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店不大,就六张桌子,油腻腻的,擦得再干净也透着一股牛油和岁月混杂的味道。
我叫陈桂香,今年四十八,没嫁过人。
我在城南后街开了家面馆,叫“桂香面馆”,开了快二十年了。
店不大,就六张桌子,油腻腻的,擦得再干净也透着一股牛油和岁月混杂的味道。
今天生意不好。
外面下着雨,淅淅沥沥的,风一吹,塑料门帘就跟招魂幡似的乱飘。
我正拿着抹布,有一搭没一搭地擦着那口已经包浆的汤锅,手机架在旁边的酱油瓶上,屏幕里正放着一场演唱会的直播。
万人体育场,灯海如潮。
舞台上那个穿着简单白T恤,抱着吉他,被光柱笼罩的年轻人,叫江屿。
是个顶流大明星。
也是我儿子。
我捡来的。
手机里,他刚唱完一首慢歌,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他抱着吉他,对着麦克风,安静了几秒。
整个体育场都安静下来,只剩下几万个荧光棒汇成的星海。
“下一首歌,”他的声音透过劣质的手机扬声器传出来,有点失真,但还是那么干净,“我想送给一个人。”
我撇了撇嘴,往锅里加了一勺水。
小年轻,又来这套。
送给粉丝,送给梦想,送给过去的自己,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就在这时,店门口的塑料门帘“哗啦”一声被掀开,一股冷风卷着雨星子灌了进来。
我头都没抬。
“吃点什么?”
进来的人没说话。
我有点不耐烦,抬起眼皮,愣住了。
不是客人。
是几个扛着“长枪短炮”的人,摄像机上还有个电视台的台标,红得刺眼。
为首的是个穿着精致套裙的女记者,妆容一丝不苟,和我这油腻腻的小店格格不入。
她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那微笑像用尺子量过。
“请问,您是陈桂香女士吗?”
我把抹布往灶台上一摔,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我不是,我姓王。”
我这辈子最烦两件事,查户口的,和眼前这种不请自来的。
女记者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陈女士,我们是江屿先生演唱会独家合作的媒体,我们想对您进行一个简短的访问。”
我抄起大汤勺,在锅里搅了搅,汤水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我不认识什么江屿,江河湖海的江吗?没听过。”
我说的是实话。
在我这儿,他叫陈屿,跟我姓。
我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能像个小岛一样,在这人世间的江河里,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女记者显然是有备而来,她身后的摄像大哥已经把镜头对准了我,那黑洞洞的镜头,像一只没有感情的眼睛。
“陈女士,您看,江屿先生正在直播里提到您呢。”
她把自己的手机递到我面前。
屏幕上,江屿那张被放大了无数倍的俊脸正对着镜头。
“她可能……脾气不太好,”他笑了笑,眼角有细微的纹路,那是我熟悉的,他从小一笑就这样,“她可能会说不认识我,或者直接赶你们走。”
“但是,请你们一定代我跟她说一声谢谢。”
“还有,告诉她,她那碗牛杂面,是全世界最好吃的东西。”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个小王八蛋。
店门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了些人,都是街坊邻居。
隔壁卖水果的张婶,探着个脑袋,脸上那种想看热闹又假装不经意的表情,拿捏得恰到好处。
“哟,桂香,这是上电视了啊?你家阿屿出息了,就是不一样啊!”
她那个“你家”两个字,咬得特别重,生怕别人不知道江屿不是我亲生的。
我眼皮都没撩一下,对着女记者说:
“要采访可以,耽误我一分钟,一百块钱。”
女记者愣住了。
她大概采访过无数人,没见过这么要钱的。
“陈女士,您……”
“少废话,”我伸出三根油乎乎的手指,“先给三百,算三分钟。超时另算。”
我不是贪财。
我就是烦。
烦他们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烦他们把我的生活当成一个可以随意闯入的奇观。
女记者和旁边的人嘀咕了几句,还真从钱包里抽出三张红票子,递给我。
我接过来,对着灯光照了照,确认不是假的,然后揣进围裙兜里。
“问吧。”
“陈女士,请问您当初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决定收养江屿先生的呢?”
她这个问题问得真没水平。
什么叫“什么样的情况”?
还能是什么情况?
不就是十八年前一个下着大雨的晚上,我收摊回家,在后巷的垃圾桶旁边,看见一个蜷成一团的小东西。
那时候他才五岁,瘦得像根豆芽菜,浑身湿透了,嘴唇冻得发紫,怀里还死死抱着一个已经破了洞的奥特曼玩具。
我以为是哪家走丢的孩子,就问他:“小孩儿,你爸妈呢?”
他抬起头,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像两颗泡在水里的黑葡萄。
他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转身想走。
我一个开小面馆的,自己都顾不过来,哪有闲心管别人的闲事。
可我刚走两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很轻很轻的“咕噜”声。
是肚子叫。
我心里一软,他妈的,就这么一软,软了十八年。
我把他拎回了店里,下了一碗面。
他狼吞虎咽,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后来我报了警,警察查了很久,才查到他父母在一个月前出车祸,双双没了。亲戚们互相推诿,谁也不想要这个“拖油瓶”。
他就成了孤儿。
派出所的人问我:“大姐,你看这孩子跟你投缘,要不……”
我当时就想骂娘。
我一个三十岁还没嫁人的女人,我图什么啊?
可我一回头,就看见那孩子站在我身后,抓着我的衣角,还是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怯生生的,满是依赖。
我的心,又他妈软了。
“收养就收养了,哪有那么多情况。”我对着镜头,没什么好气地说,“看见了,可怜,就领回来了。跟在路边捡了只猫,捡了只狗,没什么区别。”
女记者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
“那您一个人抚养他,一定很辛苦吧?听说您为了给他治病,还卖掉了老家的房子?”
我“呵”地笑了一声。
这帮人,功课做得还挺足。
是有这么回事。
江屿小时候身体不好,肺炎,住了半个月的院。
那时候我面馆刚开张,生意不好,手头没钱。
我厚着脸皮跟亲戚借,没一个肯借的。
他们说:“陈桂香,你疯了吧?为了一个捡来的野种,把自己搭进去?”
我没跟他们吵。
我回了趟老家,把我爸妈留给我唯一的念想,那栋小破瓦房,给卖了。
拿着那几万块钱,我给江屿交了住院费。
出院那天,他拉着我的手,小声说:“妈,以后我赚钱了,给你买大房子。”
我当时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屁大点儿人,先把你那两行鼻涕擦干净再说。”
这些事,我从来没跟他说过。
他大概是后来从哪个多嘴的邻居那里听说的。
“辛苦?谁活着不辛苦?”我用汤勺敲了敲锅沿,“我开面馆,一天站十几个小时,不养他我也辛苦。养了他,也就是每天多下一碗面,多洗一个碗的事。”
“没什么了不起的。”
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不觉得我有多伟大。
我就是个俗人,我就是觉得,既然把他领回来了,就得对他负责。
砸锅卖铁,也得让他活下去。
女记者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她可能期待一个声泪俱下的感人故事。
可我给不了她。
我的生活,就是一口锅,一碗面,一地鸡毛。
哪有那么多诗和远方。
“那江屿先生走上音乐这条路,您一开始是支持的吗?”
这个问题,像根针,一下扎到我心里的某个地方。
支持?
我支持个屁。
我这辈子,最反对的就是这件事。
江屿上初中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迷上了吉他。
整天抱着个破木头盒子,叮叮当当地弹。
作业也不好好写,成绩一落千丈。
我气得不行。
“陈屿!”我把他的卷子摔在他面前,“你看看你考的这叫什么玩意儿?你想干什么?以后也跟我一样,在这小破店里卖面条吗?”
他低着头,不说话,手指还在桌子底下,偷偷地做着按和弦的动作。
我一把抢过他的吉他,那是我花三百块钱,从一个二手市场淘来的,我当时还觉得挺贵。
“再让我看见你弹这个,我就把它给你砸了!”
我吼他。
他“哇”的一声就哭了。
那是他长大后,我第一次见他哭。
他不像别的男孩子,他从小就闷,受了委屈也不说,就自己憋着。
可那天,他哭得特别伤心,一边哭一边喊:“我就喜欢!我就喜欢音乐!你凭什么不让我弹!”
“凭什么?”我气得浑身发抖,“就凭你吃的饭是我做的,你穿的衣服是我买的!就凭我是你妈!”
说完那句话,我们俩都愣住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理直气壮地说“我是你妈”。
他看着我,眼泪还挂在睫毛上,不哭了。
那天晚上,我们俩谁也没吃饭。
半夜,我悄悄起床,看见他房间的灯还亮着。
我从门缝里看进去。
他没在弹吉他。
他在写作业。
吉他就放在他手边,他时不时会伸出手,轻轻地摸一下琴弦,但不敢弹出声。
那一刻,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突然意识到,我可能错了。
我希望他好好读书,考个好大学,找份安稳的工作,一辈子平平安安。
可那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我不知道。
从那天起,我没再提砸吉他的事。
他也很默契,只在写完作业后,才敢抱起吉他,弹一会儿。
高三那年,他跟我说,他想考音乐学院。
我沉默了很久。
“学费很贵吧?”我问他。
“嗯。”
“毕业了能干什么?”
“可以当老师,可以去唱片公司,也可以……自己写歌。”
“能当饭吃吗?”
“……能。”他回答得没什么底气。
我看着他,他长高了,已经比我还高一个头了,但那眼神,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又黑又亮,带着一股执拗。
我叹了口气。
“你要是考得上,我就供你。”
我没告诉他,为了凑那可能存在的高昂学费,我开始每天多工作两个小时,半夜去批发市场拉货,能省一块是一块。
我累得像条狗。
但我没觉得苦。
我就是觉得,这孩子,从小就没爹没妈,够可怜了。
他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念想,我不能给他掐断了。
“我没支持,也没反对。”我对着镜头,淡淡地说,“他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我能做的,就是给他做碗面,别让他饿死在半路上。”
女记者似乎想从我的脸上挖出点什么感天动地的情绪。
她失败了。
我的脸,早就被厨房的油烟熏得百毒不侵了。
手机里,江屿的歌声还在继续。
那是一首我没听过的歌。
歌词很简单,很白话。
“城南后街的巷子很窄
总有一盏灯为我亮起来
油腻的桌子,掉漆的招牌
和一碗永远不会凉的期待”
我的手,抖了一下。
汤勺掉进锅里,溅起几滴滚烫的汤汁,烫在我的手背上。
火辣辣的疼。
“她不爱说话,脾气有点坏
骂我的时候,比谁都厉害
可她会把最大块的牛腩
悄悄夹进我的碗里来”
店门口,张婶她们不说话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感觉我的脸在发烧。
这个小王八蛋。
把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写进歌里,唱给几万人听。
他要干什么?
让我当着全国人民的面,出这个丑吗?
“陈女士,您……您还好吗?”女记者小心翼翼地问。
“好得很。”我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我弯腰,假装去捡那个掉在地上的汤勺,其实是想躲开那个该死的镜头。
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的眼睛有点红。
“十八岁那年我离开了家
背着一把破旧的木吉他
她说,外面混不好就滚回来
家里,总有你的一口饭啊”
我蹲在地上,不想起来。
我记得他走的那天。
也是一个下雨天。
他考上了北京的音乐学院,是我这辈子都不敢想的学校。
我给他收拾行李,把所有我能拿出来的钱,一沓一沓,塞在他行李箱的夹层里。
有新的,有旧的,皱巴巴的,带着一股面粉和油烟的味道。
我去送他到长途汽车站。
临上车前,他抱着我,抱了很久。
他那么高了,我得仰着头看他。
“妈,我走了。”
“嗯。”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嗯。”
“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知道了,啰嗦。”我推开他,“快滚吧,车要开了。”
他转身上了车。
车子开动的时候,我看见他坐在窗边,脸贴着玻璃,一直在看我。
我一直站着,没动,也没挥手。
直到车子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雨幕里。
我才转身,往回走。
眼泪,就那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一边走一边哭,一边哭一边骂。
“这个小王死蛋,养了这么多年,说走就走了,白养了,真是白养了……”
我感觉有人在拍我的肩膀。
是那个女记者。
“陈女士,演唱会现场,江屿先生有话想对您说。”
她把手机又递了过来。
我抬起头,屏幕里,江屿已经放下了吉他。
他站在舞台中央,那束光打在他身上,让他看起来像个神仙。
可我知道,他不是神仙。
他是我那个五岁时在垃圾桶边上发抖,长大了会跟我顶嘴,离家时会哭鼻子的小屁孩。
“我知道,我妈可能正在看直播。”
他的声音,通过电流,传遍了整个体育场,也传遍了我这间小小的面馆。
“她可能正嫌我烦,嫌我多事。”
他笑了,笑得有点无奈。
“我妈就是这样一个人。她这辈子,没对我说过一句软话。我考上大学,她说,‘别给我丢人’。我第一次拿到奖学金,寄钱回家,她说,‘钱都寄回来了,你在北京喝西北风吗?’。我第一次发歌,有了点名气,她说,‘别整天在电视上抛头露面,不正经’。”
体育场里,传来一阵阵善意的笑声。
我却笑不出来。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了,又酸又胀。
“我知道,她不说,但她都懂。”
“我高三那年,为了省钱给我攒学费,她每天凌晨三点就去批发市场进货,一个人扛着几十斤的牛骨头回来。她的腰,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坏的。”
“我上大学的时候,她嘴上说着让我自力更生,却每个月都偷偷给我打生活费。她不知道,每次银行发来短信提醒,我都存着,舍不得删。”
“她不喜欢我做音乐,她觉得那是不务正业。可我第一把吉他,是她跑遍了整个旧货市场,跟人砍了半天价,才给我买回来的。”
“她是一个……把所有的爱,都藏在责骂里,藏在牛杂面里,藏在每一个不耐烦的眼神里的女人。”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了。
我看不清屏幕上他的脸。
我只能看见一团光。
一团很亮很亮的光。
“今天,我站在这里,开了这么大的演唱会。很多人问我,我的梦想是什么。”
“其实我没什么远大的梦想。”
“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就是想告诉她——”
他顿了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对着镜头,对着几万名观众,对着所有正在看直播的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妈,你儿子出息了。”
“你不用再凌晨三点去扛牛骨头了。”
“我能养你了。”
“这辈子,换我来给你做饭,给你一个家。”
“哗——”
我再也忍不住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十八年了。
从我把他从垃圾桶边捡回来的那天起,我受过多少白眼,听过多少闲话。
他们说我是傻子,说我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捡个累赘。
他们说我这辈子完了,嫁不出去了,老了也没人送终。
我从来没哭过。
我觉得不值当。
可今天,我哭了。
哭得像个。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着这个该死的镜头的面。
我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听见周围一片寂静。
连张婶那种人的呼吸声,都好像消失了。
我听见女记者轻声对摄像师说:“别拍了,关掉吧。”
我听见手机里,江屿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妈,别哭。”
“我马上就回来了。”
“家里的面……还热着吗?”
我从指缝里,看着那个油腻腻的汤锅。
锅里的水,还在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我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
“热着呢……”
“小王八蛋,我一直给你热着呢……”
“回来……妈给你下。”
演唱会结束了。
记者走了,围观的邻居也散了。
张婶走的时候,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我觉得世界一下子清净了。
我把店门关了,挂上“今日休息”的牌子。
这是我开店二十年来,第一次在营业时间关门。
我坐在那张江屿从小坐到大的桌子前,发呆。
桌面上,用小刀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屿”字。
是他上小学的时候,偷偷刻的。
被我发现后,我狠狠揍了他一顿屁股。
我摸着那个字,指尖传来凹凸不平的触感。
仿佛能摸到那些逝去的时光。
他小时候很乖,不爱说话,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我忙活。
客人多的时候,他会帮我收拾碗筷,擦桌子。
小小的手,拿着比他还大的抹布,一板一眼,擦得特别认真。
有一次,几个小混混来吃面,吃完不给钱,还调戏我。
我正准备抄起擀面杖跟他们拼命。
才七岁的江屿,突然从我身后冲出来,张开双臂,挡在我面前。
“不许欺负我妈妈!”
他声音不大,还带着奶气,但眼神却像一头小狼。
那几个混混愣了一下,然后哄堂大笑。
“哟,这小屁孩还挺有种。”
其中一个黄毛,伸手就要去推他。
我当时眼睛都红了,抓起旁边一锅滚烫的开水就要泼过去。
就在这时,江屿做了一件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事。
他张开嘴,狠狠地咬在了那个黄毛的手上。
他用了全身的力气,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
黄毛发出一声惨叫,血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几个混混,大概也没想到一个七岁的孩子能这么狠。
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抱着江屿,检查他有没有受伤。
他没哭,就是浑身发抖。
我问他:“怕不怕?”
他摇摇头。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妈,以后我保护你。”
我的眼泪,当时就下来了。
从那天起,我才真正觉得,我不是一个人了。
我有了个儿子。
一个会用自己的小身板,保护我的儿子。
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我划开接听。
“喂?”
“陈女士,您好,我是江屿的经纪人,我叫Linda。”
一个很干练的女声,普通话说得比播音员还标准。
“哦。”我应了一声。
“江屿他……刚下台,情绪有点激动,我让他先休息一下。他让我务必先给您打个电话。”
“嗯。”
“演唱会的事情……给您添麻烦了,我们事先真的不知道他会这么做。”Linda的语气很诚恳。
“没事。”我说。
“江屿的行程很满,明天一早就要飞下一个城市。但是他坚持,无论如何都要回来见您一面。”
我心里一紧。
“不用了,让他忙他的吧,别耽误正事。”
“不行的,陈女士。”Linda的语气很坚决,“他说,他要是见不到您,后面的工作都没法做了。”
我沉默了。
这个犟脾气,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们订了最快的一班飞机,大概凌晨三点到。您看,是在家里等他,还是我们去酒店……”
“让他回店里。”我打断她,“我在这儿等他。”
“好的,陈女士。那……就不打扰您休息了。”
电话挂了。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晚上十点。
离凌晨三点,还有五个小时。
我站起来,脱下围裙,走进里屋,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铁盒子。
里面是我所有的积蓄。
我数了数,一共三万四千五百二十一块五毛。
我把钱都装进一个布袋里。
然后,我又走到厨房,重新点火,烧水。
从冰箱里拿出最新鲜的牛腩,最好的牛骨。
我要重新熬一锅汤。
给他做一碗全世界最好吃的牛杂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厨房里,汤锅咕嘟咕嘟地响着,浓郁的香气弥漫了整个小店。
我没有开灯,就借着灶火的光,坐在那张旧桌子前。
我开始想很多事情。
想他第一次叫我“妈妈”的时候。
那是在他来我家的第二年,他发高烧,烧得满脸通红,说胡话。
我背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跑。
他趴在我背上,迷迷糊糊地,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叫了一声:“妈妈……”
我当时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我想起他第一次给我过生日。
他用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给我买了一个小小的蛋糕。
蛋糕很难吃,奶油是劣质的,但我一口一口,全吃完了。
我想起他上高中,开始有女孩子喜欢他。
他收到情书,不知道该怎么办,红着脸来问我。
我当时正忙着和面,头也没抬地说:“你那张脸,除了能骗骗小姑娘,还能干什么?”
他被我噎得半天说不出话。
其实我心里,是有点得意的。
我儿子,长得是的帅。
我想起他离开家,去北京上大学。
他每个星期都会给我打电话。
每次都问:“妈,你吃饭了吗?腰还疼吗?生意好不好?”
我每次都说:“吃了,不疼,好得很。没事别老打电话,长途话费贵。”
其实我每天都在等他的电话。
只要一天没接到,我就心慌。
十八年。
像一场很长很长的电影。
电影的主角,是他,也是我。
我们俩,在这间小小的面馆里,相依为命,磕磕绊绊,走过了十八年。
现在,电影好像要散场了。
他成了大明星,有了更广阔的天地。
而我,还是这个守着油腻腻面馆的老板娘。
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越来越远了。
远到,我只能在手机屏幕上,才能看见他。
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凌晨三点。
一辆黑色的保姆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店门口。
车门打开。
先下来的是那个叫Linda的经纪人。
然后,一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从车上下来。
他戴着帽子和口罩,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但他一出现,我还是立刻就认出来了。
是江屿。
他站在门口,看着店里昏暗的灯光,没有立刻进来。
Linda想说什么,被他用手势制止了。
他就那么站着。
我也坐着,没动。
我们俩,隔着一扇玻璃门,遥遥相望。
过了很久,他才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摘下帽子和口罩,露出一张略显疲惫,但依旧俊朗的脸。
他的眼睛,还是那么黑,那么亮。
“妈。”
他叫我。
声音有点哑。
“嗯。”
我应了一声,站起来,转身走向厨房。
“饿了吧?面马上就好。”
我的背对着他,不敢看他。
我怕我一看他,眼泪又掉下来。
我听见他跟了进来,站在我身后。
“妈,我来帮你。”
“不用,”我手脚麻利地捞面,下料,浇汤,“你站旁边去,别在这儿碍事。”
他没动。
“妈。”
他又叫了一声。
“干什么?”我不耐烦地问。
他从身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
我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抱过我了。
“妈,对不起。”
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
“对不起什么?”
“我不该在演唱会上说那些话,让你难堪了。”
“知道就好。”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滋味。
“妈,我好想你。”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手里的勺子,差点又掉进锅里。
我没说话。
我怕我一开口,声音就是抖的。
他抱着我,也没有再说话。
我们就这样,在氤氲的雾气里,安静地站着。
厨房里,只有汤锅的咕嘟声,和我们俩的心跳声。
过了很久,我才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牛杂面,放在托盘上。
“行了,去外面吃。”
我挣开他的怀抱,端着面走了出去。
他跟在我后面,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我把面放在他常坐的那张桌子上。
“吃吧,多放了醋,还有你喜欢的香菜。”
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却没有立刻吃。
他看着我。
“妈,你也坐。”
我在他对面坐下。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面,吹了吹,放进嘴里。
他吃得很慢,很认真。
就像小时候一样。
“好吃吗?”我问。
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好吃。”
“全世界最好吃。”
我的心,又是一酸。
“好吃就多吃点。”
我把那个装着钱的布袋,推到他面前。
“这是什么?”他愣住了。
“钱。”
“什么钱?”
“我这儿所有的钱,三万四千五百二十一块五毛。”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拿着。”
他看着那个布袋,又看看我,眉头皱了起来。
“妈,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要。”
“让你拿着就拿着!”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你现在是大明星了,出门应酬,哪样不要钱?你那个经纪人,看我的眼神就跟看要饭的似的。我陈桂香的儿子,不能让人看扁了!”
“妈!”他打断我,声音也大了起来,“你胡说什么!Linda不是那样的人!而且,我有钱!我真的有钱!”
“你有钱是你的事,我给你是我的事!”我把布袋硬塞进他怀里,“这是我给你攒的,给你娶媳妇用的。虽然少了点,但这是妈的一点心意。”
“我不要!”他把布袋又推了回来,情绪很激动,“妈,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一张专辑能赚多少钱?我一场演出的出场费是多少钱?我不需要你这些钱!我能养活自己,我还能养你!”
“我不用你养!”我也火了,“我手脚齐全,我能自己挣钱!我养了你十八年,我还养不起我自己吗?”
我们俩,就像两只斗鸡,互不相让。
这场景,似曾相识。
就像当年,我反对他学音乐一样。
“陈桂,不,妈,”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我知道,你为我付出了很多。我今天回来,不是为了跟你吵架的。”
他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我。
“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看。”
我狐疑地打开文件袋,从里面拿出几张纸。
第一张,是一张房产证。
地址,是市中心一个很高档的小区。
户主姓名,写的是:陈桂香。
我愣住了。
“这……”
“我给你买的房子。”他说,“装修好了,随时可以搬进去。以后你不用再守着这个小破店了,不用再闻油烟味了。”
我拿着那张房产证,手在抖。
那上面印着的我的名字,感觉那么不真实。
我又拿出第二张纸。
是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有一百万,”他的声音很轻,“是给你的。密码是你的生日。”
一百万……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感觉我像在做梦。
“妈,我知道,这些东西,弥补不了你十八年的辛苦。但是,这是我目前能为你做的。”
“以后,我会赚更多的钱,让你过上最好的生活。”
“我不想让你再辛苦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真诚。
我看着手里的房产证和银行卡,又看看他。
我突然觉得很陌生。
眼前的这个江屿,不再是我那个需要我保护,需要我给他做饭吃的小屁孩了。
他长大了,有能力了,可以给我买房子,可以给我一百万。
他想用这些,来报答我。
可我……
我想要的,是这些吗?
我慢慢地,把房产证和银行卡,放回文件袋里。
然后,推回到他面前。
“妈?”他不解地看着我。
“这些,我不要。”
我的声音很平静。
“为什么?”他急了,“妈,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你是不是觉得,我成了明星,就看不起你了?我没有!”
“不是。”我摇摇头。
“那为什么!”
“阿屿,”我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如果,十八年前,我没有在那个垃圾桶旁边捡到你。你现在会在哪里?会是什么样?”
他愣住了。
这个问题,他显然没有想过。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茫然和恐惧,“可能……早就饿死了。或者,在孤儿院里长大,变成一个……我不知道,一个很糟糕的人。”
“那我再问你,”我继续说,“如果,当初我没有卖掉房子给你治病,没有让你去学音乐。你现在,会恨我吗?”
他毫不犹豫地摇头。
“不会。”
“为什么?”
“因为你给了我一个家。”他说,“你给了我一条命。没有你,就没有我。你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
我笑了。
眼泪,却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阿屿,你说的对。”
“我养你,不是为了让你给我买大房子,不是为了让你给我多少钱。”
“我就是……想让你有个家。”
“想让你,平平安安地长大,做个好人。”
“现在,你长大了,出息了,知道孝顺我了,我很高兴。真的。”
“但是,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太重了。”
“我守着这个小面馆,守了二十年。这里,才是我的家。这里有你,有我,有我们十八年的回忆。”
“你要是真想孝顺我,”我指了指那碗已经开始有点凉了的面,“就把这碗面,给我吃干净了。”
江屿看着我,眼眶通红。
他没有再说话。
他低下头,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面。
他吃得很快,很急,像是要把所有的思念和委屈,都吞进肚子里。
汤汁溅到了他的白T恤上,留下点点油渍。
他也不在乎。
一碗面,很快就见底了。
他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
然后,他抬起头,对我笑了一下,眼角带着泪光。
“妈,我吃完了。”
“嗯。”我点点头,站起来,准备去收拾碗。
他却拉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很大,很温暖。
“妈,以后,我不住酒店了。”
“我回来,就住店里。”
“我睡那张小铁床。”
“我帮你收拾碗筷,帮你擦桌子。”
“我给你唱歌。”
“好不好?”
他像个孩子一样,征求我的同意。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得一塌糊涂。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能点头。
“好。”
天快亮了。
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雨停了。
空气里,有泥土的清新味道。
江屿睡着了。
就睡在里屋那张吱呀作响的小铁床上。
他睡得很沉,像个孩子。
我给他盖好被子,悄悄地走了出来。
我把那辆停在门口的,价值不菲的保姆车,给打发走了。
那个叫Linda的经纪人,临走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她说:“陈女士,谢谢您。”
我没理她。
我打开店门,搬出桌椅,开始准备新一天的营业。
和过去的二十年里,每一个清晨一样。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门,照了进来。
给油腻腻的桌椅,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拿起抹布,擦拭着那口包浆的汤锅。
锅里,映出我自己的脸。
眼角有了皱纹,头发里夹杂着银丝。
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年妇女了。
可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却笑了。
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我一辈子没嫁人,没尝过爱情的滋味。
很多人可怜我。
但我觉得,我比谁都富有。
我有一个儿子。
他会为了保护我,去咬一个比他高大一倍的男人。
他会用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给我买一个难吃的蛋糕。
他会把他所有的秘密,都写进歌里,唱给我听。
他会放弃明星的光环,睡回那张吱呀作响的小铁床。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我把手机拿出来,删掉了那段火爆全网的演唱会视频。
也删掉了那些铺天盖地的新闻。
我的生活,不需要别人的围观和评价。
我只是陈桂香。
一个在城南后街,卖牛杂面的老板娘。
我有一个儿子,叫陈屿。
偶尔,他会是一个叫江屿的大明星。
但回到这里,他只是我的儿子。
一个需要我给他下面吃的,长不大的孩子。
我哼着不成调的歌,开始和面。
阳光,暖洋洋的。
我看着锅里熬得奶白的汤,心里想。
这碗面,我给他做了十八年。
好像,还能再做个几十年。
只要他想吃。
我就一直给他做下去。
来源:暮至雪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