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别人还在工厂里拧螺丝的时候,我已经靠着倒腾股票,成了别人口中的“江总”。
1996年,深圳。
风是咸的,带着一股子鱼腥味,还有施工工地上扬起来的尘土味儿。
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闻过的,最绝望的味道。
国贸大厦楼顶的风,比地面上要猛得多。
吹得我那件花大价钱买来的阿玛尼西装,像一面破旗,呼啦啦地响。
我叫江涛,二十八岁。
在别人还在工厂里拧螺丝的时候,我已经靠着倒腾股票,成了别人口中的“江总”。
那时候的我,狂到什么地步?
我觉得深圳遍地是黄金,而我,就是那个拿着最强磁铁的人。
我甚至看不起我爸,一个在小县城干了一辈子会计的老头子。
他跟我说,账要做平,人要踏实。
我当着他的面笑。
“爸,时代变了。现在是拿钱生钱,谁还靠手艺吃饭?”
我爸气得哆嗦,指着我骂:“你迟早要栽跟头!”
我栽了。
栽得比我想象中任何一种方式都要惨烈。
九六年初,股市跟疯了一样,闭着眼睛买都能涨。
我加了杠杆,把所有身家,甚至还借了高利贷,一股脑全砸了进去。
我当时的梦想,是在年底前,买下华侨城的一栋别墅。
结果,别墅没买到,我等来的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崩盘。
一根又一根绿得发黑的阴线,像一把把刀,把我捅了个对穿。
一开始,我还抱着幻想。
技术性回调,庄家在洗盘。
我对自己说,稳住,江涛,你是天才,你要相信自己的判断。
直到我的账户被强行平仓,那些鲜红的负数,像一张血盆大口,把我吞得干干净净。
然后,电话就来了。
先是银行的,礼貌而冰冷。
“江先生,您的贷款已经逾期,请尽快处理。”
然后是我那些“朋友”的。
“阿涛,不是我不帮你,我最近手头也紧……”
最后,是那帮放高利贷的孙子。
电话那头不是人声,是咆哮。
“姓江的,三天之内钱不到账,就去你老家把你爹妈的腿打断!”
那一刻,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天,塌了。
我完了。
我像个孤魂野鬼,在深圳街头游荡了两天。
曾经那些对我点头哈腰的餐厅经理,看到我都像见了鬼,扭头就走。
我口袋里最后几个钢镚,买了两个包子。
蹲在马路牙子上,看着车来车往,看着那些和我曾经一样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爸的脸,在我脑子里一遍遍地闪。
他那句“你迟早要栽跟头”,像一句咒语。
我没脸回去见他。
更不能让他们因为我,被人打断腿。
死。
这个念头,就这么冒了出来。
像一颗黑色的种子,迅速在我心里发了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债不用还了,羞辱也结束了。
我选了国贸大厦。
因为我第一次赚到一百万的时候,就是在这里的旋转餐厅请客吃饭的。
我当时指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对我的同伴说:“看到没有?这下面的一切,迟早都是我们的。”
多讽刺。
从哪儿吹的牛,就从哪儿结束吧。
我避开保安,从消防通道一口气爬到了顶楼。
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剩下风声。
我走到天台边缘,往下看。
车,像甲壳虫。
人,像蚂蚁。
我曾经觉得,这些人都是我脚下的蝼蚁。
现在,我连蝼蚁都不如。
我掏出最后一根烟,手抖得厉害,点了三次才点着。
猛吸了一口。
烟雾呛得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我不知道那是烟呛的,还是我自己想哭。
二十八年的人生,像一部快进的电影,在眼前闪过。
小时候偷邻居家的西瓜被我爸吊起来打。
第一次考一百分,我妈给我做了红烧肉。
大学里,为了追女同学,在宿舍楼下弹吉他。
还有那些在股市里红了眼,赚到钱后彻夜狂欢的日子。
一切,都结束了。
我把烟头扔下高楼,看着那一点猩红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熄灭。
就像我的人生。
我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像一只准备拥抱天空的鸟。
再见了,这个操蛋的世界。
“小伙子。”
一个沙哑又陌生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
我吓得一哆嗦,差点直接掉下去。
我猛地回头。
是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清洁工。
五十岁上下的样子,皮肤黝黑,脸上全是褶子,像被太阳晒干的橘子皮。
他手里拿着一把大扫帚,另一只手提着一个装着半瓶水的军用水壶。
他就那么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惊恐,没有鄙夷,只有一种……平静。
像是在问一个迷路的人。
“你在这儿干啥呢?”
我愣住了,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说我在看风景?
鬼才信。
我的脸色一定比死人还难看。
我喉咙发干,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来。
他往前走了两步,扫帚在地上轻轻拖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有啥想不开的?”
他离我只有三四米远,停住了。
“这风大,有话下来好好说。”
我冷笑一声,绝望和愤怒一起涌了上来。
“跟你有什么关系?滚开!”
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尤其是一个清洁工。
在我眼里,他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凭什么管我?
他摇了摇头,没生气。
他拧开水壶,喝了一口水,然后把水壶放在地上。
“从这儿跳下去,是快。”
他慢悠悠地说。
“可你想过没有,底下要是砸到人怎么办?”
我愣了。
我他妈都要死了,还管会不会砸到人?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再说了,”他继续说,“你欠的钱,死了就不用还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那些要债的,找不到你,就会去找你爹妈。你爹妈一把年纪了,替你去挨打?替你去还债?”
我浑身一震。
我爹妈的脸,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
我爸的固执,我妈的眼泪。
如果我死了,那些追债的疯狗,真的会放过他们吗?
不会。
他们只会更加疯狂地扑上去。
我死了,是解脱了。
可我把全世界的痛苦,都留给了我最亲的人。
我浑身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怕。
一种比死亡更强烈的恐惧,攫住了我。
我看到那个清洁工,又往前走了一步。
他的手,伸向我。
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啊。
布满了老茧和裂口,指甲缝里还有黑色的污垢。
就是这样一只手,在我膝盖一软,快要站不稳的时候,闪电般地抓住了我的胳膊。
他的力气大得惊人。
像一把铁钳。
“下来!”
他低吼一声,猛地一拽。
我整个人被他从天台边缘,硬生生地拖了回来。
我摔在地上,屁股都快裂了。
西装也被粗糙的水泥地蹭破了一个大口子。
我顾不上疼,也顾不上狼狈。
我趴在地上,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眼泪,鼻涕,一股脑地全涌了出来。
我哭了。
哭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这几天所有的委屈、不甘、恐惧、绝望,在这一刻,全部决了堤。
他就站在我旁边,没说话,也没走开。
他就那么站着。
等我哭得差不多了,哭到浑身脱力,只剩下抽噎。
他才蹲下来,把那个军用水壶递到我面前。
“喝口水吧。”
我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看着他。
他还是那副平静的样子,仿佛刚才救下的不是一条人命,只是捡起了一个被风吹走的垃圾袋。
我接过水壶,那水壶还是温的。
我灌了几大口。
水顺着喉咙流下去,浇灭了一部分心里的火,也让我稍微清醒了一点。
“谢谢。”我哑着嗓子说。
他摆摆手,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多大点事儿,就要死要活的。”
他的语气,像在说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苦笑。
“你不懂。”
“我是不懂你们这些文化人玩的东西,”他说,“我只知道,人只要活着,就有指望。”
“指望?”我自嘲地笑了,“我欠了几百万,房子车子全没了,朋友都躲着我,拿什么指望?”
“几百万是多少钱?”他问,一脸认真。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这个数字。
对他来说,这可能是一个天文数字。
“很多很多钱。”我说。
“比天还大?”他反问。
我没说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红梅”烟,抽出一根递给我。
我接过来。
他又给自己点上一根,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风中很快散去。
“我老家是河南农村的。”他缓缓开口。
“有一年,发大水,地里的庄稼全淹了。房子也冲塌了一半。一家人,就指着那几亩地吃饭呢。那年头,真是觉得天塌了,活不下去了。”
他看着远方,眼神悠远。
“村里有人想不开,上吊了。可剩下的人,还得活啊。”
“水退了,大家伙儿一起,把地重新整出来。没种子,就去借。没房子,就搭个棚子住。一顿饭,分两顿吃。”
“第二年,收成了。日子,不就又过回来了?”
他转过头看着我。
“钱没了,可以再挣。命没了,就啥都没了。”
他的话,很简单,很朴实。
没有一句大道理。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上。
是啊。
钱没了,可以再挣。
我江涛,二十八岁,有手有脚,脑子也不笨。
我能从一个穷小子,赚到几百万。
为什么就不能从头再来一次?
我之前,是被失败和恐惧蒙住了眼睛。
我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
可我现在,不是还活着吗?
只要活着,就像他说的,就有指望。
“我儿子,在老家上高中,学习好,老师说能考上大学。”他脸上露出一丝骄傲的笑容。
“可上大学要钱啊。我出来打工,就是想给他攒点学费。”
“我一个月工资,五百块。除掉吃住,能剩下三百。一年,能攒三千多。”
他掰着手指头,算得很认真。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一天在股市里的输赢,可能就是他好几年的工资。
我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数字要死要活。
而他,为了几千块的学费,在离家千里的地方,干着最累的活。
我们俩,到底谁更可悲?
“小伙子,你还年轻。”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
我们在天台上坐了很久。
风,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太阳出来了,金色的光,洒在深圳这座年轻的城市上。
也洒在我们身上。
临走的时候,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包。
一层一层打开。
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钞票。
有十块的,有五块的,还有一些一块两块的。
他数了数,抽出两张一百的,塞到我手里。
“拿着。”
我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缩回手。
“不,我不能要!”
这是他的血汗钱,是他儿子的学费!
“拿着!”他把钱硬塞进我手里,眉头拧了起来,语气不容置疑。
“你现在身上一分钱没有,连顿饭都吃不上,还谈什么从头再来?”
“先找个地方住下,吃饱饭,再想别的。”
“这钱,算我借你的。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我。”
我捏着那两张滚烫的百元大钞,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一个欠着几百万的“负翁”,居然要靠一个清洁工接济。
这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讽刺。
可这二百块钱,却比我之前赚过的任何一笔钱,都更重。
重得我几乎拿不动。
我抬起头,想问他的名字,想问他在哪里工作。
他却摆了摆手,拿起他的扫帚和水壶,转身就走。
“我叫杨立强。”
他丢下这句话,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消防通道的门后。
杨立强。
我把这个名字,连同那二百块钱的温度,一起刻在了心里。
我没有回我那已经被贴了封条的“家”。
我用那二百块钱,买了一张最便宜的绿皮火车票。
离开了深圳。
我没脸待下去。
我需要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一路向北。
我选了一个陌生的省会城市,南昌。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觉得这个名字,带着点“昌盛”的彩头。
下了火车,我站在车站广场上,茫然四顾。
口袋里,还剩下几十块钱。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找了个公共澡堂,把自己从里到外洗了个干净。
然后,把那身破了洞的阿玛尼西装,连同我那可笑的过去,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我买了一身最便宜的蓝色工装,穿在身上。
看着镜子里那个剃着板寸,皮肤黝黑,眼神陌生的自己,我对自己说:
江涛,从今天起,你死了。
活下来的人,叫新生。
我租了一个最便宜的城中村单间,一个月八十块。
房间小的,只能放下一张床。
然后,我开始找工作。
我以为,凭我过去的履历,找个工作应该不难。
现实又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没有文凭,大学没毕业就下海了。
我也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技能,除了炒股。
可现在,谁还敢信一个炒股炒到倾家荡产的人?
我去应聘销售,人家嫌我口才太“浮”,不像个踏实干活的。
我去应聘文员,人家嫌我连电脑都不会用。
那时候的电脑,还是个稀罕物。
一连碰壁一个多星期,我口袋里的钱,快见底了。
我终于认清了现实。
我,江涛,现在就是一个废物。
一个除了会吹牛,什么都不会的废物。
那天晚上,我躺在硬板床上,饿得前胸贴后背。
我又想到了死。
但是,杨立强的脸,和他那句“人只要活着,就有指望”,又冒了出来。
还有那二百块钱的温度。
我不能死。
我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我欠杨立强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第二天,我去了劳务市场。
那里,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地方。
跟一群光着膀子的大汉挤在一起,等着工头来挑人。
“城东工地,要二十个小工,一天三十块,管一顿午饭,干的举手!”
我第一个把手举了起来。
我被一个黑胖的工头领上了一辆破旧的卡车。
车斗里,挤满了人,一股汗臭味。
我曾经是坐着桑塔纳,出入高档写字楼的“江总”。
现在,我成了去工地上搬砖的小工。
第一天,我的手就磨破了。
血泡一个接一个。
晚上回到那个小单间,我累得连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我趴在床上,闻着自己身上的汗臭和泥土味,心里却出奇的平静。
这钱,挣得踏实。
我开始在工地上干活。
搬砖、和水泥、推车……什么累活脏活,我都抢着干。
工友们都笑我,说我这个小白脸,看着不像干粗活的料,没想到还挺能吃苦。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午饭的时候,一人一个大铝饭盒,白菜炖豆腐,上面飘着几片肥肉。
我每次都能吃两大碗米饭。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最香的饭。
我把每天挣的钱,除了最基本的生活开销,全都存起来。
一张一块,一张五块。
我不再想什么一夜暴富。
我只想踏踏实实地,把杨立强那二百块钱先挣出来。
在工地干了半年,我攒下了一千多块钱。
我还清了当初离开深圳时,跟一个老乡借的路费。
剩下的钱,我寄了五百块回家。
我在信里说,我在外面找了个工作,挺好的,让爸妈别担心。
我没敢说我在工地搬砖。
我怕我妈会哭。
我爸给我回了信,信里只有一句话:
“知道了。照顾好自己。”
拿着那封信,我在工地宿舍里,哭得像个傻子。
工地上的日子,简单又枯燥。
但我没有闲着。
我发现,工地上很多工友,都是外地来的,晚上没什么娱乐活动,除了打牌就是喝酒。
而那时候,网吧开始悄然兴起了。
我动了心思。
我用攒下来的钱,加上跟工头预支的工资,凑了三千块。
在工地附近,租了一个小门面。
然后,我跑去二手电脑城,淘了五台最便宜的二手电脑。
我的“启航网吧”就这么开业了。
没有招牌,就是一块木板,用红漆写了三个字。
一开始,没人来。
工友们觉得,花几块钱去玩那个“破盒子”,还不如喝两瓶啤酒来得实在。
我不着急。
我把第一台电脑,设置成了免费试玩。
然后,我找到了工地上几个年轻的小伙子。
我跟他们说,我教他们玩一个叫《红色警戒》的游戏。
男孩子,对这种打打杀杀的游戏,天生没有抵抗力。
很快,我的小网吧里,就有了第一批客人。
“狗日的,快造坦克!对面要冲过来了!”
“基地!基地要爆了!”
……
每天晚上,我的小破屋里,都充斥着这样的叫喊声和鼠标的咔哒声。
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从一开始的五台电脑,到十台,再到二十台。
一年后,我不仅还清了所有的欠款,手里还攒下了五万块钱。
那是我东山再起的第一桶金。
我没有再回股市。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我把网吧交给了当初那几个跟我最铁的小伙子打理,自己又开始寻找新的机会。
2000年左右,物流行业开始冒头。
我敏锐地感觉到,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这绝对是一个风口。
我拿着那五万块钱,买了一辆二手的解放卡车。
注册了一家小小的货运公司。
公司就我一个人,既是老板,也是司机,还是搬运工。
我开始跑长途。
从南昌到广州,再从广州到义乌。
吃住都在车上。
为了省钱,我啃了无数个冷馒头,喝了无数壶凉水。
有一次,在国道上,车坏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我一个人,在车底修了两天两夜,满身油污,才把车修好。
还有一次,遇到了路霸。
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拿着钢管,拦住我的车要钱。
我二话不说,从驾驶室下面,抽出了一根我早就准备好的撬棍。
我指着他们,眼睛都红了。
“我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你们谁想要,就上来拿!”
也许是我那副不要命的架势吓到了他们。
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
那几年,我几乎跑遍了中国的东南沿海。
我见证了无数工厂的兴起,也见证了无数货物的南来北往。
我的车,从一辆,变成了三辆,五辆,十辆……
我的公司,也从一个人的皮包公司,变成了一个拥有几十号员工的正规物流企业。
2008年,金融危机席卷全球。
很多人又一次栽了跟头。
但我,安然无恙。
因为我始终记得我爸的话:账要做平,人要踏实。
我也始终记得杨立强的话:人活着,就有指望。
我不再追求高风险高回报的刺激。
我一步一个脚印,稳扎稳打。
危机,对我来说,反而成了机会。
很多小物流公司倒闭了,他们的市场份额,被我一点点吃下。
到2010年,我的“启航物流”,已经成了省内小有名气的物流公司。
我买了房,买了车。
比我当年在深圳时,更气派的房,更豪华的车。
我把我爸妈接到了南昌。
我爸看着我的公司,看着那一排排整齐的卡车,看着我办公室墙上挂着的各种奖状。
他没夸我。
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一句:
“像个人样了。”
我知道,这是他对我最高的评价。
我成了别人口中那个“东山再起”的传奇。
饭局上,总有人让我分享成功的经验。
我每次都只是笑笑。
我说,我的成功,没什么经验。
我只是运气好,遇到了一个贵人。
他们都以为我是在谦虚。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没有杨立强,就没有今天的江涛。
这些年,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那个黝黑的,沉默的,像山一样稳重的男人。
还有那二百块钱。
我一直想找到他,把钱还给他。
不,不仅仅是还钱。
我想当面对他说一声,谢谢。
可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一个二十年前的清洁工?
我只知道他叫杨立强,老家是河南的。
河南那么大,叫杨立强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我派人去深圳打听过。
国贸大厦早就物是人非,当年的物业公司都换了好几家。
根本没人记得一个叫杨立强的清洁工。
线索,就这么断了。
这件事,成了我心里一个最大的遗憾。
我常常在想,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的儿子,考上大学了吗?
他还在干清洁工吗?
还是已经回老家,安享晚年了?
直到2016年。
我的公司,已经发展成了一个集团。
业务遍布全国,甚至开始涉足海外。
有一天,我跟深圳分公司的一个老员工吃饭。
他是我创业初期就跟着我的,也是深圳本地人。
酒过三巡,我们聊起了过去。
我鬼使神差地,又提起了那个叫杨立强的清洁工。
“杨立强?”那个老员工皱着眉头想了半天。
“江总,你说的这个名字,我好像有点印象。”
我心里咯噔一下,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你再仔细想想!”我抓住他的胳膊,有些激动。
“我想起来了!”他一拍大腿,“当年国贸大厦的保洁,是外包给一个叫‘洁净万家’的公司。我有个远房亲戚,就在那个公司当过主管!”
“那家公司还在吗?你那个亲戚还能联系上吗?”我追问。
“公司早黄了。但我亲戚应该还在深圳,我回去帮你问问!”
三天后,我接到了那个老员工的电话。
他说,他找到他那个亲戚了。
那个亲戚,对杨立强有印象。
因为杨立强是他们公司当年评的唯一一个优秀员工。
老实,肯干,从不偷懒。
他还说,杨立强大概在2000年左右,就辞职回老家了。
因为他儿子考上了大学,家里需要人。
“他老家是哪儿的?”我急切地问。
“好像是……河南周口,一个叫杨家庄的村子。”
河南,周口,杨家庄。
我挂了电话,手都在抖。
二十年了。
我终于,有了他的消息。
我立刻放下手头所有工作,订了去河南的机票。
我的助理问我,有什么紧急的业务。
我说,我去还一笔债。
一笔欠了二十年的债。
从郑州机场下来,我们又开了四个多小时的车,才到了周口市。
杨家庄,是一个很普通的北方村庄。
土路,灰墙,袅袅的炊烟。
我们一路打听,找到了杨立强的家。
那是一个很破旧的院子,土坯墙,门口的木门油漆都掉光了。
我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
心里,竟然有些紧张。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记得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开口。
我让助理和司机在车里等。
我一个人,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院子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佝偻着腰,在给一小片菜地浇水。
他的背影,和二十年前,在天台上那个沉默的背影,慢慢重合。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大爷。”我轻轻地喊了一声。
他回过头。
那张脸,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
脸上的褶子更深了,像刀刻的一样。
他疑惑地看着我。
一个穿着考究西装的陌生人。
“你找谁?”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沙哑。
“我找……杨立强。”
“我就是。”他说。
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您……还记得我吗?”
他眯着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我。
看了很久,然后摇了摇头。
“不认得。”
我的心,沉了一下。
也是。
二十年了。
我从一个瘦弱的青年,变成了一个微胖的中年人。
他怎么可能还认得我。
“1996年。”我说。
“深圳,国贸大厦,楼顶。”
我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他手里的水瓢,“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你是那个……”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是我。”
“我是江涛。”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那只手,还是那么粗糙,那么有力。
“你……你……”
他“你”了半天,眼眶也红了。
“好,好啊!还活着就好!”
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了这么一句话。
一个中年妇女从屋里闻声走出来,应该是他的老伴。
“老头子,这是谁啊?”
“贵客!贵客!”杨立强拉着我,激动地往屋里走。
屋里很简陋,没什么像样的家具。
墙上,贴着几张奖状。
“杨文博,三好学生。”
“杨文博,全国奥林匹克数学竞赛二等奖。”
我看到了他儿子的名字。
“我儿子,争气!”杨立强指着奖状,一脸骄傲。
“大学毕业,在郑州当了工程师。已经结婚了,孙子都上小学了。”
“就是……郑州房价太贵,他们两口子,到现在还租房子住。”
他叹了口气。
我心里,五味杂陈。
他救了我一命,改变了我的人生。
而他自己,却还过着这么清贫的生活。
我们聊了很久。
聊我这二十年的经历。
我没有隐瞒任何事,从工地上搬砖,到开网吧,再到跑物流。
他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
“好,好,踏实。”他一直重复着这两个字。
中午,他老伴做了一桌子菜。
小笨鸡炖蘑菇,自家种的青菜。
他说,这是他们家过年才吃的菜。
我吃着那只鸡,觉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好吃。
吃完饭,我从我带来的包里,拿出了一个盒子。
我把它推到杨立强面前。
“杨大爷,这是我给您的。”
他打开盒子,愣住了。
里面,是一沓一沓的现金。
整整一百万。
“你这是干啥!”他猛地把盒子推了回来,脸色都变了。
“这钱我不能要!我当初救你,又不是图你报答!”
“杨大爷,”我按住他的手,认真地说,“这不是报答。”
“这是还债。”
“我欠您的,不止是二百块钱,还有一条命。”
“这一百万,跟您给我的比起来,九牛一毛。”
“您拿着,给文博在郑州买套房。别让他和嫂子再租房子住了。”
他还是摇头,态度很坚决。
“不行,这钱太多了。我不能要。”
我看着他固执的样子,知道再劝也没用。
我想了想,说:“杨大爷,您听我说。”
“我这次来,除了还钱,还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啥事?”
“我在郑州,新开发了一个楼盘。地段很好,但是销售情况一直不太理想。”
我开始了我这辈子最认真的“忽悠”。
“我听说,您当年是‘洁净万家’的优秀员工,在管理上肯定有自己的一套。我想聘请您,当我们这个楼盘的物业总顾问。”
杨立强愣住了。
“我?一个扫地的,能当啥顾问?”
“您别谦虚。”我继续说,“物业管理,核心就是服务和责任心。这两样,您都有。”
“至于薪水嘛……我们公司对高级顾问,都是有股权激励的。我打算,把这个楼盘其中一栋楼的产权,转到您名下。就当是您的薪水和奖金了。”
杨立强和他老伴,都听傻了。
送一栋楼?
这哪是请顾问,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江总,你别开玩笑了。这……这使不得。”杨立强连连摆手。
我站起身,深深地给他鞠了一躬。
“杨大爷,二十年前,您给了我活下去的指望。”
“现在,我也想给您和您的家人,一个更好的指望。”
“您要是还认我这个朋友,就别拒绝。”
“这栋楼,不是我送您的。是您应得的。”
“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更没有这栋楼。”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栋楼,本来就是您的。”
我看着他,眼含热泪。
杨立强沉默了。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好。”
他说。
“我听你的。”
后来,我把杨大爷一家,都接到了郑州。
那栋楼,顺利地过户到了他的名下。
我没有骗他,我真的聘请他当了我们所有物业公司的终身名誉顾问。
每个月,我都会去他家,陪他喝喝茶,聊聊天。
他还是喜欢穿着那身蓝色的工作服,在小区里溜达。
看到哪里不干净,他会亲自拿起扫帚去扫。
看到哪个业主有困难,他会第一个上去帮忙。
小区的居民,都特别尊敬他。
他们不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是这栋楼的主人。
他们只知道,这是一个热心肠的,好人。
2020年,杨大爷走了。
走得很安详。
在他的葬礼上,他儿子杨文博,拉着我的手,哭着对我说:
“江叔,谢谢你。你让我爸的晚年,活得有尊严,有价值。”
我摇了摇头。
“该说谢谢的,是我。”
“你爸,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老师。”
“他教会了我,什么才是真正的财富。”
站在墓碑前,看着杨立强那张黝黑的笑脸。
我又想起了1996年,那个风很大的下午。
深圳国贸大厦的楼顶。
那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清洁工,和他那句朴实无华的话。
“人只要活着,就有指望。”
是啊。
人这一辈子,起起落落,就像股市的曲线。
有波峰,就有波谷。
跌倒了,不可怕。
可怕的是,失去了爬起来的勇气,和活下去的指望。
我这一生,做过无数次投资。
有赚,有赔。
但最成功的一次投资,无疑是二十多年前,杨立强投给我的那二百块钱。
他投下的,是善意。
收获的,是生命。
而我,用一座大楼,去偿还这份恩情。
不是因为我多有钱,多慷慨。
而是因为我想让这个世界知道:
你的一次善举,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而一份迟到的感恩,无论过去多久,都依然滚烫。
来源:暮归念未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