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十年,我们从一无所有,到在这座城市里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川菜馆,生意红火,还养大了一个即将要考大学的儿子。
我和陈野的结婚证,压在抽屉最底层,已经二十年了。
红色的封皮褪成了暗粉色,像一片被时间腌渍过的玫瑰花瓣。
二十年,我们从一无所有,到在这座城市里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川菜馆,生意红火,还养大了一个即将要考大学的儿子。
日子像我们饭馆里那口熬红油的锅,咕嘟咕嘟,不紧不慢地冒着泡,闻着是扑鼻的香,吃进嘴里是滚烫的辣,咽下去,是熨帖的暖。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直到我妈,那个有点老年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老太太,攥着我的手,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婉儿,我的儿啊……我的强强……”
她又来了。
最近半年,她总念叨这个名字,强强。
我给她掖了掖被角,轻声哄她:“妈,我叫林晚,不叫婉儿。您也没有儿子叫强强。”
我妈没儿子,就我一个女儿。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铁板钉钉的事实。
她浑浊的眼睛忽然有了一点光,死死地盯着我:“你有!你有个哥哥!叫强强!生下来,肩膀上就有一块蝴蝶胎记!”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咯噔了一下。
蝴蝶胎记。
陈野的背上,靠近左边肩胛骨的地方,就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
很淡,像用完了的朱砂印在皮肤上。
我们年轻时,情到浓处,我总爱用指尖去描摹那块胎记的轮廓。
我说:“陈野,你这哪是胎记,分明是上辈子有个仙女在你这儿盖了个章,怕你跑了。”
他就会笑,把我搂得更紧,声音闷在我的发间:“那这辈子可算被你逮着了。”
怎么会这么巧?
我甩了甩头,把这个荒唐的念头甩出去。
肯定是巧合。
我妈病了,脑子不清楚,胡言乱语罢了。
我爸去世得早,我妈一个人拉扯我长大,吃了多少苦,我心里有数。她老念叨有个儿子,大约是心里觉得没个男人撑腰,吃了亏,一种执念罢了。
我这么安慰自己。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我们的小饭馆已经打烊。
陈野正在灯下算账,戴着一副老花镜,眉头微微皱着。
儿子陈念在自己房间里刷题,门关得紧紧的,只透出一点点台灯的光晕。
一切都和我离家时一模一样,安稳,寻常。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拍了拍我的手:“回来了?妈怎么样?”
“老样子。”我说,脸颊贴在他的背上。
隔着一层薄薄的棉质T恤,我能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和他背上那块皮肤微微的、不同于别处的粗糙感。
就是那块胎记。
“陈野,”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这块胎记,从小就有?”
他嗯了一声,笔尖在账本上顿了顿:“打我记事起就有了。福利院的阿姨说,这就是我的记号,以后爸妈找来了,一对就知道是我。”
陈野是孤儿。
这是我们认识第一天,他就告诉我的。
他说,我没家,没爸妈,就一个人。林晚,你要是嫌弃,现在就掉头走,我绝不拦你。
那天,他站在冬天的路灯下,呼出的白气模糊了他清瘦的脸。
我没走。
我走上前,握住他冰冷的手,我说:“我给你一个家。”
二十年过去了。
我们有了家,有了孩子,有了这家“陈晚记”川菜馆。
可现在,我妈的一句胡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失眠了。
身边的陈野呼吸均匀,睡得很沉。
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一遍遍回想我妈的话。
“蝴蝶胎记……”
“强强……”
一个更荒谬的念头钻了出来。
我爸姓张,我妈姓李,我跟了母姓,叫林晚,是因为我妈说她喜欢“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的调调。
那“强强”这个名字,又是从哪儿来的?
我悄悄起身,走到客厅,拉开那个放着我们所有证件和老照片的抽屉。
我找到了我爸妈的结婚证。
男方,张建国。
女方,李秀琴。
我的出生证明上,父亲一栏,也是张建国。
没什么不对。
可我心里那股不安,却像藤蔓一样,越缠越紧。
我翻出一张我小时候的照片,大概三四岁,扎着两个小辫,我妈抱着我。照片里的她,很年轻,但眉宇间有一种化不开的愁绪。
她的肚子……
照片里,她穿着一件宽松的罩衫,但小腹那里,似乎有微微的隆起。
可她生下我之后,就再没怀过孕。医生说她伤了身子,很难再有。
那这照片……是在我出生前拍的?
不对,照片里的我已经三四岁了。
那就是说,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我妈又怀过一个孩子?
可我们家,从来没有第二个孩子的存在。
我浑身发冷,像掉进了冰窟窿。
第二天,我没去店里,找了个借口,说要去医院多陪陪我妈。
陈野没怀疑,只叮嘱我路上小心。
我去了市档案馆。
我想查我家的户籍档案,我想查我妈单位的记录。
我想证明,是我想多了。
档案馆的管理员是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女人,她帮我调出了几十年前的资料。
泛黄的纸张,用钢笔写的娟秀小楷。
我看到了我的名字,林晚,出生年月,1980年5月。
而在户主,也就是我爸张建国的名下,在我的名字上面,还有一个名字。
张强。
出生年月,1978年3月。
与户主关系:长子。
后面,盖着一个红色的,刺眼的印章。
【注销】
注销原因:走失。
时间:1981年冬。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真的,有个哥哥。
他叫张强,小名,会不会就是“强强”?
他比我大两岁。
在我一岁多的时候,他走丢了。
我妈不是老年痴呆胡说八道,她是病了,所以那些被她强行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最痛苦的记忆,才不受控制地跑了出来。
那个她失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才是她一辈子的执念。
我拿着那张复印的档案,手抖得不成样子。
蝴蝶胎记。
张强。
1978年3月。
我冲出档案馆,打车去了陈野长大的那家福利院。
那家福利院已经很破败了,但还在。
院长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她还记得陈野。
“陈野啊,那孩子,懂事,”老院长眯着眼睛回忆,“刚送来的时候,不爱说话,瘦得跟猴儿似的。问他叫什么,家在哪,一概不知。就知道自己大概是春天生的,因为被发现的时候,福利院门口的迎春花刚开。”
春天。
1978年的3月,也是春天。
“他身上有什么记号吗?”我颤抖着问。
“有啊,”院长想了想,一拍大腿,“他背上,有块蝴蝶样子的胎记!当时我们还开玩笑,说这孩子是个小情种,带着印记来找人的。”
轰隆。
我感觉天塌下来了。
所有的巧合,串联成了一条完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线。
我妈失去的儿子,叫强强,生于1978年春天,有蝴蝶胎记。
我的丈夫,陈野,被送进福利院的时候大概三岁,也是春天,同样有蝴蝶胎记。
而陈野这个名字,是福利院院长给起的。
她说,希望这孩子,能在黑夜里,也看到田野的希望。
那他原来的名字呢?
是不是就叫,张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福利院的。
我走在马路上,阳光刺眼,周围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可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
我的世界,变成了一片死寂的黑白。
我和陈野。
我们结婚二十年。
我们接过吻,我们拥抱过,我们曾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
我们还有一个儿子。
陈念。
我们的儿子。
一股剧烈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我扶着路边的垃圾桶,吐得昏天黑地。
我吐出来的,是二十年的相濡以沫,是二十年的恩爱夫妻,是所有我们曾经以为美好的回忆。
现在,它们都变成了最肮脏,最不堪,最畸形的笑话。
我是谁?
我是林晚。
我是张强的亲妹妹。
陈野是谁?
他是张强。
他是林晚的亲哥哥。
那我们是什么?
是乱伦。
是罪恶。
是天理不容。
我回到家,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陈野打来电话。
“晚晚,怎么了?声音不对劲,是不是妈那边……”
我听到他的声音,就觉得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那个我爱了二十年的声音,现在像魔鬼的诅咒。
“我没事,”我用尽全身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就是有点累,想睡一会儿。”
“好,你休息,店里有我。”
挂了电话,我瘫倒在床上。
我们的床。
这张我们睡了十几年的床,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无处容身。
我看着天花板,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告诉陈野?
告诉他,我们不是夫妻,我们是兄妹?
告诉他,我们这二十年的婚姻,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误和罪孽?
告诉他,我们的儿子,是我们乱伦生下的产物?
我不敢想。
我不敢想他知道真相后会是什么表情。
他那么爱我,那么爱这个家。
这个家,是他一辈子的梦想。
他常常说:“晚晚,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可现在,我要亲手告诉他,这个家,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一个谎言和错误之上。
它不是家。
它是一个深渊。
我不能说。
至少现在不能。
我需要证据。
百分之百,不容置疑的证据。
我需要一个DNA鉴定。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太疯狂了。
太残忍了。
这等于是在我们之间,亲手引爆一颗炸弹。
可我别无选择。
我需要一个确定的答案,来判决我的后半生。
是继续活在这场荒诞的悲剧里,还是……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还是”。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游魂。
我照常去店里,对着客人笑,算账,点菜。
可我的魂,早就丢了。
陈野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晚晚,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们去医院看看。”
他伸手想摸我的额头。
我像被电击一样,猛地躲开了。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眼神里全是错愕和受伤。
“我……”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我怎么解释?
我怎么解释我突然无法忍受他的触碰?
那种曾经让我感到安心和温暖的触碰,现在只会让我想到“兄妹”两个字,让我恶心得想吐。
“我……我可能快感冒了,你离我远点,别传染给你。”
我找到了一个蹩脚的借口。
陈野的眼神黯淡下去,他默默地收回了手。
“那你多喝点热水,早点休息。”
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分房睡。
我抱着被子去了儿子的次卧,借口说我打呼噜,怕影响他休息。
陈野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主卧门口,看了我很久。
他的眼神,像我们刚认识时,那只被全世界抛弃的小狗。
我的心,疼得像被刀子反复切割。
陈野,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我躺在冰冷的床上,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必须去做那个DNA鉴定。
长痛不如短痛。
哪怕结果是凌迟,我也认了。
我需要机会,拿到他的样本。
头发,口腔黏膜……
我开始像个变态的跟踪狂,不动声色地观察他的一切。
他喝水的杯子。
他刷牙的牙刷。
他掉落在枕头上的头发。
机会很快就来了。
他刷牙的时候,牙龈出了点血,吐口水的时候,我看到水池里有一点红色。
等他离开,我冲进卫生间,用一根干净的棉签,小心翼翼地蘸取了那一点混着他唾液的血渍。
然后,我拔了自己几根带毛囊的头发。
我把这两份样本,分别装在两个密封袋里,放进了包的最深处。
做完这一切,我靠在卫生间的门上,浑身都在发抖。
我像一个背叛者,一个窃贼。
我偷走了我们之间最后一点信任。
我把样本送到了市里一家最权威的基因检测中心。
我用的是化名。
我告诉工作人员,我想做一个亲缘关系鉴定。
“是父子鉴定还是?”
“兄妹。”
我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都在抖。
工作人员看了我一眼,没多问,公式化地给我办了手续。
“七个工作日出结果,会发到您留的这个邮箱。”
七天。
像七个世纪那么漫长。
这七天里,我活在炼狱里。
白天,我要在陈野和儿子面前,假装一切正常。
晚上,我就一个人躲在次卧,睁着眼睛,等待审判。
我开始疯狂地回忆过去。
回忆我和陈野的点点滴滴。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个朋友的生日聚会上。他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不说话。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递给他一瓶啤酒。
“一个人喝多没意思。”我说。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就是那一眼,他的眼睛很亮,像藏着星星。
后来,我们在一起了。
我带他去见我妈。
我妈那时候还很正常,她拉着陈野的手,问东问西。
“小陈啊,家里是哪的啊?爸妈做什么工作的啊?”
陈野低着头,轻声说:“阿姨,我是孤儿。”
我妈愣住了。
我赶紧打圆场:“妈!这都什么年代了,还问这些!我喜欢的是他这个人!”
那天,我妈的态度很冷淡。
晚上,她把我拉到一边,说:“晚晚,这事儿不行。孤儿,根底不清不楚的,以后有你苦头吃。”
我跟她大吵了一架。
“什么根底不清不楚!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我就要跟他在一起!”
为了陈野,我第一次忤逆我妈。
我们结了婚,没办婚礼,就领了个证,请朋友吃了顿饭。
我们租了个小房子,开始打拼。
他去工地上扛水泥,我去饭店里端盘子。
日子很苦,但我们很开心。
晚上回到家,他会给我捏肩膀,我会给他煮一碗热腾腾的面。
那时候,我们最大的梦想,就是能有一家自己的小店。
后来,我们做到了。
“陈晚记”,陈野的陈,林晚的晚。
我们的店,我们的家。
儿子陈念出生的时候,陈野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儿,哭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晚晚,我也有家人了。我不是一个人了。”
这些回忆,曾经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
可现在,它们都变成了一把把刀子,插在我的心上。
我越是回想我们的幸福,就越是感到绝望。
如果,我们真的是兄妹……
那我们算什么?
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婚姻,我们的儿子……
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一个天大的错误上。
我不敢再想下去。
第七天到了。
我的心,从早上就开始狂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一整天都守着手机,一遍遍地刷新邮箱。
下午四点。
一封新邮件弹了出来。
发件人:华大基因检测中心。
我的手,抖得连手机都拿不稳。
我点开那封邮件。
附件是一个PDF文件。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下载。
文件打开了。
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和数据。
我看不懂。
我直接拉到最下面。
结论。
【根据DNA遗传标记分型结果,在排除同卵多胞胎、近亲等因素的前提下,支持送检样本A(林晚)与送检样本B(陈野)之间存在亲生兄妹关系。】
亲生兄妹关系。
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开。
我的世界,在那一瞬间,彻底崩塌了。
黑了。
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感觉自己在往下坠,不停地往下坠。
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找回一点意识。
我发现自己还坐在马桶上,手机掉在地上,屏幕碎了。
我的脸上,全是眼泪。
我张了张嘴,想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一种巨大的,荒谬的,令人作呕的感觉,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和我的亲哥哥,做了二十年的夫妻。
我和我的亲哥哥,生下了一个孩子。
我冲到洗手台前,打开水龙头,疯狂地用冷水泼自己的脸。
我想洗掉这种肮脏的感觉。
可没用。
这种肮脏,已经刻进了我的骨血里,灵魂里。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一张陌生的,苍白的,扭曲的脸。
我是谁?
我是一个怪物。
一个和自己亲哥哥结婚生子的怪物。
那天晚上,陈野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我。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开灯,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晚晚?怎么不开灯?”
他走过来,打开了灯。
灯光亮起的一瞬间,他看清了我的脸。
他吓了一跳。
“天哪,你这是怎么了?脸怎么白成这样?”
他伸手想来扶我。
我尖叫着躲开了。
“别碰我!”
我的声音,尖利得像刀子。
陈野愣住了。
他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晚晚,你……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
我看着他。
看着这张我看了二十年的脸。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鼻梁,熟悉的嘴唇。
可现在,我从这张脸上,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
看到了我妈的影子。
看到了血缘的烙印。
我们长得不像。
很多人都说我们有夫妻相。
现在我才知道,那不是夫妻相。
那是兄妹相。
多么可笑。
多么讽刺。
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一个溺水的人。
陈野慌了。
他冲过来,不顾我的挣扎,紧紧地抱住我。
“晚晚,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天塌下来,有我扛着!”
天塌下来,有我扛着。
这是他常说的话。
可他不知道,天,已经塌了。
而砸死我们的那块巨石,就是他,就是我。
“你放开我!”我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陈野,你别碰我!你别碰我!”
我的歇斯底里,让他眼中的担忧,慢慢变成了惊恐和不解。
“为什么?”他问,声音都在发颤,“林晚,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我看着他,哭着笑了起来。
“为什么?你想知道为什么?”
我从包里,拿出那张被我捏得皱巴巴的DNA鉴定报告。
我把它,扔在了他的脸上。
“你自己看。”
纸张,轻飘飘地落在他脚下。
他僵硬地弯下腰,捡了起来。
他看着那张纸。
一开始,他眉头紧锁,似乎看不懂。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最后一行的结论上。
亲生兄妹关系。
我看到,他的脸,一瞬间,血色尽失。
他脸上的表情,从困惑,到震惊,到难以置信,最后,变成了一种彻底的,毁灭性的空白。
他手里的那张纸,飘落在地。
他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嘴唇在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混杂着恐惧、迷茫、和绝望的眼神。
“不……”
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字。
“不可能……”
他摇着头,一步步后退,像是要逃离一个恐怖的梦境。
“这不可能……这是假的……林晚,你骗我的,对不对?这是个玩笑,对不对?”
我看着他,心如死灰。
“我也希望是假的。”
我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陈野,我妈,最近总念叨一个名字,强强。她说,是她走丢的儿子,我的哥哥。”
“她说,他生于1978年春天,肩上,有一块蝴蝶胎记。”
我每说一句,陈野的脸,就更白一分。
“我去查了档案,我确实有个哥哥,叫张强。1981年走失。”
“我去了你长大的福利院,院长说,你被送去的时候,大概三岁,也是春天,背上,也有一块蝴蝶胎记。”
“陈野,”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的本名,是不是叫张强?”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靠在了墙上。
“我……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和恐慌。
“我不记得我叫什么,不记得我家在哪……我只记得,我好像在火车站,跟妈妈走散了……我哭,我喊,然后……然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火车站。
我妈说过,那年冬天,她带哥哥回乡下外婆家,在火车站买票的时候,一转眼,孩子就不见了。
所有的线索,都对上了。
严丝合缝。
密不透风。
把我们两个人,牢牢地困死在了这个伦理的囚笼里。
“不……不……”
陈野抱着头,痛苦地蹲了下去。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发出了压抑的,绝望的呜咽。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粗重的,破碎的呼吸声。
我们是兄妹。
这个事实,像一把巨斧,劈开了我们二十年的生活。
那些恩爱的过往,那些相濡以沫的岁月,那些对未来的美好期许,在这一刻,都变成了碎片。
一片狼藉。
血肉模糊。
儿子陈念推开房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我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流泪。
陈野蹲在地上,像一尊崩溃的雕塑。
“爸?妈?你们怎么了?”
陈念的声音,带着少年的惊慌。
我看到陈野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抬起头,看向我们的儿子。
那个我们共同的,爱的结晶。
现在,却成了我们罪恶的证明。
陈野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复杂。
有痛苦,有愧疚,有恐惧,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绝望。
他猛地站起来,冲过去,一把抱住了陈念。
他抱得很紧,像是要把儿子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念念……我的儿子……”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陈念被他吓到了:“爸,你弄疼我了……到底怎么了?”
我看着他们父子俩。
不。
不是父子。
是舅舅和外甥。
这个认知,让我又是一阵反胃。
我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上,把胆汁都吐了出来。
我的世界,彻底颠覆了。
所有的伦理,所有的常识,所有的关系,在一夜之间,全部错位,扭曲,变成了我不认识的, monstruous 的样子。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睡。
陈念被我们吓坏了,坐在我们中间,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陈野。
“爸,妈,你们吵架了吗?为了什么?你们别吓我啊,我下个月就要高考了……”
儿子的话,像一根针,刺在我心上。
是啊,他还要高考。
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不能毁了他。
我和陈野,对视了一眼。
从彼此的眼中,我们看到了同样的决定。
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儿子知道。
至少,现在不能。
“没事,”陈野开口了,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我和你妈……就是工作上有点分歧,吵了几句。没事了。”
他伸手,想像往常一样,揽住我的肩膀。
可他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墙。
那道墙,叫血缘。
叫伦理。
叫禁忌。
我默默地往旁边挪了挪,躲开了他的触碰。
他的眼神,又黯淡了下去。
那一晚,我们达成了一个无声的协议。
在儿子高考结束前,我们扮演好一对正常的父母。
我们把这个秘密,这个足以摧毁一切的炸弹,死死地捂在心里。
可假装,是这个世界上最辛苦的事情。
我们开始分房睡。
我睡次卧,他睡主卧。
在家里,我们尽量避免独处。
我们说话,只谈儿子,谈菜价,谈天气。
我们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个家的假象。
饭馆的生意,还在继续。
“陈晚记”。
每次看到这个招牌,我都觉得无比讽刺。
陈晚记。
张强和林晚的店。
哥哥和妹妹的店。
客人们还像往常一样,跟我们开着玩笑。
“老板,老板娘,你们这夫妻俩,感情可真好,二十年了还跟新婚似的。”
每当这时,我和陈野,都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没人知道,这对“模范夫妻”的皮囊之下,是两个正在被地狱之火反复炙烤的,痛苦的灵魂。
我瘦得很快,眼窝深陷,像个鬼。
陈野比我更甚。
他开始大把大把地抽烟,常常一个人坐在后厨,对着一根烟发呆,一坐就是半宿。
他的背,好像更驼了。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说要为我撑起一片天的男人,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我们都在硬撑着。
用最后一点力气,为儿子撑起一片虚假的,摇摇欲"坠的天空。
高考那天,我和陈野,一起送儿子去考场。
我们站在校门口,看着陈念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
“念念,加油!”
我们异口同声。
说完,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阳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分明。
我突然发现,他的眉眼,真的和我爸有几分相像。
那张我只在照片里见过的,年轻的父亲的脸。
原来,血缘的痕迹,早就刻在了那里。
只是我们,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从来没有发现。
高考结束了。
儿子考得很好,被一所南方的名牌大学录取。
我们为他办了升学宴。
宴会上,亲戚朋友们都在恭喜我们。
“老陈,林晚,你们可真有福气,儿子这么争气!”
“是啊,夫妻和睦,儿子出息,生意兴隆,你们这日子,真是没得说!”
我和陈野,端着酒杯,笑着,说着“谢谢”。
心里,却在滴血。
福气?
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福气的人。
我们的人生,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送走所有客人,儿子也回房间睡了。
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陈野。
还有一桌的残羹冷炙。
就像我们的人生。
一片狼藉。
“说吧。”
陈野点了一根烟,声音沙哑。
“接下来,怎么办?”
怎么办?
我也想知道,怎么办。
离婚?
我们能以什么理由离婚?
性格不合?感情破裂?
那我们的儿子呢?他会怎么想?
我们这个圈子就这么大,街坊邻居,亲戚朋友,会怎么议论?
更重要的是,我们离了婚,就不是兄妹了吗?
我们就能当这一切没发生过吗?
不能。
这个烙印,会跟着我们一辈子。
“我不知道。”
我说的是实话。
我的脑子,一团乱麻。
“陈野,”我看着他,“我想去见见我妈。”
我想知道真相。
我想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她从来不告诉我,我还有一个哥哥。
为什么她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和自己的亲哥哥,结为夫妻,生活二十年。
陈野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
“我跟你一起去。”
第二天,我们去了医院。
我妈的精神状态,比上次更差了。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偶尔醒来,也只是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我们守了她一天。
傍晚的时候,她醒了。
她看到了我,又看到了我身边的陈野。
她浑浊的眼睛,在陈野的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的嘴唇开始颤抖。
“强……强强……”
她伸出干枯的手,想要去摸陈野的脸。
陈野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他看着我妈,眼神里,是无尽的痛苦和挣扎。
他没有躲开。
他俯下身,让那只苍老的手,落在了他的脸上。
“妈……”
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虽然他早就改口,跟着我叫了二十年的“妈”。
但这一声,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这一声,是他作为一个儿子,对自己亲生母亲的,迟到了四十年的呼唤。
我妈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的儿啊……我的强强……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她哭得像个孩子,语无伦次。
“妈对不起你……是妈没用……是妈把你弄丢了……”
那一刻,我妈的脑子,似乎是清醒的。
她拉着陈野的手,断断续续地,讲出了那个被她埋藏了四十年的秘密。
当年,我爸是厂里的工人,我妈是家庭主妇。
生下哥哥张强后,家里很穷。
后来,我妈又怀了我。
我爸当时思想传统,一心想要个儿子传宗接代,对我妈肚子里这个不知男女的二胎,很不满。
他说,养一个都费劲,再来一个,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他让我妈去打掉。
我妈不肯。
两人为此天天吵架。
我出生后,是个女孩。
我爸更不高兴了。
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爸开始酗酒,喝醉了就打我妈。
他说,都是因为生了我这个赔钱货,家里才这么倒霉。
那年冬天,我妈实在受不了了,就想带着三岁的哥哥,回乡下娘家躲一躲。
在那个混乱的,人挤人的火车站。
她去买票,让哥哥在原地等她。
等她回来,孩子,就不见了。
她疯了一样地找。
报警,贴寻人启事,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
没有用。
孩子,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妈回来后,我爸非但没有安慰她,反而把所有的错都怪在她身上。
“你这个!儿子都看不住!你还有什么用!”
他打得更凶了。
我妈说,那时候,她有好几次,都想抱着我,一起死了算了。
可她看着襁褓里的我,又舍不得。
后来,我爸在一次酒后,跟人打架,失手把人打成重伤,被判了刑,没几年就病死在了监狱里。
我妈一个人,带着我,艰难地生活。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有个哥哥?
“我不敢说啊……”我妈老泪纵横,“我怕你知道了,会恨我……恨我这个没用的妈,连自己的儿子都弄丢了……”
“那……那你后来,认出陈野了吗?”我颤抖着问。
这是我最想知道的问题。
如果她认出来了,为什么不说?
我妈看着陈野,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
“我……我第一次见小陈,就觉得……觉得亲切……觉得他长得,有点像你爸年轻的时候……”
“可我不敢想啊……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
“你们结婚了,生了念念,我看着你们一家人好好的,我更不敢说了……我怕我一说,这个家,就散了……”
“我宁愿,我宁愿自己烂在肚子里,也不想毁了你们……”
“直到……直到我病了……脑子不清楚了……那些事,才自己跑出来……我控制不住……”
原来是这样。
不是不爱,是爱得太卑微,太懦弱。
不是不认,是不敢认,不敢面对。
她选择了一种最自私,也最无奈的方式——沉默。
用沉默,维持着一个看似美满的,实则早已腐烂生疮的家。
我不知道该恨她,还是该可怜她。
她也是个可怜人。
失去了儿子,被丈夫家暴,一个人拉扯女儿长大。
这个秘密,也像一把刀,凌迟了她四十年。
我们都是这场悲剧里的受害者。
没有谁是无辜的。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黑了。
我和陈野,走在回家的路上。
一路无言。
真相,并没有让我们解脱。
反而,让我们坠入了更深的深渊。
我们知道了原因,却找不到出路。
回到家。
那个我们共同经营了二十年的家。
现在,却像一个冰冷的牢笼。
“离婚吧。”
陈野突然开口。
我愣住了。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死一般的灰烬,“我们得给彼此一条生路。”
生路?
我们还有生路吗?
“怎么离?”我问,声音干涩,“理由呢?怎么跟念念说?怎么跟所有人交代?”
“就说……性格不合。”陈野说,“念念那边,等他上了大学,思想成熟了,再慢慢告诉他……或者,永远不告诉他。”
“至于其他人,他们怎么想,怎么说,都无所谓了。”
他的语气,透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我们卖了房子,卖了店。你拿着钱,带念念去他上学的城市,重新开始。”
“那你呢?”我下意识地问。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
“我?我回我该去的地方。”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里。
是那个他从小长大的,孤零零的世界。
我的心,猛地一痛。
“陈野……”
“别说了。”他打断我,“林晚,不,或许我该叫你……妹妹。”
“妹妹”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们这二十年,就当是一场梦。”
“现在,梦该醒了。”
他转过身,走进了主卧,关上了门。
我站在客厅里,泪流满面。
梦?
如果这是一场梦,为什么会这么痛?
痛得我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
我们开始着手办理“离婚”的事。
我们找了中介,挂牌出售我们的房子和“陈晚记”饭馆。
我们像两个冷静的商业伙伴,分割着我们共同的“财产”。
只是,每签一个字,我的心,就被割掉一块。
这是我们的家啊。
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是我们亲手置办的。
这是我们的饭馆啊。
每一道菜,每一个配方,都藏着我们奋斗的汗水和对未来的期许。
现在,我们都要亲手,把它们毁掉。
陈念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爸,妈,我们为什么要卖房子?还要卖店?我们家破产了吗?”
我们骗他说,要去他上学的城市发展,换个环境。
儿子半信半疑,但他沉浸在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活的兴奋里,没有深究。
手续办得很快。
房子和店,都卖了一个不错的价钱。
我们去民政局,领了那本绿色的离婚证。
工作人员问我们:“都想好了?二十年的夫妻,不容易。”
我和陈野,对视了一眼。
是啊,不容易。
太不容易了。
我们的人生,比任何一部戏剧,都更荒诞,更离奇。
我们点了点头。
“想好了。”
走出民政局的那一刻,阳光刺眼。
我看着手里的离婚证,觉得无比荒谬。
我和我的亲哥哥,领了一张离婚证。
“我送你去车站。”陈野说。
我买了第二天去南方的火车票,去儿子即将入学的城市。
我妈,我把她送进了一家条件更好的疗养院,请了专门的护工。
陈野把大部分的钱,都给了我。
他说:“你带着念念,以后用钱的地方多。”
他自己,只留了很小一部分。
“以后,有什么打算?”在去车站的出租车上,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不知道。”他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走一步看一步吧。可能会去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我们都还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吗?
到了火车站。
他帮我把行李提下来。
“进去吧。”他说。
我看着他。
他瘦了很多,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头发里,也夹杂了许多银丝。
那个曾经为我遮风挡雨的男人,现在,被生活压弯了腰。
而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
“陈野……”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掉了下来,“你……你多保重。”
“你也是。”他转过身,不敢看我,“照顾好……自己,和念念。”
他把“念念”两个字,咬得很重。
我知道,那是他现在唯一的牵挂。
我点了点头,拖着行李箱,转身,走向进站口。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坐上了南下的火车。
窗外的景色,一点点变得陌生。
我的人生,也驶向了一个完全未知的方向。
我在儿子大学所在的城市,租了房子,找了一份文员的工作。
日子,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每天上班,下班,给儿子做饭,洗衣服。
我努力让自己忙起来,不去想那些过去的事。
可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些回忆,就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会想起陈野。
想起他第一次牵我的手。
想起他向我求婚时,笨拙的样子。
想起他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喜极而泣的脸。
想起我们一起在厨房里忙碌,他给我擦汗的场景。
二十年的点点滴滴,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我爱他。
我曾经那么深,那么真切地爱过他。
这份爱,是真的。
可这份爱,也是错的。
是罪恶的。
这种矛盾和撕裂,让我痛不欲生。
我和陈野,断了联系。
我们默契地,从彼此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只是偶尔,我会从儿子的口中,听到他的一点消息。
“妈,我爸今天给我打电话了,问我钱够不够花。”
“妈,我爸说他去西藏了,给我发了照片,那里的天好蓝。”
“妈,我爸好像在开一个客栈,他说等我放假了,就去他那里玩。”
每次听到这些,我的心,都会揪一下。
我知道,他也在努力地,寻找自己的生路。
只是,他的路,注定是孤独的。
大一的寒假,儿子说他要去西藏找爸爸。
我没有拦他。
他走后,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除夕夜。
窗外是万家灯火,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我一个人,煮了一碗速冻水饺。
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往年的这个时候,是我们饭馆最忙的时候。
陈野在后厨颠勺,我在前厅招呼客人。
儿子会在吧台,一边写作业,一边帮我算账。
一家人,热热闹
闹,忙忙碌碌。
那是我们最幸福的时光。
可现在,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来自西藏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起来。
“喂?”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一个我熟悉到骨子里的,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新年快乐。”
是陈野。
我的眼泪,瞬间决堤。
“新年……快乐。”我哽咽着说。
“念念……睡了。”他说,“他喝了点酒,说想你了。”
“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电话里,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鞭炮声。
我们隔着千山万水,隔着伦理的深渊,在这样一个万家团圆的夜晚,分享着同一份孤独。
“你……还好吗?”他问。
“挺好的。”我说。
“那就好。”
又是沉默。
“林晚,”他突然叫了我的名字,而不是“妹妹”。
“嗯?”
“那二十年,我不后悔。”
他说。
“如果再来一次,知道会是这样的结局,我还是会选择,在那个生日会上,走向你。”
“因为,那是我这辈子,唯一被光照亮过的二十年。”
我的心,被他的话,狠狠地击中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声痛哭。
“陈野……我好想你……”
我终于,说出了那句我压抑了太久的话。
电话那头,传来了他压抑的,痛苦的抽泣声。
我们都知道,我们回不去了。
我们是兄妹。
这是刻在我们基因里,无法改变的事实。
我们的爱情,是一场美丽的错误。
我们的婚姻,是一段荒诞的悲剧。
可那份爱,那份二十年的相濡以沫,是真的。
它存在过。
它温暖过我们彼此孤独的生命。
这就够了。
挂了电话,我擦干眼泪。
我想,我找到我的出路了。
我的出路,不是忘记,不是逃避。
是接受。
接受我们是兄妹的事实。
接受我们不能再做夫妻的现实。
接受我们这辈子,只能以一种全新的,尴尬的,却又无法分割的关系,继续存在于彼此的生命里。
我们是兄妹。
我们也是陈念的父母。
这就够了。
第二天,我订了一张去拉萨的机票。
我想去看看他。
不是以妻子的身份。
也不是以妹妹的身份。
而是以一个,曾经被他深爱过,也曾深爱过他的,独立的,林晚的身份。
我想告诉他,那二十年,我也不后悔。
那也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二十年。
我们的故事,没有结局。
或者说,我们的结局,就是没有结局。
生活,还要继续。
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在世界的两个角落,我们各自舔舐着伤口,努力地,好好地活下去。
带着那段错误的,却又无比真切的爱。
带着那个我们共同的,最珍贵的牵挂。
活下去。
来源:我替你说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