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80年的夏天,空气里都是燥热的、黏糊糊的汗味,混着尘土和苞米秆子的甜香。
1980年的夏天,空气里都是燥热的、黏糊糊的汗味,混着尘土和苞米秆子的甜香。
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
一张薄薄的红纸,从县城邮递员颠簸的二八大杠后座上取下来时,还带着太阳的温度。
“北京师范大学”。
这六个字,像六个滚烫的烙铁,一下就烫进了我们李家所有人的心里。
我爹,一个在黄土地里刨了一辈子食的老农民,捏着那张纸,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反反复复地看,看了又看,好像那上面开着我们家从未见过的花。
“文斌,咱家……祖坟冒青烟了!”
他嗓子是哑的,眼眶是红的。
我娘没说话,只是背过身去,用那双满是口子的手,一个劲儿地抹眼睛。
整个李家坳,都知道我李文斌成了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而且是北京的大学生。
那几天,我们家那道破木门槛,快被踏平了。
东家的婶子提着一篮子鸡蛋,西家的二爷拎着一块腊肉,都来瞧瞧我这个“文曲星”下凡的稀罕物。
我在一片恭维和羡慕里,晕乎乎的,像是踩在云彩上。
未来,像一张崭新的画纸,在我面前徐徐展开。北京,天安门,高楼,还有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城里姑娘……一切都闪着金光。
就在我以为好日子就要这么铺开的时候,第二封信来了。
信封是牛皮纸的,皱巴巴的,上面有几个被汗水洇开的指印。
字迹我认得,一笔一划,很用力,像她的人一样,透着一股倔强。
是林玥。我的未婚妻。
我跟林玥的亲事,是早就定下的。她家就在我们村西头,两家隔着一片苞米地。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上学,她下地,挣工分。
她长得好看,眼睛亮,像山里的泉水。不爱说话,但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拆信的手,莫名有点抖。
信纸很短,就几行字。
“文斌哥,恭喜你。
你考上大学,是天大的好事。
你以后是吃国家粮的人了,我配不上你。
我们的亲事,就这么算了吧。
祝好。
林玥。”
“配不上你。”
这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钢针,一下扎进了我滚热的心里。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谁狠狠打了一闷棍。
什么叫配不上我?
什么叫就算了吧?
我捏着信纸,那张薄薄的纸,几乎要被我手心的汗濡湿、捏碎。
刚才还满屋子的道贺声、笑声,瞬间都听不见了。我耳朵里只剩下自己“怦怦”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重,砸得我胸口发疼。
“咋了,文斌?”我爹看我脸色不对,凑了过来。
我把信递给他。
我爹浑浊的老花眼在信纸上扫了半天,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这林家丫头,啥意思?”
我娘也凑过来看,她不识字,就听我爹念。
念完,我娘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退婚?她凭啥退婚!咱文斌现在是大学生了,她倒想退婚?这是看不起谁呢?”
我爹把烟袋锅在鞋底上“梆梆”磕了两下,闷声说:“你懂个啥。人家这是有自知之明。”
“自知之明?”我娘不干了,“当初订婚的时候,她家恨不得把闺女立刻送过来!现在咱家出息了,她倒拿乔了!不行,我得找她娘问问去!”
“你给我站住!”我爹吼了一声,“这事儿,丢不丢人!儿子考上大学,前脚喜报刚到,后脚未婚妻就要退婚,传出去像什么话!”
我爹看着我,语气缓和了些,但那话里的意思,却更让我心凉。
“文斌,这事……爹说句公道话。林玥这丫头,人是不错,能干活,也本分。可你现在不一样了。你是要去北京念大学的人,将来是要在城里工作的。她……她一个农村丫头,大字不识几个,跟你到城里去,你们俩能说到一块儿去吗?”
“她以后会是你的累赘。”
累赘。
这个词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我看着我爹,这个一辈子老实巴交的男人,第一次觉得他如此陌生。
“爹,你说啥呢?我跟林玥是从小的情分!”
“情分能当饭吃?”我爹把烟杆重重往桌上一顿,“你到了北京,见了世面,就知道爹说的是对是错了!城里有文化、有工作的姑娘多的是!你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娘也在旁边帮腔:“是啊,儿子。林家丫头提出来,正好。省得以后我们家提,倒落个嫌贫爱富的名声。这叫啥?这叫天意!”
天意?
我气得浑身发抖,胸口堵得像塞了一团烂棉花。
在他们眼里,我考上大学,就理所当然地应该抛弃那个陪我走过所有苦日子的姑娘。
在他们眼里,这桩婚事,就像一件旧衣服,我换上新衣服了,旧的就该扔掉。
而林玥的主动退出,甚至成全了他们的体面。
“我不退!”
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我去找她!我亲自问她!”
我爹的脸瞬间就黑了:“你给我回来!你现在去了,不是让人家看笑话吗?全村人都会说,我们李家出了个大学生,还上赶着去求一个农村丫头!”
“面子!面子!你们就知道面子!”我吼了出来,第一次对我爹娘这么大声。
“她不是什么农村丫头!她是我媳妇!是我定了亲的媳妇!”
我不管不顾地冲出家门,身后是我娘的哭喊和我爹的怒骂。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给我滚回来!”
我没滚回去。
我大步流星地往村西头走。
八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路边的狗都耷拉着舌头,躲在墙根下。
我的心比太阳还焦灼。
我不信。
我就是不信。
我不信那个会在冬天把揣在怀里焐热的烤红薯分我一半的林玥,会因为我考上大学就不要我。
我不信那个会在我熬夜看书时,悄悄给我送来一碗热汤面的林玥,会觉得我成了她的负担。
我不信那个在我被人欺负时,抄起一根木棍就冲上去,比我还凶的林玥,会这么轻易地说“算了吧”。
这信里一定有别的原因。
一定是她家里逼她了。
一定是。
我这么想着,脚下的步子更快了。
林玥家那道矮矮的土墙院门,虚掩着。
我能听见院子里她娘的说话声,尖细,带着一股子怨气。
“……你傻不傻?啊?人家现在是金凤凰了,要飞走了!你个草窝里的鸡,还想留住他?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人家李家现在是什么门楣?我们是什么门楣?”
“他娘今天没来,明天也得来!到时候是人家退我们,那我们家的脸往哪儿搁?现在你主动提,好歹我们还占个理,是你懂事!”
“你别跟我说那些从小长大的屁话!情分?情分值几个钱?人家大学生看得上你一个泥腿子?”
我站在门口,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
我推开门。
院子里的人都愣住了。
林玥她娘,那个平时见了我总是笑脸相迎的女人,此刻脸上满是刻薄和尴尬。
林玥就站在院子中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低着头,手里还捏着一把准备喂鸡的谷糠。
她瘦了,也黑了。
阳光下,她额角的碎发被汗水粘着,脸色苍白得像纸。
她听到动静,抬起头,看到了我。
那双曾经像泉水一样清亮的眼睛,此刻,像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
她只是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地垂下眼帘,好像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的心,被她这个眼神,刺得生疼。
“婶儿。”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我来找林玥。”
林玥她娘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文斌啊……来了啊……快,屋里坐。”
“不了。”我盯着林玥,“我就问她一句话。”
我走到她面前。
我们离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和汗味,那是我们从小就熟悉的味道。
“信,是你写的?”
她没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为什么?”我又问。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把手里的那把谷糠捏得更紧了。
她娘在旁边看不下去了,抢着说:“文斌啊,这事……是玥儿自己想通了。你想啊,你以后是国家干部,她呢……她配不上你。她不能拖你后腿啊。这孩子,懂事。”
“我没问你!”我冲她娘吼了一句,然后又把目光转向林玥,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丝恳求,“林玥,你看着我,你亲口告诉我,为什么?”
她终于慢慢地抬起了头。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眶红了,但就是死死地咬着牙,不让眼泪掉下来。
“信上……都写了。”她一字一顿地说,“我配不上你。”
“放屁!”我再也忍不住,骂了脏话,“什么叫配不上?这话是谁教你说的?是你娘?还是村里那些长舌妇?”
“是我自己想的。”她的声音大了一点,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决绝,“李文斌,你考上的是北京的大学!你知道北京是什么地方吗?那是首都!那里的人,都说官话,都穿好衣裳,都吃细粮!我呢?我算什么?我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我去了,给你端洗脚水你同学都得笑话你!”
“我让你去给我端洗脚水了吗?”我气得发笑,“我们说好的,等我毕业了,就接你过去,我们……”
“接我过去干什么?”她打断我,声音尖锐起来,“让你那些有文化的同学看我这个土包子吗?看我连电灯都不会开吗?看我分不清什么是咖啡什么是茶吗?李文斌,你醒醒吧!我们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谁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说的!”她梗着脖子,像一只好斗的小公鸡,但那通红的眼眶出卖了她,“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就到这儿了。”
说完,她把手里的谷糠往地上一撒,转身就往屋里跑。
“林玥!”
我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很细,硌得我手心疼。
她拼命地挣扎:“你放开我!李文斌,你放开!”
“我不放!”我死死地攥着,“你今天不把话说清楚,我哪儿也不去!”
“还有什么好说的?”她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砸,“你看不明白吗?是我不要你了!是我嫌弃我们之间的差距了!行不行?”
她娘也上来拉我:“文斌,你这是干什么?强扭的瓜不甜!你放开她!”
院子里的动静,引来了左邻右舍。
一道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们身上。
我看着林玥那张挂满泪痕的脸,那张我曾经以为最熟悉的脸,此刻却写满了陌生和决绝。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那是一种比愤怒更难受的感觉,是无力。
我慢慢地松开了手。
她立刻抽回手,好像我的手是什么脏东西一样,头也不回地跑进了里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她娘,还有一群看热闹的邻居。
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院子中央。
阳光刺眼,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林家的。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一进门,我爹就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脸色铁青。
“怎么样?死心了?”
我没理他,径直往自己房间走。
“我跟你说话呢!你这个逆子!”我爹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人家姑娘都把话说得那么明白了,你还想怎么样?你非要闹得全村人都知道,你李文斌被一个农村丫头给甩了,你才甘心?”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眼睛通红地看着他。
“是,我被甩了。你满意了?”
“你!”我爹气得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你……你真是……不可理喻!”
我娘赶紧过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他爹,孩子心里也难受。这事……就这么算了吧。正好,也省了我们家的彩礼钱。”
彩礼钱。
又是钱。
在他们眼里,这段感情的结束,只是省下了一笔钱。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寒窗苦读十年,跳出了农门,成了他们眼里的骄傲。
可到头来,我连保护自己爱情的能力都没有。
我的成功,反而成了我们爱情的催命符。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夜没睡。
窗外,是熟悉的蝉鸣和蛙叫。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那盏昏黄的1D瓦电灯泡。
我想起小时候,我和林玥一起去河里摸鱼,她不小心滑倒了,磕破了膝盖,血直流。她没哭,只是咧着嘴,对我说:“文斌哥,你看,我的血是红色的。”
我想起有一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我发高烧,躺在炕上说胡话。是她,顶着风雪,跑了十几里山路,去镇上的卫生所给我抓药。回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快冻僵了,怀里那包药,却被她捂得严严实实。
我想起她攒了好几个月的鸡蛋,换了钱,就为了给我买一本《数理化自学丛书》。她把书递给我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好像那是什么稀世珍宝。她说:“文斌哥,你好好看,以后当大科学家。”
她说我配不上她?
不。
是我,是我们这个家,是这个操蛋的现实,让她觉得自己配不上我。
她不是不要我了。
她是在用她以为对的方式,保护我,成全我。
她怕自己成为我的“累赘”。
就像我爹说的那样。
这个傻姑娘。
天快亮的时候,我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如果我今天就这么默认了,就这么去了北京,那我李文斌,这辈子都瞧不起自己。
第二天一早,我没跟我爹娘打招呼,揣上我爹藏在枕头下的几张“大团结”,去了县城。
我没回林家闹。
闹,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她的心结,不在于我爱不爱她,而在于她自己。在于她心里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我要做的,不是把她从鸿沟那边拉过来,而是要搭一座桥,让她自己走过来。
县城里只有一个新华书店。
我走进去,直奔中小学教材区。
我买了一套全新的,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三年级的全套课本。语文,数学。
然后,我又去文具柜台,挑了两支最好看的英雄牌钢笔,还有十几本厚厚的、纸张雪白的练习本。
售货员是个年轻姑娘,看我买这些,好奇地问:“同志,你这是……给弟弟妹妹买的?”
我摇摇头,郑重地说:“给我媳-……给我对象买的。”
售货员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了然和羡慕。
我抱着那一大摞书,心里沉甸甸的,却又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回到村里,已经是下午了。
我没回家,直接去了我们村后面的那条小河。
河边有棵大柳树,是我们小时候经常玩的地方。
我知道,她心里难受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来这里坐着。
果然,我刚走到河边,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她坐在河边的青石上,抱着膝盖,小小的,孤零零的一团。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放轻了脚步,慢慢走过去。
她听到了身后的声音,猛地回头。
看到是我,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立刻站了起来,想走。
“林玥。”我叫住她。
她停下脚步,背对着我,没有回头。
“你又来干什么?”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哭腔。
“我不是来跟你吵架的。”
我走到她身边,把怀里那一大包书,放在了她脚边的石头上。
牛皮纸的包装,被我打开。
崭新的课本,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
她愣住了,低头看着那堆书,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是……干什么?”
“给你买的。”我说。
“给我?”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我要这些干什么?我又不上学。”
“谁说你不上学?”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林玥,你听我说。”
“你说你配不上我,因为我不识字,你是大学生。对不对?”
她咬着唇,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你说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对不对?”
她还是不说话。
“好。”我点点头,“我承认,我现在是比你多读了几年书。但这不代表我们之间就隔了一条天河。这条沟,是可以填平的。”
我拿起一本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课本,翻开第一页。
“a、o、e。”
我指着那几个拼音字母,念给她听。
“从今天起,我教你。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就自己看。这些书,够你学到初中了。等你学完了,你去考个成人中专,或者高中。到时候,你想来城里,随时都可以。”
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看着那些书,又看看我,眼睛里全是震惊和迷茫。
“我……我学不会的……我都这么大了……”
“谁说你学不会?你比谁都聪明。”我打断她,“你忘了?小时候我算不出鸡兔同笼,还是你想出了用画图的法子。你只是没机会学而已。”
“林玥,我考上大学,不是为了扔下你,找一个城里姑娘。我吃那么多苦读书,就是为了让我们俩,以后能过上好日子。这个好日子里,不能没有你。”
“我不要你觉得你配不上我。我要我们站在一起,是并肩走的。我不会拉着你跑,那样你会很累。但我会在前面等你,也愿意停下来,陪你一起慢慢走。”
“这座桥,我给你搭好了。你愿不愿意,从那头走过来?”
我说完这些话,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只剩下河水潺潺的流淌声,和我们俩的呼吸声。
林玥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大颗大ടിയ的眼泪,砸在了那本崭新的语文课本上,洇开了一小片水渍。
她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她只是蹲下身,伸出那双因为干农活而粗糙的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些课本的封面。
那动作,像是在抚摸一件绝世的珍宝。
我知道,她的心,松动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
我爹娘看我两手空空,以为事情已经“解决”了。
我爹的脸色缓和了不少,甚至让娘给我多加了个荷包蛋。
吃饭的时候,他清了清嗓子,说:“文斌,想通了就好。大丈夫何患无妻?等你到了北京,好好念书,比什么都强。”
我没抬头,扒拉着碗里的饭,平静地说:“爹,娘,我跟林玥的婚事,不退。”
“啪嗒。”
我爹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我娘刚夹起一块肉,也停在了半空中。
“你……你说什么?”我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不退婚。”我抬起头,迎着他们震惊的目光,“而且,我走之前,要先把婚事办了。”
“你疯了!”我娘尖叫起来,“你现在办了婚事,你让学校里的人怎么看你?你让北京的同学怎么看你?一个还没上大学的小伙子,就拖家带口的!”
“那又怎么样?”我反问,“我娶我自己的媳-妇,碍着谁了?”
“你……你这是要气死我啊!”我爹气得捂住了胸口,“李文斌,我告诉你,这事,我不同意!你要是敢胡来,我就……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
“随便。”
我放下碗筷,站起身。
“这学,是我自己考上的。这媳妇,是我自己要娶的。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反正,我认定了。”
“林玥,她这辈子,就是我们李家的人。”
说完,我转身回了房,留下身后一片死寂。
我知道,我这些话,对他们来说,无异于惊雷。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小山村,孝道大如天。我这样公然地反抗父母,是大逆不道。
但我更知道,如果我今天妥协了,我失去的,将不仅仅是林玥,还有我自己的灵魂。
我不能成为一个为了前途,就抛弃爱情的陈世美。
我读的书,不是让我变得更无情,而是让我更懂得什么是珍贵。
第二天,我没等我爹娘消气,就去了林家。
这次,我不是去吵架的。
我是去提亲的。
林玥她娘看到我,像见了鬼一样。
我没理会她的表情,开门见山:“婶儿,我来,是想跟您商量一下我和林玥的婚事。”
“婚……婚事?”她结结巴巴的,“文斌,你……玥儿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吗?”
“她说她的,我说我的。”我态度很坚决,“我要娶她。就在我上大学之前。”
林玥从里屋冲了出来,脸上又急又气:“李文斌,你闹够了没有!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娶你。”我看着她,目光灼灼。
“我不嫁!”
“你说了不算。”我转向她娘,“婶儿,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你们怕林玥嫁给我,到了城里受委屈,被人瞧不起。怕她给我丢人。”
“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有我李文斌一口饭吃,就不会让她饿着。有我一件衣裳穿,就不会让她冻着。谁要是敢瞧不起她,就是瞧不起我。谁要是敢给我媳妇气受,我第一个不答应。”
“至于文化,我已经给她买了书。她会学的。我相信她。”
“我这次来,就是想问您一句,这个女儿,您还嫁不嫁?您要是还认我这个女婿,我们就商量日子。您要是不认,那我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我的话,软中带硬,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强势。
林玥她娘被我这番话镇住了。她看看我,又看看自己那倔强的女儿,一时没了主意。
院子里沉默了很久。
最后,是林玥她爹,那个一向沉默寡言的男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手里拿着一杆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
他走到我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遍,浑浊的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文斌,”他开口,声音沙哑,“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是。”我答得斩钉截铁。
他又沉默了。
半晌,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行。既然你小子有这个担当,那我林家的闺女,就交给你了。”
“爹!”林玥急了。
“你给我闭嘴!”她爹瞪了她一眼,“这么好的男人你都不要,你是猪油蒙了心了!这事,我做主了!”
事情,就这么以一种戏剧性的方式定了下来。
我的“先斩后奏”,彻底激怒了我爹。
他整整三天没跟我说一句话,见了我,就当我是空气。
我娘则是一边唉声叹气,一边偷偷抹眼泪,嘴里念叨着:“作孽啊,作孽啊……”
村里的风言风语,更是传得沸沸扬扬。
有人说,我李文斌是个傻子,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非要娶个农村媳妇。
有人说,林家丫头有手段,把我们村唯一的大学生迷得神魂颠倒。
还有人说,我肯定是在外面做了什么对不起林玥的事,现在是不得已才娶她。
说什么的都有。
我不在乎。
林玥在乎。
那几天,她把自己关在家里,门都不出。
我知道,她心里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一天晚上,我去找她。
她正在灯下,一笔一划地,照着课本写字。
那盏昏暗的煤油灯,映着她专注的侧脸,有一种说不出的动人。
她写得很慢,很用力,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没打扰她,就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
她写完一页,抬起头,才发现我。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有些不好意思,下意识地想把本子合上。
我走过去,拿起她的练习本。
上面,是歪歪扭扭的“a、o、e”。
有的写得像小蝌蚪,有的写得像毛毛虫。
但每一笔,都写得那么认真。
“写得不错。”我由衷地夸奖道。
她的脸红了,低下头,小声说:“村里人……都在笑话你。”
“让他们笑去。”我把本子放下,握住她的手,“嘴长在他们身上,日子是我们自己过的。林玥,你别怕。有我呢。”
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我怕……我怕我真的学不好。我怕我以后……还是会给你丢人。”
“不会的。”我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丢人的,不是不识字。丢人的是,明明可以学,却自暴自弃。你现在,不就在学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林玥,你知道吗?在我心里,你从来就不是什么‘农村丫头’。你是我见过最坚韧,最善良,也最勇敢的姑娘。”
“考上大学,对我来说,只是人生多了一条路。但你,是我人生的归宿。”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聊我们小时候的事,聊我对大学的想象,也聊我们对未来的规划。
我告诉她,我会每个星期都给她写信,信里会给她出题,也会给她讲北京的事。
我告诉她,等放假了,我就回来,继续教她。
我告诉她,等她学得差不多了,就去参加成人高考,拿一个文凭。
我说得越多,她眼里的光,就越亮。
那潭曾经死水般的眼睛,又开始泛起了清泉般的波光。
婚礼,办得很简单。
在我家那三间破土房里,摆了两桌酒。
我爹全程黑着脸,一句话不说。
我娘也只是勉强地应付着来客。
整个婚礼,都透着一股子尴尬和压抑。
只有我和林玥,心里是踏实的。
拜堂的时候,我看着她。
她穿着一身红色的确良新衣裳,那是我们家能拿出的最好的料子。
脸上化了点淡妆,虽然技术很拙劣,但在我眼里,她比电影明星还好看。
她很紧张,手心全是汗。
当我们对着“天地君亲师”的牌位拜下去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知道,她在害怕。
怕我爹娘不接纳她,怕未来那些未知的挑战。
我悄悄地,在下面,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
她身子一僵,随即,也反手握住了我。
那一刻,我心里无比笃定。
不管前路有多少荆棘,只要我们两个人手牵着手,就一定能走过去。
婚礼过后没几天,我就要启程去北京了。
走的那天,天还没亮。
我爹娘把我送到村口。
我爹还是不肯跟我说话,只是把一个布包硬塞到我手里。
“路上……省着点花。”他别过头,声音嘶哑。
我娘拉着我的手,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到了北京,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跟人置气……要是……要是钱不够了,就给家里来信……”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得颠三倒四。
我点点头,眼眶也湿了。
林玥没有来送我。
她说,她怕自己会哭,不吉利。
她只是在头天晚上,给了我一个包裹。
里面,是几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鞋底纳得密密实实,针脚细得像机器轧的。
还有一沓信纸和几个贴好邮票的信封。
她说:“文-斌哥,你到了那边,一定要给我写信。不认识的字,我会去问村小学的张老师。”
我坐上那辆开往县城的班车。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回头望去。
晨曦中,我看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玥。
她就那么远远地站着,看着我。
我们隔着越来越远的距离,隔着扬起的尘土,遥遥相望。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一定在看着我。
我用力地,朝她挥了挥手。
车子转过一个弯,村庄,彻底消失在了我的视线里。
再见了,李家坳。
再见了,我的姑娘。
等我回来。
北京,比我想象中更大,更繁华。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走在校园里,到处都是穿着干净整洁的年轻人,他们说着我半懂不懂的普通话,讨论着我闻所未闻的书和理论。
我,李文斌,这个从李家坳走出来的泥腿子,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差距”。
这种差距,比林玥感受到的那道鸿沟,更真实,更具体。
我的口音,我的穿着,我的见识,都让我像个异类。
我开始理解林玥当初的恐惧。
那种身处人群,却感觉自己被无形隔绝的孤独感,足以将一个人的自信彻底碾碎。
但我没有退缩。
因为我知道,在我身后,还有一个人在等着我。
我不能倒下。
我拼命地学习。
白天上课,晚上泡图书馆。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知识的水分。
我学说普通话,尽管口音还是很蹩脚。
我学着像城里同学一样,去讨论时事,去看电影。
我努力地,想要缩短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距离。
每个星期,我都会做一件事。
那就是给林玥写信。
我的信,写得很长。
我会告诉她,北京的天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学校的图书馆有多大,我的老师讲了什么有趣的故事。
我还会把我新学到的东西,用最浅显的语言,写给她听。
比如,地球为什么是圆的。
比如,人为什么要讲“德先生”和“赛先生”。
信的最后,我总会给她出一道题。
有时候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有时候是让她抄写一段课文。
我把她当成我的学生,也当成我的战友。
我们在这场名为“人生”的战斗里,各自努力,遥相呼应。
她的回信,总是很短。
一开始,是歪歪扭扭的几个字,夹杂着很多拼音。
“文斌哥,信收到了。北京真好。题我会做了。”
后来,字渐渐变得工整,句子也长了一些。
“今天张老师夸我进步快。我自己看完了《西游记》的小人书,孙悟空真厉害。”
再后来,她开始跟我讨论书里的内容。
“你信里说的那个简·爱,她真勇敢。要是我,我可能不敢那么做。”
看着她一点一滴的进步,我比自己考了第一名还高兴。
我知道,那座我们之间无形的桥,正在被我们一砖一瓦地,慢慢搭建起来。
第一个寒假,我回家了。
当我背着大包小包,再次踏上李家坳的土地时,我发现,村里看我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单纯的羡慕,而是多了一份敬畏。
我爹娘看到我,激动得说不出话。
我爹拉着我,问我在北京吃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
我娘则忙前忙后,给我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
他们绝口不提林玥的事。
但我知道,他们已经从我的信里,默认了她的存在。
我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林玥。
我到她家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晒书。
那些我给她买的课本,被她用牛皮纸仔仔细细地包了书皮,边角都磨圆了。
她瘦了些,但精神很好,眼睛亮亮的,闪着光。
看到我,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那两个浅浅的酒窝,像盛满了阳光。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简单的四个字。
她把我拉进屋,献宝似的,从一个木箱子里,抱出了一大摞练习本。
“你看。”
我翻开本子。
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她写的字。
从一开始的歪歪扭扭,到后来的清秀工整。
每一页,都记录着她的努力和汗水。
“初中的数学,我还是有点跟不上……”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物理的那些公式,也好难记。”
我看着她,心里又酸又软。
我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她身子一僵,随即,也紧紧地抱住了我。
她的身上,还是那股熟悉的皂角味,混着冬日阳光的味道。
“没关系。”我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轻声说,“我回来了。我教你。”
那个冬天,我哪儿也没去。
就在家,陪着她。
白天,我帮家里干活。
晚上,我们俩就凑在那盏昏黄的电灯下,一起学习。
我给她讲函数,讲力学,讲英语里的ABC。
她听得格外认真,遇到不懂的,就反复地问。
有时候,一道题,我要讲上七八遍,她才能明白。
但她从来不气馁。
我爹娘看着我们这样,嘴上不说,但态度,已经软化了。
我娘会时不时地,给我们送来一碗热乎乎的夜宵。
我爹也会在我教得口干舌燥时,给我递上一杯热茶。
这个家,因为我们的努力,正在慢慢地,变得完整和温暖。
离别的日子,总是来得很快。
我又该回北京了。
这次,是林玥送我到村口。
她没哭。
她只是把一个新做的布包递给我,说:“里面是给你做的点心,路上吃。”
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塞到我手里。
“这是我……给你写的信。你到了学校再看。”
我上了车,打开那个小本子。
里面,是她清秀的字迹。
写的不是信,而是一首诗。
是泰戈尔的诗。
“我相信,我们会在某一个清晨,再度相逢。
在那变幻的生命的另一条路上。
在那一天,你将看到我的船,帆已高张。
在那遥远蔚蓝的地平线上。”
我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我看着窗外,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
我知道。
我的姑娘,已经不是那个自卑地躲在角落里的林玥了。
她已经扬起了她的帆。
而我,就是她前行的地平线。
时间,就在这一封封信,一次次寒来暑往的相聚中,悄然流逝。
我大学毕业了。
因为成绩优异,我被留在了北京,成了一名中学老师。
我有了自己的房子,虽然不大,但那是我们在北京的第一个家。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李家坳,接我的新娘。
这次,没有人再反对。
我爹娘,亲自张罗了我们第二次的“婚礼”。
比第一次,隆重了许多。
全村的人都来了。
他们看着林玥,眼神里,不再是同情和嘲笑,而是真正的羡慕。
因为,林玥在两年前,通过成人高考,考上了我们县城的师范中专。
她,也成了一名“吃国家粮”的人。
当我们坐上开往北京的火车时,林玥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问我:“文斌哥,我们现在……算是一个世界的人了吗?”
我握住她的手,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笑了。
“傻瓜,我们一直都在一个世界里。”
“只是这个世界,被我们俩,一起变得更大了。”
如今,几十年过去了。
我和林玥,都已白发苍苍。
我们的儿子,也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
我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特级教师。
而林玥,从一个民办教师,靠着自己的努力和学习,一步步做到了小学校长的位置。
她写的字,比我的还好。
她看的书,比我的还多。
她会跟我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会跟我争论一道几何题的多种解法。
我们家书房里,摆满了两个人的书。
常常有人问我,我们爱情保鲜的秘诀是什么。
我想起1980年的那个夏天。
那个炎热的,改变了我们一生的夏天。
我想,爱情,或许不是一个人的攀升,和另一个人的仰望。
也不是一个人的给予,和另一个人的接受。
爱情,是两棵树。
它们各自独立,又根脉相连。
它们一起,朝着共同的阳光,努力生长。
风来时,它们相互依偎。
雨来时,它们彼此支撑。
最终,它们都长成了自己最好的模样,也共同撑起了一片,最美的天空。
而我,何其有幸。
在我最好的年华里,遇到了我的那棵树。
并且,用我所有的力气,握紧了她的手,再也没有放开。
来源:温柔叶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