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拎着那个所谓的“环保降解”骨灰盒,感觉自己像个提着外卖的傻子。
我把奶奶的骨灰撒进了大海。
那个下午,海风黏糊糊的,带着一股腥甜。
我拎着那个所谓的“环保降解”骨灰盒,感觉自己像个提着外卖的傻子。
舅舅舅妈没来。
他们说,老太太生前就怪,死了还要作。撒海里?那以后清明节上哪儿磕头去?连个念想的地儿都没有。
我懂他们的意思。
一块墓地,哪怕是在五环外的山坡上,那也是固定资产。是“根”。
撒了,就什么都没了。
风一吹,浪一卷,最后喂了王八也说不定。
我一个人站在礁石上,打开盒子。
里面不是我想象中的灰,而是一堆米白色的、大小不一的颗粒。有点像没泡开的麦片。
风“呼”地一下,差点把盒子给我扬了。
我赶紧蹲下身,把身子缩成一团,像个护着火苗的流浪汉。
“奶奶,您不是老说想去看看世界吗?”
“说当年没坐过船,没看过真的大海,是一辈子的遗憾。”
“现在我带您来了。”
我把盒子口朝下,对着那片灰绿色的海水,抖了抖。
颗粒噼里啪啦地砸在水面上,没我想象中那样瞬间融化,而是浮了一小片,像一层没人要的鱼食。然后一个浪打过来,卷着它们,散了,没了。
我看着空空的盒子,突然觉得心里也空了。
就这么结束了。
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在我童年里撑起一片天的、有点啰嗦、有点固执、但会偷偷给我塞麦芽糖的老太太,现在成了一片漂浮的麦片,被海吞了。
我没哭。
就是觉得有点荒诞。
我在礁石上坐了很久,直到太阳把海面染成橘红色,像一碗没搅匀的番茄蛋花汤。
回了租的民宿,我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咕咚咕咚”灌下去,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到胃里,总算驱散了一点那种空落落的感觉。
然后是第二罐,第三罐。
我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只记得最后是抱着马桶吐,吐到胆汁都出来了,嘴里全是酸苦味。
第二天醒来,头痛得像要裂开。
阳光刺眼。
我挣扎着爬起来,想去拉窗帘,手刚碰到窗帘布,就愣住了。
窗外,昨天还空旷一片的海面上,多了一样东西。
一座小岛。
一座很小的、黑乎乎的岛。
离海岸线大概也就一两百米,昨天那个位置,我发誓,绝对、绝对什么都没有。
我揉了揉眼睛。
还在。
我又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疼。
不是做梦。
我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我喝断片,喝出幻觉了?
我冲进卫生间,用冷水浇了把脸,冰得我一哆嗦。再回到窗边,那座小岛依然安安静静地卧在那里,像一头搁浅的巨鲸。
它不大,目测也就一个篮球场大小,通体是那种黑褐色的礁石质地,上面好像还长了点绿色的东西。
这他妈是什么情况?
我第一反应是给民宿老板打电话。
“王哥,你赶紧看看窗外,海上……海上是不是多了个岛?”我的声音都在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十几秒,然后是王哥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嚷嚷:“嘛玩意儿?小陈你没睡醒吧?岛?那地方几十年了,除了礁石就是水!”
“你快看啊!就在我窗户正对着这片!”
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我听见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估计是王哥跑去看了。
“我操……”
王哥一声惊呼,差点把手机扔了。
“这……这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昨天还没有啊!老天爷,海底火山喷发了?”
海底火山?
这片海域是出了名的风平浪静,几百年都没听说过什么地质活动。
我挂了电话,心脏“咚咚咚”地狂跳。
一个荒诞的、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脑子里疯狂发芽。
昨天。
骨灰。
那个位置。
不会吧?
我甩了甩头,想把这个疯狂的想法甩出去。这都二十一世纪了,我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平面设计师,怎么能信这个?
巧合。
一定是某种我不知道的自然现象。
比如什么……潮汐?或者是一夜之间堆积起来的沙洲?
我换上衣服,疯了似的往海边跑。
沙滩上已经聚集了几个早起的渔民和游客,都伸着脖子,对着那个方向指指点点。
“嘿,那是什么?”
“昨天还没有呢!”
“谁家盖违章建筑盖到海里去了?胆子也太肥了。”
我挤进人群,死死盯着那座小岛。
它比在楼上看更清晰。黑色的岩石在阳光下泛着一种奇特的光泽,像是湿润的泥土。上面那些绿色的东西,不是苔藓,而是一丛丛我不认识的、长得有点像放大版多肉的植物,叶片肥厚,绿得发亮。
整个小岛,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生命力。
也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熟悉感。
我脑子嗡的一声。
那些植物的形状,那个叶片的弧度……
跟我奶奶养在阳台窗沿上,被她叫做“佛手莲”的多肉,一模一样。
奶奶说,这东西好养活,掐个叶子插土里就能活,像她一样,贱命一条。
我的腿有点软。
我必须上去看看。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找到正在跟人唾沫横飞讨论着“海市蜃楼”的王哥。
“王哥,你家有船吗?小舢板也行。”
王哥愣了一下,看我的眼神像看一个疯子:“小陈,你该不是想上去吧?那玩意儿来路不明的,万一‘嘎’一下沉了怎么办?”
“我就上去看一眼,就一眼。”我从兜里掏出钱包,把里面所有的现金都塞给他,“王哥,算我求你。”
王哥看着那沓红票子,犹豫了。
“行吧……不过我可不陪你去,我那小破船就在码头那儿拴着,你自己划过去,注意安全啊。”
我拿了钥匙,几乎是跑着冲向小码头。
那是一艘很旧的木制舢板,船桨都包浆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推下水,然后笨拙地划动船桨。
海水冰凉,我的手心全是汗。
离小岛越近,那种熟悉的感觉就越强烈。
我闻到了一股味道。
不是海水的咸腥,而是一种……土腥味。
是奶奶家那个小院子,下过雨后,泥土被太阳晒出来的味道。
还混着一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清香。
是奶奶房间里,那个用了几十年的樟木箱子的味道。
我的眼眶有点发热。
船头“咚”的一声,轻轻撞在了小岛的岩石上。
我把船系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颤抖着,踩上了那片黑褐色的土地。
脚下的触感很奇特。
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有点……软,像是踩在了一块巨大的、晒干的年糕上,结实,但又有那么一丝弹性。
我蹲下身,用手摸了摸。
温热的。
带着一种类似体温的暖意。
我抓起一把黑褐色的“泥土”,凑到眼前。
这哪里是泥土。
分明就是我昨天撒下去的那些骨灰颗粒,只是放大了无数倍,凝结在了一起。那些颗粒的形状、质感,一模一样。
我瘫坐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
奶奶。
奶奶真的变成了……一座岛?
我环顾四周。
那些“佛手莲”长得郁郁葱蔥,叶片上还挂着露珠。在几丛植物之间,我看到了一个东西。
一个缺了口的、青花瓷的茶杯。
是我小时候不小心打碎的,奶奶没舍得扔,用来给她种吊兰。
我爬过去,拿起那个茶杯。
杯底的裂纹,跟我记忆里的分毫不差。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我抱着那个破茶杯,像个孩子一样,坐在“奶奶”的身上,放声大哭。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哭到嗓子都哑了,直到手机铃声把我惊醒。
是小舅。
我看着那个号码,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消息还真快。
我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按了接听键。
“喂,小舅。”
“陈阳!你现在在哪儿?!”小舅的声音又急又响,像是被人踩了尾巴,“我跟你舅妈在新闻上看到了!你老家那片海,是不是冒出来个岛?!”
“是。”我言简意赅。
“你是不是在那儿?!”
“是。”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然后是我舅妈尖利的声音:“我就说他不对劲!一个人偷偷摸摸去撒骨灰,肯定有鬼!陈阳我问你,那岛是不是跟妈有关系?!”
我沉默了。
我能怎么说?
说你们的妈,我的奶奶,因为不想被埋在小盒子里,所以变成了一座岛?
他们会信吗?
他们只会觉得我疯了,或者是我为了独吞这座“从天而降”的岛,在编故事。
“陈阳你说话啊!你是不是哑巴了?!”舅妈在那头咆哮。
我深吸一口气,闻着岛上那股熟悉的泥土和樟木混合的香气,心里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是。”我说,“这岛,就是奶奶。”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足足半分钟,小舅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压抑的、暴风雨前的平静:“陈阳,你别跟我耍花样。我跟你舅妈明天就到。你在那儿给我等着。”
“嘟嘟嘟……”
电话被挂断了。
我握着手机,看着眼前这片小小的、属于我的、属于奶奶的土地。
我知道,麻烦要来了。
我把那个破茶杯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开始在岛上慢慢地走。
每一步,都像踩在奶奶宽厚的背上。
我发现了很多东西。
一小片长得像韭菜的野草,奶奶以前最喜欢用它来包饺子,说这叫“海韭菜”,特别鲜。
一块表面光滑、形状像月牙的石头,奶奶管它叫“月亮石”,一直放在枕头底下,说能睡得安稳。
甚至在一处凹陷里,我找到了一枚生了锈的顶针。
那是她纳鞋底用了半辈子的东西。
这座岛,就像是奶奶记忆的博物馆。
所有她珍视的、零碎的、不值钱的小玩意儿,都被她一起带来了。
我坐在岛的中央,看着远处海岸线上那些指指点点的人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该怎么办?
保护她?
怎么保护?
告诉全世界,这座岛是我奶奶变的,请大家不要打扰她安息?
估计第二天我就要被送进精神病院。
或者,什么都不说,就让它成为一个“自然奇观”?
那小舅他们呢?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我太了解他们了。
在他们眼里,这哪是什么亲情的奇迹,这分明就是一沓沓会走路的人民币。
一座突然出现、自带话题性的海岛,能开发出多大的商业价值?
海景房、旅游观光、网红打卡地……
他们能把奶奶“开发”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不行。
绝对不行。
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不管怎么样,在我死之前,谁也别想动奶奶一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小舅和舅妈就杀到了。
他们没住民宿,直接租了辆车,停在海边的公路上,那架势,像是来讨债的。
我从岛上划船回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
舅妈穿着一身貂,即使在海边也显得格格不入。小舅则是一身夹克,头发梳得油亮,一脸精明相。
他们看到我从那艘破舢板上下来,舅妈的眉毛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
“陈阳,你还真在上面过夜了?你胆子也太大了!”
我没理她,径直往岸上走。
“你给我站住!”小舅一个箭步冲过来,拦在我面前,“昨天电话里说的是什么意思?什么叫那岛就是妈?”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想从我脸上看出破绽。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字面意思。”我说,“我把奶奶的骨ax灰撒在那片海里,第二天,那里就长出了一座岛。岛上所有的东西,都是奶奶生前用过的。”
“你放屁!”舅妈尖叫起来,“你当我们是三岁小孩?编故事也要编得像一点!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宝藏,想独吞?!”
“宝藏?”我笑了,“对,是宝藏。奶奶就是我的宝藏。”
“你……”小舅气得脸都红了,“陈阳,我警告你,那块地,不管它是怎么冒出来的,只要是在中国的领海里,那就是国家的!我们作为妈的子女,有第一继承权去申请开发!你别想一个人占了!”
“开发?”我重复着这个词,感觉嘴里一阵发苦,“你们想怎么开发?在奶奶身上盖酒店?还是修个码头卖门票?”
“那又怎么样?!”舅妈理直气壮,“妈都走了,留点东西造福子孙后代怎么了?难道就让它在那里风吹日晒,最后便宜了国家?你傻不傻!”
我看着他们那两张因为贪婪而扭曲的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跟他们讲感情,讲思念,讲奇迹,都是对牛弹琴。
在他们眼里,只有钱。
“我不会让你们动它的。”我一字一句地说。
“你说了算吗?!”小舅冷笑一声,“我们已经咨询过律师了。这种无主地,谁先申请谁就有优先权。陈阳,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我们带你一个。你占三成,我们七成。你只要配合我们去办手续就行。”
三成?
他们还真是慷慨。
“如果我说不呢?”
“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小舅的眼神冷了下来,“我们有的是办法让你配合。比如,你爸妈留下来的那套老房子,房产证上可是我妈的名字。”
我浑身一震。
那是爸妈留给我唯一的念想。当年过户的时候,因为我还没成年,奶奶就说先把名字写在她的名下,等我长大了再给我。
后来我长大了,这事儿也就忘了提。
我没想到,这竟然成了他们拿捏我的把柄。
“你们无耻。”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我们是为了你好。”舅妈皮笑肉不笑地说,“年轻人,别太理想主义。钱,才是最实在的。你守着那个破岛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我没再跟他们废话,转身就走。
身后传来舅妈的叫嚣:“陈阳,你给你好好想想!我们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不给我们答复,我们就直接走法律程序!”
我回了民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把那座小小的岛屿照得清晰无比。
它就那么静静地卧在那里,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它无关。
我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我拿什么跟他们斗?
论财力,我只是个普通的上班族,存款还不够付一线城市的首付。论社会关系,他们做生意这么多年,认识的人比我吃的盐都多。
法律?
法律会相信一座岛是一个老太太的骨灰变的吗?
我趴在窗台上,看着那座岛,心里乱成一团麻。
“奶奶,我该怎么办啊?”我喃喃自语。
海风吹过,岛上的那些“佛手莲”轻轻摇曳,像是在回应我。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林晓。
我的前女友。
她是学法律的。
虽然我们已经分手了,但……也许她能给我一点建议。
我犹豫了很久,手指在那个熟悉的号码上悬停了无数次,最后还是咬着牙按了下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林晓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但依然是我熟悉的那个调子。
“……是我,陈阳。”
那边沉默了一下。
“有事?”她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嗯……有点事,想咨询你一下。”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掐头去尾,隐去了最离奇的部分,简单地说了一遍。
“就是……海边突然出现了一块无主地,我亲戚想开发,但我想保护它。从法律上讲,我有什么办法吗?”
林晓听完,又沉默了。
“陈阳,”她缓缓开口,“这种新生土地的归属权问题,非常复杂。理论上,它属于国家所有。个人想要获得使用权,需要向海洋、国土等相关部门申请,审批流程非常严格。”
“那我亲戚他们……”
“他们如果手续齐全,理由正当,比如以发展地方旅游经济的名义,获得批准的可能性,比你一个单纯想‘保护’它的人,要大得多。”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林晓说,“除非你能证明,这块地,在你亲戚之前,就已经是你的了。或者,它具有某种特殊的、不可开发的价值。比如,上面发现了珍稀物种,或者重要的历史遗迹。”
珍稀物种?历史遗迹?
我苦笑一声。
岛上只有奶奶的“佛手莲”和破茶杯。
这些在鉴定专家眼里,一文不值。
“我明白了。”我的声音有些沙哑,“谢谢你,林晓。”
“陈阳。”她突然叫住我,“你为什么要保护那块地?它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我看着窗外的那座岛,眼眶又热了。
“是。”我说,“比我的命还重要。”
挂了电话,我瘫坐在椅子上。
林晓的话,等于给我判了死刑。
我没有任何胜算。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舅他们果然开始行动了。
他们先是找来了测绘队,开着专业的船,围着小岛转来转去,用各种我看不懂的仪器进行测量。
然后,不知道他们通过什么关系,请来了本地电视台的记者。
一篇题为《海州湾惊现“奇迹之岛”,或成新一代旅游明珠》的报道,迅速在本地传开了。
新闻里,小舅对着镜头侃侃而谈,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高瞻远瞩、心系家乡发展的企业家。他说他计划投资巨额资金,把这座“天赐之岛”打造成一个集休闲、娱乐、度假于一体的高端旅游区。
舅妈则在旁边帮腔,说这是为了完成母亲生前希望家乡越来越好的遗愿。
我看着电视里他们那两张虚伪的嘴脸,差点把遥控器捏碎。
遗愿?
奶奶的遗愿是想看看世界,不是想被人踩在脚下当成赚钱的工具!
随着新闻的发酵,来海边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长枪短炮的摄影爱好者、举着自拍杆的网红、拖家带口的游客……把原本安静的沙滩挤得水泄不通。
他们对着我的“奶奶”指指点点,大声说笑。
“快看快看,就是那个岛!”
“也没什么特别的嘛,还不够我家后花园大。”
“能不能上去啊?我想上去拍个照发朋友圈!”
甚至还有人租了快艇,试图强行登岛。
我每天就守在岸边,像个门神一样,劝退一波又一波的人。
“对不起,那上面是私人领地,不能上去。”
“私人领地?谁的啊?有证吗?”
“正在申请,请你们离开。”
我说得口干舌燥,但收效甚微。总有人趁我不注意,想偷偷划船过去。
那几天,我几乎没怎么合眼。白天驱赶游客,晚上就划着那艘破舢板,登上小岛,陪着“奶奶”。
我跟她说话,告诉她今天又来了多少人,小舅他们又搞了什么新花样。
“奶奶,你放心,有我在,谁也别想上来。”
我把那个破茶杯擦了又擦,把那些“佛手莲”周围的杂草拔得干干净gān净。
岛上的那股熟悉的味道,是我唯一的慰藉。
第三天下午,小舅给我下了最后通牒。
他约我在镇上一家茶馆见面。
“陈阳,考虑得怎么样了?”他给我倒了杯茶,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
“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同意。”
小舅的脸沉了下来。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拍在桌子上。
“这是我们请专业公司做的开发企划案。市里相关部门的领导已经看过了,初步意向是支持的。”
他顿了顿,又拿出一份文件。
“这是关于你爸妈那套老房子的产权变更申请。只要我签个字,它就不再属于你了。”
他看着我,眼神像刀子一样。
“现在,你选吧。是拿着三成股份,舒舒服服当个富家翁,还是为了你那点可笑的执念,连住的地方都丢掉?”
我看着桌上那两份文件,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一边是奶奶的安宁,一边是我父母留下的唯一念想。
他们把我逼到了绝境。
“我需要时间考虑。”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
“可以。”小舅点点头,“明天上午十点,我们在国土资源局门口见。签了这份合作开发意向书,什么都好说。不然,我们就法庭上见。”
走出茶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海风吹在脸上,又冷又硬。
我漫无目的地走在海边,看着远处那座在夜色中只剩一个模糊轮廓的小岛。
我该怎么办?
我真的要为了保护奶奶,放弃父母留下的房子吗?
可如果我妥协了,我怎么面对奶奶?怎么面对自己的良心?
我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把脸埋在膝盖里。
就在我绝望的时候,手机又响了。
是林晓。
我愣了一下,接了起来。
“陈阳,你在哪儿?”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着急。
“……在海边。”
“我看到新闻了。也……也找人打听了一下你家里的事。”她顿了顿,“你还好吗?”
我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我不好。”我说,“我快撑不住了。”
“别放弃。”林曉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坚定,“我查了一些东西,也许……也许有办法。”
“什么办法?”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除非能证明它有特殊的、不可开发的价值。”
“可是它没有……”
“不,它有。”林晓说,“陈阳,你之前说,那座岛,对你来说比命还重要。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不要骗我,告诉我实话。”
我沉默了。
海浪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沙滩,像是在催促我。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个藏在心底的、最荒诞的秘密,说了出来。
“因为……那座岛,是我奶奶。”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她会直接挂掉电话,然后把我拉黑。
“我明白了。”林曉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郑重的语气,“陈阳,你相信我吗?”
“我……”
“相信我。”她说,“明天上午十点,国土资源局门口,对吗?你照常去,拖住他们。剩下的,交给我。”
我不知道她要怎么做。
但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希望了。
“好。”我说。
第二天上午,九点五十五分。
我站在国土资源局门口,手心全是汗。
小舅和舅妈的车准时停在路边。
他们春风满面地走下来,手里拿着那个文件夹。
“想通了?”小舅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这就对了嘛!”舅妈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开了,“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商量?走,进去吧,早签完早省心。”
我跟着他们,一步一步往里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的眼睛不停地往路口看。
林晓,你到底在哪儿?你到底有什么办法?
就在我们即将踏进大门的那一刻,几辆车呼啸而来,一个急刹车,停在了我们面前。
车门打开,下来一群穿着制服的人。
为首的是一个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人。
他径直走到我们面前,亮出了证件。
“国家海洋局,生物资源调查科。我们接到举报,海州湾出现不明新生岛屿,上面可能存在珍稀的、未被记录的特殊海洋菌群。现在,这片区域将由我们暂时接管,进行科学考察。在考察结束之前,禁止任何个人或单位进行商业开发活动。”
小舅和舅妈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什么……什么菌群?”舅妈结结巴巴地问。
“这是国家机密,无可奉告。”中年男人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已经申请了临时保护令,这是文件。从现在开始,请你们配合我们的工作。”
他身后的人,迅速在小岛周围拉起了警戒线,并立起了一块巨大的牌子:【科研重地,禁止靠近】。
我呆呆地看着这一切,大脑一片空白。
我看到,林晓从最后一辆车上走了下来。
她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装,对我轻轻点了点头,然后走到了那个中年男人身边,低声交谈着什么。
我明白了。
这就是她的办法。
没有珍稀物种,她就“创造”一个珍稀物种。
一个谁也看不见、摸不着,但又真实存在的“特殊海洋菌群”。
一个足以让国家力量介入的、完美的理由。
小舅和舅妈彻底傻眼了。
他们想上去理论,但被工作人员礼貌而强硬地拦住了。
“凭什么?!我们都已经跟市里打好招呼了!”小舅不甘心地咆哮。
“市里?”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淡淡地说,“我们是国家海洋局直管。在我们这里,没有招呼可打。”
说完,他不再理会他们,转身指挥手下开始工作。
小舅和舅妈像两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他们看着那块刺眼的牌子,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和不解。
我知道,他们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走到林晓旁边。
“谢谢。”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
“我没做什么。”她说,“我只是把一个‘可能存在的科学猜想’,报告给了我的老师。刚好,我的老师就是这位科长。他对这种‘海底不明原因地质突起’现象,一直很感兴趣。”
她指了指岛上那些“佛手莲”。
“我还告诉他,上面的植物样本,经过初步分析,其细胞结构与已知陆地植物有极大差异,可能含有某种特殊的活性酶。这足以引起他们的重视了。”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感动。
她不仅仅是帮我,她是在用她的智慧和专业,保护我的信仰。
“那……他们会一直在吗?”
“考察期至少是半年到一年。一年之后,如果他们没发现什么,自然会撤走。但有了这次的记录,以后任何人想再申请商业开发,难度都会增加百倍。”林晓说,“这至少能给你,和你的‘奶奶’,争取到很长一段时间的安宁。”
“足够了。”我说,“真的,足够了。”
警戒线拉起来之后,海边很快就清净了。
那些网红和游客,看到有官方人员介入,都悻悻地散了。
小舅和舅妈也没脸再待下去,灰溜溜地开车走了。据说,他们因为那个“企划案”前期投入了不少钱,现在都打了水漂,舅妈回去就气病了。
他们再也没联系过我。
那套老房子的事,也再没提过。
我没有回大城市,而是用所有的积蓄,在海边租下了一间能看到小岛的房子,长期住了下来。
我成了小岛的“编外”守护者。
每天,我都会在警戒线外,远远地看着那些科考人员在岛上忙碌。
他们取样、分析、记录,非常专业。
我知道他们什么也发现不了。
他们找不到什么特殊的菌群,也分析不出什么活性酶。
因为这座岛的秘密,不属于科学,只属于我。
有时候,那位儒雅的科长老师会过来跟我聊天。
“小陈,你好像对这座岛很有感情?”
“嗯,我从小在这片海边长大。”我找了个借口。
他点点头,看着那座岛,眼神里充满了探索的欲望。
“真是个奇迹。它的构成物质非常奇特,非金非石,密度极高,但又具有某种生物活性。我们查遍了所有资料,都找不到类似的案例。”
他说,“你知道吗,我们取了一点土壤样本,发现里面富含磷酸钙,还有各种微量元素。从成分上说,非常接近……生物燃尽后的骨灰。”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当然,这只是个玩笑。大自然真是太神奇了。”
他什么都没再问,但我感觉,他好像……猜到了什么。
林晓偶尔会来看我。
我们不再是情侣,但成了比情侣更默契的朋友。
我们会一起在海边散步,聊聊工作,聊聊生活。
我们谁也不提那座岛的秘密,但我们都知道,它就在那里,连接着我们。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有一次她问我。
“就待在这里吧。”我看着那座在夕阳下泛着柔光的小岛,“守着她。”
“不回去了?你的设计工作呢?”
“在哪儿不是画图?”我笑了笑,“而且,我现在觉得,有些东西比画图更重要。”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我熟悉的温柔。
“陈阳,你变了。”她说。
“是吗?”
“以前的你,总是很……漂浮。像个风筝,线不知道在哪儿。现在,”她指了指那座岛,“你找到你的锚了。”
我愣住了。
是啊。
锚。
奶奶用她自己,给我做了一个锚,把我牢牢地定在了这里。
让我不再漂泊,不再迷茫。
一年后,科考队撤走了。
他们最终的结论是:该岛屿为成因不明的特殊地质构造,无商业开发价值,建议设立为永久性自然保护点。
那块【科研重地】的牌子,换成了一块新的——【海州湾1号特殊地质保护点】。
一切尘埃落定。
小岛彻底安全了。
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登上它。
我划着那艘破旧的舢板,再一次踏上了那片温热的土地。
岛上的“佛手蓮”長得更茂盛了,几乎覆盖了整个岛屿。
那个缺了口的茶杯,那块月牙形的石头,那个生了锈的顶针,都安安静地待在原處。
我坐在岛的中央,海风拂面,带着熟悉的、奶奶的味道。
我拿出手机,点开一个文件夹。
里面是我最近画的一系列设计图。
不是给甲方的商业稿,而是我为这座岛做的“规划”。
一个小小的、可以遮雨的木亭子。
一条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
一个专门用来放那个破茶杯的石台。
我把手机屏幕对着那些“佛手莲”,轻声说:
“奶奶,您看,这是我给您设计的新家。”
“您不是总说老屋太小,院子也伸展不开吗?”
“现在好了,您有了一整座岛。”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风吹过,满岛的“佛手莲”叶片摇曳,沙沙作响。
像是在笑。
也像是在说:
“傻小子,奶奶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里,看着你。”
我靠在一块温热的岩石上,闭上眼睛。
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就像小时候,奶奶午后坐在院子里,把我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
我知道,我找到了我的家。
来源:温柔叶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