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里混着五星级酒店自助餐的甜腻,和每个人身上或贵或廉的香水味。
年会那晚的灯光,是那种要把人所有阴影都照出来的亮。
水晶吊灯垂下来,像一串串凝固的、冰冷的瀑布。
空气里混着五星级酒店自助餐的甜腻,和每个人身上或贵或廉的香水味。
还有一种味道,叫作“努力”。
每个人都在努力地笑,努力地鼓掌,努力地向老板张腾敬酒。
我叫林然,是公司财务部一个不起眼的会计。
我也在努力。
努力让自己的嘴角维持在一个得体的弧度,既不显得谄媚,也不至于被当成孤僻。
张腾,我们老板,今天格外兴奋。
公司今年业绩不错,他刚换了辆新的保时捷帕拉梅拉,酒过三巡,脸颊泛着油腻的红光,像一头发了情的种猪。
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走上临时搭建的小舞台,拿起话筒。
“兄弟们!姐妹们!”
刺耳的啸叫声让不少人皱了皱眉,但随即又被更热烈的掌声盖了过去。
“今年,我们赚了!”
他大手一挥,仿佛江山尽在指掌。
“所以,今晚,我高兴!大家也必须高兴!”
台下是山呼海啸般的“张总牛逼!”。
我混在人群里,机械地拍着手,心里却像结了一层薄冰。
我知道他赚了多少。
也知道那些钱,有多少是干净的。
“光吃饭喝酒没意思!”张腾打了个酒嗝,“咱们来玩点刺激的!”
他让助理抱上来一个巨大的抽奖箱。
“这里面,是所有人的名字。我抽到谁,谁就上来表演个节目。表演得好,我当场发红包!”
他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崭新的红色钞票,在空中扬了扬。
“现金!十万!”
人群沸腾了。
那红色晃得人眼晕,像血。
我知道,这不过是他用来羞辱人,或者说,驯化人的新把戏。
他的乐趣,向来建立在别人的窘迫之上。
第一个被抽中的是销售部的王牌,上去唱了首《爱拼才会赢》,五音不全,但吼得声嘶力竭。
张腾扔过去一万。
第二个是行政部新来的小姑娘,被起哄跳了一段不知道什么女团舞,羞得脸通红。
张腾又扔过去一万。
气氛越来越热烈,仿佛这不是一场公司年会,而是一场古代帝王用金银作赏的荒唐宴席。
而我们,都是等着被赏赐的弄臣。
我低着头,默默祈祷不要抽到我。
我不想参与这场狂欢。
我只想做完我该做的事,然后离开。
“下一个,”张腾把手伸进抽奖箱里,搅了半天,脸上露出一种恶作劇得逞的笑容,“财务部,林然!”
我的心,咯噔一下。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
有同情的,有幸灾乐祸的,有纯粹看热闹的。
我能感觉到脸上的血液在一点点褪去。
旁边的同事推了我一把:“然哥,快去啊,发财的机会!”
我抬起头,迎上张腾的目光。
那是一种猫看老鼠的眼神,充满了戏谑和掌控感。
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慢慢走向舞台。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林然啊,”张腾把话筒递给我,那股浓重的酒气几乎让我窒息,“我们公司的大功臣。”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
“账做得清清楚楚,一分钱都差不了。你说,我该怎么奖励你?”
我握着冰冷的话筒,勉强挤出一个笑:“张总您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应该做的?”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好!说得好啊!”
他笑得前仰后合,台下的人也跟着赔笑。
只有我,站在灯光下,像个被公开审判的囚犯。
“林然,我知道你这人,不爱唱不爱跳的,太实在。”
他凑近我,压低了声音,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
“这样吧,我也不为难你。”
“你给我学几声狗叫。”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
“叫得好听,叫得让我满意了。”
他直起身,用话筒对全场宣布:“这剩下的八万块,就都是你的!”
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愣住了,看着我们。
那眼神里的震惊,慢慢变成了期待。
期待一场更刺激,更没有底线的表演。
我看着张腾那张因为酒精和兴奋而扭曲的脸。
我想起了三年前,我爸躺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小然,是爸没用,是爸瞎了眼,信错了人……”
我爸,张腾曾经的合伙人。
公司创立之初,他们是最好的兄弟。
后来,公司有了起色,张腾用一份精心设计的阴阳合同,把我爸骗得净身出户,还背上了一身莫须有的债务。
我爸因此一病不起,没多久就走了。
临走前,他抓着我的手,眼睛里全是血丝。
“他欠我的,不是钱……”
我懂。
他欠我爸的,是公道,是尊严。
我花了三年时间,拼命学习会计,考下所有的证。
然后,我隐姓埋名,通过层层面试,进入了这家公司。
我从最底层的出纳做起,一步步爬到核心会计的位置。
为的就是今天。
为了拿到他所有偷税漏税、挪用公款、商业诈骗的证据。
我看着他,心里那座压抑了三年的火山,几乎就要爆发。
我想把话筒砸在他那张肥脸上。
我想告诉所有人,这个被他们奉若神明的老板,是个多么卑劣无耻的。
但是,我不能。
证据,还在我藏在办公室电脑深处的加密文件夹里。
我还需要最后一步。
一个能让他彻底万劫不复的,致命一击。
而这个机会,需要他对我彻底放下戒心。
需要他觉得,我,林然,不过是和他手下那些人一样,是一条可以被金钱和权力随意作践的,听话的狗。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羞辱?
尊严?
在为我爸讨回公道的执念面前,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我爸所受的苦,比这重一百倍,一千倍。
我的嘴角,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扬起。
我露出了一个笑容。
一个灿烂的,甚至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容。
“好啊,张总。”
我的声音通过话筒传遍整个宴会厅,清晰,平静。
“只要您高兴。”
张腾愣了一下,他可能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干脆。
随即,他脸上的戏谑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狂喜。
“好!有种!”他大声说,“来,大家安静!听我们林会计表演!”
他像个指挥家一样,张开双臂,示意全场安静。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我的皮肤上。
我甚至看到了角落里,和我关系还不错的实习生小李,别过了头,不忍心再看。
我缓缓地,蹲了下来。
在明亮如白昼的灯光下,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
我抬起头,看着张腾。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施舍和玩味。
就像在看一条真正的,摇尾乞怜的狗。
我笑了。
然后,张开了嘴。
“汪。”
一声。
很轻。
像是在试探。
张腾的眉头皱了皱,似乎不太满意。
“大声点!没吃饭吗!”他呵斥道。
台下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窃笑。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汪!汪!汪!”
声音响亮,甚至带着一丝凶狠。
回荡在死寂的宴会厅里。
我看到张腾的眼睛亮了。
那是一种变态的满足感。
“哈哈哈!好!好!像!像!”
他狂笑起来,把手里的钱,一把一把地,像撒纸钱一样,朝我扔了过来。
红色的钞票,纷纷扬扬地落下。
有的落在我的头上,有的落在我的肩膀上,有的散落在我周围的地上。
我没有动。
我就蹲在那里,抬着头,看着他。
看着他那副丑陋的嘴脸。
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
林然,记住现在这种感觉。
记住这种被碾在泥土里的感觉。
记住他现在的每一丝表情。
因为,这将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这样笑。
“继续叫啊!怎么不叫了?”
他用脚尖踢了踢我脚边的钞票。
“叫得好,还有!”
我低下头,看着地上的钱。
然后,我伸出手,一张一张地,把它们捡起来。
动作很慢,很仔细。
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每捡起一张,我就在心里默念一句。
“爸,这是他欠你的。”
“爸,再等等。”
“爸,快了。”
我把所有能捡到的钱都拢在怀里,然后站起身。
我对张腾,又露出了一个笑。
“谢谢张总。”
然后,我抱着那沓混杂着酒气和屈辱的钱,在所有人的注令下,走下了舞台。
我没有回到我的座位。
我径直走向宴会厅的大门。
身后,音乐重新响起,狂欢继续。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助兴节目。
没有人会记得那个学狗叫的会计。
他们只会记得,老板今晚很大方。
我走出酒店,晚冬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
我没有打车。
我抱着那八万块钱,在午夜的街头,一步一步地走。
走了很久很久。
直到全身都冻得麻木了。
我才停下来,在一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门口的台阶上坐下。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接通了。
“喂,阿然?”
是陈默的声音,我最好的朋友,现在是一家知名财经媒体的调查记者。
“是我。”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怎么了?你那边听起来很吵……不对,是很安静。”
“我在外面。”
我顿了顿,说:“陈默,他上钩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他做什么了?”
我看着怀里的钱,笑了笑。
“他让我学狗叫。”
“……操!”陈...默在那边低声骂了一句,“这王八蛋!”
“没事。”我说,“这是我想要的。”
“现在,他一定觉得我已经被他彻底踩在了脚下,连骨头都软了。他对我,不会再有任何防备。”
“你确定吗?阿然,这太冒险了。”
“我确定。”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刚才,当着所有人的面,像狗一样叫了。”
“他很满意。”
“所以,今晚,是最好的时机。”
“他公司的服务器,今晚的年会安保会是最松懈的。他本人,现在也一定喝得烂醉如泥。”
“我需要你帮我。”
陈默深吸了一口气:“你说。”
“我办公室的电脑,C盘,有一个叫‘育儿心得’的文件夹。”
“密码是我爸的生日。”
“里面有三个加密压缩包,分别叫‘宝宝满月照’‘宝宝百日照’和‘宝宝周岁照’。”
“解压密码,分别是三家空壳公司的名字,拼音首字母大写。”
“这三家公司的名字,我半小时前用一条无关紧要的工作短信发给了你。”
“……”陈默在那边快速地敲击着键盘,“收到了。华瑞、博达、信诚。”
“对。”
“这三个压缩包里,是他从公司成立第二年开始,所有内外两套账的原始数据、资金流水、以及他通过那几家空壳公司洗钱、转移资产的全部证据。”
“还有一份,是他当年骗我爸签下的那份合同的扫描件,以及我找到的,证明那份合同是欺诈的法律证据。”
“这些东西,够他把牢底坐穿吗?”
陈默的声音变得无比严肃。
“阿然,如果这些都是真的……”
“够他死一百次了。”
“好。”我说,“我把我的公司内网账号和密码给你。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远程登录我的电脑,把那三个压缩包下载下来。”
“然后,用你的渠道,把它交给最该看到它的人。”
“证监会、税务局、经侦……随便谁都行。”
“我要在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所有财经新闻的头条上。”
“以一种最不光彩的方式。”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只有陈默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阿然,你想清楚了。这么做,你自己也会有风险。非法获取公司机密……”
“我不在乎。”我打断他。
“我等这一天,等了三年。”
“陈默,你知道吗?”
“刚才我蹲在地上的时候,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爸走的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他在医院的最后几天,已经说不出话了,就一直看着我,流眼泪。”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砸在怀里那沓冰冷的钞票上。
“所以,拜托了。”
“……好。”陈默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交给我。”
“半小时后,你就可以看新闻了。”
挂掉电话,我把手机揣回兜里。
然后,我站起身,把那八万块钱,整整齐齐地,塞进了便利店门口的爱心捐款箱。
塞了很久,才全部塞进去。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身上从未有过的轻松。
我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天边,已经开始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来了。
回到家,我没有开灯。
我摸黑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我打开了电视,调到了一个二十四小时滚动播出的财经频道。
屏幕上,分析师还在唾沫横飞地分析着昨天的股市。
我静静地看着,等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大约五点半的时候。
电视画面突然被切断了。
一条紧急新闻插播了进来。
“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国内知名广告公司‘腾达创想’,因涉嫌严重财务造假、偷税漏税以及巨额非法集资,其公司法人代表张腾,已于今天凌晨被经侦部门控制……”
女主播的语速飞快,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出。
“据知情人士透露,此次调查由一份匿名举报材料引发,材料中包含了该公司多年来详细的内外账目,以及通过多家境外空壳公司进行非法资金转移的完整证据链……”
“受此消息影响,‘腾达创想’的多个重要客户已于凌晨紧急发布声明,宣布终止一切合作……”
“同时,多家银行已启动紧急程序,对其进行资产冻结和债务追偿……”
“市场分析人士认为,‘腾达创想’或将面临创立以来最严重的生存危机,不排除在短期内有破产清算的可能……”
新闻画面上,出现了“腾达创想”公司总部的楼下。
天还没完全亮,但楼下已经围满了记者和警车。
闪光灯亮成一片。
我看到了张腾。
他被两个警察架着,从大楼里走了出来。
他没有穿昨天那身意气风发的名牌西装。
只穿着一件凌乱的衬衫,头发散乱,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不再是那个在年会上呼风唤雨的帝王。
他只是一条被掐住了脖子的,丧家之犬。
他被塞进警车的时候,似乎察觉到了某个记者的镜头。
他猛地抬起头。
那张脸上,充满了惊恐、迷茫、和彻头彻尾的不敢置信。
他想不明白。
为什么一夜之间,天就塌了。
我看着屏幕上他那张狼狈的脸,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和昨晚在舞台上,一模一样的笑容。
灿烂。
平静。
然后,我关掉了电视。
房间里重新陷入黑暗。
我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
太阳,正好从地平线上升起。
金色的光芒,洒满了整个城市。
也洒在了我的脸上。
很暖。
我拿出手机,公司那个几百人的大群,已经炸了。
999+的消息提示,红得刺眼。
我点开。
最开始,是一些不明真相的员工在问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回事?楼下怎么全是警察和记者?”
“我刚到公司,不让进啊!”
“听说张总被带走了?真的假的?”
然后,有人把新闻链接发到了群里。
群里死一般的寂静了足足五分钟。
接着,是更猛烈的爆发。
“?!财务造假?非法集资?这……不可能吧?”
“我就说公司这几年的项目款有点问题,原来根子在这!”
“完了完了,公司要倒了!我的工资!我的年终奖!”
“妈的,张腾这个狗东西!坑死我们了!”
我看到了那个最会阿谀奉承的刘总监,在群里发了一段义愤填膺的语音。
“我早就觉得张腾这个人有问题!品行不端!道德败坏!现在果然出事了!真是大快人心!我们一定要相信政府,相信法律,严惩这种社会败类!”
他的声音慷慨激昂,仿佛他才是那个吹响正义号角的英雄。
我差点笑出声。
昨天晚上,就是他,带头喊“张总牛逼”喊得最响。
也是他,在我学狗叫的时候,笑得最大声。
真是精彩的表演。
群里,恐慌和咒骂在蔓延。
有人在担心下个月的房贷。
有人在后悔没有早点跳槽。
有人在疯狂撇清自己和张腾的关系。
树倒猢狲散。
这出戏,比昨晚的年会,可真实多了。
我翻了翻聊天记录,看到了实习生小李发的一条消息。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没有人回答她。
这个初入职场的小姑娘,大概还无法理解,一场商业帝国的崩塌,对他们这些最底层的螺丝钉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失业,意味着前途未卜,意味着要重新在简历上,为这段不算光彩的经历,编造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心里,没有太多波澜。
我不是救世主。
我只是一个复仇者。
我的复仇,完成了。
至于其他人,他们有他们自己的路要走。
我退出了那个喧闹的群聊,把它设置了免打扰。
然后,我点开和小李的私聊窗口。
我给她发了一句话。
“别担心,你很优秀,很快就能找到更好的工作。另外,把简历发我一份,我有个朋友的公司在招人。”
小李很快回复了我。
是一个“谢谢”的表情包,后面跟着一句。
“然哥,昨天晚上……对不起。”
我看着那句“对不起”,愣了一下。
她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她什么都没做错。
错的是这个扭曲的环境,和那个制定规则的人。
我回了她一个微笑的表情。
“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陈默发来的消息。
“干得漂亮。后续的事情,会有专门的人跟进。你现在安全了。”
后面还附带了一张截图。
是某个财经APP的推送头条。
标题是黑体加粗的。
《腾达神话一夜崩塌!创始人张腾涉多项重罪被捕,或面临无期徒刑!》
我把那张截图保存了下来。
然后,我起身,走进卧室,从床底拖出一个尘封已久的箱子。
箱子里,是我爸的一些遗物。
几件旧衣服,一本他最爱看的《平凡的世界》,还有一个相框。
相框里,是二十年前的他和张腾的合影。
那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穿着不合身的西装,站在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的招牌上,写着“腾达创想”四个字。
照片里的两个人,都笑得意气风发,眼睛里闪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光芒。
谁能想到,二十年后,会是这样的结局。
我拿出打火机,点燃了那张照片。
火苗从边缘开始,一点点吞噬着他们的笑容。
最后,连同那个名叫“腾达创想”的招牌,一起化为了灰烬。
我把那张新闻的截图,和我爸妈的合影,放进了新的相框里。
摆在了书桌上最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最后一点沉重的东西,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我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加了两个蛋,和一根火腿肠。
吃得很香。
这三年来,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食物是如此美味。
生活,也重新充满了滋味。
接下来的几天,关于“腾达创想”和张腾的新闻,铺天盖地。
他被扒了个底朝天。
从发家史,到私生活。
那些曾经被他用金钱和权力掩盖的肮脏事,一件件被曝光在阳光下。
人们惊讶地发现,这个所谓的商业奇才,不过是一个靠着坑蒙拐骗、侵吞伙伴资产起家的卑劣小人。
他的商业帝国,从地基开始,就是腐烂的。
墙倒众人推。
曾经巴结他的人,如今都争先恐后地出来踩上一脚。
连那个在年会上表演唱歌的销售王牌,都接受了采访,声泪俱下地控诉张腾如何压榨员工,克扣他们的提成。
仿佛他拿那一万块红包的时候,不是这副嘴脸。
人性,真是个有趣的东西。
公司的破产清算程序很快就启动了。
我作为前财务人员,被叫回去配合过几次调查。
负责接待我的,是一个很年轻的经侦警察。
他看着卷宗里的我的名字,又抬头看了看我。
“林然……你就是那个提供了关键证据的匿名举报人?”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好奇和探究。
我摇了摇头:“警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来配合调查的。”
他笑了笑,没再追问。
“不管怎么样,这次谢谢你了。张腾这种人,就是社会的。你做了一件大好事。”
我没说话。
好事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做了一件我必须做的事。
离开公安局的时候,我在门口碰到了一个人。
是刘总监。
他比前几天憔ें悴了很多,两鬓竟然生出了白发。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快步走过来。
“林然!真的是你!”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急切。
“你跟警察都说什么了?他们没为难你吧?”
我平静地看着他:“刘总监,有事吗?”
“林然,不,林哥!”他的称呼都变了,“我知道,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对不起你!”
他说着,竟然真的要弯下腰。
“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张腾做的那些事,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就是个打工的,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跟警察说说,我就是个执行者,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看着他这副丑态,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刘总监。”
我轻轻挣开他的手。
“年会那天晚上,我学狗叫的时候,你笑得很大声。”
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我……我那是……我那是被逼的啊!我不笑,张腾他能放过我吗?”
“是吗?”
我笑了笑。
“那你现在,也是被逼的吗?”
我没再理他,径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身后,传来他气急败败的咒骂声。
我已经不在乎了。
这些曾经在我看来面目可憎的人,如今在我眼里,不过是一群可怜又可悲的跳梁小丑。
他们的世界,随着张腾的倒台,一起崩塌了。
而我的世界,才刚刚开始。
我和陈默约在一家小酒馆见了面。
他瘦了点,但精神很好。
“搞了个大新闻,这个月的奖金估计能翻倍。”他喝了一口啤酒,笑着说。
“那得请客。”
“必须的。”
我们碰了一下杯。
“张腾的案子,基本上定性了。数罪并罚,下半辈子出不来了。”陈默说。
“他老婆在闹离婚,转移出去的那些资产,大部分都被冻结了。他儿子在国外,也被人扒出来,日子不好过。”
“他名下所有的房产、豪车,全都要被拍卖,用来抵偿债务和罚款。”
“可以说是,家破人亡,一无所有。”
陈默看着我,问道:“解气吗?”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说不上来。”
我说的是实话。
当大仇得报的那一刻,我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喜。
更多的是一种空虚。
仿佛心里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断了。
支撑了我三年的那个目标,消失了。
我好像,一瞬间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
“我爸……他如果看到,应该会高兴吧。”我低声说。
“会的。”陈默拍了拍我的肩膀,“叔叔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那你呢?”他问,“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我喝了一大口酒,“先歇歇吧。这三年,太累了。”
“也行。”陈默说,“钱够花吗?不够我这有。”
“够了。”我想起那个捐款箱,“我发了笔横财。”
陈默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哈哈大笑。
“那八万块,是你这辈子赚得最值的一笔钱。”
“不。”我摇摇头,认真地看着他。
“那是我用尊严换的。”
“然后,我用它,把尊我严又买了回来。”
“而且,是加倍的。”
那晚,我们聊了很多。
聊我们小时候一起逃课去游戏厅。
聊我们大学时暗恋过的姑娘。
聊那些回不去的,闪闪发光的日子。
直到酒馆打烊,我们才互相搀扶着,走在凌晨的街上。
“阿然。”陈默突然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着我。
“答应我,以后,好好生活。”
“为自己活。”
我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生活,确实在慢慢回到正轨。
我用我爸留下来的那点积蓄,加上这几年攒的钱,在城市的一个角落,盘下了一间小小的店面。
我开了一家书店。
很小,很安静。
店里除了书,还有一个小小的咖啡区。
我亲自学了手冲咖啡,味道还不错。
来书店的,大多是附近的学生和居民。
他们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点一杯咖啡,挑一本书,安安静静地坐上一下午。
我喜欢这种感觉。
没有KPI,没有办公室政治,没有那些虚伪的笑脸和酒桌上的推杯换盏。
只有书香,咖啡香,和人与人之间最简单的交流。
小李偶尔会来店里看我。
她后来通过我的推荐,去了陈默朋友的公司,做得很不错,人也比以前开朗自信了很多。
她会跟我讲新公司的趣事,讲她新交的男朋友。
我听着,由衷地为她高兴。
有一次,她问我:“然哥,你后悔吗?为了报仇,把自己最好的三年都搭了进去。”
我正在擦拭咖啡机,听到这个问题,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我抬起头,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群。
后悔吗?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会选择这条路吗?
我想了很久。
“不后悔。”我说。
“那三年,虽然很苦,但我活得比任何时候都明白。”
“我知道我要什么,我知道我为什么而活。”
“这种感觉,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的。”
“而且,”我笑了笑,“你看,我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小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她走的时候,从书架上拿了一本《基督山伯爵》。
“然哥,这本书送我吧。”
“好。”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们的经历,和书里的故事,何其相似。
但我们比爱德蒙·邓蒂斯要幸运。
我们最终都找到了自己的港湾。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平淡而安稳地过去。
直到那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我的书店门口。
是张腾的老婆。
她比新闻上看起来更憔ें悴,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却掩盖不住眼角的细纹和深深的疲惫。
她没有进来,就站在门口,隔着玻璃看着我。
我平静地和她对视。
过了很久,她走了进来。
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就是林然?”她开口,声音沙哑。
“是我。”
“我找了你很久。”
“找我做什么?”我问。
“我想知道,为什么?”她死死地盯着我,“腾达待你不薄吧?他那么器重你,年会上还给你发了那么大的红包。你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有些可笑。
器重?
用当众羞辱的方式来“器重”吗?
“你觉得,他那是器重我?”我反问。
她愣住了。
“难道不是吗?他那是跟你开玩笑,是看得起你!”
“那样的玩笑,你喜欢吗?”
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我知道了。”她突然冷笑一声,“你是因为你爸的事,对不对?”
“我早就跟老张说过,你爸那件事处理得不干净,迟早要出事!他就是不听!”
“他总觉得,钱能解决一切问题。”
“他总觉得,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只认钱。”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林然,我不是来为他求情的,他罪有应得。”
“我只是想来告诉你一件事。”
她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吧台上。
“这是老张让我转交给你的。”
“他说,这是他欠你爸的。”
我低头看去。
那是一份股权转让协议。
上面写着,张腾愿意将他名下持有的,另一家还未被查封的子公司30%的股份,无偿转让给我。
那家子公司,我有所耳闻,是一家很有潜力的新能源公司。
这30%的股份,价值不菲。
“他什么意思?”我皱起了眉。
“赎罪。”她说,“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他说,他知道这些弥补不了什么。但他希望,你能收下。”
“他说,他错了。从二十年前,他骗你爸签下那份合同开始,他就错了。”
“一步错,步步错。”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回来的。”
我看着那份协议,沉默了。
我没想到,张腾会来这么一出。
是真心悔过?
还是临死前,想要求得一丝心安?
或许,兼而有之吧。
人在失去一切之后,才可能会真正地看清自己。
“你走吧。”我对她说。
“那这个……”
“也带走。”我把那份协议推了回去。
“我不需要。”
“为什么?”她不解地看着我。
“因为,我爸想要的,不是这个。”
我平静地说。
“他想要的,是公道。”
“现在,公道回来了。”
“这就够了。”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惊讶,有释然,也有一丝……敬佩?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收起那份协议,对我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心里,最后的一丝涟漪,也平复了。
张腾的时代,彻底结束了。
而我的故事,还在继续。
书店的生意,不好不坏。
足够我温饱,也足够我安宁。
我每天看书,喝咖啡,和客人们聊聊天。
偶尔,陈默会带着他的女朋友过来,蹭我一杯手冲。
小李也会在周末,来店里帮我整理一下午的书。
我的生活,就像这家书店一样。
小小的,安静的,但充满了阳光和人情味。
有一天,一个背着画板的年轻女孩,在我的书店里坐了一整个下午。
临走前,她递给我一张素描。
画上,是我站在吧台后,低头冲咖啡的样子。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的侧脸上,神情专注而平和。
画的下面,有一行小字。
“老板,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我拿着那张画,愣了很久。
我走到店里的那面落地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人,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头发剪得很短,眉眼舒展,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却又无比熟悉的面孔。
原来,我现在,是这个样子的。
我对着镜子,试着,像画里那样,笑了一下。
那是一个发自内心的,没有任何负担和掩饰的笑容。
就像三年前,我走进“腾达创想”面试时,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遍的,那个无懈可击的笑容。
又完全不一样。
我突然想起,年会那晚,我蹲在地上,看着张腾那张狂的脸。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林然,记住这种感觉。
而现在,我想对镜子里的自己说。
林然,也请你,记住现在这种感觉。
记住这种,自由的,平静的,可以随心所欲地笑出来的感觉。
这是你应得的。
这是你用三年的隐忍,一夜的疯狂,换来的,崭新的人生。
外面,夕阳西下。
给整个城市,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新的一天,又要结束了。
而明天,又会是崭新的一天。
我把那张素描,和我爸妈的合影,并排放在了一起。
然后,我走出书店,翻转了门口“营业中”的牌子。
牌子的背面,是我用马克笔亲手写的两个字。
“回家”。
来源:惦念雨为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