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69 年的秋风,把上海的梧桐叶吹得满地转时,我背着娘连夜缝的蓝布包袱,挤上了北上的绿皮火车。包袱里除了两件换洗衣裳、娘塞的半斤红糖,就藏着那本封面缺了角的书 —— 是爹年轻时买的,扉页上还留着他歪歪扭扭的签名。
好家伙,那本磨破了封皮的《青春之歌》,竟成了我在黄土坡上活下去的底气!
1969 年的秋风,把上海的梧桐叶吹得满地转时,我背着娘连夜缝的蓝布包袱,挤上了北上的绿皮火车。包袱里除了两件换洗衣裳、娘塞的半斤红糖,就藏着那本封面缺了角的书 —— 是爹年轻时买的,扉页上还留着他歪歪扭扭的签名。
火车哐当哐当摇了三天三夜,窗户外的风景从青瓦白墙变成了光秃秃的黄土高坡。下了火车再转驴车,骨头都快颠散架时,终于到了目的地 —— 陕西榆林的王家坳。村口老槐树下站着个穿对襟褂子的汉子,皮肤黝黑得像浸过油的铁锅,嗓门亮得能惊飞树梢的麻雀:“是上海来的知青不?我是生产队长王满仓,叫我王大叔就行!”
我赶紧点头,攥着包袱带的手都出了汗。王大叔伸手接我的包袱,掂量了两下:“城里娃细皮嫩肉的,先跟我回家歇脚,明儿再安排住处。” 他前头走,我在后头跟,脚底下的黄土踩上去松松软软,风一吹就迷眼睛。
王大叔家是三间土坯房,院墙是用黄土和麦秸糊的,院门口堆着几捆晒干的玉米秆。刚进院,就听见屋里传来咳嗽声,一个穿蓝布衫的老婆婆掀着门帘出来,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额头上的皱纹像晒开的菊花:“是知青小同志吧?快进屋,炕是热的。” 这是王大婶,王大叔的媳妇。
炕桌边坐着个姑娘,扎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用红绳系着,看见我进来,赶紧站起来,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同、同志好,我叫王芳。” 她眼睛亮得像山泉水,脸盘圆圆的,透着股庄稼人的结实劲儿。
王大婶给我端来一碗玉米糊糊,碗边还沾着点锅巴:“乡下没啥好东西,先垫垫肚子。” 糊糊熬得稠稠的,带着点玉米的清香,我饿了一路,端起来呼噜呼噜就喝。王大叔蹲在炕沿上抽旱烟,烟杆是铜嘴的,抽得 “吧嗒吧嗒” 响:“咱王家坳穷,土薄石头多,种啥都得靠天。你们知青来这儿,委屈了。”
我咽下最后一口糊糊,抹了抹嘴:“不委屈,能干活,能吃苦。” 话是这么说,夜里躺在王大叔家的偏房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土炕烧得太烫,浑身燥得慌,窗外的风呜呜地叫,像娘在火车站送我时的哭声。我摸出包袱里的《青春之歌》,借着月光摸了摸封皮,林道静的故事我看了不下五遍,可现在,书里的热血怎么也暖不了我冰凉的手脚。
第二天一早,村里的会计给我分了住处 —— 村东头一间闲置的土坯房,房顶还漏着点光,墙角堆着些干草。王芳跟着我来收拾,她扛着一把扫帚,扫得又快又干净:“这房以前是五保户李爷爷住的,他去年走了。我给你找了些麦秸,垫在炕上当褥子。” 她蹲在地上铺麦秸,辫子垂下来,扫过我的手背,痒痒的。
我想搭把手,却被她拦住:“你歇着,我来。” 她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把炕铺得整整齐齐,又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几个烤得焦黄的红薯:“这是我晌午在灶膛里埋的,甜得很。” 红薯皮一剥就掉,瓤是金黄色的,咬一口,又甜又面,烫得我直吐舌头。王芳看着我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慢点儿吃,还有呢。”
队里的活计很快就安排下来,跟着社员们去割糜子。糜子秆又细又硬,我的手没干过活,割了没一会儿,虎口就磨得生疼,手指上划了好几道小口子,渗出血来。王芳跟在我旁边,看我龇牙咧嘴的,把自己的镰刀塞给我:“我的镰刀快,你用这个。” 她的镰刀磨得锃亮,割起糜子来 “唰唰” 的,比我的快一倍。
歇晌的时候,社员们都坐在田埂上吃干粮,我掏出自己带的玉米面窝头,又干又硬,嚼得腮帮子疼。王芳凑过来,从布兜里掏出个菜团子,里面裹着白菜和萝卜:“你吃这个,我娘做的,软和。” 我摆手说不用,她却硬塞到我手里:“拿着,你是城里来的,吃不惯窝头。”
太阳晒得人头晕,我啃着菜团子,看着远处的黄土坡,突然觉得鼻子发酸。来王家坳才三天,我就瘦了一圈,手上的茧子刚长出来,又被磨破了。夜里回到空落落的土坯房,我抱着《青春之歌》,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书里的文字模糊了,我想起上海家里的白米饭,想起娘做的红烧肉,想起爹在灯下给我补书包的样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慢慢适应了王家坳的生活。早上天不亮就上工,晚上披着星星回家,手上的茧子厚了,再也不怕镰刀磨了。王大叔一家总想着我,王大婶隔三差五给我送碗热汤,王芳常来帮我补衣服,她的针线活好,针脚又细又密。
可粮食的问题越来越棘手。知青的口粮是按人头分的,每人每月三十斤粗粮,不够吃。我顿顿都是玉米糊糊配窝头,有时候连糊糊都喝不饱,夜里饿得睡不着,只能喝凉水填肚子。有一次上工,我割着糜子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田埂上。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王大叔家的炕上,王大婶正用毛巾给我擦脸,王芳端着一碗米汤,站在旁边急得眼圈发红:“医生说了,你是低血糖,饿的。” 王大叔蹲在炕边,抽着旱烟不说话,烟圈一圈圈往上飘,把他的眉头都绕皱了。
“小同志,” 王大叔猛吸了一口烟,把烟杆在炕沿上磕了磕,“咱这儿粮食金贵,可也不能让你饿坏了。以后你就来家里吃,添双筷子的事儿。” 我赶紧摇头:“不行,大叔,你们家也不宽裕。” 王大婶拍了拍我的手:“别客气,咱王家坳人,最实在。你一个娃在外头,不容易。”
从那以后,我常去王大叔家吃饭。王芳总是把碗里的红薯夹给我,自己吃窝头。我过意不去,就教她认字。她学得快,一篇《为人民服务》,教两遍就会背。晚上,我们坐在煤油灯底下,她写字,我看书,王大叔和王大婶坐在旁边,看着我们笑,屋里的气氛暖融融的。
可我知道,他们家也不富裕。王大叔有个老母亲,常年卧病在床,需要吃药。王芳还有个弟弟,叫王小柱,才十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去的次数多了,就觉得占了他们家的便宜,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天我从上海带来的红糖吃完了,娘塞的钱也快花光了。夜里,我翻遍了包袱,除了几件衣服,就只有那本《青春之歌》。我摩挲着书皮,突然想起王芳上次跟我说,她特别想看故事书,可村里连一本连环画都找不到。一个念头在我心里冒了出来 —— 用这本书,换点粮食。
这个念头让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本书是爹留给我的念想,陪了我好几年,可现在,它再金贵,也不如半袋红薯能让我活下去。我咬了咬牙,把书揣在怀里,往王大叔家走去。
王大叔家的灯还亮着,王芳正在纳鞋底,王大叔在给牲口铡草。我站在院门口,犹豫了半天,才喊了一声:“大叔。” 王大叔抬起头,看见是我,赶紧放下铡刀:“进来坐,刚煮了红薯,正热着呢。”
屋里的炕桌上摆着几个热气腾腾的红薯,王芳给我拿了一个:“快吃,刚出锅的。” 我接过红薯,却没吃,把怀里的书掏了出来,放在炕桌上:“大叔,大婶,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儿。”
王大叔放下手里的旱烟,盯着那本书看:“这是啥?”“是本小说,叫《青春之歌》。” 我咽了口唾沫,声音有点发颤,“我想…… 用这本书,跟你们换半袋红薯。”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只有煤油灯的火苗 “噼啪” 响着。王芳停下了手里的针线,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我手里的书。王大婶皱了皱眉:“小同志,你这是干啥?书是好东西,咋能换红薯?”
“我粮食不够吃了,” 我低下头,不敢看他们的眼睛,“这本书我看了很多遍,现在…… 它对我来说,不如红薯管用。” 王大叔拿起书,翻了翻,他不认多少字,可还是看得很认真。书的扉页上,爹的签名被磨得有点模糊了。
“这书,你爹给你的?” 王大叔突然问。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是,我爹年轻时买的。” 王大叔把书放在炕桌上,站起身,往屋外走去。不一会儿,他扛着一个半满的麻袋进来,“哗啦” 一声放在地上:“这里面是红薯,大概有半袋。你把书收回去。”
我赶紧站起来:“不行,大叔,我不能白要你的红薯。”“啥白要?” 王大叔摆了摆手,“书是金贵东西,比红薯值钱多了。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就把书借给小芳看,等她看完了再还你。” 王芳眼睛一亮,看着我:“真的吗?我能看这本书?”
我看着王大叔真诚的脸,看着王芳期待的眼神,心里一热,把书推到她面前:“给你看,你慢慢看。” 王芳小心翼翼地把书抱在怀里,像抱着个宝贝:“我会好好爱护它的,看完就还你。” 王大婶给我装了几个热红薯,塞到我手里:“拿着路上吃,别饿坏了。”
我扛着半袋红薯往回走,红薯的重量压在肩上,却觉得特别踏实。风还是那么凉,可我的心里暖融融的。我知道,我用一本书,换回来的不只是半袋红薯,还有王家坳人最真挚的善意。
回到住处,我煮了个红薯,咬一口,甜到了心里。我想起王大叔的话,想起王芳抱着书时的样子,突然觉得,在这片黄土坡上,我不再是孤单一人。
过了几天,王芳把书还给我,书页上干干净净的,她还细心地用麻线把磨破的封皮缝好了。“书真好看,” 她坐在我家的炕边,眼睛亮晶晶的,“林道静真勇敢,我要是她,肯定没那么大的勇气。” 我笑了:“你也很勇敢,你比我能干多了。”
她脸一红,低下头:“我就是个农村姑娘,啥也不懂。”“农村姑娘怎么了?” 我看着她,“你会割糜子,会纳鞋底,会照顾老人,这些都是本事。”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从那以后,我们来往得更密切了。上工的时候,她总跟在我旁边,帮我干活;歇晌的时候,我们坐在田埂上,我给她讲书里的故事,她给我讲村里的趣事。王小柱也常来跟我玩,他会爬树,每次都给我摘些野枣,甜丝丝的。
王大叔看在眼里,心里也有了数。有一次收工后,他把我叫到他家,给我倒了碗白酒:“小同志,我看你和小芳挺合得来。你要是不嫌弃咱王家坳穷,不嫌弃小芳没文化,我想…… 给你们俩保个媒。”
我手里的酒碗晃了一下,酒洒了一点在手上,烫得我心里发痒。我看着王大叔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站在门口、脸红红的王芳,用力点了点头:“大叔,我愿意。” 王芳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转身跑回了屋里。王大婶笑着拍了拍我的手:“好,好,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结婚的时候,没有什么排场,队里的社员们都来凑了热闹。王大婶给小芳做了一身新衣裳,红底白花的,特别好看。我穿着娘给我做的蓝布褂子,牵着王芳的手,站在王大叔和王大婶面前,磕了三个头。王大叔笑得合不拢嘴,给我和小芳各倒了一碗酒:“以后,你们就是一家人了,要互相疼惜,好好过日子。”
婚后的日子,平淡却幸福。我们一起上工,一起回家,晚上坐在煤油灯底下,她纳鞋底,我看书。王大婶把家里的粮食都交给我管,她说:“你是城里来的,有文化,比我们会盘算。” 我把粮食分好,留够全家的口粮,剩下的都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冬天的时候,王大叔的老母亲病加重了,需要去县城医院看病。医药费要不少钱,家里的积蓄不够。我想起上海的家里还有些存款,就给娘写了封信,让她寄点钱过来。娘很快就寄了钱来,还附了封信,说让我好好照顾自己,要是实在不行,就回上海。
我拿着钱,带着王大叔和他老母亲去了县城医院。医生说幸好送得及时,没什么大碍。王大叔握着我的手,眼眶红红的:“小同志,你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 我拍了拍他的手:“大叔,我是您的女婿,这是我应该做的。”
从县城回来后,王小柱总跟在我屁股后面,一口一个 “姐夫” 叫着,甜得很。王芳也更疼我了,总是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有一次我感冒了,发烧不退,她守在我身边,一夜没合眼,用湿毛巾给我擦脸,给我熬姜汤。我醒的时候,看见她眼里的红血丝,心里暖得一塌糊涂。
开春的时候,队里分了新的土地,我和王芳商量着,种点蔬菜和土豆,这样就能省点粮食。我们起早贪黑地翻地、播种、浇水,蔬菜长得绿油油的,土豆也结了不少。王大婶看着满园的蔬菜,笑得合不拢嘴:“还是有文化的人会过日子。”
日子一天天好起来,知青返城的消息也传了过来。队里的知青都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上海。王芳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安:“你…… 你要回上海吗?”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一直在发抖。“我不回,” 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这里有你,有大叔大婶,有小柱,这里就是我的家。”
王芳的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扑进我的怀里:“我就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 王大叔和王大婶听说我不回上海,都特别高兴。王大叔拍着我的肩膀:“好小子,有良心。以后,咱王家坳就是你的根。”
我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了娘,娘一开始不同意,后来我给她寄了张我和王芳的合影,还有王小柱的信,娘才松了口,说让我好好过日子,有空回上海看看她。
后来,我在村里当了小学老师,教孩子们读书写字。王芳成了村里的妇女主任,带领妇女们搞副业,种棉花、织土布,日子越过越红火。王小柱也长大了,考上了县里的高中,成了村里第一个高中生。
有一年冬天,上海的娘来了。她第一次来王家坳,看到土坯房,看到满院的蔬菜,看到王芳和王大叔一家对我那么好,终于放下了心。娘拉着王芳的手,笑得很慈祥:“孩子,委屈你了,以后好好跟他过日子。” 王芳摇着头:“不委屈,娘,他对我很好。”
娘在王家坳住了一个月,每天都和王大婶一起做饭、唠家常,两个人像亲母女一样。临走的时候,娘给王芳留了一块手表,给小柱留了一支钢笔:“小柱要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
岁月匆匆,几十年过去了。我和王芳的孩子也长大了,考上了上海的大学,成了我们家第一个大学生。王大叔和王大婶都不在了,王小柱也成了村里的生产队长,把王家坳治理得井井有条。
那本《青春之歌》,我一直珍藏着。封皮补了又补,书页也泛黄了,可它在我心里,比任何宝贝都珍贵。它见证了我在黄土坡上的岁月,见证了我和王芳的爱情,见证了王家坳人最真挚的善意。
有时候,我会和王芳坐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给她讲书里的故事。她还是像年轻时那样,听得很认真,眼睛亮晶晶的。我看着她眼角的皱纹,看着院子里嬉戏的孙子孙女,心里充满了幸福。
我常常想起 1969 年的那个秋天,想起那半袋红薯,想起王大叔一家的笑脸。我知道,我这一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就是用那本旧书,换了王家坳的半袋红薯,换了我这一辈子的幸福。
那半袋红薯的香甜,和黄土坡上的温情,一辈子都刻在我心里。
来源:有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