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那片儿,红星机械厂的家属区,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铁锈和煤灰混合的味儿。
一九七五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发了疯的婆娘,逮谁跟谁撒泼。
我们那片儿,红星机械厂的家属区,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铁锈和煤灰混合的味儿。
我叫李卫东,十九岁,在厂里当临时工。
临时工,说白了,就是个孙子。
正式工不乐意干的脏活累活,全是我们这帮半大孩子的。
那天下午,我正跟老师傅在车间里磨一个大号的齿轮,汗珠子跟下雨似的,砸在滚烫的铁家伙上,“刺啦”一声,就蒸发了。
车间主任背着手溜达过来,三角眼在我身上扫了扫。
“李卫东,手脚麻利点儿!这批活儿今晚必须出来,给部队的。”
我心里骂了一句,嘴上还得应着:“知道了,主任。”
妈的,就你嗓门大。
旁边一个叫王虎的正式工,他爹是分厂的副厂长,这小子平时就横。
他“嗤”地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临时工嘛,就得多出点力,不然国家凭啥给你发那二十几块钱?”
我攥着砂轮的手紧了紧,骨节发白。
我没吱声。
跟他吵,没用。人家是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我算个啥?
一直熬到天擦黑,最后一批零件总算弄完了。
我累得像条被抽了筋的狗,两条胳膊都不是自己的了,又酸又麻,抬都抬不起来。
回家的路上,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
我看着地上那个摇摇晃晃的自己,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憋屈。
未来在哪儿呢?
当一辈子临时工?等厂里哪天发善心给我转正?
还是像我那帮初中同学一样,响应号召去乡下,把青春埋在黄土里?
我不知道。
只觉得烦,的烦。
推开家门,一股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我妈正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炒土豆丝,我爸坐在桌边,就着一碟花生米,喝着二两散装白酒。
“回来了?”我妈看见我,脸上堆起笑,“快去洗手,今天你爸发了肉票,我割了二两肉,给你炖了白菜粉条。”
我妹卫红从她的小房间里探出头:“哥,妈给你留了最大的一块肥的!”
那一瞬间,我心里那股子邪火,好像被这股热气腾腾的烟火气给浇灭了一大半。
家,就是这么个东西。
能让你在外面装了一天孙子之后,回来还能挺起腰杆,觉得自己是个人。
我狼吞虎咽地扒拉着饭。
那碗猪肉炖粉条,肥肉的油水浸透了白菜和粉条,香得人舌头都快吞下去了。
就在这时,“咚咚咚”,门被敲响了。
声音很轻,很迟疑。
我妈起身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老头。
那老头瘦得像根干柴,头发花白,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身上那件灰布褂子,破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上面全是油渍和补丁。
他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大碗,怯生生地看着我妈。
“大妹子,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是个要饭的。
这年头,要饭的不稀奇。城里总有那么些没了依靠,又干不动活的老人。
我妈是个心善的,叹了口气,转身就要去拿窝窝头。
我看着那老头。
他虽然佝偻着背,但那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不像我见过的其他乞丐,眼神浑浊,麻木。他的眼睛里,像藏着两把锥子,在昏暗的楼道里闪着寒光。
他也在看我。
目光落在我面前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猪肉炖粉条上。
我心里一动。
“妈,等等。”
我端起自己的碗,走到门口。
我把碗里那块最大最肥的肉,连带着下面的粉条和白菜,一股脑地拨进了他的大海碗里。
然后,又把我碗里剩下的半碗白米饭,也盖了上去。
“老……大爷,这个你吃。”
我妈愣住了,“卫东,你……”
我爸也皱起了眉头,似乎觉得我有点多事。
那老头低头看了看碗里小山似的饭菜,又抬起头,用他那双锐利的眼睛盯着我。
他没说谢谢。
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然后他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妈把门关上,埋怨道:“你这孩子,自己累一天,好不容易吃口肉,全给人家了。”
我嘿嘿一笑:“妈,没事儿,我不馋肉。”
其实我馋,馋得要死。
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老头的眼神,我就觉得,那碗肉给他吃,比我自己吃了,心里舒坦。
我爸喝了口酒,哼了一声:“败家小子,有点余粮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
嘴上这么说,但他没真的生气。
我扒拉完剩下的白菜汤泡饭,就回自己那间用木板隔出来的小屋了。
躺在床上,胳膊的酸痛又涌了上来。
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车间里的噪音,主任的三角眼,王虎那张欠揍的脸。
还有那个要饭老头的眼神。
第二天,第三天,生活还是老样子。
上班,下班,挨骂,忍着。
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生了锈的齿轮,而我,就是上面一颗快要被磨平的牙。
转眼过了一个礼拜。
那天我又是半夜才下班,拖着步子往家走。
刚拐进家属区那条黑漆漆的小路,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我们家单元楼门口的路灯下。
身影干瘦,笔直。
是那个要饭的老头。
我心里“咯噔”一下,以为他又是来要饭的。
我摸了摸口袋,空的,今天没带干粮。
我有点尴尬,准备绕过去。
“小子。”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但很有力。
我站住脚,“大爷,有事?”
他没说话,只是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他指了指我的肩膀,“你这儿,是不是又酸又麻,像有针扎一样?”
我浑身一震。
他说得一点没错!就是这种感觉!
“您……您怎么知道?”
老头没回答我,而是绕着我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用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上下打量我。
“底子不错,就是一身的力气,全用拧巴了。”
他忽然伸出两根手指,像两根铁钳,在我后脖颈到肩膀的位置,飞快地捏、弹、揉了几下。
“啊!”
我疼得叫出了声,感觉那块肉都要被他揪下来了。
但也就那么一下。
剧痛过后,一股热流从他捏过的地方散开,瞬间流遍了整条胳unbelievable。
那股子盘踞了好几天的酸麻僵硬,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我活动了一下胳膊,轻松得像是换了条新的一样。
我惊得目瞪口呆,看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老头,不是个普通人。
“大爷,您是……您是医生?”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像是嘲讽的笑:“医生?我可不敢当。”
他顿了顿,说:“看你小子心眼不坏,我教你个玩意儿,能让你身上这股劲儿,用对地方。”
“教我个玩意儿?”我没反应过来。
“想不想学?”他问。
我看着他,虽然他衣衫褴褛,但站在那里,自有一股说不出的气势。
我想起了武侠小说里的奇遇。
难道……让我给撞上了?
我咽了口唾沫,重重地点了点头:“想!”
“好。”他言简意赅,“明早,天亮之前,工厂东边那片废料场,我等你。”
说完,他转身就走,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里。
我站在原地,愣了半天。
风一吹,我才感觉有点冷。
这一切太不真实了。
但我胳膊上那种前所未有的轻松感,又在提醒我,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天晚上,我彻底失眠了。
天还没亮,我就爬了起来。
我蹑手蹑脚地穿上衣服,生怕吵醒我爸妈。
废料场离我们家不远,那里堆满了报废的机器零件和钢材,平时根本没人去。
我到的时候,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
老头已经在了。
他换了一身稍微干净点的衣服,虽然还是有补丁,但人显得精神多了。
他站在一堆锈迹斑斑的钢板前,背着手,身形在晨光中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来了。”他头也没回。
“来了,大爷。”我小跑过去。
“从今天起,别叫我大爷,叫我师父。”
“师父。”我叫得很顺口。
他转过身,指着地上,“站那儿。”
我站过去。
“两脚分开,与肩同宽。膝盖弯下去,弯到大腿和地面平行。腰挺直,屁股往下坐。两只手,在胸前抱成一个圆。”
我照着他的样子做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扎马步”?
刚开始,不觉得怎么样。
但过了不到五分钟,我的腿就开始哆嗦了。
大腿上像压了两块大石头,酸得要命。
汗,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流,滴在地上。
“师父,这……”
“站着,别动,也别说话。”他的声音冷得像铁。
我只好咬着牙,硬撑。
十分钟。
十五分钟。
我的两条腿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了,抖得像筛糠。
我感觉自己随时都会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想想你为什么来。”老头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为什么来?
我想起了车间里王虎那张嚣张的脸。
我想起了主任的呵斥。
我想起了我爸妈看我时,那种既心疼又无奈的眼神。
我想起了我对未来的迷茫和不甘。
一股邪火,从我心底里“噌”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我凭什么就得当孙子?
我凭什么就得这么窝囊地活着?
我怒吼一声,原本已经快要垮掉的腰,猛地又挺直了。
颤抖的腿,竟然也奇迹般地稳定了一些。
老头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许。
“记住这股劲儿。”他说,“这叫气。把这股气,沉到你肚子底下三寸的地方去。”
我不知道什么叫“沉到肚子底下”,我只知道,我不能倒。
那天早上,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直到太阳升起,把我的影子晒得越来越短。
老头才开口:“行了,今天就到这儿。”
我“扑通”一下,直接瘫坐在了地上。
两条腿火辣辣地疼,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明天,还是这个时辰。”老头说完,转身就走。
“师父!”我喘着粗气喊住他,“您还没告诉我,您教我的这是什么功夫?”
他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杀人的功夫。”
他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我坐在地上,琢磨着他这句话。
杀人的功夫?
这四个字,让我心里又怕又兴奋。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分成了两半。
白天,我还是那个在车间里受气的临时工李卫东。
天亮之前,我就是那个在废料场里,被一个神秘老头往死里操练的徒弟。
每天都是扎马步。
从一开始的十几分钟,到半个小时,一个小时。
我的腿从一开始的剧痛,到后来的酸麻,再到最后,竟然能感觉到一股热流在里面窜动。
一个月后,我能扎着马步,稳稳地站上两个小时。
老头这才开始教我别的东西。
没有电影里那些飞来飞去的招式。
就那么几下。
冲拳,砸拳,顶肘,撞膝。
招式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但他要求我,每一拳,每一肘,都要用上全身的力气。
“你不是在练拳。”他跟我说,“你是在用你的身体,去撞一堵墙。要把墙撞塌,你自己还不能散架。”
他让我对着一棵碗口粗的杨树练。
一开始,我一拳打上去,树没怎么样,我的手先肿了。
“蠢货!”他骂道,“谁让你用拳头打了?用你的气!感觉那股气,从脚底板升起来,通过腰,拧到肩膀,再从拳头上炸出去!”
我听不明白。
他就用手在我身上拍打,指点。
“这儿,松了!”
“这儿,力没传过去!”
“腰!腰是根轴!”
他下手极重,拍得我龇牙咧嘴。
除了练拳,他还让我练一种奇怪的步法。
在地上画几个圈,让我在圈里走。
步子很小,但每一步,都要脚跟先着地,然后整个脚掌“啪”地一下踩实,像是在地上盖章。
他说这叫“闯步”,练的是下盘的根基。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夏天走到了尾巴,秋风开始吹了。
我身上的变化,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人黑了,瘦了,但骨架子好像大了一圈。
原来在车间里干一天活就累得要死,现在,同样的活儿,干完了还觉得身上有使不完的劲。
最重要的是,我走路的姿势都变了。
腰板挺得笔直,脚步沉稳。
整个人,像一棵扎了根的树。
我爸妈也看出了我的变化。
我妈偷偷问我:“卫东,你是不是在外面跟人打架了?怎么身上老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我只好撒谎说是不小心磕的。
我爸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从前是无奈,现在多了几分审视。
有一天吃饭,他突然问我:“你小子,最近在捣鼓什么?人看着精神头不一样了。”
我含糊地应付了过去。
我没法跟他们说实话。
说我拜了一个要饭的当师父,每天天不亮就去练“杀人的功夫”?
他们不把我当疯子才怪。
厂里,王虎还是那副德性。
但他找我茬的次数,好像少了。
有一次,我们几个临时工抬一个大铁箱子,那玩意儿死沉。
走到一半,一个小子手滑了,箱子一歪,眼看就要砸下来。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一沉腰,一弓背,用肩膀硬生生把那几百斤的铁疙瘩给扛住了。
周围的人都看傻了。
王虎当时就在旁边,他那张脸,表情精彩极了。
从那以后,他看我的眼神就有点躲躲闪闪的。
但我知道,这事儿没完。
像他那种人,最恨的,就是被他看不起的人,比他强。
果然,麻烦还是来了。
那天,厂里赶一批紧急的军工订单,所有人都加班加点。
我负责给一批零件上油防锈。
快下班的时候,我把最后一箱上好油的零件搬到仓库。
刚出来,王虎就带着两个人把我堵住了。
“李卫东。”他斜着眼看我,“可以啊,长本事了,力气不小啊。”
我不想惹事:“王哥,我得回家了。”
“回什么家?”他一把推在我胸口,“今天这事儿,没完。”
他身后那两个人,也是厂里的子弟,平时就跟他混,一脸不怀好意地围了上来。
“王哥,你想干啥?”我皱起眉头。
“干啥?”王虎冷笑一声,“前两天,仓库里丢了一批铜料,主任查了半天没查出来。有人看见,那天就你小子在仓库附近晃悠。”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栽赃。
“你放屁!我没拿!”
“你说你没拿就没拿?”王虎往前一步,几乎贴到我脸上,“今天,你要是不把东西交出来,或者说出是谁拿的,你就别想走出这个门!”
我明白了。
他不是真的怀疑我偷了东西。
他就是想找个由头,收拾我一顿。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找茬”的脸,几个月来积攒的憋屈、愤怒,还有师父教我的那股“气”,一下子全顶到了脑门上。
我没再说话。
我只是看着他。
把师父教我的,都想了一遍。
沉腰,坐胯,气沉丹田。
王虎见我不说话,以为我怕了。
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笑,伸手就来抓我的领子。
“小子,跟我去保卫科走一趟吧!”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我的一瞬间。
我动了。
我没有躲。
而是迎着他,往前上了一步。
就是师父教我的“闯步”。
那一步,很小,但很重。
整个地面似乎都震了一下。
同时,我的右肘,以一个极小的幅度,往上一顶。
顶在了他伸过来的那只胳膊的肘关节内侧。
“咔嚓!”
一声脆响。
紧接着,是王虎杀猪般的惨叫。
“啊——!我的胳膊!”
他整个人像被电打了一样,弓着身子就倒了下去,抱着自己的胳膊在地上打滚。
他那两个同伙,都吓傻了。
他们甚至没看清我做了什么。
我站在那里,看着在地上哀嚎的王虎,自己也愣住了。
我没想到,师父教我的这一下,威力这么大。
那一下,我根本没用全力。
就是下意识地,把那股“气”给顶了出去。
“你……你他妈的敢动手!”另一个小子反应过来,红着眼就朝我扑了过来。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身体的反应,却比脑子快。
我侧身,让过他扑过来的身体。
左手顺势搭在他的后颈上,右手握拳,不是砸,而是用拳头的侧面,像盖章一样,“嘭”地一下,印在了他的后腰上。
那小子“嗷”地一声,像个虾米一样蜷缩起来,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半天喘不上气。
最后一个,已经吓得脸都白了。
他指着我,“你……你……”了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然后转身就跑。
我没追。
我看着地上的两个人,又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就是……“杀人的功夫”?
我心里没有得意的感觉。
反而有点发慌。
我惹大事了。
打伤了正式工,还是副厂长的儿子。
我这个临时工,别说转正了,不被送去派出所就不错了。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第一反应就是,去找师父。
我跑到废料场。
天已经全黑了。
师父竟然在。
他好像知道我会来一样,就坐在那块我经常扎马步的空地上,背对着我。
“师父!”我跑过去,声音都在发抖,“我……我闯祸了。”
他没有回头,声音很平静:“打人了?”
“嗯。”
“打伤了?”
“……嗯,一个胳膊断了。”
“为什么打?”
我把王虎栽赃我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说完,我紧张地等着他的反应。
是骂我冲动,还是让我赶紧跑路?
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站了起来,转过身。
他的眼神,还是那么锐利。
“打得好。”
我愣住了。
“卫东。”他第一次这么叫我的名字,“我教你功夫,不是让你去逞凶斗狠的。”
“但是,当别人欺负到你头上,想把你踩进泥里的时候,你就得用你的拳头,告诉他,你不是泥。”
“人活一口气。这口气要是泄了,你就真成了一滩烂泥,谁都能上来踩一脚。”
他的话,像一记重锤,砸在我心上。
我眼圈一热,差点哭出来。
“可是师父,我把他打成那样,厂里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怕了?”
我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我怕我爸妈担心,怕我这辈子就这么毁了。
“怕就对了。”他看着我,“知道怕,你才不会变成一头只知道用蛮力的。”
他顿了顿,说:“这事,你不用管了。”
“什么?”
“你回家去,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明天,照常来练功。”
“可是……”
“没有可是。”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天塌不下来。”
我将信将疑地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爸妈还没睡,一脸焦急地在等我。
“卫东,你跑哪去了?听说你跟王厂长的儿子打架了?”我妈一看见我就拉住我,上下打量。
消息传得真快。
我爸的脸黑得像锅底:“到底怎么回事!”
我只好硬着头皮,把事情的经过又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我练功的事,只说是在情急之下,推了他一下,没想到他自己没站稳摔了。
我爸听完,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胡闹!你一个临时工,跟厂长的儿子动手,你不要命了!”
我妈在旁边急得直掉眼泪。
我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行了,别骂了。”我爸烦躁地摆了摆手,在屋里来回踱步,“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明天,我豁出这张老脸,去给王厂长赔罪。大不了,工作不要了,也不能让我儿子出事。”
看着我爸佝偻的背影,我心里像被刀割一样难受。
那一夜,我们家谁都没睡好。
第二天一早,我还是去了废料场。
师父已经在等我了。
“看你这怂样。”他看了我一眼,“天塌了?”
我苦笑了一下。
“站你的桩去。”
我依言站好马步。
但心里乱糟糟的,根本静不下来。
“师父,我爸说要去给人家赔罪……”
“站你的桩!”他呵斥道,“把心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给老子沉下去!天大的事,也得等站完桩再说!”
我被他一吼,心里反而安定了一些。
我闭上眼,开始调整呼吸。
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身体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远处传来厂里上班的汽笛声。
我心里又是一紧。
我爸,现在应该已经到王厂长办公室了吧?
他会怎么求情?王厂长会怎么刁难他?
“分心了。”师父的声音像根针,扎进我耳朵里。
我猛地一惊,赶紧收摄心神。
那天早上,我感觉站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等师父说“行了”的时候,我腿一软,差点又坐地上。
“跟我来。”师父说。
他带着我,没有回家属区,而是直接往厂里的办公楼走。
我心里直打鼓:“师父,我们去哪?”
“去解决问题。”
我跟着他,一直走到了分厂厂长办公室门口。
门上挂着牌子:副厂长,王建国。
就是王虎他爹。
我腿都软了。
这是自投罗网啊!
师父却连门都没敲,一把就推开了。
办公室里,我爸正一脸谄媚地笑着,给一个戴眼镜的胖子点烟。
那胖子,就是王建国。
王建国翘着二郎腿,靠在椅子上,一脸的倨傲。
“老李啊,不是我说你,你家这儿子,得好好管管了。下手没轻没重的,把我儿子打得,医生说是粉碎性骨折!这以后,是要留残疾的!”
我爸一个劲地点头哈腰:“是是是,王厂长,都怪我没教育好。您看,这医药费,我们全出。我再让他给小虎当面赔罪,您大人有大量……”
“赔罪?”王建国冷笑一声,“赔罪就行了?我告诉过保卫科了,这事,必须严肃处理!偷东西,还打伤人,这是犯罪!得送派出所!”
我爸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
就在这时,师父带着我走了进去。
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们身上。
我爸看见我,又惊又急:“卫东,你来干什么!快回去!”
王建国看见我,眼睛一眯:“你就是李卫东?好啊,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他没看我师父。
或者说,他根本没把这个穿着破烂的老头放在眼里。
师父也没看他。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桌上的一份《红星日报》,慢条斯理地看了起来。
那姿态,好像这是他自己家一样。
王建国火了:“哎,你个要饭的,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师父放下报纸,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就那一眼。
王建国脸上的嚣张气焰,瞬间就凝固了。
他的嘴巴张了张,像是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我看见,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我爸也愣住了,不知道这老头是什么来路。
师父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扔在了桌子上。
那是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本本。
因为年头太久,红布已经褪色发黑了。
王建国下意识地拿起来,打开一看。
他的手,开始发抖。
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
他“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因为起得太猛,椅子都被带倒了,发出一声巨响。
他看着师父,嘴唇哆嗦着,声音都变了调。
“您……您是……”
师父淡淡地说:“我姓孙。”
“孙……孙老……”王建国结结巴巴,话都说不全了,“您……您怎么会在这儿?”
“我这个徒弟,给你儿子打了。”师父指了指我。
王建国“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
他看我的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从之前的轻蔑,变成了惊恐,甚至……还有一丝敬畏。
“误会,都是误会!”他脸上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小孩子家家的,打打闹闹,正常,正常。我回去就好好教育王虎那小子,肯定是他先惹事的!”
这变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
我爸已经彻底看傻了。
师父没理会他的谄媚。
“我徒弟,偷东西了吗?”
“没有!绝对没有!”王建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是我搞错了,铜料找到了,是库管员记错账了。我这就去跟保卫科说,这事就是个误会!”
师父点了点头。
“那,我徒弟这个临时工,什么时候能转正?”
王建国愣了一下,然后立刻道:“能!马上就能!我下个礼拜就给他办手续!不,这个礼拜!我亲自去人事科盯着!”
师父这才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
他转向我爸。
我爸还愣在那儿,像个木雕。
“老李是吧?”师父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你这儿子,是个好苗子。”
我爸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行了,没事了。”师父对我说,“我们走。”
说完,他转身就往外走。
我赶紧跟上。
走到门口,师父又停下脚步,回头对还僵在原地的王建国说了一句。
“管好你儿子。再有下次,断的就不是胳膊了。”
王建国一个哆嗦,差点没站稳。
从办公楼出来,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这一切,太魔幻了。
“师父,那个本本……是什么?”我忍不住问。
师父没有回答。
他带着我,又回到了废料场。
“桩还没站完。”他说。
我只好继续扎马步。
但这一次,我心里再也没有任何杂念。
只有对师父的敬畏和好奇。
他到底是什么人?
那个小红本,又到底是什么?
能让一个副厂长,怕成那个样子。
事情解决得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当天下午,厂里的广播就通报,说仓库失窃案是个乌龙,已经查清了。
王虎再也没在厂里出现过,听说被他爹关在家里养伤。
三天后,人事科的通知就下来了。
我,李卫东,被批准转为红星机械厂的正式合同工。
拿到那张盖着红章的通知单时,我手都在抖。
我冲回家,把通知单拍在我爸妈面前。
我妈看着通知单,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我爸抢过去,仔仔细细看了三遍,然后猛地一拍大腿。
“好!好小子!”
他眼圈也红了。
那天晚上,我家吃了顿饺子。
猪肉白菜馅的。
我爸破天荒地,让我陪他喝了一杯。
他喝得有点多,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就说一句话。
“卫东,爸没本事,让你受委屈了。”
我心里酸得不行。
我知道,为了我,他今天准备豁出一切,去求那个王厂长。
是师父,让我爸,保住了他的尊严。
也是师父,让我,挺起了腰杆。
吃完饭,我揣了两个热乎的饺子,跑到了废料场。
师父还在那儿。
他好像根本不需要睡觉一样。
“师父,给您。”我把用手帕包着的饺子递过去。
他接过去,也不嫌烫,直接塞进嘴里一个。
“嗯,不错。”他含糊不清地说。
我看着他,鼓起勇气,又问了一遍。
“师父,您到底是什么人?”
他吃完两个饺子,把手帕叠好,还给我。
他看着远处工厂的点点灯火,沉默了很久。
“我啊……”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个该死,却没死成的老兵罢了。”
老兵?
“那个本子……”
“军功章换的。”他淡淡地说,“当年在朝鲜,用命换来的。本来以为这辈子都用不上了。”
我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朝鲜。
上甘岭。
那些只在电影和书本上看到过的惨烈画面,一下子涌进了我的脑海。
我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老头,怎么也无法把他和那些浴血奋战的英雄联系起来。
“那您后来……”
“后来?”他自嘲地笑了笑,“后来运动了,我这种手上沾过血的,就成了‘危险分子’。被撸掉了一切,赶回了老家。”
“家里人,也没了。就剩我一个孤老头子,没人敢沾,只能四处要饭。”
我鼻子一酸。
一个为国家流过血的英雄,竟然落到这步田地。
“那你为什么要教我功夫?”
“因为你那碗饭。”他说,“那碗饭里,有块肥肉。那时候,人人都怕跟我这种人沾上关系。你一个半大孩子,敢把自己的肉给我吃,说明你心不坏。”
“后来,我看了你几天。你小子,身上有股劲儿,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不服输,不认命。”
“这股劲,是好东西。但用不好,就容易把自己折断。”
“我教你功夫,是想给你这股劲,找个安放的地方。让你知道,什么时候该忍,什么时候,该出手。”
我听得热血沸腾。
原来,从我给他那碗饭开始,他就在考验我,观察我了。
“师父!”我“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
“起来。”他把我扶起来,“我孙怀英这辈子,不兴这个。”
孙怀英。
我把这个名字,刻在了心里。
“卫东。”他看着我,眼神变得无比严肃,“你转正了,以后在厂里,没人敢欺负你了。但你就想这么在厂里,待一辈子吗?”
我愣住了。
在厂里当一辈子工人,不是我们这代人最好的出路吗?
“你这身筋骨,这股劲儿,窝在厂里,可惜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
“去当兵。”
当兵?
这两个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的天灵盖。
我从来没想过。
“当兵?”我喃喃自语。
“对。”他眼神灼灼地看着我,“去部队那个大熔炉里,好好锻打锻打。把你这身本事,用在正道上。”
“那才是爷们儿该待的地方。”
“我……”我犹豫了。
我才刚刚转正,有了铁饭碗。我爸妈也才刚刚为我放下心来。
现在去当兵,一切又要从头开始。
“你想想吧。”师父没再多说,“路,得你自己选。”
那天晚上,我又失眠了。
脑子里,一边是安稳的工厂生活,一边是师父那句“爷们儿该待的地方”。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
走在车间里,周围的工友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客气,尊重,甚至还有点讨好。
主任看见我,也破天荒地露出了笑脸。
“小李,好好干!前途无量啊!”
我成了厂里的“红人”。
但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关进了一个更舒服的笼子。
晚上,我跟爸妈说了我想去当兵的想法。
毫无意外,遭到了强烈的反对。
“你疯了!”我爸眼珠子都瞪圆了,“好不容易转了正,有了铁饭碗,你去当什么兵?当兵苦,还危险!万一……”
“是啊,儿子。”我妈也哭着说,“咱家就你一个男孩,你好好的在厂里上班,过几年娶个媳-妇,妈就心满意足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解释。
我说不清楚心里那股躁动。
一连几天,家里的气氛都很压抑。
我去找师父。
“师父,我爸妈不同意。”
“那是你的事。”他还是那句话,“路,得你自己走通。”
那天,他没有教我拳法。
他只是跟我讲他在朝鲜战场上的故事。
讲零下四十度的严寒。
讲被冻成冰雕的战友。
讲一口炒面一口雪。
讲他们是如何用血肉之躯,把武装到牙齿的美国人,从鸭绿江边,打回到三八线。
他讲得很平静,没有丝毫的炫耀和夸张。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射进我的心里。
我终于明白,他教我的,为什么是“杀人的功夫”。
因为他经历过的,就是你死我活的战场。
我也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让我去当兵。
因为在他心里,一个男人最大的价值,就是保家卫国。
那天从废料场回来,我做出了决定。
晚上,我给我爸倒了杯酒。
“爸,我想好了,我必须去。”
我爸瞪着我,没说话。
“以前,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活得稀里糊涂。我觉得,能在厂里当个工人,就是最好的命了。”
“但现在,我知道了。我想活得更像个样儿。”
“师父说,我这身本事,应该用在正道上。我觉得,部队,就是正道。”
“我想去看看,真正的爷们儿,是怎么活的。”
我一口气说完了心里话。
我爸沉默地喝着酒,一杯接一杯。
最后,他把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
“你那个师父,到底是什么人?”
我把师父的经历,告诉了我爸。
我爸听完,也沉默了。
他也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道打仗意味着什么。
过了很久,他长叹一声。
“去吧。”
他说。
“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你爸没本事,给不了你什么。但你记住了,无论走到哪,你都是我李家的儿子。”
“别给老李家丢人。”
我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爸!”
征兵开始了。
我第一时间报了名。
体检,政审,一路绿灯。
王建国在里面估计是帮了忙,但我知道,最关键的,还是我自己的身体素质。
在体能测试的时候,我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武装越野,我跑了第一。
引体向上,我拉了三十个,考官不让我拉了,说再拉器械要坏了。
最后,我被一个来招兵的首长,当场看中。
听说,是侦察部队。
最苦,也最光荣的部队。
走的那天,全家都来送我。
我爸绷着脸,一句话不说,但眼圈是红的。
我妈拉着我的手,不停地抹眼泪,往我口袋里塞煮鸡蛋。
我妹卫红,哭得稀里哗啦。
我穿着崭新的绿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
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精神过。
在拥挤的站台上,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师父。
他还是那身破旧的衣服,混在人群里,毫不起眼。
他没有过来。
只是远远地看着我。
火车要开了。
我上了车,从车窗里探出头。
我看见师父,朝我,缓缓地,敬了一个军礼。
那是一个老兵,对一个新兵的嘱托。
也是一个师父,对徒弟的期望。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挺直腰板,用尽全身力气,也回了他一个军礼。
我知道,我没有给他丢人。
火车缓缓开动。
家乡的站台,在我眼中慢慢变小。
我的人生,就像这列火车,从此驶向了一个全新的,未知的方向。
但我一点都不害怕。
因为我的身体里,有使不完的劲儿。
我的心里,有那股不服输的气。
我的脑海里,刻着师父教我的拳法,和他讲过的故事。
七五年那个夏天,我用一碗饭,换来了一身功夫,和一个全新的人生。
值了。
来源:秋日薄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