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骨灰冰凉,细腻,像一把过了期的面粉,带着一种终结的、无机质的气味。
我把前妻的骨灰倒进了那个青釉花盆。
那盆子是她买的,说是配窗台那抹夕阳正好。
骨灰冰凉,细腻,像一把过了期的面粉,带着一种终结的、无机质的气味。
我用一把小铲子,把它和新买的营养土搅在一起。
很认真地搅。
像我们以前一起和面,准备包一顿饺子。
她总嫌我笨手笨脚,不是水多了就是面少了。
现在没人嫌我了。
我把土填满,在正中央挖了个小坑,埋下一颗月季种子。
她叫陈玥。
月亮的月,王字旁加个玥。
所以,我选了月季。
多可笑的逻辑。
我端起水壶,小心翼翼地浇下去。
水渗进土壤,带着她的骨灰,一起拥抱那颗种子。
我在想,明年春天,这里会不会开出一张她的脸。
一张对我笑的,或者对我皱眉的脸。
都行。
只要是她。
手机在桌上嗡嗡嗡地震,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垂死马蜂。
屏幕上跳着三个字:王阿姨。
我前丈母娘。
我盯着那三个字,直到它自己断气。
世界清静了。
我继续看着我的花盆。
那不仅仅是一个花盆了,那是一个小小的坟,一个温室,一个子宫。
是我为陈玥建造的,最后的,也是全新的世界。
手机又响了。
锲而不舍。
这股劲儿,像陈玥。
我划开接听。
“小李!你什么意思?不接我电话?”王阿姨的声音尖利得像能划破玻璃。
“没听见,阿姨,刚在洗手间。”我撒谎,面不改色。
这两年,我的脸皮和这城市里的水泥地一样,又厚又硬。
“我问你,玥玥的骨灰,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来了,每月一次的审判。
“放着呢,阿姨,您放心,好好的。”
“好好的?什么叫好好的?你一个大男人,把骨灰盒放家里,像话吗!你不瘆得慌?”
我瘆得慌?
我看着那个花盆,那里阳光正好,泥土芬芳。
我心里前所未有的安宁。
“不瘆得慌。”我说。
“你!”电话那头一阵急促的喘息,“我不管,这个周末,我找人看了日子,去西山公墓,必须让玥玥入土为安!”
“周末我加班。”
“你放屁!你们那破公司,周末加什么班!李峰我告诉你,玥玥是我女儿,不是你一个人的!”
她吼得我耳朵疼。
“阿姨,她也是我妻子。”
“前妻!”她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们离婚了!离婚了你懂不懂!”
我懂。
离婚协议上,我的签名丑得像条蚯蚓。
陈玥的签名,一如既往的清秀,只是最后一捺,微微抖了一下。
“我知道。”我声音低下去。
“你知道就好!把骨灰给我送过来,或者告诉我地址,我自己去拿!”
“阿姨,再等等吧。”
“等什么?等你发财还是等你再婚?我女儿等不起了!”
啪。
电话挂了。
我握着手机,像握着一块冰。
再婚?
我看向那个花盆。
我的新娘正在里面睡觉呢。
浇水成了我一天中最重要的仪式。
早一次,晚一次。
用温水,三十七度,人体体温。
我专门买了温度计。
对着水龙头,调校精准,一滴不差。
我跟它说话。
“今天降温了,你冷不冷?要不要给你加个小暖炉?”
“楼下那家新开的烧烤,闻着真香。你想不想吃?可惜了,你现在只能‘喝’。”
“今天上班,被老板骂了。操,那懂个屁的设计。”
“陈玥,你听得见吗?”
没人回答。
只有窗外的风,呜呜地吹,像她的哭声。
我们离婚,是因为一次争吵。
不,是因为无数次争吵。
最后一次,导火索是我忘了给她养的那盆兰花浇水。
那盆娇贵的“春剑”,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
她下班回来,看到那盆花,什么都没说,眼圈一下就红了。
我当时正因为一个项目焦头烂额,没好气地说:“不就一盆破花吗?至于吗?明天给你买十盆!”
她看着我,眼神像看一个陌生人。
“李峰,”她说,“那不是花的问题。”
“那是什麽问题?你能不能别这么矫情?”
“你从来都不在乎我在乎的东西。”
“我在乎你啊!我他M天天加班赚钱是为了谁?”
“为了你自己。”她一字一句地说,“为了你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我们吵得天翻地覆。
所有积攒的怨气,像决堤的洪水。
最后,她拖着箱子走了。
我以为她跟以前一样,过几天就回来。
我没去追。
我错了。
她再也没回来。
离婚协议是她托律师寄给我的。
我签了。
我以为这是解脱。
我又错了。
离婚不到半年,她出了车祸。
一辆失控的货车。
当场死亡。
我去认领遗体的时候,整个人是懵的。
太平间里,那张熟悉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没有伤痕,很安详。
好像只是睡着了。
我伸手想摸摸她的脸,却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没哭。
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我只是觉得,整个世界,都他妈是个笑话。
公司新来了个实习生,叫小林。
清汤挂面的长发,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很甜。
她被分到我这组,一口一个“李哥”,叫得又脆又亮。
同事老张挤眉弄眼地跟我说:“峰哥,春天来了啊。”
我没理他。
我的春天,埋在花盆里。
小林很主动。
“李哥,这个PS的蒙版怎么用啊?”
“李哥,中午一起吃饭呗?我带了便当。”
“李哥,周末有空吗?听说新上映的科幻片不错。”
我一一拒绝。
“你自己百度。”
“我约了人。”
“我周末有事。”
我的事,就是守着我的花盆。
老张看不下去了。
“你小子是不是傻?多好的姑娘啊,主动对你示好。你还端着?”
“没兴趣。”
“你不会还想着陈玥吧?”老张压低声音,“兄弟,人得往前看。你们都离婚了,她也……走了。”
我心里一抽。
“你懂个屁。”我扔下鼠标,去了吸烟区。
烟雾缭绕中,我想起陈玥。
她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次是我一个发小结婚,我们去参加婚礼。
回来的路上,她突然说:“李峰,以后要是我不在了,你得找个好女人,好好过日子。”
我当时开着车,差点一脚油门当刹车踩。
“你胡说八道什么?咒自己呢?”
“我说真的。”她看着窗外,眼神悠远,“你这人,太闷,太独,没人管着不行。”
“有你管着还不够?”
她笑了,转过头看我。
“我能管你一辈子吗?”
一语成谶。
半个月后,土里冒出了一个嫩绿色的小尖尖。
很小,很不起眼。
像一粒被遗忘的碎米。
我趴在花盆边,看了足足半个小时。
心脏砰砰直跳,比我第一次签下百万合同还激动。
我伸出手指,想碰一下,又缩了回来。
怕把它碰坏了。
“陈玥,”我轻声说,“是你吗?”
“你发芽了。”
我笑了,像个傻子。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给自己炒了两个菜,开了一瓶啤酒。
我把花盆搬到餐桌对面。
“来,陪我喝一杯。”
“祝贺你,重获新生。”
酒很苦,菜很咸。
但我吃得很高兴。
从那天起,我每天记录它的变化。
第一天,高了零点一厘米。
第二天,好像又壮了一点点。
第三天,顶端裂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口,要长叶子了。
我用手机给它拍照,各个角度,放大,再放大。
我把照片设置成了手机壁纸。
小林无意中看到了。
“哇,李哥,你还养花了啊?这是什么?”
“月季。”
“刚发芽啊?好可爱。”她凑过来看,“你一个大男人,还挺有情调的嘛。”
我把手机收起来,没说话。
“对了李哥,”她眨眨眼,“这个周末,我们部门团建,去郊区烧烤,你去吗?”
“不去。”
“别啊,都去的,就差你了。给我个面子嘛,好不好?”她拖着长音,有点撒娇的意味。
我看着她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脸。
我想起了陈玥。
她也喜欢热闹,喜欢拉着我到处跑。
而我,总是一副“我很忙,别烦我”的死人脸。
鬼使神告地,我说:“……行吧。”
小林眼睛一亮,笑得像朵太阳花。
“太好了!就这么说定啦!”
我有点后悔。
我的花盆怎么办?
把它自己留在家,我不放心。
周六早上,我把花盆用一个大塑料袋套好,放进我的双肩包里。
像个准备去绑架勒索的贼。
到了集合地点,老张看见我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包,一脸好奇。
“你包里装的什么?金条啊?这么宝贝。”
“笔记本电脑。”我随口胡诌。
“你疯了?团建还带电脑?准备随时加班啊?”
我懒得解释。
一路上,我都把包抱在怀里。
小林坐在我旁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怀里的那个小生命上。
我怕把它颠坏了。
到了烧烤基地,大家开始忙活。
生火,串串,摆弄食材。
我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把花盆拿出来,放在一块石头上。
让它晒晒太阳,透透气。
那抹绿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精神。
“李哥!过来帮忙啊!别偷懒!”远处有人喊。
我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花盆,才不情不愿地走过去。
小林递给我一串烤鸡翅。
“尝尝我的手艺。”她脸上沾了点炭灰,像只小花猫。
我接过来,咬了一口。
味道还不错。
“好吃吧?”她得意地扬扬眉。
“还行。”
“切,口是心非。”
大家围着烤炉,有说有笑,很热闹。
我却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
我的世界,只有那个小小的花盆。
中途,我去上了个厕所。
回来的时候,我看到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几个同事的小孩,围着我的花盆。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伸出手,要去揪那片刚长出来没多久的嫩叶。
我的血,瞬间冲上了头顶。
“住手!”
我吼了一声,冲了过去。
那几个孩子被我吓了一跳,愣在原地。
小男孩的手指,离那片叶子只有不到一公分。
我一把推开他。
力气可能用得有点大,他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他妈闻声赶来,一把抱起儿子。
“你干什么啊!推小孩干嘛!”
“他要动我的东西!”我指着花盆,气得发抖。
“不就一盆破花吗!至于吗!把你家孩子金贵的!”女人一边哄着儿子,一边冲我嚷嚷。
“破花?”
这两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又是这两个字。
“你再说一遍?”我盯着她,眼睛发红。
周围的同事都围了过来。
老张赶紧过来拉我。
“峰哥,峰哥,算了算了,跟孩子计较什么。”
“就是啊,李峰,一个大男人,为盆花跟女人孩子动手,丢不丢人。”
“这人怎么回事啊……”
议论声,指责声,孩子的哭声。
乱成一团。
我看着那盆安然无恙的月季。
又看看眼前这群吵吵嚷嚷的“正常人”。
我觉得他们才是疯子。
他们什么都不懂。
小林跑过来,拉着我的胳膊。
“李哥,你别生气,我替他们跟你道歉。”她小声说。
我甩开她的手。
“不用。”
我抱起我的花盆,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是同事们诧异的目光和窃窃私语。
我不在乎。
我抱着我的全世界,离开了他们的世界。
回到家,我仔细检查了那株幼苗。
还好,没事。
我松了口气,瘫在沙发上。
一种巨大的疲惫感袭来。
我为什么要跟他们去团建?
我为什么要让我的陈玥,去面对那样的危险和非议?
我真是个。
手机响了,是小林。
我挂断。
又响,又挂断。
第三次,一条微信发了过来。
“李哥,你到家了吗?对不起,今天让你不开心了。”
“那盆花……对你很重要吧?”
我看着那行字,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
我回了两个字:“嗯,很重要。”
“是……女朋友送的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迟疑了一下。
该怎么回答?
说是前妻的骨灰变的?
她会把我当成精神病。
“是。”我撒了第二个谎。
“哦……那她一定是个很特别的女孩。”
我看着花盆里的那抹绿意。
是啊。
她独一无二。
从那天起,小林没再约我。
但在公司里,她对我还是一如既往。
会帮我带早餐,会提醒我喝水,会在我被老板骂的时候,偷偷给我发个“摸摸头”的表情包。
像一股温吞的水,慢慢地,渗透我的生活。
我没有明确地拒绝。
我只是守着我的底线。
我的底线,就是那个花盆。
王阿姨的电话,变成了每周一次。
内容大同小异。
无非是催我,骂我,威胁我。
我练就了一身金刚不坏之功。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直到那一天。
她给我发了张照片。
是西山公墓的一块墓地。
“小李,墓地我买好了。下周六,上午九点,我不管你有什么天大的事,必须把玥玥的骨灰带过来。”
“你要是不来,我就报警,告你侵占他人财产!”
我看着那张照片。
冰冷的石碑,光秃秃的土地。
要把我的陈玥,埋在那种地方?
埋在冰冷的地下,永世不见天日?
不行。
绝对不行。
我的陈玥,应该沐浴阳光,应该感受风雨,应该开出全世界最美的花。
我第一次,对王阿姨说了重话。
“阿姨,这件事,您别管了。玥玥她……不想去那里。”
“你放屁!你又不是她,你怎么知道她不想?她托梦给你了?”
我沉默了。
某种意义上,是的。
她就在我眼前,每天都在努力生长,告诉我她想活。
“总之,我不会去的。”
“李峰!你是不是疯了!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让她,换一种方式活着。”我说。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是一声绝望的叹息。
“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月季长得很快。
抽出了枝条,长出了更多的叶子。
绿油油的,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我每天最幸福的时刻,就是看着它。
仿佛能看到陈玥的影子。
她的坚韧,她的不屈。
即使化为灰烬,也要从泥土里,重新挣扎出来。
我开始给它施肥。
买最贵的有机肥。
我甚至开始研究起了园艺。
什么磷钾肥促进开花,什么氮肥促进长叶。
我一个做设计的,开始看起了农业频道。
老张说我魔怔了。
“峰哥,你最近不对劲啊。天天抱着个手机傻笑,还研究怎么种花。谈恋爱了?”
“差不多。”我说。
“哟?跟谁啊?小林?”
“不是。”
“那是谁?我们认识吗?”
我笑了笑,没说话。
你认识。
你还参加过我们的婚礼呢。
小林生日,请了部门几个关系好的同事吃饭。
也请了我。
我本来不想去。
但她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
“李哥,就当给我个面子,好吗?吃个饭就走。”
我心软了。
我买了个小蛋糕,去了她订的餐厅。
她看到我,很高兴。
把我安排在她旁边的位置。
饭局上,大家起哄,让她许个愿。
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很虔诚。
然后,她睁开眼,看着我。
“我的第一个愿望,是希望我喜欢的人,也能喜欢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暧昧的哄笑声此起彼伏。
我尴尬得脚趾都能抠出一座三室一厅。
我只能埋头,假装吃菜。
小林有点失落,但很快又笑起来。
“好啦好啦,第二个愿望,祝大家发大财!”
气氛又热烈起来。
饭后,大家要去KTV。
我找了个借口,准备开溜。
小林追了出来。
“李哥。”
“嗯?”
“我送你吧。”
“不用,我打车就行。”
“我……有话想跟你说。”她在夜色里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
该来的,总会来。
我们沉默地走在路上。
走了很久,她才开口。
“李峰,我喜欢你。”
很直接,很坦白。
像她的人一样。
“我知道。”我说。
“那你呢?”
“小林,你是个好女孩。”我发了一张好人卡。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委婉,也最残忍的拒绝。
她的眼圈红了。
“是因为她吗?”
“谁?”我明知故问。
“你手机壁纸上那盆花的主人。”
我沉默了。
“你还爱着她,对不对?”
我无法否认。
“对不起。”我说。
“你不用说对不起。”她吸了吸鼻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我就是……有点不甘心。”
“我到底,是输给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看着她,突然有种冲动。
一种想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的冲动。
我想让她知道,她不是输给了另一个人。
她是输给了一场死亡,一场偏执,一场无法回头的思念。
“她叫陈玥。”我开口,声音沙哑,“是我前妻。”
小林的表情,凝固了。
“前……妻?”
“我们离婚了。离婚后,她出了意外,去世了。”
小林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那盆花……”
“那不是花。”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那是她。”
小林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不解,甚至……恐惧。
“你……你说什么?”
“我把她的骨灰,种在了花盆里。”
我说出来了。
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这个骇人听闻的秘密。
说完,我反而松了口气。
像一个背负了太久重担的人,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小林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她看着我,像在看一个怪物。
“你疯了……”她喃喃自语。
“可能吧。”我自嘲地笑了笑。
我们相对无言。
只有冷风,从我们之间穿过。
过了很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李峰,你这样……是不对的。”
“我知道。”
“你应该让她安息。”
“这就是她的安息。”我指了指我的心脏,“在我这里,她永远不会被忘记。”
“可你呢?你怎么办?你打算一辈子就守着一个花盆过吗?”
“如果能守着,也挺好。”
小林哭了。
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你太自私了。”她哭着说,“你这不叫爱,你这叫占有!你是在用你的方式,囚禁她,也在囚禁你自己!”
囚禁。
这个词,像一把锤子,砸在我心上。
是吗?
我是在囚禁她吗?
我看着小林泪流满面的脸。
我突然觉得,她和陈玥有点像。
一样的执拗,一样的……想把我从我的壳里拉出来。
“对不起。”这次,我是真心的。
“我送你回家吧。”
那晚之后,小林请了长假。
我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也好。
我配不上她的好。
我的生活,又回到了只有我和那个花盆的状态。
不,现在不只是一个花fen了。
那株月季,在我的精心照料下,长出了一个花苞。
小小的,青色的,像一个紧握的拳头。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要开花了吗?
会开出什么颜色?
是陈玥最喜欢的白色?还是她常穿的红色?
我每天看它八百遍。
期待,紧张,又有点害怕。
我怕它开出来的样子,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
我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周六早上九点。
王阿姨的最后通牒时间。
我的手机安安静静。
她没有打电话来。
我猜,她可能也累了。
或者,她是在酝酿一场更大的风暴。
我没心思去想这些。
我的全部心神,都在那个花苞上。
它顶端的那抹青色,开始泛出了一点点白色。
像黎明前,天边第一缕微光。
要开了。
我守在花盆边,大气都不敢出。
我感觉自己像个即将迎接新生儿的父亲。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门铃突然响了。
急促,刺耳。
我吓了一跳。
谁?
我走到猫眼前,往外看。
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门外站着的,是王阿姨。
她不是一个人。
她身后,还站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我打开门。
王阿姨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个熟透的桃子。
她看到我,一句话没说,直接往里闯。
“阿姨,您这是干什么?”我拦住她。
“干什么?李峰,我再问你最后一遍,玥玥的骨灰呢?”
“在我这儿。”
“给我!”
“我不能给。”
“你!”王阿姨气得浑身发抖,她指着身后的警察,“警察同志,你们看到了,就是他!非法侵占我女儿的骨灰,我要求你们,立刻把他抓起来!”
两个警察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走上前。
“先生,您好,我们是城西派出所的。我们接到王女士报警,说您扣留了她女儿的骨灰,有这回事吗?”
“骨灰是在我这儿,但不是扣留。”我说。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王阿姨已经等不及了。
她像个雷达一样,在我的客厅里扫视。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窗台的那个花盆上。
那个被我擦得一尘不染,像个艺术品的青釉花盆。
“是不是在那里面?”她指着花盆,声音都在抖。
我的心,猛地一紧。
“阿姨,您别乱想。”
“我乱想?”她冷笑一声,径直朝花盆走去。
“你别动它!”我冲过去,挡在她面前。
我的反应,证实了她的猜测。
她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是难以置信的愤怒和悲痛。
“李峰……你……你这个!”
她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火辣辣的疼。
我没躲。
这一巴掌,我该受。
“你把我女儿……你把我女儿当成什么了?当成花肥吗!”她嘶吼着,眼泪决堤。
“不是的!阿姨!你听我解释!”
“我不听!我不听!”她疯了一样,想绕过我去抢那个花盆。
我死死地护着。
那是我的一切。
“警察同志!你们还愣着干什么!他把人骨灰当肥料了!这是侮辱尸体!这是犯罪!”王阿姨哭喊着。
两个警察也面露难色。
这种家庭纠纷,他们最头疼。
年长的警察走过来,试图分开我们。
“先生,您先把东西给王女士。有什么事,可以慢慢说。”
“不行!”我吼道,“谁也别想碰它!”
我的偏执,彻底激怒了所有人。
年轻的那个警察上前一步,语气严厉起来。
“先生,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否则,我们只能采取强制措施了!”
“我说了,不行!”
场面,一度失控。
就在这片混乱中,谁也没有注意到。
那个花苞。
在清晨的阳光下,在激烈的争吵声中。
最外层的那片花瓣,悄悄地,舒展开了。
是一片纯粹的,不带一丝杂质的……
白色。
我看到了。
在和王阿姨推搡的间隙,我看到了。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停止了跳动。
是白色。
陈玥最喜欢的颜色。
她总说,白色最干净。
“陈玥……”我喃喃自语,松开了护着花盆的手。
王阿姨趁机,一把将花盆抢了过去。
她抱得那么紧,仿佛那是她失而复得的孩子。
她低头看着花盆,也看到了那片悄然绽放的白色。
她愣住了。
所有的哭喊,所有的愤怒,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她伸出颤抖的手,想去触摸那片花瓣,又不敢。
“玥玥……”
她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悲伤和温柔。
然后,她抱着花盆,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那哭声,不再是尖利的指责,而是痛彻心扉的哀鸣。
像一头失去了幼崽的母兽。
两个警察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我站在原地,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
我看着王阿姨抱着花盆,就像看到了她抱着襁褓中的陈玥。
我突然明白了。
我对陈玥的思念,是一种偏执的占有。
而王阿姨对陈玥的思念,是血脉相连的,最原始的母爱。
我有什么资格,剥夺一个母亲,对女儿最后的悼念?
小林说得对。
我太自私了。
我以为我在用我的方式爱她,其实,我只是在用我的方式,满足我自己。
我让她不得安息。
也让我自己,画地为牢。
我缓缓地,走到王阿姨面前,跪了下来。
“阿姨,”我低下头,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对不起。”
警察走了。
他们说,这是家事,让我们自己协商解决。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王阿姨。
还有那个,被我们共同视为珍宝的花盆。
她哭累了,靠在沙发上,双眼无神。
我给她倒了杯热水。
她没接。
我们就这么沉默着。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嘶哑。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她走后没多久。”
“为什么?”
“我想让她……陪着我。”
“你觉得这是陪伴?”她冷笑,“你觉得她愿意被你埋在土里,不见天日,就为了开一朵破花?”
“破花”两个字,再次刺痛了我。
但我没有反驳。
因为她说得对。
我从来没有问过陈玥,她愿不愿意。
我只是,一厢情愿地,替她做了决定。
“离婚的时候,”王阿姨突然说,“她跟我说,她对你失望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说,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看不到她的辛苦,听不到她的心声。你给她的,都是你认为她应该要的,而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她喜欢热闹,你却总让她一个人待着。”
“她喜欢旅行,你却总说没时间。”
“她养那盆兰花,是想让家里有点生气,是想让你下班回来,能看到一点除了电脑屏幕以外的颜色。可你呢,你把它当成了负担。”
王阿姨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插在我的心上。
原来,我从来……都不懂她。
“她跟我提离婚的时候,我骂了她。”王阿姨的眼泪又流了下来,“我让她再给你一次机会。我说,男人嘛,都粗心。可她摇摇头,说,妈,不是粗心,是不爱。”
不爱。
不。
我爱她。
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去爱。
我用错了方式。
从开始,到最后。
“她走的那天,”王阿t姨看着我,“穿的是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她说,要去海边散散心。”
“她说,李峰就像一块石头,她捂了这么多年,还是捂不热。”
“她说,她累了。”
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无声地,滚烫地,砸在地板上。
原来,她不是去散心。
她是去告别。
告别我,告别我们的过去。
然后,那辆失控的货车,替她完成了这个残忍的仪式。
我捂住脸,泣不成声。
我这个混蛋。
我这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最后,王阿姨抱着花盆走了。
我没有拦她。
我把那把小铲子,也给了她。
“阿姨,土里……土里都是她。”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有恨,有怨,但好像……也有一丝怜悯。
“李峰,”她走到门口,突然回头,“好好过吧。”
“为了你自己,也为了……玥玥。”
门关上了。
整个世界,瞬间空了。
我看着那个空荡荡的窗台。
阳光还在,夕阳也还会来。
但那个青釉花盆,不在了。
我的陈玥,不在了。
我像个被掏空了所有零件的机器人,瘫在原地,动弹不得。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
一天,两天,还是一周。
我没去上班,没接任何电话。
我就那么坐着,躺着,醒着,睡着。
脑子里,全是陈玥。
她的笑,她的哭,她生气的样子,她撒娇的样子。
还有她最后说的那些话。
“李峰,你这人,太闷,太独,没人管着不行。”
“我能管你一辈子吗?”
“不是粗心,是不爱。”
“我累了。”
我终于明白,我的爱,对她来说,是一种怎样的负担。
我把她当成了我的全世界。
却忘了,她也有她自己的世界。
我以为种下她,就能留住她。
其实,我只是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延续我的自私和控制欲。
真正的爱,不是占有。
是放手。
是成全。
是让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哪怕那个地方,没有我。
我辞职了。
离开了那个我奋斗了多年的城市。
我回了老家。
一个靠海的小镇。
我租了个小院子,种了很多花。
月季,玫瑰,栀子,茉莉。
但我再也没有用过青釉的花盆。
我开始学着,好好生活。
学着感受阳光,学着倾听风雨,学着跟邻居打招呼,学着去菜市场讨价还价。
学着,从我自己的世界里,走出来。
一年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小林。
“李哥?是我。”她的声音,听起来成熟了不少。
“嗯。”
“我……从老张那儿,要了你的电话。”
“有事吗?”
“没事,就是……听说你回老家了,问问你,过得还好吗?”
“挺好的。”我说。
“那就好。”
一阵沉默。
“你……”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你……走出来了吗?”
我看着院子里,开得正盛的白色月季。
阳光下,花瓣晶莹剔透,像在发光。
我笑了笑。
“没有。”
电话那头,是她轻轻的叹息。
“但我正在学着,和她一起,往前走。”我接着说。
她不在花盆里,不在泥土里。
她在我心里。
她是我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每一次看到美好事物时,嘴角不自觉的上扬。
她是我的一部分。
我不用再把她种下。
因为她已经,开在了我的生命里。
“小林,”我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骂醒了我。”
电话那头,传来了她轻轻的笑声。
“李峰,你也要好好的。”
“嗯。”
挂了电话,我拿起水壶,去给院子里的花浇水。
水珠落在白色的月季花瓣上,晶莹剔透。
我仿佛看到,陈玥穿着白色的连衣裙,站在花丛中,对我微笑。
这一次,她的笑容里,没有怨,没有累。
只有释然。
和祝福。
我知道,她自由了。
而我,也终于,自由了。
来源:新瓷握膝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