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本来是去婴儿房看看暖气有没有开得太足。女儿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苹果。
那个声音是从婴儿监护器里传出来的。
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带着一点黏腻的湿气。
我本来是去婴儿房看看暖气有没有开得太足。女儿睡得正香,小脸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苹果。
监护器的接收端就放在床头柜上,屏幕亮着,女儿均匀的呼吸声像潮汐一样传来。
我正要转身,那个声音就钻进了我的耳朵。
不是女儿的声音。
是林晚,我的妻子。
她说:“别闹,痒。”
声音里带着笑,那种我很久没听过的,揉碎了的,带着撒娇意味的笑。
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含混不清,但那个音色,我熟悉得像熟悉自己掌心的纹路。
是陈默。
我的发小,我最好的朋友,我女儿的干爹。
他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只听到林晚又是一阵压抑的笑声,然后是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我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都凉了。
脚下的木地板仿佛变成了冰面,寒气顺着脚底板一路往上蹿,直冲天灵盖。
婴儿房里很暖,暖气片发出轻微的嗡鸣,空气里有淡淡的奶香味和宝宝润肤露的味道。
可我只觉得冷。
冷得牙关都在打颤。
监护器是双向的,他们在那头能听到这边的声音。
我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我怕我一出声,就是一声无法抑制的嘶吼。
那会吓到我的女儿。
我像个小偷一样,踮着脚,一步一步挪出了婴儿房,轻轻地,轻轻地带上了门。
客厅里没开灯,只有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我就站在那片光影里,手里攥着那个小小的接收器。
里面的声音还在继续。
断断续续的,像一场永远不会停歇的,对我凌迟的酷刑。
他们谈论着我。
陈默说:“老江最近是不是太累了?我看他都瘦了。”
林晚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别管他,他一天到晚就知道守着他那些破木头,他懂什么。”
破木头。
她说的是我的工作。
我是一个古董家具修复师。
我的世界里,就是那些带着岁月痕迹的木头。
我喜欢它们身上的味道,那是阳光、灰尘和时间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我喜欢用手抚摸它们,感受那些刀痕、裂纹和包浆,仿佛能听到它们在诉说过去的故事。
林晚曾经说,她最爱看我工作的样子。
她说,我拿着刻刀的样子,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眼睛里有光。
那光,现在去哪儿了?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守着破木头的,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我关掉了接收器。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剩下我的心跳声,一声一声,像沉重的鼓点,砸在我的胸腔上。
疼。
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疼,而是一种钝痛,像是有人用一把生了锈的锯子,在慢慢地,慢慢地锯我的骨头。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直到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林晚回来了。
她哼着歌,脚步轻快。
客厅的灯“啪”地一声被打开,她看到了站在黑暗中的我,吓了一跳。
“哎呀,你吓死我了!怎么不开灯啊?”
她走过来,身上带着一股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属于她的男士香水味。
是陈默惯用的那款,冷杉的味道。
我曾经还开玩笑说,他一个搞金融的,怎么用这么冷冽的香水,像是要去砍树。
现在我明白了。
他砍的,是我的树。
我看着她,她的脸在灯光下很白,嘴唇是饱满的红色,眼角还有一点没卸干净的眼线。
很美。
美得像一幅画。
一幅我曾经以为完全属于我的画。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她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伸手来摸我的脸。
她的手很凉。
我没有躲,任由那冰凉的触感贴在我的皮肤上。
我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今天真好看。”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
她笑了,眼波流转。
“贫嘴。我今天跟画廊老板吃饭,谈新画展的事,喝了点酒,头有点晕。”
她一边说,一边脱下高跟鞋,换上拖鞋。
每一个动作,都和往常一样,自然流畅。
仿佛那场在监护器里直播的背叛,只是一场我的幻觉。
如果不是空气中那缕冷杉的味道,我也许真的会以为是自己疯了。
那天晚上,我们分房睡了。
我找了个借口,说最近赶一个活儿,怕半夜吵到她和孩子。
她没有怀疑,只是嘱咐我别太累。
躺在工作室的行军床上,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工作室里弥漫着木屑和油漆的味道,这是我最熟悉,最能让我安心的味道。
但今晚,它们都失去了作用。
我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监护器里传来的那些声音。
那些笑声,那些对话,那些细碎的,黏腻的声响。
像无数只蚂蚁,在啃噬我的心脏。
我该怎么办?
冲进去,质问他们?
像个疯子一样大吼大叫,把家里砸个稀巴烂?
然后呢?
离婚?
女儿怎么办?她才一岁多,刚刚会含混不清地喊“爸爸”。
我无法想象,她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里长大。
我更无法想象,林晚和陈默,这两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会联手给我织了这么大一张网。
陈默。
我们从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了。
一起逃学,一起打架,一起喝得烂醉如T泥,躺在马路边上对着月亮说胡话。
我开工作室缺钱,他二话不说,把准备买车的钱全给了我。
他说:“兄弟,你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
林晚。
我是在一个画展上认识她的。
她站在自己的画前,穿着一条白色的裙子,安安静静的,整个人都在发光。
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姑娘,是我要找的人。
我们在一起,结婚,生子,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美好得像童话。
我以为,我们会是那个例外。
那个能把童话过成一辈子的例外。
原来,不是。
原来,所有的美好,都只是一个精心包装的谎言。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但我也不想用最激烈,最不堪的方式,去撕开这道已经腐烂流脓的伤口。
那样,只会让所有人都变得面目全非,尤其是我的女儿。
我要用我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
我是个手艺人。
手艺人有手艺人的骄傲和尊严。
我的战场,不在床上,也不在谈判桌上。
在我的工作室里。
在那堆“破木头”里。
从那天起,我开始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不再整天泡在工作室。
我开始早早回家,陪女儿玩,给林晚做饭。
我会买她最喜欢的花,记得她无意中提过的某件首饰。
我变得体贴,温柔,像一个完美的丈夫。
林晚起初有些不适应,但很快就沉浸在这种幸福里。
她看我的眼神,也渐渐多了些愧疚。
我知道。
但我假装不知道。
陈默还是会经常来我们家。
他会像往常一样,大大咧咧地搂着我的肩膀,叫我“老江”。
他会给女儿带最新款的玩具,会陪她玩一下午。
他会在饭桌上,跟我碰杯,说:“兄弟,祝你和弟妹,永远幸福。”
每次这个时候,我都会笑着,一饮而尽。
酒很烈,烧得我喉咙疼。
但我脸上的笑,一点都没变。
我在等。
等一个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林晚的画廊老板很欣赏她的才华,决定为她和另一位新锐艺术家,办一个双人展。
而那位新锐艺术家,就是陈默的表弟。
陈默作为亲友和赞助方,自然深度参与其中。
林晚为了这次画展,几乎是呕心沥血。
她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一画就是一整天。
我跟她说:“你的画这么美,应该配上最独特的画框。我来帮你做吧。”
她当时眼睛就亮了。
“真的吗?可是,你的活儿不是很忙吗?”
我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
“你的事,再忙也得排在第一位。”
她感动得眼圈都红了。
她不知道,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开始为她的画设计画框。
同时,我也开始准备我的“作品”。
那将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件作品。
我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同舟》。
我选了一块巨大的,上百年的樟木。
樟木的味道很特殊,浓烈,持久,有驱虫的功效。
也有一种说法,樟木的味道,能让人记住一些事情,永远不会忘记。
我就是要让他们,永远都忘不了。
我每天都在工作室里待到深夜。
巨大的木头,在我手里,一点一点地,现出雏形。
那是一艘船。
一艘古朴的,造型奇特的船。
船身是我亲手打磨的,光滑得像镜面,能映出人影。
船的内部,我没有挖空,而是用阴刻的手法,在上面雕刻。
我刻上了我和林晚从相识到相恋,再到结婚生子的所有场景。
第一次见面的画展,她穿着白裙子的样子。
第一次约会,我们在雨中奔跑。
我向她求婚,她哭得像个孩子。
女儿出生,我们三个人握在一起的手。
每一刀,都像是刻在我的心上。
那些曾经的美好,如今都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刃,一遍一遍地,凌迟着我。
我常常刻着刻着,就泪流满面。
泪水滴在木头上,很快就渗了进去,留下一块深色的印记。
我没有擦掉。
就让它们留着,成为这艘船的一部分。
船的另一面,我留给了陈默。
我刻上了我们从小到大的点点滴滴。
一起在河里摸鱼,被我爸追着打。
一起翻墙去网吧,结果被老板抓个正着。
他失恋了,我陪他喝了一整夜的酒。
我创业失败,他把存折拍在我面前,说:“拿着,不够再想办法。”
刻到最后,我的手都在抖。
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那个和我一起长大,比亲兄弟还亲的男人,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可是,监护器里的声音,空气里冷杉的味道,都在提醒我。
是真的。
一切都是真的。
在船的底部,我挖了一个很深的,很隐秘的暗格。
暗格里,我放了一样东西。
一个很小的,用紫檀木雕刻的盒子。
盒子里,是一只小小的录音笔。
录音笔里,存着那天晚上,婴儿监护器里所有的声音。
我把它们拷贝了出来,做了降噪处理。
每一个字,都清晰得让人心碎。
这艘船,我做了整整三个月。
三个月里,我瘦了二十斤。
整个人像被抽干了一样,只剩下一副骨架。
林晚很心疼,每天给我炖各种补品。
她会来工作室看我,看着那艘越来越成型的船,眼睛里充满了惊叹和爱意。
她问我:“这件作品叫什么名字?”
我说:“《同舟》。”
她靠在我怀里,轻声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风雨同舟,不离不弃。老公,你真好。”
那一刻,我差点就心软了。
我差点就要抱着她,告诉她,我什么都知道了,我们忘掉这一切,重新开始好不好?
可是,我做不到。
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就算勉强粘起来,也全是裂痕。
画展的日子,定在一个周末的下午。
地点在市中心最顶级的艺术馆。
那天,来了很多人。
媒体,评论家,艺术爱好者,还有我们所有的亲朋好友。
林晚穿着一身黑色的礼服,优雅,自信,像一只骄傲的黑天鹅。
她的画,挂在展厅最显眼的位置。
我为她的画配的框,也引来了不少赞叹。
那些画框,我用的是不同的木料,根据每一幅画的内容和意境,做了不同的雕刻。
它们不仅仅是画框,本身就是独立的艺术品。
陈默也来了。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他站在林晚身边,像一个守护者。
他们站在一起,真的很般配。
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而我,穿着一身沾满木屑的工作服,站在人群的角落里,像个局外人。
很多人都过来跟我打招呼,恭喜我。
恭喜我有一个这么有才华的妻子。
我一一笑着回应。
画展的高潮,是揭幕一件神秘的特邀展品。
主持人用激昂的声音,介绍着这件作品的创作者——也就是我。
他把我形容成一个“为爱而生的艺术家”。
我听到人群里传来一阵善意的笑声。
林晚和陈默也看着我,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骄傲。
我慢慢地走上台。
聚光灯打在我身上,有些刺眼。
我看着台下,看到了我的父母,林晚的父母,我们共同的朋友。
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
疼得我快要无法呼吸。
我拿起话筒,声音有些沙哑。
“谢谢大家。今天,我想把我最新的作品,送给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
我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林晚和陈默的身上。
“这件作品,我叫它,《同舟》。”
工作人员拉开了巨大的幕布。
那艘船,静静地停在展台中央。
灯光打在上面,船身反射出温润的光泽。
樟木的香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展厅。
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他们发出一阵阵惊叹。
“太美了!”
“这简直是鬼斧神工!”
林晚的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她捂着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陈默也走过来,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兄弟!你真是个天才!”
我笑了笑,对着话筒继续说:“这艘船,记录了我们的过去。每一个细节,都是一个故事。”
我引导着大家,去看船身上的那些雕刻。
我讲着我和林晚的故事,讲着我和陈默的故事。
我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情。
展厅里很安静,只有我的声音在回荡。
很多人都听得入了迷,眼圈泛红。
林晚已经泣不成声。
她走到船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些雕刻,就像在抚摸我们逝去的青春。
陈默的表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他的眼神里,有感动,有怀念,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最后,我的目光停在了船底。
“这艘船,还有一个秘密。”
我蹲下身,在船底一个极其隐蔽的地方,轻轻一按。
一个暗格,悄无声息地弹了出来。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好奇地看着。
我从暗格里,取出了那个紫檀木的盒子。
我捧着它,走到林晚和陈默面前。
“这个,是送给你们的,最后的礼物。”
林晚疑惑地看着我。
陈默也皱起了眉头。
我打开了盒子。
里面那只小小的录音笔,静静地躺在红色的丝绒上。
他们的脸色,在看到录音笔的那一刻,瞬间就变了。
变得惨白。
像两张被水浸泡过的纸。
林晚的身体开始发抖,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倒。
陈默一把扶住了她,他的手,也同样在抖。
他们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难以置信。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我甚至连录音笔的播放键都没有按。
不需要了。
他们的反应,已经说明了一切。
周围的人群开始窃窃私语。
他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看到,台上那对原本光鲜亮丽的男女,此刻却像两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
而我,就是那个递上屠刀的刽子生。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用只有我们三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同舟共济?不。”
“是同舟共渡,各自靠岸。”
说完,我把那个木盒,轻轻地放在了船头。
然后,我转过身,走下展台,穿过茫然的人群,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个金碧辉煌,却让我感到窒息的展厅。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下起了小雨。
雨点打在我的脸上,冰冰凉凉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我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我没有回家。
我在外面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
手机一直在响,是林晚,是陈默,是我的父母,是我的朋友。
我一个都没有接。
我走进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了一罐啤酒。
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
不知道过了多久,便利店的门被推开。
林晚冲了进来。
她浑身都湿透了,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妆也花了,看起来狼狈不堪。
她一眼就看到了我。
她朝我跑过来,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
便利店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们身上。
“江源,我错了。”
她抓着我的裤腿,仰着头,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从她脸上滑落。
“我真的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看在女儿的份上,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她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恨,也没有爱。
只剩下一片荒芜。
我把手里的啤酒喝完,然后把空罐子,轻轻地放在桌子上。
我弯下腰,把她扶了起来。
我对她说:“林晚,我们都回不去了。”
“那艘船,叫《同舟》。我把它留在了那里,也把我们的过去,都留在了那里。”
“从今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说完,我转身,走出了便利店。
这一次,她没有再追上来。
我听到她在我身后,发出了绝望的哭声。
那哭声,像一把钝刀,在我心口来回地割。
但我没有回头。
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那之后,我们离婚了。
过程很平静,没有争吵,没有拉扯。
女儿的抚养权归我,她随时可以来看。
房子和工作室都留给了我,她只要了她自己的画和一些私人物品。
陈默也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我听说,他辞了职,离开了这座城市。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们的那帮朋友,也渐渐和我疏远了。
他们大概觉得,我做得太绝了。
用那么一种公开的,惨烈的方式,去惩罚自己的妻子和最好的朋友。
他们不理解。
但我不需要他们理解。
那艘船,是我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个朋友,最后的尊严。
我没有毁了他们。
我只是把他们亲手埋下的炸弹,引爆了而已。
日子还要继续。
我带着女儿,搬到了郊区的一个小院子里。
院子里有棵很大的桂花树。
秋天的时候,满院子都是香的。
我把工作室也搬了过来。
每天,我修复那些旧家具,女儿就在我身边玩。
她会捡起地上的木屑,学着我的样子,在木头上敲敲打打。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地,被这温暖填满。
我开始接一些新的活儿。
不再局限于家具修复。
我开始尝试做一些木雕作品。
我雕刻山川,雕刻河流,雕刻花鸟鱼虫。
我把所有的情绪,都倾注在那些木头上。
我的作品,渐渐有了一些名气。
有人开始叫我“江老师”。
林晚偶尔会来看女儿。
她每次来,都会带很多东西。
她瘦了很多,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爱打扮了。
她总是安安静静地陪女儿玩,然后安安静静地离开。
我们之间,除了孩子,再也没有别的话题。
有一次,她走的时候,回头对我说:“江源,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
是真的过去了。
就像那些被我修复好的家具,伤痕虽然还在,但已经不再疼痛。
它们带着过去的故事,开始了新的生命。
我也是。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展厅。
那艘叫《同舟》的船,还静静地停在那里。
我走过去,看到船身上,那些我亲手刻下的过往,都消失了。
船身变得光滑如新,像一块从未被雕琢过的璞玉。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
这时候,我听到女儿在叫我。
“爸爸,爸爸。”
我一回头,看到她站在阳光里,笑着向我伸出手。
我朝她走过去。
阳光很暖。
我醒来的时候,眼角是湿的。
窗外,天已经亮了。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的人生,也是。
离婚后的第二年春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女声。
是陈默的母亲。
她告诉我,陈默回来了。
但是,他病了。
很重。
肝癌晚期。
阿姨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她说,陈默想见我一面。
就一面。
我挂了电话,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坐了很久。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我想起了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一棵树下,我和陈默一人一瓶啤酒,说要当一辈子的兄弟。
一辈子。
多讽刺的三个字。
最终,我还是去了医院。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很刺鼻。
陈默躺在病床上,瘦得脱了形。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好像永远都不会被打倒的男人,现在虚弱得像一根枯草。
看到我,他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走过去,按住了他。
“别动了。”
他咧开嘴,想对我笑,却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老江,你还是来了。”他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嘶哑,漏风。
我没说话,只是拉了把椅子,在他床边坐下。
我们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就要这么一直沉默下去。
他却突然开口了。
“对不起。”
他说。
“我知道,这三个字,什么用都没有。”
“但我还是想跟你说。”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林晚,对不起……所有人。”
他的眼角,滑下一滴泪。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了,就像中了邪一样。”
“我嫉妒你。真的,我嫉妒你。”
“你有天赋,有热爱,你可以把一块烂木头,变成一件艺术品。而我呢?我每天穿着人模狗样的西装,跟一帮人精勾心斗角,赚着一些自己都觉得肮脏的钱。”
“我看着你和林晚,那么好,好得像画一样。我就想,凭什么?凭什么最好的东西,都让你占了?”
“我就是个混蛋,是个小人。”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每说一句,都要喘很久的气。
我静静地听着。
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波澜。
也许是时间太久了。
也许是,我已经不在乎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乞求。
“老江,你能不能……打我一顿?”
“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打一架,什么事都过去了。”
我看着他那张苍白如纸的脸,摇了摇头。
“陈默,我们都长大了。”
“有些事,打一架,是过不去的。”
他的眼神,瞬间就黯淡了下去。
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灯。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
我没有回头。
我说:“好好治病。”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陈默的母亲站在那里,泪流满面。
她抓着我的手,不停地说着“谢谢你”。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谢我。
谢我来看他?
还是谢我,没有在他临死前,再给他一刀?
走出医院,阳光很好。
刺得我眼睛有点疼。
我突然想起,我忘了问他一件事。
那笔我开工作室时,他借给我的钱。
我早就还清了。
但我忘了问他,那笔钱,是不是也像他说的那样,充满了算计和嫉妒。
后来想想,算了。
没必要了。
人都要死了,还追究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陈默在一个月后去世了。
他的葬礼,我没有去。
我只是托人,送去了一个花圈。
花圈的挽联上,我什么都没写。
一片空白。
就像我们之间,最后剩下的,也只有一片空白。
那年秋天,我带着女儿,去了一趟南方的小镇。
小镇很安静,有一条很长的青石板路。
路的两边,都是一些老房子,白墙黑瓦,很有味道。
我们在那里住了一段时间。
我每天就带着女儿,在镇上闲逛。
或者,找个茶馆,一坐就是一下午。
女儿很喜欢那里。
她学会了用当地的方言,跟人打招呼。
有一天,我们在逛一个古玩市场的时候,女儿被一个小小的木头人吸引了。
那个木头人,雕刻得很粗糙,但很有趣。
是个笑呵呵的弥勒佛。
女儿拿着它,爱不释手。
我问老板多少钱。
老板是个很和善的老头,他摆了摆手,说:“送给小姑娘了,看她这么喜欢。”
我坚持要付钱。
老板拗不过我,就说:“这样吧,我看你也是个懂行的人。我这里有些老物件,坏了,一直没找到人修。你要是能帮我修好,这个木头人,就当是谢礼了。”
我跟着他,走进了他店铺的后院。
后院里,堆着很多旧家具。
桌子,椅子,箱子,柜子。
很多都已经残破不堪。
老板指着其中一个樟木箱子,叹了口气。
“这个箱子,是我老婆的嫁妆。前几年,不小心给弄坏了,一直没舍得扔。”
我走过去,仔细看了看。
箱子的榫卯结构坏了,箱盖也裂了一条缝。
但木料本身,是极好的老樟木。
我说:“我能修。”
我在那个小镇,待了半个多月。
每天,我就在老板的后院里,修那个箱子。
女儿就在我旁边,拿着小木头人,自己跟自己玩。
镇上的人,都知道来了一个会修东西的年轻人。
他们会拿一些坏了的物件来找我。
一把断了腿的椅子,一个缺了角的相框,一个不响了的八音盒。
我都不收费。
修好了,他们会送来一些自己家种的菜,或者刚出炉的饼。
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平静,很充实。
那个樟木箱子,我修得很用心。
我把它拆开,重新做了榫卯。
用古法,把裂缝补好,打磨,上蜡。
最后,我还用剩下的边角料,在箱盖上,刻了一对鸳鸯。
栩栩如生。
箱子修好的那天,老板的老伴也来了。
她看到那个焕然一生的箱子,激动得热泪盈眶。
她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说:“谢谢你,年轻人。你不仅修好了箱子,还修好了我的念想。”
念想。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一直在修复的,不只是那些器物。
也是人心。
是我自己的心。
离开小镇的那天,很多人来送我们。
他们往我的车里,塞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老板把那个弥勒佛木雕,郑重地交到我女儿手里。
他对我说:“年轻人,你的手,是双有福气的手。以后,一定会有好报的。”
我笑着,跟他们一一道别。
车子开出很远,我从后视镜里,还能看到他们挥手的身影。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回到家,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的工作室,生意越来越好。
甚至有一些博物馆,也开始来找我,修复一些珍贵的藏品。
我变得很忙。
但我每天都会抽出时间,陪女儿。
我们会一起去公园,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做手工。
女儿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懂事。
她从不问我,关于她妈妈的事情。
好像,她知道,那是一个不能触碰的话题。
林晚还是会定期来看她。
有一次,她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我工作室里,一件刚完成的作品。
那是一把摇椅。
我用的是一整块核桃木,没有用一颗钉子,全是榫卯结构。
椅背上,我雕刻了缠绕的藤蔓,藤蔓上,开满了细碎的小花。
林晚看着那把摇椅,看了很久。
她说:“真美。”
她说:“江源,你现在,是真的放下了。”
我没有回答她。
放下?
也许吧。
我只是觉得,再纠结于过去,没有任何意义。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那天,她陪女儿玩到很晚。
临走的时候,她对我说:“我要结婚了。”
我愣了一下。
然后,我说:“恭喜。”
她是真的,发自内心地说的。
她看着我,笑了。
那是我在离婚后,第一次看到她笑得那么轻松。
“他是个老师,人很好,对我也很好。”
“江源,谢谢你。”
我问:“谢我什么?”
她说:“谢谢你,当初没有把我毁掉。”
“也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
她走了。
我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车,消失在夜色里。
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像是卸下了一个很重很重的包袱。
原来,真正的原谅,不是说出来的。
是当你看到对方过得好时,你心里,是平静的,是祝福的。
那之后,又过了很多年。
女儿长大了,考上了外地的大学。
她学的是艺术史。
她说,她想研究那些古老的,带着故事的器物。
她说,爸爸,你是我唯一的偶像。
送她去学校的那天,我一个人开车回来。
空荡荡的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突然觉得,有些孤单。
我走进工作室,打开了一盏灯。
工作室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木头味道。
我走到一面墙边。
墙上,挂着一幅照片。
是那艘船,《同舟》。
画展结束后,那艘船被一个匿名的收藏家,高价买走了。
我一直不知道是谁。
直到去年,我收到了一个包裹。
里面是这张照片,还有一封信。
信是陈默的母亲写的。
她告诉我,买下那艘船的人,是陈默。
那是他用自己最后剩下的一点钱买的。
他把它,放在了一个仓库里。
谁也不让碰。
他去世后,他母亲遵照他的遗嘱,把船捐给了市里的美术馆。
信的最后,阿姨写道:
“江源,陈默让我告诉你,他这辈子,做过很多错事。但唯一做对的一件,就是认识了你这个兄弟。他说,他把船还给你,也把他欠你的那份情谊,还给你。希望你,下辈子,别再遇见他了。”
我看着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船,静静地停在美术馆的展厅中央。
灯光柔和地洒在上面。
它看起来,那么安详,那么沉静。
仿佛已经承载了所有的故事,看淡了所有的恩怨。
我伸出手,轻轻地拂过照片。
我好像,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樟木香。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两个少年,躺在草地上,看着天上的白云。
一个说,我以后要赚很多很多钱,买最大的房子,开最酷的跑车。
另一个说,我以后要当一个木匠,做世界上最漂亮的家具。
然后,他们相视一笑。
笑声,清脆,响亮。
飘散在,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夏天里。
来源:心动之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