开始断断续续地跟我说。
她的汉语,夹杂着越南话,还有不停的比划。
我听了很久,才大概弄明白。
这里,是她小时候的家。
后来,因为边境冲突,他们一家人逃难,分开了。
她父亲在临死前,把这张地图给了她。
告诉她,家里所有的积蓄,和祖辈留下来的东西,都藏在这里。
让她以后,一定要想办法回来,取走。
这不光是钱财。
这是他们家的根。
是她父母留给她和她弟弟的,最后的念想。
她一个女孩子,无依无靠,根本不可能一个人穿越这片深山。
后来,她流落到了边境,听人说,中国这边,有些穷得娶不上媳妇的男人,会花钱买越南女人。
她就动了心思。
她不是被人贩子拐来的。
是她自己,主动找到了李瘸子那样的人。
她只有一个条件。
她要被卖到离她家乡近的地方。
她想赌一把。
赌她能遇到的那个男人,不是坏人。
赌那个男人,会愿意帮她。
那三百块钱,不是李瘸子赚了。
大部分,都成了她偷渡过境,和打点各路人马的费用。
她把自己,当成一个诱饵,一个筹码。
赌一个回家的机会。
听完她的话,我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人。
我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
有震惊,有心疼,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敬佩。
我一直以为,是我花了三百块钱,买了一个媳src媳妇。
我以为,我是她的主人。
到现在我才明白。
从头到尾,都是她在选择。
她选择了我。
她把她全部的希望,都押在了我这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身上。
我看着她,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和那张写满坚韧的脸。
我心里某个地方,塌了下去。
又有什么东西,重新建立了起来。
我走过去,把她从地上拉起来。
我拿起那个装着银元和玉器的布袋,塞回她手里。
“这是……你的东西。”我说。
她看着我,愣住了。
“拿着。”我语气很坚定,“这是你爹娘留给你的。我们回去,想办法卖掉,给你娘……给我娘治病。”
我说错了话,脸一红。
她却笑了。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像雨后的太阳。
她把布袋又推回给我。
“我们的。”她说。
两个字,说得很清楚。
我们的。
回去的路,好像没有来时那么难走了。
虽然还是很累,但心里亮堂了。
我们不再是雇主和商品,也不是单纯的搭伙过日子。
我们是……伙伴。
是“我们”。
回到家,已经是十几天后了。
我瘦了一圈,黑得像块炭。
阿香也一样。
我娘看见我们俩一块回来,吓了一跳。
我编了个谎话,说是在路上碰见的,怕她一个人在家不安全,就带上了。
我娘信了,拉着阿香的手,心疼得直掉泪。
第二天,我揣着那块玉佩,去了县城。
我找了好几家当铺,都说我这玉来路不明,使劲压价。
最后,一个看起来很懂行的老师傅,给了我一个公道价。
八百块。
我捏着那沓崭新的“大团结”,手都在抖。
八百块!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有了钱,我立刻带我娘去了县医院。
医生说,幸亏送来得及时,再晚点,就真没救了。
我娘住院了。
用上了好药,请了护工。
她的气色,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我每天在医院和家之间两头跑。
阿香就在家,把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把剩下的那些银元和首饰,都拿了出来,让我去置办些东西。
我没动。
我说:“那是你的嫁妆。”
她看着我,笑了笑:“家都快没了,要嫁妆干什么?”
我用那些钱,把屋顶的瓦全换了新的。
把漏风的墙也重新糊了。
又买了些粮食和布。
还给她,买了一件红色的新衣服。
她穿上新衣服那天,站在院子里,有点不好意思。
夕阳照在她脸上,红扑扑的。
我看着她,心里觉得,真好看。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嫉妒,变成了敬畏。
他们都在传,我王建设去广东发了大财。
不然怎么可能又是给老娘治病,又是翻新房子。
对于这些传言,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最大的财富,不是那些钱。
是我身边这个女人。
我娘出院那天,精神好多了。
她拉着我和阿香的手,说:“建设,阿香是个好姑娘,你可不许欺负她。”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娘,你放心。”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吃了顿团圆饭。
饭桌上,我娘不停地给阿香夹菜。
阿香的碗里,堆得像小山一样。
晚上睡觉的时候。
我还是睡在床沿,她睡在里侧。
黑暗中,我能听见她平稳的呼吸声。
我忽然觉得,这样真好。
家里有灯光,有饭菜香,床上,有个人在等你。
这才是家。
过了一阵子,阿香的汉语,说得越来越流利了。
我们能聊很多事情。
她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讲她那个淘气的弟弟。
我也给她讲我爹的事,讲我小时候怎么偷邻居家的红薯,被我爹追着打。
我们俩说着说着,就都笑了。
有一天,她忽然问我:“我们……什么时候……要个孩子?”
我正在编一个背篓,手一抖,竹篾扎进了肉里。
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她赶紧跑过来,抓着我的手,把手指放进嘴里吮。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的舌头,软软的,暖暖的。
我的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你……不喜欢我吗?”
“不……不是。”我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怕委屈了你。”
“不委屈。”她说,“跟着你,比在哪儿都好。”
那天晚上,我没有再睡在床沿。
我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子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放松了。
她转过身,也抱住了我。
我感觉自己像做梦一样。
这个我花了三百块钱“买”来的媳妇,这个带着一张神秘地图的女人,这个和我一起在深山老林里搏过命的伙伴,现在,真真正正地,成了我的妻子。
第二年春天,阿香怀孕了。
我高兴得像个傻子,围着她团团转,什么活都不让她干。
我娘更是把她当成了宝贝,天天给她做好吃的。
阿香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她常常坐在院子里,抚摸着肚子,给我讲她弟弟的事情。
她说,她很想她弟弟。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看着她,心里做了个决定。
我找了个机会,又去了一趟县城。
我找到了那个当铺的老师傅。
我把阿香弟弟的名字,还有他们家乡的大概位置,告诉了他。
我求他,帮我找个靠谱的人,去越南那边打听一下。
我把身上剩下的一百多块钱,都给了他。
老师傅看了我很久,点点头,说他尽力。
这件事,我没告诉阿香。
我怕她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日子一天天过去。
秋天的时候,阿香生了。
是个大胖小子。
我抱着我儿子,手都是抖的。
我当爹了。
我王建设,有后了。
我娘抱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
我们给孩子取名叫王念。
思念的念。
我希望阿香,能少一点思念的苦。
孩子满月那天,家里来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是当铺的那个老师傅,带着一个年轻人。
那年轻人,又黑又瘦,一进院子,眼睛就四处看。
当他看到阿香的时候,他愣住了。
然后,他大喊了一声什么。
是越南话。
阿香正在屋里喂奶,听见声音,猛地抬起头。
她看着那个年轻人,也愣住了。
过了几秒钟,她“哇”的一声就哭了。
她冲出屋子,和那个年轻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弟弟!”
我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姐弟俩抱头痛哭,我的眼眶也湿了。
找到了。
终于找到了。
阿香的弟弟,是跟着一个商队,一路打听过来的。
他说,他们分开后,他被一个好心人收养了,日子过得还行,就是一直惦念着姐姐。
姐弟俩有很多很多话说。
阿香拉着弟弟的手,给他看我的家,看她的儿子,看我。
她用越南话,跟她弟弟说着什么。
我虽然听不懂,但我能感觉到,她在说,我很好。
弟弟在我们家住了一个月。
临走的时候,阿香给他准备了很多东西。
还把箱子里剩下的那几件首饰,都给了他,让他回去娶媳妇用。
弟弟不要。
他说,姐姐幸福,就是他最大的心愿。
送走弟弟,阿香回来后,抱着我,又哭了一场。
“建设,谢谢你。”她说。
“傻瓜。”我拍着她的背,“我们是一家人。”
从那以后,阿香脸上的笑容,更多了,也更灿烂了。
她心里的那个结,彻底解开了。
我们的日子,就像村口那条小河,平淡,但一直在往前流。
儿子念书很聪明,年年都考第一。
我靠着这些年攒下的钱,和一双还算勤快的手,把家里的泥瓦房,翻盖成了两层的红砖楼房。
成了村里第一家盖楼房的人。
我娘的身体,也一直很好。她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带着孙子,在村里溜达,跟人炫耀她的好儿媳。
我和阿香,偶尔也会吵架。
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我们从来没有隔夜的仇。
每次吵完,我都会去后山,给她摘一把她最喜欢的野花。
她看见花,气就消了。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想起我们认识的第一天。
想起那个洞房夜,她递给我一张地图。
那张地图,现在还被我好好地收在箱子里。
它没有带给我金山银山。
但它带给了我一个家。
带给了我一个,愿意把命都押在我身上的女人。
带给了我一个,全新的,有盼头的未来。
我常常想,我这辈子最划算的一笔买卖,就是那三百块钱。
我用三百块钱,买断了前半生的穷困和孤独。
换来了后半生的温暖和幸福。
不,不是买。
是我运气好。
是我用我仅有的一点善意和真诚,赌赢了。
赌赢了一个叫阿香的女人,她那颗比所有财宝都珍贵的心。
来源:新瓷握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