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我拼了命赚回来的。开装修公司,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夏天顶着四十度的高温跑工地,冬天在没暖气的毛坯房里冻得像条狗。
天花板是白色的。
惨白惨白的,像太平间里盖尸体的布。
我盯着那片白,盯了不知道多久。
直到瞳孔酸胀,视线模糊,一片白变成了无数个晃动的光斑。
“陈峰,你醒了?”
一个声音,是林薇的。我的老婆。
我没动,也没出声。
不是不想,是动不了。
脖子以下,像一截被砍断的木头,没有半点知觉。
医生的话在耳边嗡嗡作响,像一群讨厌的苍蝇。
“高位截瘫,下半辈子,可能都得在床上度过了。”
可能?
我心里冷笑。这些穿白大褂的,最会用这种词。
“陈峰,你别这样,我害怕。”林薇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费力地转动眼球,视线终于从天花板挪到了她的脸上。
妆哭花了,眼线晕开,像两道黑色的泪痕。
但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漂亮的眼睛里,没有心疼,没有悲伤。
只有恐惧,和一丝……厌弃。
我张了张嘴,嗓子干得像着了火。
“水。”
她如梦初醒,赶紧倒了水,把吸管凑到我嘴边。
我贪婪地吸着,温热的水流过喉咙,像是久旱的土地终于等来了雨。
“钱呢?”我问,声音嘶哑得像破锣。
林薇的手一抖,水洒了出来,滴在我胸口的病号服上,一片冰凉。
“什么……什么钱?”她眼神躲闪。
“卡里的钱。”我盯着她,“我们俩所有的积蓄。”
那是我拼了命赚回来的。开装修公司,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夏天顶着四十度的高温跑工地,冬天在没暖气的毛坯房里冻得像条狗。
一百七十八万。
我记得清清楚楚,每一分,都带着我的血和汗。
“钱……钱在你住院缴费的时候,用了一些……”
“用了一些是多少?”我逼问。
“陈峰,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养身体,钱的事情……”
“我问你用了多少!”我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来的。
胸口剧烈起伏,牵动着断裂的神经,一阵钻心的疼。
林薇被我吓到了,往后退了一步。
“没……没多少。”
她的谎言,像一根针,扎在我已经麻木的心上。
我闭上眼,笑了。
“林薇,我们结婚五年了。”
“你脚上那双鞋,八千。你身上那件大衣,一万二。你那个包,三万。”
“我给你买的时候,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以为,我给你最好的,你就会真心对我。”
“我出车祸,躺在这里,成了个废人。我还没死呢,你就开始算计我的钱了?”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但每个字,都像一把刀。
林薇的脸,一瞬间变得煞白。
她不再伪装,眼神里的厌弃和不耐烦,像垃圾一样倾倒出来。
“陈峰!你以为我想这样吗?”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是个废人了!废人你懂吗?”
“下半辈子都要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我呢?我才二十八岁!我的下半辈子呢?就要守着你这个活死人过吗?”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把病房里其他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很可笑。
这就是我爱了五年的女人。
我以为她是朵需要精心呵护的玫瑰,原来不过是株攀附在大树上的菟丝子。
树倒了,她只会毫不犹豫地寻找下一棵。
“所以,钱你都拿走了?”我问。
她被我问得一愣,随即梗着脖子。
“那是我们夫妻的共同财产!我拿我应得的那一份,有什么错?”
“你应得的?”我重复着这四个字,笑出了声。
笑声牵动了伤口,我咳得撕心裂肺。
“滚。”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陈峰,你……”
“我让你滚!”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偏过头,死死盯着床头柜上的水杯。
我真想拿起它,砸烂她那张虚伪的脸。
可我做不到。
我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这种无能为力的愤怒,比身上的疼痛更让我绝望。
林薇大概是被我眼里的疯狂吓住了。
她咬了咬牙,抓起她的名牌包,转身就走。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像一把锤子,一下下砸在我的尊严上。
门开了,又关上。
病房里恢复了安静。
我能听见邻床大爷沉重的呼吸声,护士在走廊里交谈的声音,还有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世界依然在运转。
只有我,被困在了这张一米二的床上,成了一座孤岛。
我闭上眼,两行滚烫的液体,从眼角滑落,没入枕头里,冰凉。
第二天,护士来通知我,住院费欠了。
“陈先生,您爱人今天没来吗?再不缴费,我们这边只能给您停药了。”小护士的语气很为难。
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她不会来了。”
“那……您看您能不能联系一下其他家属?”
家属?
我爸妈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出车祸没了。
这些年,我就是自己的家属。
我还有一个弟弟,陈阳。
但我们已经快三年没联系了。
最后一次见面,是我把他赶出家门的。
我让他滚,让他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怎么有脸联系他?
“没有了。”我干涩地说。
小护士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我知道,我快要被这家医院扫地出门了。
像一件没人要的垃圾。
我躺在床上,开始盘算。
从这里到窗户,大概五米。
如果我能滚到地上,再一点点爬过去,或许能从六楼摔下去。
一了百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我的心脏。
死了,就不用再受这份罪了。
死了,就不用再感受这种被人抛弃的屈辱了。
我开始尝试着挪动身体。
用肩膀,用腰,用还能感觉到一丝力量的肌肉。
汗水很快湿透了病号服,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紧绷,让我几近虚脱。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病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以为是护士。
头也没回,哑着嗓子说:“别管我,让我死了算了。”
门口的人沉默了很久。
然后,一个有些沙哑,又有些陌生的声音响起。
“哥。”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
这个声音……
我猛地转过头。
门口站着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卫衣,牛仔裤的膝盖处磨破了。
他头发有点长,遮住了眼睛,脸上带着一丝风尘仆仆的倦意。
是陈阳。
我的弟弟。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还有一袋水果。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沉默了。
他走到我床边,把东西放下。
然后,他看到了我湿透的衣服,和我身下那一片狼藉。
我刚才用力过猛,失禁了。
一股臊臭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我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所有的尊严,所有的骄傲,在这一刻,被碾得粉碎。
我恨不得立刻死去。
“你看什么看!滚!谁让你来的!滚出去!”
我冲他咆哮,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陈阳没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转身出去,不一会儿,端来一盆热水,拿来了干净的毛巾和床单。
他走到我床边,伸手就要解我的裤子。
“你干什么!别碰我!”我剧烈地挣扎起来。
“哥,别动,会碰到伤口。”他的声音很平静。
他按住我的肩膀,力气不大,却让我无法动弹。
我的反抗,在他面前,像个笑话。
他熟练地帮我擦洗身体,换上干净的衣服,再铺上新的床单。
整个过程,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嫌弃。
他的动作很轻,很温柔。
好像我不是一个散发着恶臭的废人,而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我僵硬地躺着,一动不动。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陈峰,什么时候这么窝囊过?
收拾干净后,他打开保温桶。
是一股鸡汤的香味。
“我熬了三个小时,你喝点。”他说着,盛了一碗,用勺子舀起,吹了吹,递到我嘴边。
我偏过头。
“不喝,拿走。”
“哥,我知道你心里难受。”陈阳说,“但身体是自己的,不能拿命赌气。”
“我的命,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冷冷地说,“我不是让你滚了吗?你回来干什么?看我笑话?”
陈阳沉默了。
他把碗放下,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护士说你欠费了。”他说。
我的心一沉。
“我已经交了。”
我猛地看向他。
“你哪来的钱?”
我太了解他了。
当年他为了搞那个什么狗屁乐队,跟我要钱,我没给,还把他骂了一顿。
我说他好高骛远,不务正业。
我说爸妈死得早,我把他拉扯大,不是让他去当个不三不四的流浪歌手的。
我们大吵一架,我让他滚。
他就真的滚了。
这几年,我听说他在外面混得并不好。
在酒吧驻唱,给人写歌,有一顿没一顿的。
他能有什么钱?
“我把我的吉他卖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心里猛地一震。
那把吉他,我见过。
是一把马丁。
我虽然不懂音乐,但也知道那个牌子不便宜。
我记得他当时抱着那把吉他,眼睛里有光。
他说,哥,这是我的命。
现在,他把他的“命”卖了,来换我的命。
“谁让你卖的?”我吼道,“你以为你卖把破吉他就能救我了?杯水车薪!你懂不懂!”
“我知道。”陈阳看着我,眼神很平静,“但能撑一天是一天。”
“以后呢?以后怎么办?”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他的平静,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让我所有的愤怒都无处发泄。
我颓然地躺回床上,用手背盖住眼睛。
“你走吧。”我说,“我不需要你可怜。”
“我不是可怜你。”陈阳说,“你是我哥。”
就这么一句话。
“你是我哥。”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从指缝里汹涌而出。
我恨林薇的背叛,恨命运的不公,更恨自己的无能。
但此刻,所有的恨,都抵不过陈阳这四个字带来的酸楚和暖意。
他没有走。
他开始像个陀螺一样转起来。
给我喂饭,帮我翻身,按摩我毫无知觉的双腿。
他做得那么自然,那么熟练,好像已经做过千百遍。
我问他:“你怎么会这些?”
他说:“以前在外面打工,照顾过一个瘫痪的老人。”
我的心,又被扎了一下。
我把他赶出家门,他却在外面学了如何照顾一个瘫痪的人。
这是不是一种讽刺?
晚上,医院的陪护床不够,他就在我床边的地上铺了张硬纸板,蜷缩着睡下。
冬天的夜晚,病房里虽然有暖气,但地上依然冰冷。
我能听到他翻身时,骨头摩擦的声音。
我心里五味杂陈。
“你上来睡吧,这床够大。”我终于开口。
他愣了一下,摇摇头。
“不了,哥,我怕碰到你。”
“上来!”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爬了上来。
我们俩,一个瘫痪,一个健康,挤在一张一米二的病床上。
中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是三年的隔阂,和我还不肯放下的骄傲。
“哥,你还记得吗?”黑暗中,他突然开口。
“小时候,咱家穷,只有一张床。夏天热,你总是让我睡在凉快的那头,你自己挤在墙角,热得一身痱子。”
我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回了那个破旧的小平房。
爸妈走后,我带着他,相依为命。
那时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他吃饱穿暖,不受欺负。
我辍学去工地上搬砖,一天挣三十块钱。
二十块给他买肉吃,十块留着我们俩当生活费。
我以为,我会是他一辈子的靠山。
没想到,最后,却是他成了我的依靠。
“别说了。”我打断他,声音有些哽咽。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悄融化。
在医院又待了半个月,陈阳卖吉他的钱,花光了。
医生找我们谈话,建议我出院,回家做康复。
说白了,就是医院不想再收留我这个没有治愈希望,又交不起钱的病人了。
出院那天,陈天没让我叫救护车。
他说,贵。
他不知道从哪里借来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后面铺了厚厚的被子。
他背着我,一步步从六楼走下来。
他的身体很瘦,却很稳。
我趴在他的背上,能闻到他衣服上淡淡的洗衣粉味道。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后颈,突然有一种错觉。
好像我们又回到了小时候。
我背着生病的他,走在去镇上卫生所的土路上。
那时候,我也是这样,汗流浃背,却一步都不敢停。
三轮车“嘎吱嘎吱”地响着,穿过城市的车水马龙。
我看着两旁飞速后退的高楼大厦,店铺招牌,感觉自己像个被时代抛弃的古董。
这里的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我以为陈阳会把我带回我和林薇那个宽敞明亮的三居室。
但三轮车却拐进了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城中村。
这里的巷子很窄,两边的楼房挤得密不透风,像两堵高墙,把天空切割成一条狭长的蓝。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杂着饭菜和垃圾的复杂气味。
三轮车停在一栋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居民楼下。
“到了。”陈阳说。
我看着眼前这栋楼,心里一沉。
“这是哪?”
“我住的地方。”
他把我从车上背下来,走进一个黑漆漆的楼道。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散发着霉味。
我们上了三楼,他用钥匙打开一扇掉漆的木门。
一股更浓的霉味扑面而来。
这是一个不到二十平米的单间。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就占了大部分空间。
唯一的窗户,对着对面楼的墙壁,几乎没有阳光。
这就是我弟弟这几年住的地方。
比我家的厕所还小。
我心里的那点骄傲,那点优越感,瞬间崩塌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拼命赚钱,住大房子,开好车,给老婆买名牌。
我以为我成功了。
我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责我弟弟不务正业,把他赶出家门。
可到头来,是我被老婆抛弃,像条死狗一样躺在这里。
而我最看不起的弟弟,却用他那微薄的收入,在这个破败的角落里,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陈阳把我安顿在床上。
这张床很小,我们俩躺下,就得紧紧挨着。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局促。
“哥,你先将就一下。等我发了工资,我们换个大点的房子。”
我没说话。
我还能说什么?
他开始忙碌起来。
烧水,做饭,收拾屋子。
这个狭小的空间,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他有一把旧的木吉他,挂在墙上,琴弦都生锈了。
那是他卖掉马丁之后,从二手市场淘来的。
有时候晚上,他会抱着那把破吉他,轻轻地弹唱。
唱的都是一些我没听过的歌。
旋律很简单,歌词也很朴实。
“……路很长,夜很凉,别怕,我陪你走到天亮……”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但在这安静的夜里,却像一股暖流,缓缓淌进我心里。
瘫痪病人的生活,是没有尊严的。
尤其是大小便失禁。
每次陈阳帮我处理的时候,我都把头埋进枕头里,恨不得自己从没来过这个世界。
他总是一边清理,一边跟我说话,想分散我的注意力。
“哥,今天菜市场的白菜特便宜,我买了棵大的,晚上给你做醋溜白菜。”
“对了,楼下张大爷的收音机又坏了,我下午去帮他瞅瞅。”
“你猜怎么着,我今天送外卖,碰到一个客人,非要给我五星好评,还打赏了二十块钱,嘿。”
他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这些小事,像一根根线,把我从绝望的深渊里,一点点往上拉。
让我知道,我虽然动不了,但我还活着。
我还和这个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为了给我增加营养,陈阳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吃的。
他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三四千块。
除去房租水电,所剩无几。
但他总能从菜市场买回最新鲜的食材。
我看到他手机里的外卖软件,他自己的午餐,永远是十块钱一份的特价快餐。
有一次,我看到他偷偷在阳台吃泡面。
被我发现了,他还不好意思地笑笑。
“今天不想做饭,凑合一顿。”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陈阳。”我叫他。
“嗯?”
“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憋在心里很久了。
陈阳愣住了。
他挠了挠头,笑了。
“哥,你说啥呢,咱俩谁跟谁。”
他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难受。
我开始尝试着做康复训练。
医生说,虽然希望渺茫,但万一呢?
我不想一辈子都拖累他。
我用尽全力,去感受那双已经不属于我的腿。
去命令它们,移动,哪怕只是一厘米。
汗水一次次浸透衣服,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地颤抖。
但那双腿,依然像两根木头,毫无反应。
我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地失败。
绝望像潮水一样,反复拍打着我。
有好几次,我都想放弃了。
是陈阳,一直在我身边鼓励我。
“哥,不着急,慢慢来。”
“今天比昨天好一点了,我感觉你脚趾好像动了一下。”
我知道他是骗我的。
但我愿意相信这个谎言。
除了身体上的康复,更难的是心理上的。
我以前是个多么骄傲的人。
现在,却成了一个需要人伺候的废物。
这种落差,让我变得暴躁,易怒。
我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对陈阳大发雷霆。
饭菜咸了,水温烫了,他翻身的时候弄疼我了。
我把所有的怨气,所有的不甘,都发泄在了他身上。
我知道我这样很混蛋。
但我控制不住自己。
每次发完火,看到他默默收拾残局的背影,我都后悔得想抽自己耳光。
但他从来没有跟我红过脸。
他总是等我发泄完,然后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做他该做的事。
有一次,我把他给我熬的汤打翻了,滚烫的汤洒了他一手。
他的手立刻红了一大片。
我吓坏了。
“陈阳,你怎么样?快去冲冷水!”
他却反过来安慰我。
“没事,哥,不烫。”
他转身去水龙头下冲手,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那一刻,我终于意识到,我的自尊,我的骄傲,在亲情面前,是多么的可笑和无知。
我才是那个最自私的人。
从那天起,我不再发脾气了。
我开始学着接受现实,学着配合他的照顾。
我甚至开始尝试着跟他开玩笑。
“陈阳,你这手艺,以后不开饭店可惜了。”
“等你哥我好了,投资给你开个连锁店。”
他听了,总是嘿嘿地笑。
“好啊,到时候店名就叫‘兄弟饭店’。”
阳光从狭小的窗户里挤进来,照在我们俩的脸上。
日子虽然清苦,但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我以为,生活就会这样,在平静和贫穷中,慢慢地过下去。
直到那天,林薇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切。
那天下午,陈阳出去送外卖了。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半睡半醒。
门,被敲响了。
我以为是房东来催租。
“门没锁。”我喊了一声。
门被推开。
走进来的人,让我瞬间清醒。
是林薇。
她还是那么光鲜亮丽。
香奈儿的套装,爱马仕的包,精致的妆容。
她和这个破败、潮湿的房间,格格不-入。
她皱着眉,用一种嫌恶的眼神,打量着这个地方。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陈峰,你怎么……住在这里?”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可思议。
我看着她,心里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不然呢?住在五星级酒店,等你来给我送饭?”我讽刺道。
她被我噎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
“我……我找了你好久。”
“找我干什么?钱花完了?”
“陈峰!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她拔高了音量,“我来找你,是有正事。”
她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扔在我的床上。
“离婚协议书,你签了吧。”
我拿起那份文件。
“财产分割”那一栏,写得清清楚楚。
婚后所有存款,一百七十八万,归女方所有。
房产,一套,归女方所有。
车辆,一辆,归女方所有。
而我,陈峰,净身出户。
我气得笑了起来。
“林薇,你可真够狠的。”
“我哪里狠了?”她理直气壮,“你现在这个样子,根本没有能力抚养自己,这些财产放在你那里也是浪费。我拿走,是为了我们未来的生活做打算。”
“我们?”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和我,还有未来?”
“我……”她眼神闪烁了一下,“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饿死吧?我拿了钱,每个月会给你打三千块生活费,够你和你那个废物弟弟过日子了。”
“废物弟弟?”
我眼里的温度,瞬间降到了冰点。
“你说谁是废物?”
“难道不是吗?”林薇撇撇嘴,“一个二十好几的人,还在送外卖,住这种鬼地方,不是废物是什么?陈峰,我真不明白,你当初怎么会把他赶出去,现在又把他叫回来伺候你?你还嫌不够丢人吗?”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愣住了。
林薇也愣住了。
门口,站着气喘吁吁的陈阳。
他手里还提着外卖箱,额头上全是汗。
他刚才那一巴掌,用尽了全力。
林薇的半边脸,迅速地红肿起来。
“你……你敢打我?”林薇捂着脸,尖叫起来。
“我打的就是你这种狼心狗肺的女人!”陈阳的眼睛都红了,“你有什么资格说我哥?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告诉你,我哥就算瘫了,也比你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女人高贵一百倍!”
“你拿着我哥的血汗钱,住着他的房子,开着他的车,现在他倒下了,你就一脚把他踹开!你还是人吗?”
陈阳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很少发这么大的火。
林薇被他骂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大概从没见过这么“野蛮”的陈阳。
“疯子!你们俩都是疯子!”
她撂下这句话,抓起包,狼狈地逃走了。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
陈阳走到我床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
“哥,对不起,我没忍住。”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
“打得好。”
我拿起那份离婚协议书,和床头柜上的笔。
“陈阳,扶我起来。”
他把我扶起来,靠在床头。
我颤抖着手,在“男方签名”那一栏,写下了我的名字。
陈峰。
这两个字,我写了很久。
每一笔,都像刻在骨头上。
写完,我把协议书递给他。
“明天,帮我寄给她。”
“哥……”
“结束了。”我说,“都结束了。”
我看着窗外那条狭窄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像压在心口的一块巨石,终于被搬开了。
钱没了,房子没了,老婆也没了。
我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
但我 strangely 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也许,人要先跌到谷底,才能看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林薇的事情,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阵涟漪,但很快就平息了。
我们的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清贫,但安稳。
只是,我发现陈阳越来越忙了。
他以前只送午高峰和晚高峰的外卖,现在几乎是全天都在外面跑。
有时候深夜才回来,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拼。
他说,想多赚点钱,给我买个好点的轮椅,带我出去透透气。
我心里又酸又暖。
我开始更加努力地做康复训练。
我用一根绳子绑住脚踝,另一头拴在床头。
每天,我就用尽全力去拉那根绳子,试图让我的腿有一点点弯曲。
我还让陈阳买了两个哑铃。
我躺在床上,练习举重,锻炼我的手臂力量。
我想,就算我的腿一辈子都好不了,至少,我的手要有点力气。
我不能什么都靠他。
一天晚上,我发高烧了。
起因是褥疮感染。
长期卧床,背部和臀部的皮肤开始溃烂。
陈阳每天都给我擦药,但还是感染了。
我烧得迷迷糊糊,浑身滚烫,说胡话。
我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个冰火两重天的世界。
一会儿冷得发抖,一会儿热得像要烧起来。
在混沌中,我听到了陈阳焦急的声音。
“哥,你醒醒!你别吓我!”
我感觉到他背起我,冲出了家门。
外面的风很冷,吹在我脸上,像刀子一样。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和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快!医生!救命!”
他把我背到了社区医院。
医生检查后,说情况很严重,必须马上住院,用抗生素。
“先去交五千块押金。”
我听到陈阳的声音在发抖。
“医生,我……我能不能先欠着?我马上去凑钱。”
“不行,这是规定。”
我心里一沉。
我知道,陈阳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了。
他这个月的工资,刚交了房租,剩下的都给我买了营养品。
“求求你了,医生,救救我哥,我给你跪下了!”
我听到了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
我的弟弟。
那个曾经为了音乐梦想,宁愿饿肚子也不肯低头的弟弟。
现在,为了我,他跪下了。
我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睛。
我想告诉他,别跪。
哥不治了。
哥不值得你这样。
但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苦苦哀求。
最后,还是一个好心的护士长,看我们可怜,自己掏钱帮我们垫付了押金。
我被送进了病房,打上了点滴。
冰凉的药液,顺着血管流遍全身。
我的体温,一点点降了下来。
意识也慢慢恢复了清醒。
我看到陈阳坐在我床边,眼睛通红,满脸的疲惫和后怕。
“哥,你感觉怎么样了?”他看到我醒来,立刻凑过来。
我看着他,嘴唇动了动。
“陈阳。”
“嗯?”
“我们回家吧。”
“不行!”他立刻拒绝,“医生说你还要观察几天。”
“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我说,“我们没钱。”
“钱的事你别管,我来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我看着他,“你去卖血吗?还是去抢银行?”
他被我问住了,低下了头。
“哥,你别说这种话。”
“我不想再拖累你了。”我一字一句地说,“你为了我,已经付出太多了。你卖了吉他,放弃了梦想,现在还要为了我下跪。陈阳,我不值得。”
“你说什么傻话呢?”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你是我哥!这个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只要能让你好好的,让我做什么都行!”
“可我好不了了!”我终于失控地吼了出来,“我就是个废人!是个累赘!你为什么要在我这个废人身上浪费时间?你才二十三岁!你还有自己的人生!你应该去组你的乐队,去追你的梦想!而不是被我捆在这里,陪我一起烂掉!”
我的吼声,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
陈阳看着我,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默默地流泪。
那眼泪,像滚烫的岩浆,灼伤了我的心。
“哥。”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记不记得,我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次跟人打架,把头打破了。”
我当然记得。
那时候他叛逆,不爱学习,天天跟一帮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我气得把他揍了一顿。
“那天晚上,你一边骂我,一边给我上药。你的手抖得比我还厉害。”
“你跟我说,陈阳,我们没爸没妈了,我们只有彼此了。你争点气,别让我担心,行不行?”
“你说,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
陈阳看着我,泪流满面。
“哥,现在,我想把这句话,还给你。”
“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办?”
我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我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哭我破碎的身体,哭我逝去的尊严,哭我灰暗的未来。
也哭我失而复得的亲情。
陈阳没有劝我。
他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心,很粗糙,有很多老茧。
但很温暖,很有力。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
聊小时候的趣事,聊爸妈,也聊这几年各自的生活。
我才知道,他被我赶出家门后,过得有多苦。
他睡过天桥,捡过瓶子,在工地上扛过水泥。
最难的时候,三天没吃饭,饿得在垃圾桶里找吃的。
但他从来没想过放弃音乐。
他说,那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念头。
“哥,你知道吗?我写的第一首歌,就是写给你的。”
“歌名叫什么?”
“《靠山》。”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一直以为,我是他的靠山。
却不知道,在他的心里,我也需要一座靠山。
而他,愿意成为我的那座山。
高烧退了之后,我坚持要出院。
陈阳拗不过我,只好办了手续。
护士长看我们实在困难,又给我们免了一些费用,还送了我们一些常用药。
我们俩,对她千恩万谢。
回到那个狭小的出租屋,我感觉像是回到了家。
虽然简陋,但心安。
这次生病,像一次重生。
我不再自怨自艾,不再怨天尤人。
我开始积极地面对我的“新生活”。
我让陈阳买来一些关于康复理疗的书。
我每天除了锻炼手臂力量,还开始研究穴位按摩。
我让他帮我按,告诉他哪个穴位对应哪个部位。
一开始,他总是找不准位置。
我就在他的身上画出来。
我们俩,一个教,一个学,像两个探索新大陆的科学家。
奇迹,就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坚持中,悄然发生了。
有一天,陈阳在给我按摩脚底的涌泉穴时,我的左脚小脚趾,轻微地抽动了一下。
很轻,很轻。
如果不是他一直盯着,根本发现不了。
“哥!动了!动了!”
陈阳激动得像个孩子,语无伦次。
我也愣住了。
我低头看着我的脚。
那根小脚趾,像一个害羞的信号兵,又轻轻地动了一下。
那一刻,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我能感觉到它了!
我能控制它了!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下,但对我来说,却像是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这意味着,我的神经,并没有完全坏死。
我还有希望!
我们俩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那一天,陈阳破天荒地没有出去跑外卖。
他去菜市场,买了我最爱吃的鱼,买了一瓶啤酒。
他说,要庆祝一下。
那天晚上,我们俩都喝了点。
我看着他被酒精染红的脸,突然说:“陈阳,别送外卖了。”
他愣了一下。
“不送外卖,我们吃什么?”
“去做你想做的事。”我说,“去唱歌,去写歌,去组你的乐队。”
“可是……”
“没有可是。”我打断他,“你哥我,还没到要靠你卖苦力养活的地步。”
我拿起床头的一个小本子,递给他。
“这是什么?”他疑惑地打开。
里面,是我这几个月,凭着记忆写下来的一些东西。
我以前是开装修公司的,认识不少建材商和施工队。
虽然我人倒了,但这些年积累下来的人脉和经验还在。
哪个老板信誉好,哪个工头手艺精,哪个品牌的材料性价比高。
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虽然不能跑工地了,但我还能当个‘线上顾问’。”我说,“我联系了以前的几个老客户,他们信我。以后有装修的活,我来做方案,你帮我跑跑腿,跟他们对接一下。我们拿提成。”
“这……行吗?”陈阳有些不自信。
“怎么不行?”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哥我的脑子,还没瘫。”
这其实是我早就有的想法。
我不能一辈子都当个累赘。
我也要赚钱。
我要把陈阳卖掉吉他的钱,十倍、百倍地赚回来。
我要让他重新拿起他的“命”,去追他的梦。
说干就干。
第二天,我让陈阳去买了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
我开始在网上联系以前的客户和朋友。
一开始,很多人都不相信。
一个瘫痪的人,怎么做装修?
我没有多解释。
我用我的专业,给他们出了几套免费的设计方案。
从户型改造,到水电布局,到材料选择,再到软装搭配。
每一个细节,我都考虑得清清楚楚。
比他们找的那些所谓的设计师,专业得多,也实用得多。
很快,就有第一个客户,愿意相信我。
那是一个小户型的翻新。
预算很低,要求还很高。
我熬了好几个通宵,给他做了一套方案。
陈阳就成了我的腿。
我让他去量房,去建材市场拍照片,去施工现场监工。
一开始,他什么都不懂。
我就在电话里,一点点地教他。
怎么看图纸,怎么跟工头沟通,怎么验收。
他学得很快,也很用心。
一个月后,那个小户...型,完美交付。
客户非常满意,不仅结清了尾款,还额外给了我们一个大红包。
拿着那笔钱,我们俩都激动得不行。
这是我们俩,靠自己的努力,赚来的第一桶金。
虽然不多,但意义非凡。
有了第一个成功的案例,后面的事情,就顺利多了。
我的名声,在老客户的圈子里,慢慢传开了。
找我做设计的人,越来越多。
我们的收入,也渐渐稳定了下来。
第一个月,我们赚了八千。
第二个月,一万五。
第三个月,我们赚了三万。
那天,我让陈阳去银行,把钱都取了出来。
一沓沓红色的钞票,铺满了我们的小床。
陈阳看着那些钱,眼睛都直了。
“哥,我们……我们有钱了。”
“嗯。”我点点头,“去,把你的马丁,赎回来。”
陈阳愣住了。
他看着我,眼圈红了。
“哥,不用了,我现在这把破吉他,也挺好。”
“我让你去,你就去!”我板起脸,“那是你的梦,不能就这么算了。”
“还有,明天我们就搬家。换个大点的,有阳光的房子。”
“再给你买个好点的手机,你那个破手机,接电话都卡。”
“还有……”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
陈阳突然扑过来,抱住我。
“哥!”
他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也抱着他,拍着他的背。
我知道,我们俩,终于熬出头了。
我们搬进了一个两室一厅的房子。
虽然是租的,但很宽敞,很明亮。
我有了自己的房间,和一个可以晒到太阳的阳台。
陈阳也重新买了一把吉他。
不是马丁,他说,那把琴已经属于别人了,他不想去打扰。
他买了一把新的,他说,要重新开始。
他重新组建了他的乐队。
在我的“赞助”下,他们租了一个小排练室。
我有时候会让陈阳用轮椅推我过去。
听他们在里面,声嘶力竭地唱着。
那些关于梦想,关于挫折,关于不妥协的歌。
我听不懂他们的摇滚。
但我能听懂他们歌里的那股劲儿。
那是我曾经有过,后来又丢失了的东西。
我的身体,也在一天天好转。
在持续的康复训练下,我的左腿已经有了一些知觉。
我甚至可以在陈阳的搀扶下,站起来几秒钟。
医生说,这是一个奇迹。
我知道,这个奇迹,是陈阳给我的。
是他,用他的爱和坚持,把我从地狱里拉了回来。
一天下午,我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陈阳的乐队,接到了一个音乐节的邀请。
他很兴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哥,你说我们唱哪首歌好?”
“就唱你写的那首。”我说。
“哪首?”
“《靠山》。”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好。”
那天,我也去了音乐节的现场。
人山人海,彩旗飘扬。
我坐在轮椅上,在舞台侧面的一个角落里。
当陈阳和他的乐队,站上舞台的时候。
当聚光灯打在他们身上的时候。
我看到,陈阳的眼睛里,有光。
和当年,他抱着那把马丁吉他时,一模一样的光。
“下面这首歌,送给一个人。”
陈阳拿着话筒,看着我的方向。
“他是我哥。也是我的,靠山。”
熟悉的旋理响起。
比在那个出租屋里听到的,更激昂,更有力。
“路很长,夜很凉,别怕,我陪你走到天亮。”
“风很大,雨很大,别慌,我为你筑起一堵墙。”
“你是我的山,我是你的港,我们背靠着背,就有无穷的力量……”
全场的人,都在跟着他们的节奏挥手,欢呼。
我看着舞台上那个光芒万丈的弟弟。
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的人生,被一场车祸,劈成了两半。
前半生,我以为我拥有一切。
后半生,我失去了一切。
但也是在失去一切之后,我才真正明白。
什么名牌,什么豪宅,什么虚荣。
都比不上,深夜里的一碗热汤,绝望时的一个拥抱,和那一句——
“哥,别怕,有我呢。”
来源:雨落思起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