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对门住着个老头,姓李,具体叫什么不知道,反正我们这栋楼都叫他老李。
我家狗叫旺财,是条土得不能再土的中华田园犬。
但这狗有个毛病,一根筋,而且是根专找邻居麻烦的筋。
它总对着对门叫。
对门住着个老头,姓李,具体叫什么不知道,反正我们这栋楼都叫他老李。
老李这人,怎么说呢,挺怪的。
一个人住,六十出头的年纪,头发花白,背有点驼,走路总是慢吞吞的,拖鞋在水泥地上摩擦,发出那种“沙…沙…”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毛。
他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你跟他打招呼,他最多就是抬起眼皮看你一眼,点个头都算给你面子了。
我们这栋楼是老破小,隔音效果约等于零。
旺财只要一听见老李门口有动静,哪怕就是那“沙…沙…”的拖鞋声,立马就跟上了膛的机关枪一样,冲到门口,“汪汪汪”地狂吠,那架势,好像门外不是个老头,是抄了它狗窝的宿敌。
一开始,我没当回事。
狗嘛,听见动静叫两声正常。
我老婆小雅也说:“狗不都这样吗,看家护院呢,说明咱家旺财有责任心。”
但时间一长,我就受不了了。
我是个做设计的,常年在家办公,最需要的就是安静。
旺财这一天三顿外加下午茶宵夜的准点狂吠,把我的灵感全吠没了。
“你能不能管管你的狗!”小雅一边敷着面膜一边皱着眉说。
你看,这才几天,她就改口了,从“咱家旺财”变成了“你的狗”。
我说:“我怎么管?嘴长在它身上,我又不能给它缝上。”
“你每次就冲它喊一句‘别叫了’,那叫管吗?它听得懂吗?”
“那不然呢?跟它坐下来谈谈心?分析一下邻里关系的重要性?”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那天晚上,我正改一个甲方催了八百遍的图,旺财又开始了。
那叫声,尖利,急促,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愤怒?还是恐惧?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我冲到门口,对着旺财的屁股就是一脚。
力道不重,但侮辱性极强。
旺财“嗷”地一声,委屈地看了我一眼,夹着尾巴躲到了沙发底下,用那种“你这个负心汉”的眼神瞅着我。
门外,老李开门的声音响起,然后是那熟悉的“沙…沙…”声,渐行渐远。
世界终于安静了。
我回到电脑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
旺财那眼神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说实话,我有点后悔。
它平时很乖,从不乱叫,唯独对老李,反应激烈得像换了条狗。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事儿,不对劲。
第二天,小雅上班后,我打开购物软件,搜索“家用监控”。
与其跟狗置气,不如搞清楚它到底在叫什么。
我选了个带夜视功能、能连接手机实时查看的,当天下午就送到了。
安装位置我琢磨了很久。
不能太明显,不然老李看见了,还以为我专门监视他,影响邻里关系。
最后,我把它藏在了门口鞋柜顶上的一盆绿萝里,镜头从叶子的缝隙里刚好能拍到我家门口和对面老李家门口的一小片区域。
完美。
做完这一切,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快感,像个即将揭开谜底的侦探。
我跟旺财说:“狗子,爸爸给你伸冤的机会来了,下次再叫,我得看看对面到底是个什么牛鬼蛇神。”
旺财摇了摇尾巴,似乎听懂了。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老李还是那个独来独往的老李,旺财也没怎么叫。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小题大做,反应过度了。
第三天晚上,我跟一个项目到半夜,困得眼皮打架。
小雅早就睡了,房间里只有我键盘的噼啪声。
就在我准备保存文件去睡觉的时候,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是监控APP发来的“移动侦测”提醒。
我心里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
这个时间点,谁会在楼道里晃悠?
我点开APP,实时画面加载出来。
楼道的声控灯没亮,画面是黑白的夜视模式。
一开始,画面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些噪点在跳动。
我以为是飞蛾或者别的什么虫子触发了警报。
就在我准备关掉的时候,一个黑影,从画面边缘,慢慢地、慢慢地挪了进来。
是老李。
他没穿那双标志性的拖鞋,而是光着脚,踮着脚尖,动作轻得像个幽灵。
他走到我家门口。
我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要干什么?
撬锁?还是搞什么破坏?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手机,甚至想好了,只要他敢有下一步动作,我立马就冲出去。
但他没有。
他只是在我家门口那块小小的、几乎已经快被踩实的泥地上停了下来。
那是我当初搬进来时,心血来潮从花鸟市场买的一小块草皮,想着给门口添点绿,结果没几天就黄了,后来就成了旺财出门前刨两下的娱乐场所。
老李蹲了下来。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很小,像个盒子。
然后,他开始用手,徒手,在那块干硬的泥地里挖坑。
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一下,一下,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楼道里寂静无声,我甚至能通过手机的麦克风,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和指甲刮过泥土的“簌簌”声。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是在干什么?
半夜三更,一个老头,在我家门口,挖坑,埋东西?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个社会新闻的标题。
《震惊!孤僻老人竟有如此怪癖!》
《邻居半夜埋下不明物体,究竟是何居心?》
恐惧、好奇、愤怒……各种情绪在我心里搅成一团。
他埋的是什么?
钱?
不对,谁会把钱埋在别人家门口?
赃物?
还是……更可怕的东西?
我不敢想下去。
画面里,他已经挖好了一个小坑,把那个小盒子放了进去,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土填回去,甚至还把表面拍了拍平,尽量恢复原样。
做完这一切,他又蹲在原地,呆了很久。
夜视镜头下,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佝偻的、寂静的剪影。
那一刻,他不像个坏人,倒像个……悲伤的雕像。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缓缓站起来,踮着脚,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画面里。
我关掉手机,长出了一口气,后背已经湿透了。
我走到门口,趴在猫眼上往外看。
外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但我知道,门外,就在那片不起眼的泥土下,埋着一个秘密。
一个属于老李的,被他深更半夜、偷偷摸摸埋下的秘密。
我一夜没睡。
脑子里全是老李挖坑的画面。
第二天一早,小雅起床,看到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吓了一跳。
“你这是……通宵了?”
我没说话,把手机递给她,点开了昨晚那段录像。
小雅一开始还带着没睡醒的迷糊,可看着看着,她的表情也变了。
“这……这是老李?”她指着屏幕,声音都变了调,“他在干嘛?埋什么呢?”
“我他妈要知道就好了。”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你说,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这何止是有毛病,这简直是变态啊!”小雅把手机扔给我,一脸的嫌恶,“谁会半夜跑到别人家门口埋东西?太膈应人了!”
“你说……他埋的会不会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想起了一些民间传说的扎小人之类的巫蛊之术,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别自己吓自己。”小雅嘴上这么说,但脸色也白了几分,“不行,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报警吧?”
报警?
我犹豫了。
怎么说?说邻居在我家门口埋了个东西,但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警察来了,问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我装了监控偷拍的?
这事儿说出去,好像我才更像个变态。
“再看看吧。”我说,“也许……也许就是什么无伤大雅的东西呢?万一他就是……梦游呢?”
这个理由我自己都不信。
“你心可真大。”小雅白了我一眼,“反正那块地你别碰,也别让旺财去刨。谁知道埋了什么病毒细菌。”
她这么一说,我更觉得恶心了。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我假装出门扔垃圾,特意在我家门口那块地上来回踱步,想看出点什么端倪。
但什么也看不出来。
那块地被老李恢复得很好,和我记忆中的样子没什么区别。
下午,我听见对门有动静。
是老李出门了。
我赶紧凑到猫眼前往外看。
他还是那副样子,穿着旧汗衫,踩着拖鞋,“沙…沙…”地往楼下走。
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孤寡老人。
可一想到他昨晚那诡异的举动,我就觉得他身上笼罩着一层阴森森的雾气。
他是不是有什么反社会人格?
或者,他家里藏着什么秘密,所以才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警惕,唯独旺财的叫声,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
我的想象力开始脱缰。
我甚至脑补出了一整部悬疑剧。
老李是个退休的特工,或者是个隐藏的逃犯,他埋下的,是接头的信物,或者犯罪的证据。
而旺财,凭借它超凡的犬类直觉,嗅出了他身上危险的气息。
这个想法让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但又忍不住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
晚上,我跟小雅说了我的“特工理论”。
小雅像看傻子一样看着我。
“陈默,我发现你做设计可惜了,你应该去写小说。”
“你不觉得很合理吗?”我试图说服她,“这能解释他为什么那么孤僻,为什么行为那么诡异!”
“我只觉得你再这么下去,就快跟他一样诡异了。”小雅叹了口气,“你能不能别一天到晚盯着人家?过好我们自己的日子不行吗?”
我没说话。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
但我的好奇心已经被勾到了顶点。
就像一个潘多拉的盒子,虽然知道打开可能会有危险,但那该死的诱惑力,根本无法抗拒。
我决定,我得想办法,把那东西挖出来。
我开始制定一个“盗墓计划”。
首先,我得摸清老李的作息规律。
通过几天的暗中观察(主要是通过猫眼和监控),我发现他每天早上七点半准时出门,大概是去公园遛弯或者买菜,一个小时后回来。
下午三点左右,他会再出门一次,时间不长,大概半小时,像是去小区门口的便利店。
晚上基本不出门。
早上那一个小时,是我下手的最佳时机。
其次,我需要工具。
我想象着自己拿着个小铲子,鬼鬼祟祟地在自家门口挖土,那画面太美我不敢看。
而且容易留下痕셔。
我决定,就用手。
反正老李也是用手,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计划定在周五早上。
那几天,我过得坐立不安,跟做贼一样。
每次出门,我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眼那块地,心里盘算着下手的深度和角度。
旺财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紧张,总是在我脚边蹭来蹭去,用它湿漉漉的鼻子拱我的手。
“狗子,等我揭开真相,你就不用再冲他叫了。”我摸着它的头,郑重其事地说。
周五早上,七点二十五分。
我守在猫眼后,像个等待猎物的狙击手。
小雅已经上班走了,家里只有我和旺财。
七点半整,对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老李的身影出现,还是那身万年不变的行头,踩着拖鞋,下了楼。
我等了五分钟,确认他已经走远了。
“行动开始!”我对自己说,心脏“砰砰”直跳。
我打开门,探出头,左右看了看。
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清晨的阳光从楼道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
我深吸一口气,蹲下身。
旺财也跟着我出来,好奇地看着我。
“一边去,别捣乱。”我把它往旁边推了推。
我伸出手,触碰到了那片泥土。
有点硬,还有些潮湿。
我闭上眼,回想着监控里老李挖的位置,开始用手指往下刨。
泥土和石子嵌进我的指甲缝,有点疼,但我顾不上这些。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混杂着紧张、兴奋和一丝丝的负罪感。
我这是在干什么?
侵犯一个老人的隐私?
可是,他先在我家门口埋东西的!
我给自己找着理由,手上的动作没停。
大概挖了有十厘米深,我的指指尖触碰到了一个硬物。
就是它!
我心头一喜,加快了动作,把周围的土都刨开。
一个深棕色的小木盒子,出现在我眼前。
盒子很旧了,边缘的漆都有些剥落,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铜扣。
它比我想象的要小,大概只有一个巴掌大。
我把它拿起来,掂了掂,没什么分量。
我迫不及待地想打开它。
但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脚步声。
很轻,但我听见了。
我心里一惊,难道是老李回来了?这么快?
我来不及多想,抓起盒子,像抓着个烫手山芋,一把塞进口袋里,然后手忙脚乱地把土坑填上。
我刚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泥,老李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楼梯的拐角处。
我的心脏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看见我站在门口,愣了一下。
我也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着,时间仿佛静止了。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你……”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你家门口……怎么了?”
我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刚才太慌张,土根本没填平,留下了一个明显凹陷的坑,周围还散落着新鲜的泥土。
完了。
露馅了。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从脸颊一直烧到耳根。
“我……我……”我语无伦次,脑子飞速运转,想找个借口,“我……我看这草皮死了,想……想换块新的。”
这个借口烂透了。
谁会大清早用手刨地换草皮?
老李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更奇怪了。
他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也没有质问,只是那么静静地看着。
那种眼神,让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所有的心思都被他看穿了。
我尴尬得想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
口袋里的那个小木盒,此刻像一块烙铁,烫得我皮肤生疼。
“那个……李大爷,我先进去了。”我几乎是逃也似的,拉开门,闪身进了屋。
关上门的瞬间,我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太险了。
也太丢人了。
旺财在我脚边“呜呜”地叫着,好像在嘲笑我的狼狈。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木盒子。
这一番折腾,让我对它的好奇心达到了顶峰。
到底是什么东西,值得我冒着社死的风险去挖出来?
我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把盒子放在茶几上。
我仔细端详着它。
做工很普通,就是个常见的老式首饰盒。
我轻轻拨开那个铜扣。
“啪嗒”一声,很清脆。
我怀着一种开奖般的心情,掀开了盒盖。
然后,我愣住了。
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没有毒品证据,也没有什么骇人的东西。
只有一颗牙。
一颗小小的、带着牙根的乳牙。
牙齿下面,垫着一小块红色的绒布,旁边还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已经泛黄的纸条。
我拿起那张纸条,小心翼翼地展开。
上面是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是小孩子的笔迹。
“我的第一颗牙,掉了!纪念一下!——妞妞,6岁。”
字迹旁边,还画了一个不成形的笑脸。
我拿着那张纸条,看着那颗乳牙,整个人都傻了。
这就是老李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埋下的东西?
一颗小女孩的乳牙?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愤怒、恐惧、猜疑……瞬间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难以名状的荒谬感和……失落感。
我像个。
一个彻头彻尾的、自作多情的。
我把盒子盖上,颓然地靠在沙发上。
口袋里还有个东西。
我这才想起来,监控里,老李好像埋了不止一次。
难道……
我再次打开监控回放。
果然,在一周前的某个深夜,他也有过同样的行为。
位置差不多,就在我今天挖的坑旁边。
也就是说,地下,至少还有另一个盒子。
我突然有种强烈的冲动,想立刻冲出去,把另一个盒子也挖出来。
我想知道,那里面又是什么。
但理智告诉我,不能再这么做了。
我已经搞砸了一次,不能再有第二次。
我坐立不安地在客厅里踱步。
那个小木盒就静静地躺在茶几上,像一个无声的质问。
我该怎么办?
把盒子偷偷放回去?
不可能了,老李已经看见我在刨地了。
把盒子还给他?
怎么还?跟他说“李大爷,对不起,我把你埋在我家门口的东西挖出来了”?
那比当场被抓更尴尬。
我烦躁地揉着太阳穴,感觉自己惹上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下午,我没心思工作,满脑子都是那个盒子。
我把它拿在手里,反复摩挲着。
妞妞。
这是谁?
老李的孙女?
可我从没见过他家有小孩来过。
他看起来也不像个有儿孙绕膝的慈祥爷爷。
傍晚,小雅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有茶几上的木盒子。
“你……你把它挖出来了?”她一脸震惊。
我点了点头,把早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当我说到盒子里只是一颗乳牙和一张纸条时,小雅也愣住了。
她拿起盒子,打开看了看,脸上的表情和我一样,充满了困惑。
“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丧气地说,“我只知道我像个二百五。”
“这老头也真是的,有什么东西不能好好放着,非要埋在别人家门口?”小雅抱怨道,“这下好了,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我吼了一句。
吼完我就后悔了。
我知道我是在迁怒。
小雅看了我一眼,没跟我吵,只是把盒子放下,叹了口气。
“算了,先放着吧。等我想想办法。”她说,“你赶紧去洗洗,看你这手,跟掏了粪一样。”
我这才注意到我的指甲缝里还嵌着黑色的泥。
那天晚上,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
茶几上的那个小木盒,像个尴尬的闯入者,横在我们中间。
深夜,我又失眠了。
我悄悄起身,走到客厅,又拿起了那个盒子。
在黑暗中,我仿佛能看到那个叫妞妞的小女孩,歪着脑袋,用铅笔一笔一划地写下那行字。
她的笑脸,一定很灿烂吧。
老李和她,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他要把这么珍贵的东西,用那样一种方式,埋在我家门口?
第二天是周六。
我一整天都提心吊胆,生怕老李来敲门。
但他没有。
对门一整天都静悄悄的,连拖鞋的“沙沙”声都没有。
他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赶紧凑到猫眼去看。
他家的门紧紧关着。
我犹豫再三,还是没敢去敲门。
到了下午,我实在忍不住了。
“不行,我得去看看。”我对小雅说,“万一他真出什么事了呢?毕竟年纪大了。”
“你是怕他出事,还是怕他找你算账?”小雅一针见血。
我被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热。
“都有。”我老实承认。
“去吧去吧,早死早超生。”小雅挥了挥手,“记得态度好点,主动承认错误。”
我揣着那个木盒子,像揣着一颗炸弹,走到了对门。
我抬起手,又放下,反复了好几次。
最后,我心一横,敲了敲门。
“咚,咚咚。”
没人应。
我又敲了敲,加重了力道。
里面还是没动静。
我心里开始发毛。
不会真出事了吧?
我把耳朵贴在门上,隐约听到里面好像有电视的声音。
我松了口气。
人在就好。
我清了清嗓子,大声喊:“李大爷!你在家吗?我是对门的小陈!”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是拖鞋的“沙沙”声。
门开了条缝。
老李的脸出现在门后,还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眼神里带着明显的警惕。
“有事吗?”他问。
“那个……李大爷……”我紧张得手心冒汗,把一直藏在背后的手伸出来,摊开手掌,“这个……是您的东西吧?”
那个小木盒,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
老李的目光落在那个盒子上,整个人瞬间僵住了。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嘴唇微微颤抖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楼道里的光线很暗,但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我们就这么僵持着,大概有半分钟。
最后,他缓缓地伸出手,那是一只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微微颤抖着,从我手里接过了那个盒子。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那不是一个木盒子,而是一个刚刚降生的婴儿。
他没有看我,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盒子,用拇指反复摩挲着盒盖上的纹路。
“对不起,李大爷。”我鼓起勇气,低声说,“我不该……不该乱动您的东西。”
他还是没说话。
我感觉空气都凝固了。
“我……我看到您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狗。”他突然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厉害,“你家的狗,最近没怎么叫了。”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确实,自从我装了监控,满脑子都是老李的秘密,好像真的没怎么听见旺财叫了。
“是……是啊。”我呐呐地说。
“它很灵。”老李说,依旧低着头,“它能感觉到。”
感觉到什么?
我没敢问。
“进来吧。”他突然侧过身,把门完全打开了。
我再次愣住了。
他……他让我进他家?
这栋楼里,恐怕没几个人进过他家。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他的家,和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我想象中的脏乱差,也没有阴森诡异的气氛。
屋子很小,一室一厅的格局,但收拾得异常整洁,甚至可以说是……空旷。
家具很少,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老式的衣柜。
墙壁是那种最原始的水泥墙,连白灰都没刷。
整个屋子,都透着一种冷清到极致的暮气。
唯一有点生活气息的,是那台开着的电视。
电视上正在放一个动画片,叽叽喳喳的,声音开得很大。
“坐吧。”他指了指那把唯一的椅子。
我没坐,拘谨地站在原地。
他走到桌子前,把那个小木盒轻轻放下,然后又从抽屉里,拿出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
他把两个盒子并排放在一起。
然后,他看着我,缓缓地开口了。
“你是不是很好奇,这里面是什么?”
我点了点头。
他打开了我还给他的那个盒子,露出那颗乳牙。
然后,他又打开了另一个。
另一个盒子里,是一绺用红线扎起来的、细细软软的胎发。
“这是妞妞的胎发,这是她掉的第一颗乳牙。”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妞妞,是我女儿。”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很爱漂亮,从小就爱留长头发,每次剪头发都哭得惊天动地。”
“她换牙的时候,特别害怕,我骗她说,把掉下来的牙齿好好收起来,牙仙子就会送给她新的、漂亮的牙齿。”
“她信了,每次掉牙,都小心翼翼地包好,交给我,让我给牙仙子。”
老李一边说,一边用指尖轻轻触碰着那颗乳牙,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那种温柔,让这个一直以来在我眼中孤僻、怪异的老人,突然变得柔软起来。
“她……她现在……”我小心翼翼地问。
老李没有回答我。
他站起身,走到那个老旧的衣柜前,拉开了柜门。
柜子里没有几件衣服,挂着的,大多是小孩的裙子。
粉色的,白色的,带着蕾丝花边的,每一件都干干净净,像是随时准备被穿上。
他从最里面,拿出一个相框。
他把相框递给我。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了。
那是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
她穿着一条粉色的连衣裙,坐在一个男人的肩膀上。
那个男人,很年轻,笑得比她还灿烂。
是年轻时的老李。
“妞妞,她……”老李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她十年前就走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车祸。”
只有两个字,却像两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那天是她六岁的生日,我带她去买她最喜欢的草莓蛋糕。”
“就在马路对面……”
“一辆失控的货车……”
他说不下去了。
整个房间,只剩下电视里动画片的吵闹声。
那吵闹声,在此刻显得格外刺耳,也格外悲凉。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把电视开得那么大声。
也许,只有这样,这个空旷的、死寂的屋子,才不会显得那么冷。
“对不起。”我说。
我不知道除了这三个字,我还能说什么。
任何的安慰,在这样的悲伤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走以后,她妈妈也病倒了,没撑几年,也跟着去了。”
“这个家,就剩我一个人了。”
“我把老房子卖了,搬到了这里。我想离那些回忆远一点,可我发现,我走不出。”
“每年的今天,是妞妞的生日。还有她走的那个日子,我都会……”他指了指桌上的那两个盒子,“把她的东西,拿出来看看。”
“我怕把它们弄丢了,也怕放在家里,睹物思人,心里堵得慌。”
“后来,我看到你家门口那块地,就在我家对面,像个小小的坟头。”
他说出“坟头”两个字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但我却听得心惊肉跳。
“我就想,把她的东西,暂时寄存在那里。离我很近,我一开门就能看到。就像……就像她还在我对面,跟我做邻居一样。”
“我跟它们说说话,告诉它们,爸爸很好,爸爸很想她。”
“我以为,这是我们父女俩的秘密,不会有人发现。”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没想到,你家的狗,比人还灵。”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终于明白旺财为什么总对着他家叫了。
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挑衅。
动物的直觉,远比人类敏锐。
它或许是感觉到了这个老人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日积月累的悲伤。
它或许是听到了这个老人在深夜里,对着一抔黄土的喃喃自语。
它的叫声,不是驱赶,而是一种笨拙的、不知所措的回应。
而我,这个自作聪明的“人”,却只把它当成了噪音,甚至为此装上监控,像个小偷一样,挖出了一个父亲深埋心底的伤疤。
巨大的愧疚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李大爷,我……”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棉花,“我混蛋。”
老李摇了摇头。
“不怪你。”他说,“是我自己行为怪异。”
他把相框从我手里拿回去,用袖子擦了擦,小心翼翼地放回柜子里,关上了柜门。
仿佛关上了一个世界。
“东西,我拿回来了。以后……不会再去了。”他转过身,对我说,“你走吧。”
他的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但我知道,这只是他的保护壳。
我没有走。
我走到他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李大爷,对不起。”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接受我的道歉。
我走出他家门的时候,感觉腿都是软的。
回到家,小雅正焦急地等着我。
“怎么样?他没打你吧?”
我没说话,走过去,一把抱住了她。
小雅被我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轻轻拍着我的背。
“怎么了这是?受委屈了?”
我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把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我说得很慢,很乱,说到最后,声音都哽咽了。
小雅一直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说完,她抱着我的手,更紧了。
“都过去了。”她柔声说,“你也不是故意的。”
那天晚上,我们俩谁也没提那两个木盒子。
但我们心里都清楚,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第二天,我特意去超市,买了很多新鲜的蔬菜和肉。
小雅花了一整个下午,做了一桌子菜。
傍晚,我端着两盘菜,再一次敲响了老李的门。
开门的还是他,看到我手里的菜,愣住了。
“李大爷,我……我老婆多做了几个菜,我们俩也吃不完,给您送点过来。”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菜,又看了看我,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您就收下吧,不然也浪费了。”我把盘子硬塞到他手里。
他没有拒绝。
“谢谢。”他低声说。
这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两个字。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饭桌上,但凡做了什么好吃的,小雅都会让我给老李送一份过去。
有时候是一盘饺子,有时候是一碗热汤。
他每次都收下,话不多,但眼神里的戒备,在一点点融化。
偶尔,他也会给我们家送点东西过来。
一次是几个他自己种的西红柿,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味道很甜。
还有一次,是一小袋花生,他说是一个老家的亲戚寄来的。
我们之间的关系,在这一来一往的沉默馈赠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我不再觉得他是个怪人。
我看到他,只会想起那个在深夜里,把对女儿的思念,小心翼翼埋进土里的父亲。
旺财也很少再对着他家叫了。
偶尔,老李出门的时候,它会跑到门口,摇着尾巴,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呜呜”的轻响。
那声音,像是在打招呼。
有一次,老李出门,正好碰到我牵着旺财下楼。
旺财看到他,主动凑了过去,用头蹭他的裤腿。
我心里一紧,生怕他会反感。
但老李只是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旺财。
他犹豫了一下,缓缓地伸出手,在旺财的头顶上,轻轻地摸了一下。
一下,就一下。
然后,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我看到了。
在他转身的瞬间,他的眼角,好像有光。
又过了一段时间,是一个周末的下午。
我和小雅在家看电影,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是老李。
他手里提着一个蛋糕盒子。
“小陈,”他看着我,脸上竟然有了一丝……可以称之为“笑容”的表情,“今天,是妞妞的生日。”
“我买了个蛋糕,你们……要不要一起吃?”
我愣住了。
然后,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要!”
我把他请了进来。
这是他第一次,踏进我们家。
旺财兴奋地在他脚边绕来绕去。
小雅也从房间里出来了,看到老李,她笑着说:“李大爷,快请坐。”
我们三个人,围着一个小小的草莓蛋糕。
老李点上蜡烛,一根,两根……一共六根。
烛光跳跃着,映着他苍老的脸。
他的眼眶是红的。
“妞妞,爸爸和叔叔阿姨,一起给你过生日了。”他对着空气,轻声说。
“祝你生日快乐。”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叫妞妞的小女孩,就坐我们中间。
她扎着羊角辫,穿着粉色的裙子,对着我们,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们没有唱生日歌。
我们只是静静地坐着,分享了那个对于妞妞来说,永远停留在了六岁的草莓蛋糕。
蛋糕很甜。
那天之后,老李来我们家串门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他不再总是把电视开得震天响。
他说,听着我们屋里传来的说话声和旺财的叫声,觉得……踏实。
我们知道了,他以前是中学的物理老师,退休了。
他也知道了,我是个天天被甲方折磨的设计狗,小雅是个干练的HR。
我们聊工作,聊生活,聊过去。
他很少主动提妞妞,但当小雅拿着我们小时候的照片给他看时,他会指着照片,说:“我们妞妞小时候,也有一件这样的裙子。”
他的脸上,会泛起那种温柔的、属于父亲的光。
我家门口那块被我刨得乱七八糟的泥地,后来被老李重新打理了。
他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种子,撒了下去。
没过多久,竟然开出了一片小小的、五颜六色的太阳花。
阳光好的时候,那些花朵努力地朝着太阳绽放,灿烂得有些晃眼。
旺财再也没有对着那块地叫过。
它只是会在出门的时候,跑到花丛边,闻一闻,然后心满意足地摇着尾巴,跟我去楼下撒欢。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没有装那个监控,会怎么样?
或许,老李会一直是那个我眼中的孤僻怪人。
旺财会一直对着他家狂吠,直到我们其中一方搬走。
我们就像两条生活在同一栋楼里的平行线,永远不会有交集。
但生活没有如果。
一个错误的开始,一次笨拙的闯入,却阴差阳错地,敲开了一扇紧闭的门,照亮了三个孤独的灵魂。
原来,在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我们每个人,都可能是一座孤岛。
但只要你愿意,哪怕只是递过去一盘饺子,一声问候,或许就能架起一座桥。
而桥的另一头,可能就藏着一个,你从未了解过的,温柔的世界。
来源:意动花为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