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看我,就像看案板上一块过了时辰的肉,再不出手,就得砸自己手里。
1978年的风,刮在人脸上,已经不那么疼了。
像砂纸磨了又磨,最后那点棱角也没了,剩下一点温吞吞的痒。
我叫陈劲和,二十六了,在红星机械厂当技术员。
在那个年代,这身份,铁饭碗,锃亮。
可我妈不这么看。
她看我,就像看案板上一块过了时辰的肉,再不出手,就得砸自己手里。
“二十六了!你看看隔壁王家的老三,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你呢?”
这话,她能从我早上刷牙念叨到我晚上洗脚。
我耳朵里都快生出茧子了。
终于,我妈放了大招,请来了我们片区最负盛名的媒人——王婶。
王婶那张嘴,死的能说成活的,黑的能描成白的。她往我家堂屋一坐,嗑着瓜子,眼皮一掀,就把我的事定了调。
“劲和这孩子,根正苗红,技术员,多好的条件!就是脸皮薄,开不了口。”
我妈在一旁猛点头,像鸡啄米。
“我这正好有个姑娘,配劲和,顶顶的好!”
王婶把瓜子壳“呸”地一声吐在地上,身子往前一探,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
“市立医院的护士,叫张玉芬。长得,啧啧,白净,大眼睛,俩辫子乌黑锃亮。”
我妈的眼睛也跟着亮了。
护士,多体面的工作。
“就是人家要求高,一般的小伙子,看不上。”王婶话锋一转。
“那……”我妈的心提了起来。
“但咱劲和不一样啊!”王婶一拍大腿,“我把劲和的条件一说,那边松口了,愿意见一面。”
事情就这么定了。
王婶给我写了封介绍信,薄薄一张纸,折得方方正正,揣我兜里,沉甸甸的,像揣了块烙铁。
“周日下午三点,人民公园,南门进去,第三棵柳树下。人家姑娘穿着的确良白衬衫,红领巾——哦不对,是红纱巾。你把信给人家,剩下的,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王管事交代得清清楚楚,就差没给我画张地图。
那个周日,我提前一个小时就把自己收拾妥当了。
我穿上了我最好的一件海魂衫,裤子是新发的工装裤,笔挺。还特地借了邻居的“永久”牌二八大杠,擦得锃亮。
心,从早上起就没安分过。
揣在兜里的介绍信,被我的手汗浸得有点发潮。
我一遍遍在心里默念台词:“你好,是张玉芬同志吗?这是王婶给你的信。”
简单,直接,不拖泥带水。
下午两点半,我骑着车到了人民公园。
正是周末,公园里人来人往,大多是成双成对的年轻人。
我推着车,心跳得像厂里的冲压机,咚,咚,咚。
南门,第三棵柳树。
我一眼就看见了。
柳树下,真的有个姑娘。
她背对着我,穿着一件白衬衫,脖子上,系着一条鲜艳的红纱巾,在微风里轻轻飘。
就是她了。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腮帮子都僵了。
我把车梯子一打,从兜里掏出那封皱巴巴的信,一步一步挪过去。
离她还有三五步远,我站住了。
心脏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姑娘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她不是我想象中那种温婉的模样。
眉眼很清亮,甚至有点锋利,嘴角微微翘着,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像是在打量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尤其是那双眼睛,太亮了,像两颗黑曜石,看得我心里发慌。
我把心一横,不能怂。
我把信往前一递,几乎是戳到了她面前,嘴里含含糊糊地挤出几个字。
“给,给你的。”
说完,我像个做贼的,转身就往回跑。
我甚至没敢看她有没有接。
我跳上自行车,蹬得飞快,链条咔咔作响,像在给我这狼狈的逃窜配乐。
一直骑出公园老远,我才敢回头看一眼。
她还站在那儿,手里拿着我的信,像是在看,又像是在发呆。
风吹起她的红纱巾,像一团火。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脑子里全是她回头那一瞬间的眼神。
清亮,带着点审视,还有一丝……好笑?
我翻来覆去,心里七上八下。她会怎么看我?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傻小子?
信里王婶可是把我夸上了天。
这下全露馅了。
第二天去厂里上班,我整个人都蔫蔫的。
午饭时间,我端着搪瓷饭缸,跟着人流去食堂打饭。
“哟,陈技术员,嘛呢?丢魂儿了?”车间的李师傅拍了我一下。
我勉强笑了笑。
打饭的窗口排着长队,我低着头,拿饭缸当掩护。
“下一位。”
一个清脆的声音。
有点耳熟。
我抬起头。
窗口后面,一张熟悉的脸。
白净的皮肤,清亮的眼睛,嘴角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她没穿白衬衫,换了身食堂的蓝色工作服,头发用白帽子包着,但那双眼睛,我化成灰都认得。
是她!
公园柳树下的那个姑娘!
我手里的饭缸“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饭菜洒了一地。
周围的人都看过来。
我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
她也看见我了。
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那双清亮的眼睛就弯成了月牙。
她笑了。
不是那种矜持的微笑,是毫不掩饰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肩膀一抖一抖的。
“哟,这不是送信的同志吗?”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我听来,跟广播喇叭没什么区别。
周围立刻响起一阵哄笑。
我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我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地上的饭缸,脸烫得能烙饼。
“怎么?信送到了,饭都不吃了?”她还在逗我。
我头埋得更低了。
一只手伸了过来,帮我扶起了饭缸。
是她。
她的手指很细,很白,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
“行了,别捡了。我再给你打一份。”
她转身,利索地给我打了满满一缸饭菜,还特地多加了一勺红烧肉。
“喏,拿着。”
我接过来,饭缸还是热的。
“我……我叫陈劲和。”我憋了半天,终于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我知道。”她扬了扬下巴,眼里的笑意更浓了,“信上写着呢。红星机械厂,一枝花,技术员陈劲和。”
“一枝花”是王婶吹的牛,我当时看到就想把那行字给划了。
现在从她嘴里说出来,我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我叫林晚秋。”她说。
林晚秋。
这名字真好听。
“你……你不是……护士吗?”我小声问。
“护士?”她挑了挑眉,“谁告诉你我是护士?”
“王婶……介绍信上……”
“哦——”她拖长了声音,恍然大悟,“你认错人了。”
认错人了?
我脑子里像炸开一个响雷。
“那天我也在等人,我妹妹让我帮她取个东西。我也系了红纱巾,巧了不是?”
她笑得前仰后合。
“所以,那封信,本来不是给我的?”
我点了点头,脸已经没知觉了。
“那你是来找张玉芬的?”
我又点了点头。
“张玉芬啊,”她摸着下巴,想了想,“我知道,她是我们食堂会计老张家的闺女,在市立医院上班。人挺文静的,不爱说话。”
完了。
全完了。
我不仅认错了人,还把自己的老底全给一个陌生姑娘交了。
最要命的是,这个姑娘还是我们厂食堂的。
我以后还怎么有脸来打饭?
“那……那信……”我结结巴巴地问。
“信啊,”林晚秋眼珠一转,“被我当废纸卖了。”
“啊?”
“开玩笑的。”她又笑了,“还给你。”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封被她重新叠好的信,递给我。
“赶紧给正主送去吧,别让人家姑娘等急了。”
我接过信,像接了个烫手山芋。
那天下午,我没心思上班。
满脑子都是林晚秋笑起来的样子,和她说“你认错人了”时的促狭。
这乌龙闹得太大了。
下班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食堂。
她正在擦桌子,夕阳从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边。
她看见我,一点也不意外。
“怎么?还想再送一次信?”
“不是,”我摇摇头,鼓起勇气,“我……我是来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谢我什么?帮你多打了一勺肉?”
“……”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你认错人,还是对不起我不是那个张玉芬?”
她说话,总是这么直接,带着刺儿,却不让人讨厌。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行了,大男人,婆婆妈妈的。”她把抹布往水桶里一扔,“我下班了,走了。”
她解下围裙,拿起自己的帆布包,就往外走。
我看着她的背影,不知道哪来的胆子,跟了上去。
她好像知道我跟着,走得不紧不慢。
出了厂门,她跨上一辆半旧的凤凰牌女式自行车。
“陈技术员,你总跟着我干嘛?想抢劫啊?”她回头看我。
“我……我送你回家。”
“不用,我认识路。”
“我……我顺路。”我撒了个谎。
她看了我一眼,没再说话,自顾自地骑上车走了。
我赶紧推着我的二八大杠,在后面跟着。
她的家不远,就在厂区后面的职工家属院。
一路上,我们俩谁也没说话。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自行车链条的哗啦啦声。
到了她家楼下,她停住车。
“行了,送到这儿吧,陈技术员。再往上,就得见我爸妈了。”
她又在开我玩笑。
“我……我明天……”
“明天你还得吃饭,我还得给你打饭。”她截断我的话,“赶紧回去吧。”
她说完,就转身进了楼道。
我站在楼下,看着她家的窗户亮起灯,心里空落落的,又有点说不出的甜。
第二天,王婶找上门来了。
她一进门就拉着个脸,像谁欠她二斤粮票。
“劲和!你到底怎么回事!人家张家姑娘在公园等了你快一个钟头,你人呢!信呢!”
我妈一听,脸都白了。
“你这孩子!你……”
我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总不能说我把信给错人了吧?
那不光是我丢人,王婶的脸也得被我丢尽。
“我……我那天肚子疼,没去成。”我胡乱编了个理由。
“肚子疼?”王婶眼睛一瞪,“肚子疼你不会托人去说一声啊!让人家姑娘白等!你知不知道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我妈赶紧给王婶又是倒水又是递烟,好话说了一箩筐。
最后,王婶总算消了点气。
“这事儿,我再去说说。你!下周!必须给我去!要是再出岔子,你这对象,我不管了!”
我连连点头。
心里却乱成一团麻。
去见张玉芬?
可我满脑子都是林晚秋。
她笑的样子,她说话的语气,她那双清亮得不像话的眼睛。
中午去食堂打饭,我又看见了她。
她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依旧是那副样子。
轮到我时,她看了我一眼。
“今天肚子还疼吗?”
我一愣。
她怎么知道的?
她努了努嘴,朝食堂门口的方向。
王婶的大嗓门,估计半个厂区都听见了。
我的脸又开始发烫。
“哟,原来是临阵脱逃了啊。”她小声说,只有我俩能听见,“陈技术uen,你行啊。”
她把“技术员”三个字念得阴阳怪气。
“我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故意的?”她一边给我打菜,一边说,“我看你胆子比兔子还小。”
我被她说得面红耳赤。
“那封信,你打算怎么办?真不给人家了?”
“我……”
“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帮你给。”她忽然说。
“啊?”
“张玉芬我认识啊,下班我给你送过去,就说你病了,托我转交。”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她为什么要帮我?
“看我干嘛?怕我贪污你的信啊?”她把饭缸推给我,“赶紧端走,后面还排着队呢。”
我端着饭缸,魂不守舍地找了个角落坐下。
红烧肉还是比别人的多一块。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会帮我送信。
但我心里,竟然有一丝隐秘的期待。
期待她别送。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
王婶那边没再来找我,估计是林晚秋真的把信送到了,还帮我圆了谎。
张家那边也没了动静。
我每天最盼望的,就是中午去食堂的那几分钟。
我能见到林晚秋。
我们说不了几句话,也就是她给我打饭时,不咸不淡地逗我两句。
“陈技术员,今天车间又有什么新发明啊?”
“陈技术员,你这海魂衫穿了三天了吧?该换了。”
我嘴笨,每次都被她噎得说不出话。
但我心里是高兴的。
厂里开始有人传闲话了。
说食堂新来的那个林晚秋,对技术科的陈劲和有意思。
每次给他打饭,肉都多给两块。
我听了,脸红,心里却偷偷地美。
一天下班,我又“顺路”送她回家。
走到一半,她的自行车链子掉了。
她蹲下身,捣鼓了半天,手上沾满了黑油。
“我来。”
我把车停好,蹲下去。
这种活儿对我来说,小菜一碟。
三下五除二,链子就上好了。
我拍了拍手上的油,一抬头,正对上她的目光。
她就那么看着我,眼睛在黄昏的光线下,亮得惊人。
“陈劲和,”她忽然开口,“你是不是喜欢我?”
轰。
我的大脑再次停摆。
这个问题太直接了,像一颗子弹,正中我的脑门。
我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又笑了。
“行了,看你那傻样。”她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就知道你不敢承认。”
“我……”
“你什么你?”她推着车往前走,“你连跟张玉芬见一面的勇气都没有,还指望你什么?”
这话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是啊,我就是个懦夫。
“张玉芬同志,人挺好的。”她忽然说,语气很平静。
我没说话。
“我把信给她了。她看了,没说什么。就说,知道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她让我告诉你,她家里人觉得……你们可以见一面。”
我的脚步停住了。
所以,我跟张玉芬,还是要见面的。
“陈劲和,你到底怎么想的?”林晚秋也停下来,回头看我。
路灯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我看着她,喉咙发干。
我想说,我不想见张玉芬,我想见的人是你。
可这话,像被胶水粘在了嘴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要是觉得合适,就去见见。”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王婶费了那么大劲,你妈也盼着。张玉芬是个好姑娘,安安稳稳的,适合过日子。”
适合过日子。
这五个字,像一把锤子,砸在我心上。
是啊,张玉芬那样的,才是我妈眼里的好儿媳,才是别人眼里的良配。
而林晚秋呢?
她太鲜活了,太跳脱了,像一团火,我怕自己抓不住,反倒被灼伤。
“我……我知道了。”我低声说。
她看了我很久。
“行,你知道就好。”
她说完,骑上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晚,我一夜没睡。
我跟张玉芬的见面,定在了下周日。
还是人民公园,还是那棵柳树下。
这一次,我不能再出错了。
那一周,我过得浑浑噩噩。
去食堂打饭,林晚秋对我,跟对别人没什么两样了。
没有多给的肉,也没有了玩笑话。
她只是公式化地问:“要什么菜?”
然后把饭缸递给我,说:“下一位。”
我心里堵得难受。
有好几次,我想开口跟她说话,但她都避开了我的眼神。
我感觉,我正在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
周六那天,我妈特地从供销社给我扯了新布,让我去做件新衬衫。
“明天见玉芬,可不能再穿那件海魂衫了,太学生气!”
她喜气洋洋,好像我明天不是去相亲,而是去结婚。
我拿着布,心里不是滋味。
我没去裁缝店,而是骑着车,去了废品收购站。
我知道林晚秋的父亲在那里工作。
我就是想……我也不知道我想干什么。
或许就是想离她近一点。
我在收购站外面转悠了半天,看见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身旧工装,正在整理一堆旧报纸。
他长得跟林晚秋有几分像。
我鼓起勇气走过去。
“叔叔,您好。”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有事?”
“我……我找林师傅。”
“我就是。”
“我……我是红星厂的,我叫陈劲和。”
他点点头,“哦,我知道你。晚秋提过。”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那孩子,都被我们惯坏了,说话直,不饶人,你别往心里去。”林师傅一边捆报纸,一边说。
“没有没有,她……她很好。”
林师傅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抬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深邃,好像能看穿我的心思。
“你是个好小伙子。”他说,“踏实,肯干。晚秋那丫头,眼光不错。”
我愣住了。
“叔叔,您……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林师傅笑了,露出满口黄牙,“你跟玉芬那姑娘的事,晚秋都跟我说了。”
“她说,你是个老实人,就是胆子小了点。她说,张玉芬那种文静的姑娘,跟你挺配。”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她还说……”林师傅顿了顿,“她说,让你好好跟人家处,别三心二意的。”
三心二意。
原来在她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小伙子,”林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晚秋这孩子,命苦。她妈走得早,她下面还有个弟弟妹妹。她高中毕业就没再念了,把上大学的机会让给了她弟弟。在食堂上班,也是为了离家近,能照顾我们。”
“她看着厉害,其实心最软。”
“她跟我说,她就盼着能找个像你这样踏实的人,安安稳稳过日子。”
林师傅的话,一句一句,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我一直以为她活得潇洒恣意,无忧无虑。
我不知道她心里藏着这么多事。
我更不知道,她说“适合过日子”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从废品收购站出来,天都快黑了。
手里的新布,被我攥得死死的。
我骑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
我不想回家,不想听我妈念叨明天的约会。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不能去见张玉芬。
我不能。
我骑着车,来到了林晚秋家楼下。
我不知道自己来干什么,或许就是想站一会儿。
她家的窗户亮着灯,能看到人影在晃动。
我能想象出她在家里的样子。
或许是在辅导弟弟妹妹功课,或许是在准备晚饭。
很奇怪,我明明没见过,却觉得那画面无比真实,无比温暖。
我就那么站着,从天亮站到天黑。
楼上传来一阵吵闹声。
是一个女人的尖叫,和一个男人的怒吼。
我心里一紧。
是林晚秋家!
我顾不上多想,扔下车就往楼上冲。
她家住在三楼。
门虚掩着,我一把推开。
屋里一片狼藉。
一个男人,喝得醉醺醺的,手里拿着个酒瓶子,正指着林晚秋骂骂咧咧。
林晚秋的弟弟妹妹吓得躲在她身后,瑟瑟发抖。
林师傅捂着胳膊,一脸痛苦。
“你个败家子!你又去赌!家里的钱都被你败光了!”林晚秋眼睛通红,冲着那个男人喊。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我是你哥!”男人大着舌头说,“赶紧拿钱给我!不然我把这儿砸了!”
“我没钱!一分都没有!”
“没钱?”男人冷笑一声,举起酒瓶,“没钱我就砸!我看你给不给!”
他说着,就要把酒瓶朝墙上的相框砸去。
那上面,是林晚秋和她母亲的合影。
“不要!”林晚秋尖叫着扑过去。
我脑子一热,想也没想就冲了上去。
我一把抓住了那个男人的手腕。
“你干什么!”
男人愣了一下,回头看我。
“你谁啊你?敢管老子的闲事!”
他另一只手朝我脸上挥来。
我在厂里跟人打过架,虽然不是什么高手,但力气比这个酒鬼大多了。
我侧身一躲,抓住他另一只胳膊,用力一拧。
“嗷——”
他惨叫一声,手里的酒瓶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滚出去!”我冲他吼道。
他被我吓住了,挣扎着骂了几句,连滚带爬地跑了。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剩下林晚秋弟弟妹妹的抽泣声。
林晚秋呆呆地看着我,眼睛里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些别的东西。
“你……你怎么来了?”
“我……”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冲动。
“我路过……听到声音,就上来了。”
林师傅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小陈,谢谢你。又让你看笑话了。”
“叔叔,您别这么说。”我赶紧扶住他,“您胳膊没事吧?”
“没事,老毛病了。”
林晚秋走过来,蹲下身,默默地收拾地上的玻璃碎片。
她的手在抖。
我走过去,也蹲下来。
“我来吧,别划到手。”
我从她手里拿过簸箕。
她没反抗。
我们俩就那么沉默地收拾着。
她的弟弟妹妹怯生生地看着我。
“姐姐,他是谁啊?”小女孩问。
林晚秋没说话。
“我是你姐姐的朋友。”我替她回答。
收拾完,屋里恢复了平静,但气氛还是很压抑。
“小陈,坐会儿吧,喝口水。”林师傅说。
“不了,叔叔,我……我该回去了。”
我站起来,不敢看林晚秋的眼睛。
“我送你。”林晚秋忽然说。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下楼。
楼道里的灯忽明忽暗。
“今天……谢谢你。”她在我身后说。
“没什么。”
“那是我大伯家的哥哥,从小就好吃懒做,染上了赌博。”她像是在解释,“每次输了钱,就来家里闹。”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听着。
“让你见笑了。”
“没有。”我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她,“你……你以后要是再遇到这种事,就去厂里找我。”
她看着我,没说话。
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好像起了雾。
“陈劲和。”她叫我的名字。
“嗯?”
“你明天……还去见张玉芬吗?”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看着她,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样子。
那些堵在心口的话,一下子就冲了出来。
“我不去。”
我说。
“我不想去见她。”
“我不想见任何人。”
“林晚秋,”我往前走了一步,声音都在抖,“那封信,我从头到尾,就只想给你一个人。”
她愣住了。
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我胆子小,我承认。我怕我妈骂我,我怕王婶戳我脊梁骨,我怕全厂的人都笑话我。”
“但是,我更怕……”
我深吸一口气。
“我更怕以后给你打饭的人,不是我。”
我说反了。
应该是,给我打饭的人,不是你。
可是在那个瞬间,我脑子乱极了。
她却笑了。
眼泪顺着脸颊滑下来,她却笑了。
“陈劲和,你真是个傻子。”
第二天,我没去人民公园。
我妈在家急得团团转。
“你怎么还不去!都几点了!你要急死我啊!”
我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你这孩子,到底怎么了!”
“妈,”我站起来,“我不去。”
“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去。那个张玉芬,我不见了。”
“你疯了!”我妈一巴掌拍在我背上,“多好的姑娘!你上哪儿找去!”
“我找到更好的了。”我说。
我妈愣住了。
“谁?”
“我们厂食堂的,叫林晚秋。”
“食堂的?”我妈的眉头皱成了疙瘩,“食堂打饭的?”
“嗯。”
“不行!我不同意!”我妈的嗓门一下子高了八度,“一个食堂打饭的,怎么跟人家护士比!陈劲和,你是不是脑子坏了!”
“她很好。”我看着我妈,一字一句地说,“我就要她。”
那天,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跟我妈顶嘴。
我们吵得很凶。
最后,我妈气得直哭,说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王婶那边,更是炸了锅。
她跑到我们厂,指着我的鼻子骂我“陈世美”,说我玩弄人家姑娘的感情。
整个厂都知道了。
我知道,我把事情搞砸了。
我把所有人的脸都丢尽了。
我成了全厂的笑话。
走在路上,都有人在我背后指指点点。
“看,就是他,放了护士的鸽子,看上个食堂的。”
“真是瞎了眼了。”
我把头埋得很低,脚步匆匆。
只有中午去食堂的时候,我才会抬起头。
因为我知道,林晚秋在那儿。
她好像一点都没受影响。
别人看我的眼神是异样的,她看我的眼神,却跟以前一样。
不,不一样。
比以前,多了些什么。
多了些……温柔。
她还是会给我打饭,肉还是会多给一块。
她会小声问我:“今天又被你妈骂了?”
我会点点头。
“活该。”她说。
嘴上这么说,她却会偷偷往我饭缸里塞一个煮鸡蛋。
“下午干活费脑子,补补。”
那段时间,日子很难。
家里是母亲的冷眼和叹息。
厂里是同事的议论和嘲笑。
但我的心,却是满的。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
一天晚上,我加完班,骑车回家。
路过她家楼下,看见她站在那里,好像在等我。
“还没回去?”我问。
“嗯,”她点点头,“我爸让你上去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
林师傅要见我?
我忐忑地跟着她上了楼。
屋里很干净,林师傅坐在桌边,桌上摆了两个小菜,一瓶白酒。
“小陈来了,坐。”
我局促地坐下。
林师傅给我倒了杯酒。
“叔,我不会喝。”
“男人哪有不会喝酒的。陪叔喝点。”
我只好端起酒杯。
酒很辣,呛得我直咳嗽。
“我知道,你最近日子不好过。”林师傅看着我,“为了晚秋,把你妈得罪了,把厂里人都得罪了。”
我低下头。
“后悔吗?”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后悔。”
林师傅笑了。
“好。”他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我这辈子,没什么大出息。就盼着孩子们能好。”
“晚秋这孩子,看着厉害,其实就是个纸老虎。她心里苦,但她不说。”
“她跟我说,陈劲和是个傻子,但也是个好人。她说,她这辈子,就认准这个傻子了。”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转头看林晚秋。
她站在一边,脸红红的,扭头不看我。
“小陈,”林师傅又给我满上一杯酒,“我今天叫你来,没别的意思。我就想问你一句,你对我们家晚秋,是真心的吗?”
我站了起来,站得笔直。
“叔,我是真心的。”
“我这辈子,没这么认真过。”
“我喜欢晚秋。我想跟她在一起,一辈子。”
林晚秋的脸更红了,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跑进了自己房间。
林师傅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有你这句话,叔就放心了!”
“我没啥能给你们的。这房子,是厂里的。我这点工资,也就够糊口。”
“你们要是真在一起了,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叔,我不怕吃苦。”我说,“只要跟晚秋在一起,吃什么苦都甜。”
那天晚上,我喝多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
只记得,我一直在笑。
我和林晚秋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没有盛大的仪式,没有三媒六聘。
我从厂里宿舍搬了出来,用我所有的积蓄,在离家属院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小平房。
我们去街道领了证。
红色的结婚证,上面印着我俩的名字。
陈劲和,林晚秋。
我看着那三个字,心里有一种不真实的幸福感。
我真的娶了她。
那个我认错了的姑娘,那个食堂里给我打饭的姑娘,那个眼睛清亮、说话带刺儿的姑娘。
她成了我的媳妇。
我妈知道我们领了证,气得病倒了。
她说,这辈子都不会认这个儿媳妇。
我心里难受,但我不后悔。
我知道,时间会证明一切。
我们的新家,很小,很简陋。
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当。
但林晚秋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台上还养了一盆绿萝。
她说,这叫家。
我们结婚后的第一个月,我把工资全部交给了她。
她数了数,然后分成了好几份。
一份交房租,一份做生活费,一份存起来,还有一份,她让我给我妈送去。
“你妈生你养你,不容易。现在她生气,不认我,但你不能不认她。”她说。
我拿着钱,心里暖烘烘的。
我妈没要我的钱,把我骂了出来。
但我知道,她的态度,松动了。
因为我走的时候,听见她在屋里哭。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平淡,琐碎,却很安心。
每天早上,我们一起出门。
她去食堂,我去车间。
中午,我去她窗口打饭。
她会把最好的一块肉,悄悄放在我饭缸最底下。
晚上,我们一起回家。
我骑着车,她坐在后座上,轻轻哼着歌。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回到我们的小平房,她做饭,我看书。
她做的饭菜很简单,但很好吃。
我们俩,总能把所有东西都吃得干干净净。
周末,我会带她去逛公园,或者去看一场电影。
我们又去了人民公园,那棵柳树下。
“就是这儿,”我说,“我当初就是在这儿,把你当成了张玉芬。”
她靠在我肩膀上,笑。
“幸亏你认错了。”她说。
是啊,幸亏我认错了。
如果那天,我没有那么紧张,没有那么慌乱。
如果我多问一句,“你是张玉芬同志吗?”
那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或许,我会跟一个叫张玉芬的护士结婚,生子。
过着一种安稳、平静,却可能没有波澜的生活。
我不会认识林晚秋。
我不会知道,原来一个姑娘的眼睛可以那么亮。
我不会知道,原来拌嘴也是一种情趣。
我不会知道,原来心可以为一个人的笑,跳得那么快。
我的人生,会是另一番光景。
没有好坏之分,但一定,没有现在这么精彩。
后来,我听说张玉芬嫁给了一个医生。
是她自己谈的,不是靠人介绍。
据说,她结婚那天,笑得很开心。
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每个人,都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
我和林晚秋的幸福,还在继续。
她没有一直在食堂干下去。
改革开放的春风越吹越暖,她辞了职,用我们攒下的钱,在家属院门口,开了一家小小的书店。
那是她的梦想。
她说,她不想一辈子闻油烟味,她想闻墨香味。
书店的生意,不好不坏。
但她每天都很开心。
她坐在小小的书店里,看书,或者跟来来往往的邻居聊天。
阳光照在她身上,她整个人都在发光。
我妈,也终于接纳了她。
那是在我们结婚一年后。
林晚秋怀孕了。
她害喜得厉害,吃什么吐什么,人瘦了一大圈。
我妈听说了,提着一篮子鸡蛋,第一次踏进了我们的小平房。
她没说什么,放下鸡蛋就走了。
但从那天起,她每天都会炖了汤,让我带给晚秋。
晚秋生了个儿子。
我妈抱着孙子,笑得合不拢嘴。
她拉着晚秋的手,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晚秋,辛苦你了。”
晚秋哭了。
我也哭了。
一切,都好了起来。
后来,厂里效益不好,我下了岗。
那是我人生中最灰暗的一段日子。
我一个大男人,没了工作,没了收入,整天待在家里,觉得自己像个废人。
是晚秋,一直陪着我。
她把书店交给我打理,自己出去找活干。
她去给人家当保姆,去餐厅洗盘子。
她什么苦都吃。
“陈劲和,你记着,”她对我说,“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是我男人,你不能倒下。”
我看着她疲惫却坚定的脸,觉得自己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
我利用在厂里学的技术,开了一家小小的家电维修铺。
日子,又一点点好了起来。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我们的儿子长大了,考上了大学,留在了大城市。
我们的小平房,变成了楼房。
家电维修铺,也变成了小有名气的电器行。
林晚秋的书店,还在。
她不再年轻了,眼角有了皱纹,头发里也夹杂了银丝。
但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
我们还是会像年轻时一样,拌嘴,吵架。
但我们都知道,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俩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我给她念报纸。
她靠在摇椅上,昏昏欲睡。
我看着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个在人民公园,手足无措,把介绍信给错了姑娘的傻小子。
“晚秋,”我轻声叫她。
“嗯?”她闭着眼睛,懒懒地应了一声。
“你说,要是那天,我没认错人,会怎么样?”
她睁开眼,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跟几十年前,在食堂窗口看我的眼神,一模一样。
带着点好笑,带着点促狭。
“那你就娶了张玉芬呗。”
“然后呢?”
“然后,你就过着安安稳稳的日子,当你的陈技术员,她当她的张护士。你们会生个孩子,孩子会长大,你们会变老。”
“那……那你呢?”
“我?”她笑了,“我啊,可能会嫁给一个修自行车的,也可能嫁给一个卖菜的。然后,我也会生个孩子,孩子也会长大,我也会变老。”
“那我们……就再也不会认识了。”我说,心里有点发慌。
“是啊。”她点点头,“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阳光很暖,我却觉得有点冷。
“陈劲和,”她忽然坐起来,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光滑了,有些粗糙,但很温暖。
“你在这儿瞎想什么呢?”
“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老天爷让你认错人,就是最好的安排。”
“那封信,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到了该到的人手里。”
她看着我,眼睛弯成了月牙。
“你就是我的命。”
“我也是你的。”
我回握住她的手,紧紧的。
是啊。
没有如果。
那封写着“张玉芬同志亲启”的介绍信,阴差阳错,到了林晚秋手里。
它开启了一段错误的相遇。
却成就了我们一辈子正确的姻缘。
有时候我在想,什么是缘分?
缘分,可能不是那封写得清清楚楚的信。
而是那个紧张到说不出话,却还是把信递出去的我。
和那个明明知道信不是给自己的,却还是收下了,然后对我笑的,你。
来源:风过晨为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