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什么叫回去干什么?我爸过生日,我这个当女儿的,回去给他祝寿,不是天经地义吗?”
李阳把最后一块糖醋排骨夹进碗里的时候,我开口了。
“这个周末,我爸六十大寿,我想回去一趟。”
他夹菜的动作没停,甚至没抬眼看我。
“回去干什么?”
那口气,像是在问我为什么要特意去一趟垃圾场。
我攥着筷子,指节有点发白。
“什么叫回去干什么?我爸过生日,我这个当女儿的,回去给他祝寿,不是天经地义吗?”
他终于咽下那块肉,用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
“林淼,你讲点道理。你弟那个德行,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一回去,他们看你就跟看提款机一样。上次你妈打电话说什么了?说你弟媳妇想换个手机,问你那个旧的能不能给她。”
他顿了顿,眼神里带着那种我最熟悉的、居高临下的怜悯。
“你听听,这是人话吗?你一个名牌大学毕业生,嫁给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们呢?一大家子挤在那个破筒子楼里,不想着怎么上进,就惦记着从你身上刮油水。我这是为你好,为我们这个家好,断了他们的念想,你也清净。”
我胸口堵得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又是这套说辞。
每次我想回家,他都用这套话术把我钉在原地。
好像我的娘家是什么龙潭虎穴,我的父母弟嫂是什么吸血的妖魔鬼怪。
可那是我家啊。
是我磕磕绊绊长大的地方,是我摔倒了会有人扶,哭了会有人哄的地方。
“我爸妈养我二十多年,不容易。我弟是有点不争气,但那是我亲弟弟。我回去看看我爸,给他买件新衣服,吃顿饭,这能花几个钱?至于你说的跟要剜你的肉一样吗?”
李阳笑了,是那种嘲讽的、不屑的冷笑。
“你的钱不是钱?你的钱还不是我给的?林淼,你别忘了,你现在是全职太太,每一分钱都是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挣的。”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准地插进我最痛的地方。
是啊,我没工作。
当年我们结婚,他说,我老婆不用那么辛苦,我养你,你在家貌美如花就行。
我信了。
我辞掉了那份虽然辛苦但很有前途的工作,收起了我的专业和抱负,一头扎进了这个叫“家”的牢笼。
一开始是甜蜜的。
后来,他开始有意无意地提起“我挣钱养家”,开始审查我的每一笔开销,开始用钱来衡量我对这个家的“贡献”。
再后来,就变成了今天这样。
他用钱,买断了我的尊严,也想买断我的亲情。
“李阳,你别太过分。”我的声音在抖。
“我过分?”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我给你吃好的穿好的,你儿子上着本市最贵的双语幼儿园,这叫过分?真正过分的是你那个家!一个无底洞!我告诉你,林淼,这个家,不准你回!你要是敢偷偷回去,后果自负!”
他摔门而去。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一桌子渐渐变凉的饭菜。
后果自负。
这四个字,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看着窗外,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为我亮的。
心里那个叫“反抗”的念头,疯了一样地往上蹿。
凭什么?
就凭我花的是他的钱,我就得做个六亲不认的傀儡吗?
我拿起手机,手指在发抖。
我没有订回家的火车票。
李阳会查我的消费记录。
我打开一个二手交易平台,找到了一个跨城顺风车的帖子。
用我妈上次给我的二百块零花钱,付了定金。
剩下的,上车再给。
我跟李阳说,周末带儿子去邻市的海洋馆,住一晚。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但大概是觉得我不敢忤逆他,最终还是不耐烦地挥挥手,从钱包里抽出一沓钱扔在桌上。
“别亏待我儿子。”
我捡起那沓钱,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像是被人甩了一耳光。
周五晚上,我把儿子送到我妈家——当然,是李阳的妈。
他妈对我回娘家这件事,跟他一个鼻孔出气。
“淼淼啊,不是我说你,你那个娘家,能少回就少回。你看看你弟,都快三十的人了,没个正经工作,你爸妈也不管管。你一回去,不被扒层皮都出不来。听妈的,好好跟李阳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我笑着点头,心里一片冰凉。
周六一大早,我坐上了那辆去往老家的顺风车。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就像我这几年被剥离的人生。
四个小时的车程,我几乎没怎么睡。
心跳得很快,一半是近乡情怯的激动,一半是偷偷摸摸的紧张。
我甚至想好了,万一被李阳发现,该怎么跟他吵。
大不了,就撕破脸。
下午两点,车子停在了老旧的汽车站。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劣质汽油和烤红薯混合的味道。
我深吸一口气,感觉那团堵在胸口的棉花,好像松动了一点。
我没有直接回家。
我先去市里最大的商场,给我爸挑了一件羊绒衫,给我妈买了一套护肤品,给我弟媳妇买了一个最新款的国产手机,又给小侄子买了一大堆玩具和零食。
拎着大包小包,站在我家那栋熟悉的筒子楼下时,我竟然有些腿软。
楼道里还是那么黑,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开锁、通下水道的小广告。
感应灯坏了,我摸着黑,一级一级地往上走。
我家在五楼。
我能想象到,我爸妈看到我时惊喜的表情。
我爸可能会嘴上说着“乱花钱”,但眼睛里一定是笑的。
我妈肯定会拉着我的手,问我瘦了没有,然后立马钻进厨房,给我做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弟林强,大概会嬉皮笑脸地凑过来说:“姐,你可算回来了,想死我了!”
然后他的眼睛会瞟向我手里的购物袋。
我承认,李阳说对了一部分。
我弟确实不争气,我妈也确实有点爱占小便宜。
但那又怎样呢?
那是我家,他们是我最亲的人。
血缘这种东西,不是几句刻薄话,几个钱,就能斩断的。
我站在家门口,掏出钥匙。
这把钥匙,我已经很多年没用过了。
但它一直挂在我的钥匙串上,像一个沉默的念想。
我没有敲门。
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门开了。
屋里很安静。
这不正常。
按理说,这个时间点,我爸应该在看他的抗日神剧,声音开得老大。
我妈应该在厨房里忙活,抽油烟机嗡嗡作响。
可是现在,屋子里静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爸?妈?我回来了!”
我喊了一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玄关。
没人回应。
客厅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光线很暗。
我走进去,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
不是饭菜香,也不是我熟悉的家的味道。
是一种……尘封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好像这个房子,很久没人住过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伸手去开灯。
“啪嗒。”
灯没亮。
停电了?
我借着从门缝里透进来的微光,打量着这个我熟悉无比的客厅。
家具都还在,但上面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
茶几上那个我爸最喜欢的紫砂茶壶,不见了。
墙上那副我妈绣了半年的“家和万事兴”十字绣,也不见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几道刺眼的、白色的印记。
一种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冲进我爸妈的卧室。
床上是空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但也蒙着灰。
衣柜门开着,里面空空如也。
我爸妈的衣服,都不见了。
我又冲进我弟和弟媳的房间。
同样,空的。
他们的电脑,婚纱照,所有带着生活痕迹的东西,全都不见了。
这个家,被搬空了。
我的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他们人呢?
他们去哪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疯了一样地掏出手机,给我妈打电话。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又打给我爸。
关机。
打给我弟。
关机。
我弟媳妇。
也是关机。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
冷汗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流。
李阳那些刻薄的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耳边回响。
“断了他们的念想。”
“一个无底洞。”
难道,他们真的出了什么事?
难道,他们为了不拖累我,所以……集体消失了?
不,不可能。
我妈那么爱我,我爸那么疼我。
就算天塌下来,他们也不会一句话不留就走掉。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灰尘扬起,呛得我直咳嗽。
我必须找到他们。
邻居!
对,邻居!
张阿姨跟我妈关系最好,她一定知道什么。
我跌跌撞撞地跑下楼,去敲对门张阿姨家的门。
敲了半天,门才开了一条缝。
张阿姨探出半个头,看到是我,脸色瞬间变得很复杂。
有惊讶,有同情,还有一丝……躲闪。
“淼淼?你……你怎么回来了?”
“张阿姨!”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爸妈他们人呢?我回家,家里是空的!他们电话也打不通!到底出什么事了?”
张阿姨的眼神更躲闪了。
她支支吾吾地说:“他们……他们搬家了呀。你不知道吗?”
“搬家?”我愣住了,“搬去哪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这我哪知道啊。”张阿姨眼神飘忽,“你妈就说,你弟在外面找了个好工作,要全家都搬过去享福呢。走得挺急的,也没跟我们多说。”
享福?
我那个连工作都找不到的弟弟?
这话说给鬼听,鬼都不信。
“张阿姨,你跟我说实话!”我抓住她的胳膊,声音都在发抖,“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的邻居了,我妈是不是出事了?我爸是不是出事了?”
张阿姨被我吓到了。
她叹了口气,把我拉进屋里,关上了门。
“唉,你这孩子……你妈不让我们告诉你,说怕你担心,怕影响你跟姑爷的感情。”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到底怎么了?”
“你爸……你爸他……”张阿姨欲言又止,眼圈先红了。
“我爸怎么了?!”我几乎是在尖叫。
“你爸没了。”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世界变成了黑白色。
耳朵里只有嗡嗡的鸣响。
我爸……没了?
怎么可能。
我上次跟他视频,他还在中气十足地骂我弟不学好。
他还说,等他六十大寿,要我一定回来,他要亲自下厨给我做我最爱吃的鱼。
怎么会……没了呢?
“什么时候的事?”我的声音,像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干涩,嘶哑。
“就……就一个多月前。”张阿姨抹着眼泪,“突发心梗,人是在厂里没的。送到医院,就……就没抢救过来。”
一个多月前。
那段时间,李阳正好不让我跟家里联系。
他说我妈打电话就是要钱,让我把他们都拉黑,清净清净。
我跟他大吵了一架,但他把我的手机抢过去,真的把他们都拉黑了。
他说,等我想通了,再给我加回来。
我以为,那只是一次普通的夫妻争吵。
我没想到,我错过的,是我爸的最后一面。
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
我蹲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
我爸没了。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在我被丈夫禁足的时候,我的天,塌了。
张阿姨抱着我,也跟着哭。
“你妈不让我们说,她说你婆家条件好,姑爷又有本事,不能因为家里的事,让你在婆家抬不起头。你爸的后事,是你弟和你妈俩人办的,简简单单的,就……就那么过去了。”
“那我妈和我弟他们现在人呢?”我哭着问。
“你爸那个厂子,赔了点钱。你妈说,这个房子是伤心地,住不下去了。就带着你弟他们,回乡下老房子住了。”
乡下老房子。
那是我爷爷奶奶留下的,一个破败的小院子,早就没人住了。
他们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我拿出手机,颤抖着手,解除了黑名单。
再次拨通我妈的电话。
这一次,通了。
响了很久,那边才接起来。
“喂?”
是我妈的声音,苍老,疲惫,带着浓重的鼻音。
只一个字,我的眼泪就又下来了。
“妈……”我泣不成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久,才传来我妈压抑的哭声。
“淼淼……你怎么……你怎么知道了?”
“妈!你在哪?我去找你!”
“你别来!”我妈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惊慌,“你好好在家里待着!听你张阿姨胡说八道什么!我们好得很!你弟找了个好工作,我们跟着他出来享福了!”
她还在骗我。
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骗我。
“妈!”我吼了一声,“爸都没了!你还要骗我到什么时候!你们是不是在乡下老家?我马上过去!”
电话那头,是我妈彻底崩溃的哭声。
我挂了电话,擦干眼泪,跟张阿姨道了谢,转身就往外冲。
我必须马上见到他们。
从市区到乡下,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我叫了一辆黑车,司机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一路上都在跟我搭话。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的脑子里,全是我爸的样子。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男人,一辈子在工厂里做苦力,供我读完大学。
他手很粗,背也有些驼了,但他每次看我的时候,眼睛里都有光。
他说,我女儿是我的骄傲。
可是他的骄傲,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却不在他身边。
甚至,连他的死讯,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我算什么女儿?
我就是个不孝女!
车子在颠簸的土路上停下。
司机指着前面一个破落的院子说:“姑娘,就是这了。”
我付了钱,踉踉跄跄地朝那个院子走去。
院门是虚掩的。
我推开门。
院子里,我妈正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择菜,背影佝偻,头发白了一大半。
我弟林强蹲在墙角,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满脸颓唐。
弟媳张娟抱着他们一岁多的儿子,呆呆地看着天空。
整个院子,都笼罩在一种死寂的悲伤里。
听到开门声,他们一起回过头。
看到我,三个人都愣住了。
“姐?”林强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
“淼淼……”我妈站起来,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冲过去,一把抱住我妈。
“妈——”
我们母女俩,抱头痛哭。
这些天所有的委屈、悲伤、愤怒、悔恨,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哭了很久,情绪才稍微平复下来。
我妈拉着我,走进那间低矮破旧的屋子。
屋里只有最简单的几件家具,墙壁斑驳,屋顶甚至还有漏雨的痕迹。
正中的墙上,挂着我爸的黑白遗像。
照片上的他,咧着嘴笑,憨厚,温暖。
我跪在遗像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爸,女儿不孝,回来看您了。”
眼泪,又一次模糊了我的视线。
晚上,我妈给我下了一碗面。
她说,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让我将就着吃。
我一边吃,一边听她断断续续地讲着我爸出事那天的情况。
“你爸他……走得很快,没受什么罪。”我妈说着,眼泪就掉进了碗里,“厂里人说,他上午还好好的,跟人有说有笑。下午一上班,就突然倒下了。等救护车来,人已经……”
我弟林强在一旁,一拳砸在桌子上。
“都怪我!要不是我,爸也不会那么拼命!”
我抬起头,看着他。
“到底怎么回事?”
在我的追问下,他们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了另一个让我震惊的真相。
我爸的死,不是意外。
他所在的那个小工厂,为了赶工期,连续一个月让工人高强度加班,每天工作超过十四个小时。
我爸就是因为过度劳累,才诱发了心梗。
事后,工厂老板为了息事宁人,给了我妈十万块钱,让她签了一份协议,承诺不再追究。
“十万块?一条人命,就值十万块?”我气得浑身发抖,“你们怎么能签这个字?应该去告他!让他坐牢!”
林强低着头,声音嘶哑:“姐,我们拿什么告?我们没钱没势,人家老板有的是钱,有的是关系。我们斗不过的。”
“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算了?”一直没说话的弟媳张娟突然冷笑一声,“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
我看向她。
她抱着孩子,眼睛通红。
“姐,你不知道,这十万块钱,我们一分都没拿到。”
“什么意思?”
“钱被要债的抢走了。”林强闷声说道。
我脑子嗡的一声。
“要债的?你又去赌了?”
我这个弟弟,从小就不安分,前几年迷上网络赌博,输了好几万,是我爸妈拿出养老钱,又找亲戚借了一圈,才给他还上。
为此,他跪在地上发誓,再也不碰了。
“没有!”林强激动地站起来,“我没赌!我是……我是做生意,被人骗了!”
原来,半年前,林强听一个“朋友”说,有个投资项目,稳赚不赔。
他鬼迷心窍,不仅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投了进去,还从各种网贷平台借了二十多万。
结果,项目是假的,朋友也消失了。
二十多万的本金,加上高额的利息,很快就滚成了一个天文数字。
催债电话打爆了家里的手机,甚至有人找到了我爸的工厂。
我爸为了不让我和李阳知道,怕给我丢人,也怕李阳看不起我们家,就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他拼了命地加班,想多挣点钱,早点把这个窟窿堵上。
结果,就把自己的命给搭了进去。
而那十万块的赔偿款,刚到我妈账上,就被闻讯而来的催债公司的人,堵在银行门口,连哄带吓地给转走了。
听完这一切,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这不是天灾,是人祸。
是一场由愚蠢、贪婪和懦弱共同导演的悲剧。
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女儿,却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
甚至还在为能不能回家这种小事,跟李阳置气。
我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姐,你别怪妈,也别怪我。”林强“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鼻涕眼泪流了一脸,“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爸!我对不起你们!”
张娟也抱着孩子跪下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妈看着他们,又看看我,老泪纵横。
“淼淼,不怪你弟。都怪妈没用,没教好他。我们不告诉你,就是怕……怕连累你。你婆家那边……我们惹不起。”
我扶起他们,心如刀割。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人死不能复生。现在最要紧的,是以后怎么办?那些债,还欠多少?”
林强报了一个数字。
三十五万。
我眼前一黑。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也是一个天文数字。
我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我手里所有的钱,都是李阳给的。
而李阳……
我一想到他那张轻蔑的脸,就一阵反胃。
让他拿钱?
他不往我们伤口上撒盐就不错了。
“姐,你别管了。”林强擦了擦眼泪,眼神里有了一丝决绝,“大不了,我去坐牢。一人做事一人当。”
“胡说八道!”我妈一巴掌打在他背上,“你坐牢了,娟子和孩子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屋子里,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李阳。
我看着那个闪烁的名字,心里一阵发怵。
我偷偷跑出来,他肯定是发现了。
我走到院子里,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林淼,你长本事了啊!”
电话一接通,就是李阳的咆哮。
“敢骗我了?你人呢?死哪去了?”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被他吓得瑟瑟发抖。
经历了家里这么大的变故,他这点怒火,在我看来,简直不值一提。
“我在我妈这儿。”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电话那头愣了一下。
然后是更猛烈的爆发。
“你还真回去了!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吧?行!林淼,你行!你现在就给我滚回来!马上!”
“我爸没了。”我说。
李阳的咆哮,戛然而止。
电话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十几秒,他才用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爸,一个多月前就没了。累死在工厂里了。”我一字一句地,清晰地重复道。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我以为,他至少会有一丝愧疚,一丝同情。
毕竟,那也是他的岳父。
但我错了。
我把他想得太好了。
“……死了就死了吧。”他冷冰冰地说,“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至于为了这个骗我吗?”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李阳,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我说的不是人话?那你听听你说的。你爸死了,你弟欠了一屁股债,现在全家躲在乡下,是不是?”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作呕的得意。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你……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他冷笑,“林淼,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傻?你那个宝贝弟弟,拿你的身份证去网贷的时候,验证码都发到我手机上了!他那点破事,我早就一清二楚了!”
我如遭雷击。
“你……你早就知道了?”
“对!我早就知道!我还知道,他借的那个平台,背后就是我一个哥们的公司!要不然你以为,催债的怎么会那么‘客气’,只是把那十万块拿走,没把他腿打断?”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信息量太大,我根本处理不过来。
李阳知道我弟借了网贷。
他还认识那个公司的老板。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所有事。
他看着我爸为了还债,累死在工厂。
他看着我妈和我弟走投无路,搬回乡下。
他看着我们家掉进深渊。
他什么都知道。
但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冷眼旁观。
甚至,他还以此为乐,以此为把柄,来禁锢我,来羞辱我。
“为什么?”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李阳的声音里充满了快意,“为了让你看清楚,你那个家,到底是个什么货色!为了让你明白,谁才是你唯一的依靠!林淼,我早就跟你说过,离他们远一点,你不听!现在好了,你爸死了,你弟废了,我看你还怎么往那个无底洞里跳!”
“你这个魔鬼!”我终于崩溃了,对着电话嘶吼。
“我魔鬼?我是你老公!我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林淼,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现在,立刻,马上,从那个鬼地方滚回来!跟我认个错,以后老老实实地过日子。你家那点破事,我可以当没发生过。至于你弟欠的钱……”
他顿了一下,像个恩主一样,慢悠悠地说:
“我可以帮你还了。三十五万,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但是,有个条件。”
我死死地攥着手机,指甲陷进了肉里。
“什么条件?”
“从今以后,你必须跟你那个家,彻底断绝关系。不准联系,不准见面,不准给他们一分钱。就当他们,跟你爸一样,都死了。”
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
就好像,只是让我扔掉一件旧衣服。
我的心,一瞬间,冷到了极点。
我以前总觉得,李阳只是有点大男子主义,有点瞧不起我们家。
我总觉得,夫妻之间,磕磕绊绊是难免的。
只要我忍一忍,退一步,这个家就能维持下去。
直到这一刻,我才看清他的真面目。
他不是爱我。
他是想控制我,改造我,把我变成一个完全属于他的、没有思想、没有过去的附属品。
他要斩断我的翅膀,拔掉我的利爪,让我只能匍匐在他的脚下,仰望他,乞求他的施舍。
我的亲人,我的家,就是他要清除的、最后的障碍。
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和恶心,从我的胃里翻涌上来。
我笑了。
对着电话,笑出了声。
“李阳。”
我的声音,平静下来。
“你听好了。”
“我们,离婚吧。”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大概他没想到,一向逆来顺受的我,会说出这两个字。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我说,离婚。”我重复道,“我明天就回去,我们谈谈离婚协议。儿子的抚养权,我要。我名下的财产,我一分都不会少拿。至于我家的事,不用你管。我自己会解决。”
“林淼!你疯了!你敢!”他终于破防了,在电话那头咆哮。
“你看我敢不敢。”
我挂断了电话,拉黑了他的号码。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
世界清净了。
我转过身,看到我妈、我弟、我弟媳,都站在门口,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他们显然都听到了。
“姐……”林强喃喃地说。
我朝他们走过去,脸上带着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决绝的微笑。
“别怕。”我说,“天塌不下来。”
“爸没了,但这个家,还在。”
“从今天起,我来撑着。”
那天晚上,我睡在了我妈身边。
那张硬板床,硌得我骨头疼。
但我睡得,是这几年来,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我没有立刻回城。
我用张娟的手机,给李阳发了条信息。
“我周三回去。准备好离婚协议。”
然后,我开始着手处理家里的烂摊子。
首先,是债。
三十五万,不是个小数目。
但我没有慌。
我让林强把所有网贷平台的借款合同、利息明细,全都打印出来。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仔细研究了那些合同。
我大学学的是法律。
虽然毕业后没做过一天律师,但专业知识还在。
我很快就发现,这些网贷平台,大部分都存在“砍头息”、超高利率等违规行为。
很多利息,根本就不受法律保护。
我把所有不合法的利息都剔除掉,重新计算了本金。
最后算下来,真正需要偿还的本金,只有二十二万。
虽然还是很多,但至少不是一个让人绝望的数字了。
然后,是那个害死我爸的工厂。
我带着林强,又去了一趟市里。
我们找到了当时处理事故的警察,找到了医院的死亡证明,还偷偷录下了几个我爸生前工友的证言。
他们都证明,工厂长期强制加班,是导致我爸过劳死的直接原因。
那份十万块的“和解协议”,是在我妈悲痛欲绝、神志不清的情况下签的,而且存在明显的胁迫,根本不具备法律效力。
证据,一点一点地在我手中汇集。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周二下午了。
我妈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担忧。
“淼淼,你真的要……要跟你姑爷离婚?”
“妈,他不是我姑爷,他是我的仇人。”我平静地说,“这个婚,我非离不可。”
“可是……你离了婚,带着孩子,以后可怎么过啊?”
“怎么过?用手过,用脚过,用脑子过。反正,不会再跪着过了。”
我看着我妈,看着我弟,看着这个破败但温暖的小院。
“你们放心,我不会让这个家散了。钱,我会想办法挣。债,我们一起还。爸的公道,我也一定会讨回来。”
我的话,让他们都愣住了。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希望。
是啊,我不再是那个需要被他们保护的小女孩了。
我也不是那个在丈夫面前唯唯诺诺的家庭主妇了。
我是林淼。
是这个家的长女,是这个家的主心骨。
周三早上,我告别了家人,坐上了回城的车。
来的时候,我满心悲怆,失魂落魄。
回去的时候,我却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
我知道,前面有一场硬仗要打。
但我,无所畏惧。
回到那个我生活了五年的“家”,一切都显得那么陌生。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暴风雨来临前的气息。
李阳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阴沉着脸抽烟。
茶几上,扔着一份文件。
“离婚协议?”我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看。
写得很“大方”。
房子、车子,都归他。
公司股份,跟我没关系。
他可以“仁慈”地,给我二十万的“青春损失费”。
至于儿子,抚养权归他。我每周可以探视一次。
我笑了。
“李阳,你是在打发叫花子吗?”
我把那份协议,撕得粉碎。
“你!”他猛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林淼,你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谁?离了我,你连狗屁都不是!你拿什么跟我争?拿你那个欠了一屁股债的家吗?”
“我拿什么跟你争?”我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就拿你婚内出轨,转移共同财产,就拿你对我进行长期的精神控制和家庭暴力,够不够?”
李阳的脸色,瞬间变了。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胡说?”我从包里,拿出了一沓照片,甩在他脸上。
照片上,是他和一个年轻女孩,在各种场合亲密的合影。
酒店门口,西餐厅,甚至在他的车里。
时间跨度,长达两年。
“这个女孩,叫陈婷婷,是你公司的实习生,对吧?你用公司的钱给她租了套高档公寓,每个月给她五万块的零花钱。这两年,你花在她身上的钱,少说也有一两百万了吧?李阳,这叫什么?这叫转移夫妻共同财产。”
李阳彻底傻了。
他看着那些照片,嘴唇都在哆嗦。
“你……你怎么会有这些?”
“你以为,我这两天在乡下,就光顾着哭了吗?”我冷笑,“我找了私家侦探。你这点破事,二十四小时,就给我查得一清二楚。”
当然,我没钱请私家侦探。
这些照片,是我一个做律师的大学同学,通过一些“渠道”帮我弄到的。
我把我家的遭遇告诉了她,她义愤填膺,二话不说就帮了我这个大忙。
李阳瘫坐在沙发上,脸色惨白。
他大概以为,我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任他拿捏的家庭主妇。
他算错了一点。
兔子急了,也是会咬人的。
“还有。”我拿出手机,播放了一段录音。
那是我和他上次通话的录音。
里面,他亲口承认,他知道我弟欠债的事,他知道我爸是怎么死的,他还提出了那个让我跟家人断绝关系的、毫无人性的条件。
“这段录含,再加上我妈、我弟、我们邻居的证词,足够证明你对我进行了长期的精神虐待和控制。李阳,你猜,如果我把这些东西都交给法院,法官会怎么判?”
李阳不说话了。
他像一头被拔了牙的老虎,只剩下满眼的惊恐和颓败。
“房子,是婚后买的,一人一半。车子归你,但你要折价给我。你公司的股份,虽然在你名下,但是是在我们婚后增值的部分,我也要分一半。你转移的那两百万,必须吐出来。儿子的抚养权,必须归我。你,净身出户,可能有点难,但让你脱层皮,绝对没问题。”
我看着他,宣读着我的判决。
“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
“一,我们协议离婚。按照我说的分。你好我好,大家体面一点。”
“二,我们法庭上见。我保证,让你身败名裂。”
李阳死死地盯着我。
他的眼神里,有愤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恐惧。
他是个极其爱面子的人。
他无法接受自己苦心经营的“成功人士”形象,毁于一旦。
良久,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我签。”
接下来的事情,就顺利多了。
我们重新拟定了离婚协议。
我分到了房子的一半产权(我们商定,房子卖掉,钱平分),两百多万现金,和儿子的抚含权。
签字那天,李阳看着我,眼神复杂。
“林淼,我真没想到,你这么狠。”
“是你教我的。”我平静地回答。
走出民政局的那一刻,阳光刺眼。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感觉压在身上五年的大山,终于被搬开了。
我自由了。
拿到钱后,我第一件事,就是把家里的债还清了。
剩下的钱,我一部分存起来,作为我和儿子的生活费。
另一部分,我交给了我妈。
“妈,这钱你拿着。把乡下的房子修一修,或者在镇上买个小点的房子。别再苦着自己了。”
我妈拿着那张银行卡,手都在抖。
“淼淼,这……这太多了。”
“不多。”我握住她的手,“这是我们应得的。也是爸用命换来的。”
我又找了那个工厂的老板。
我没有跟他吵,也没有跟他闹。
我只是把我们收集到的证据,和他那份不合法的“和解协议”,摆在了他面前。
我告诉他,要么,重新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赔偿,并且公开道歉。
要么,我们就法庭上见。
他是个精明的商人。
他知道,一旦闹上法庭,他的工厂可能就要关门大吉。
最终,他选择了妥协。
他又赔了我们三十万。
并且在当地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小小的、不起眼的道歉声明。
我知道,这远远不够。
一条人命,不是几十万块钱就能衡量的。
但这是我们这些小人物,能争取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处理完所有事,我带着儿子,回到了乡下。
我没有回那个让我窒息的城市。
我想,先在这里,陪陪我的家人。
也让我自己,好好喘口气。
林强变了。
经历了丧父之痛和这一系列的变故,他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不再好高骛远,不再想着一夜暴富。
他找了一份在镇上送快递的工作,每天起早贪黑,风雨无阻。
虽然挣得不多,但每一分钱,都是踏踏实实的。
他对我和我妈,充满了愧疚。
有一次,他喝了点酒,拉着我的手,哭着说:“姐,我对不起你。要不是我,你也不会离婚。”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跟你没关系。就算没有这件事,我跟他,也早晚会走到那一步。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是你,让我看清了他,也看清了我自己。”
这不是假话。
如果不是这场变故,我可能还会在那个金丝笼里,做一辈子自欺欺人的梦。
我会慢慢地,被磨掉所有的棱角,忘记自己是谁。
直到有一天,彻底腐烂,或者彻底疯狂。
是这场痛彻心扉的灾难,把我打醒了。
它让我失去了父亲,却也让我找回了自己。
半年后,我在镇上盘下了一个小门面,开了一家小小的法律咨询工作室。
专门为那些像我爸一样,不懂法、没钱没势的普通人,提供法律援助。
生意不好不坏,勉强能够维持生计。
但我每天都过得很充实。
我用我的专业,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每一次,看到他们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我就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爸的在天之灵,应该也会为我感到骄傲吧。
又是一年清明。
我带着儿子,和妈、弟弟一家,去给我爸上坟。
坟前的草,已经绿了。
我把一束白色的菊花,轻轻放在墓碑前。
照片上,我爸还在憨厚地笑着。
“爸,我来看你了。”
“我跟李阳离婚了。我现在自己开了个小工作室,过得挺好的。儿子也很乖。”
“妈身体还行,就是总念叨你。弟也懂事了,知道踏踏实实过日子了。”
“你放心,这个家,有我呢。”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
一阵风吹过,松柏飒飒作响。
好像是他在回应我。
我回头,看到儿子正在不远处,跟他的小表哥追逐打闹。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金灿灿的。
我妈和弟媳,在旁边看着他们笑。
我弟林强,站在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姐,都过去了。”
是啊。
都过去了。
那些痛苦,那些屈辱,那些眼泪,都成了过去。
生活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但也让我学会了如何站起来,如何反击。
我失去了一个用金钱和控制堆砌起来的、虚假的家。
却赢回了一个虽然贫穷但充满温暖和爱的、真正的家。
也赢回了一个全新的、强大的、不再依附于任何人的自己。
我看着远方连绵起伏的青山,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
可能还会有很多艰难险阻。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我的身后,有家。
我的脚下,有路。
我的心里,有光。
来源:温柔叶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