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房子里静得能听见冰箱嗡嗡的抗议声,还有我心里那棵叫“希望”的植物,叶片正在一片片往下掉的声音。
老周又没回家吃饭。
一桌子菜,从温热,到凉透。
我坐在餐桌前,像一尊逐渐失温的雕塑。
电话不接。
微信不回。
这已经是我们冷战的第十五天。
房子里静得能听见冰箱嗡嗡的抗议声,还有我心里那棵叫“希望”的植物,叶片正在一片片往下掉的声音。
我叫林未,32岁,一个半红不紫的自由撰稿人。说白了,就是个在家码字的。
老周,我丈夫,周伟驰,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里,一个不上不下的中层。
我们结婚五年,相爱十年。
曾经,他会为了我一句话,跨越半个城市送一碗我爱吃的馄饨。
现在,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距离却比从北京到上海还远。
我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叫“都市男女情感实录”的公众号,是我自己的号。粉丝不多,三万出头,够我勉强糊口。
后台有条留言:“林老师,能不能写写为什么现在的婚姻这么容易碎?”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为什么?我也想知道。
一个念头,像电流一样,瞬间击中了我。
我要搞清楚。
与其坐在这里等一个不回家的人,等一个不会响起的电话,不如自己去找答案。
我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敲下
《离婚男人访谈录》。
我要找那些已经“碎”了的人聊聊,从废墟里,看看能不能拼凑出灾难发生前的蛛丝马迹。
我要找11个。
为什么是11?因为我迷信。老周的生日,11月11号。
我觉得这像个仪式。
如果完成了这个仪式,我也许就能找到我们之间问题的答案。
或者,找到离开的勇气。
我发了一条朋友圈,半真半假地说自己要做一个深度选题,想采访几位有过婚姻经历、目前单身的男士,保证匿名,还有微薄的采访费。
没想到,响应的人,比我想象中多得多。
第一个联系我的,是朋友的朋友,一个姓王的工程师。
我们约在一家星巴克。
王工看起来文质彬彬,戴着眼镜,穿着干净的格子衬衫,手腕上是一块半旧的机械表。
他很准时,甚至比我早到了十分钟。
“林小姐,你好。”他站起来,有些拘谨地和我握了握手。
我点了两杯拿铁,打开了录音笔。
“王工,别紧张,就当聊天。”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
他点点头,双手捧着咖啡杯,像个来面试的学生。
“我……其实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他苦笑了一下,“在外人看来,我应该算个好男人。”
我没说话,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
“我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泡吧。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留点零花钱,全部上交。”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给自己辩护。
“我们结婚八年,我没和她红过一次脸。她想买什么,只要我能力范围之内,从没说过一个不字。”
“家里的事,我是不太管。我工作太忙了,你知道,我们这行,加班是常态。我觉得我把钱都给她了,她把家里照顾好,这不就是分工合作吗?”
我看着他,心里莫名地一沉。
这话,好熟。
老周也常说:“我在外面挣钱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家里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就不能多担待点?”
“那……你们为什么会分开?”我把话题拉了回来。
王工的眼神黯淡下去,像两颗被蒙上灰尘的星星。
“她说,她感觉自己像在跟一个机器人过日子。”
“她说,这个家,是她一个人的家。我只是个按时回来睡觉、按时给钱的房客。”
“她说,她生病的时候,我只会说‘多喝热水’。她工作上受了委屈,我只会说‘那点破事有什么好烦的’。孩子开家长会,我去了两次,一次在打电话,一次在打瞌P。”
他一口气说了很多,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林小姐,你说,我错了吗?”
他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
“我每天累死累活地加班,画图,跟甲方周旋,不都是为了让她和孩子过得好一点吗?我哪有精力去关心她今天心情好不好,孩子在学校跟谁闹了别扭?”
“我以为,我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她了。可我不知道,她想要的,不是这些。”
我关掉录音笔,一时语塞。
我能说什么呢?
说你没错,你只是不懂?
还是说你错了,错在把婚姻当成了一个项目管理,你负责资金投入,她负责日常运营,却忘了,婚姻的核心,是情感的流动。
离开星巴克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
我没打车,一个人撑着伞在街上慢慢走。
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像王工前妻心里,一声声失望的回响。
我想起我和老周。
上个月我重感冒,发烧到39度,浑身酸痛。
他出差刚回来,一脸疲惫地瘫在沙发上刷手机。
我让他帮我倒杯水。
他头也没抬:“桌上不是有吗?”
我说:“那是凉的,我想喝热的。”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起身去厨房,回来时把杯子重重地放在床头柜上。
“喝吧。”
然后,继续回到沙发上,沉浸在他的世界里。
那一刻,杯子里的热水,烫得我的心一片冰凉。
王工,就是另一个老周。
或者说,老周,就是另一个王工。
他们觉得自己是家庭的顶梁柱,是功臣。
他们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外面,回到家,就变成了一个需要被照顾的、情绪失能的巨婴。
他们看不到妻子的疲惫,听不到妻子的心声。
他们给的,是他们认为重要的东西。
而妻子想要的,他们给不了,或者说,根本意识不到要去给。
第二个采访对象,是朋友介绍的一个小老板,姓张,大家都叫他强哥。
我们约在一个烟雾缭绕的茶馆里。
强哥人如其名,高大壮硕,说话声如洪钟,手腕上盘着一串油光锃亮的小叶紫檀。
他一上来,就把离婚的原因归结为前妻“太作”。
“女人嘛,不能太惯着!”他呷了一口浓茶,大手一挥,“我一年在外面辛辛苦苦挣几百万,她在家里享福,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她跟我闹,说我回家晚,说我不管孩子,说我不尊重她。”
强哥冷笑一声,鼻孔里喷出两股白烟。
“笑话!我不出去应酬,哪来的单子?我不跟兄弟们搞好关系,公司怎么开下去?我一个大男人,天生就不是带孩子的料!那都是你们女人的事!”
“至于尊重……”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让她住大房子,开好车,买名牌包,这还不够尊重?非得让我回家给她洗脚捶背,那才叫尊重?”
我静静地听着,感觉自己像个垃圾桶,正在接收他满腹的怨气和直男癌逻辑。
“她还想出去工作,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张强的女人,需要出去抛头露面看人脸色?传出去我面子往哪搁?”
“她跟我提离婚那天,我正在跟几个大客户打牌。她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催我回家,说孩子发烧了。我当时火就上来了,一个发烧,送医院不就完了?多大点事?非得搅了我的局!”
“等我打完牌,凌晨三点回到家,她抱着孩子坐在客厅,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离婚协议书就扔在茶几上。”
强哥把茶杯重重往桌上一顿,震得杯盘作响。
“你说,是不是她作?是不是她不懂事?这种女人,离了就离了,没什么好可惜的!下一个更听话!”
我看着他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忽然觉得很悲哀。
在他眼里,妻子不是一个平等的伴侣,而是一个依附于他的、需要被他掌控的附属品。
她的喜怒哀乐,她的事业追求,她的自我价值,在他看来,都一文不值。
他提供的物质,就是他对婚姻的全部理解。
而他的“面子”,比家庭的温度重要一万倍。
我突然想起来,有一次老周公司评优,他没评上。
那天他回来,脸黑得像锅底。
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怎么了。
他把包往沙发上一甩:“还不是因为你!”
我愣住了:“因为我?”
“上周部门聚餐,让你去你非不去!人家老李的老婆,又是敬酒又是唱歌,多会来事!你呢?就知道躲在家里!让我在同事面前多没面子!”
我当时就懵了。
我天生社恐,不喜欢那种虚与委蛇的场合,他明明是知道的。
就因为我没有去扮演一个“贤内助”的角色,没有去为他的职场社交增光添彩,就成了他失败的理由?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一件需要带出去展览的、却不够争气的装饰品。
强哥的逻辑,和老周那一刻的逻辑,何其相似。
他们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自己的标准去衡量一切。
他们需要的是一个功能性的妻子:能带孩子、能做家务、能让他有面子。
而不是一个有独立思想和情感需求的、活生生的人。
第三个男人,叫小李,是个IT男,39岁,离婚一年半,带着一个六岁的儿子。
他是我在某个单亲爸爸群里认识的。
我们约在他家附近的一个儿童乐园门口。
他牵着儿子,背着一个巨大的双肩包,眼袋很重,头发有些乱,但衣服还算整洁。
“不好意思啊,只能约在这里,得看着他。”他指了指正冲向滑滑梯的儿子,一脸歉意。
“没事,挺好的。”我说。
小李的讲述,没有王工的委屈,也没有强哥的愤怒,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以前,是个甩手掌柜。”他自嘲地笑了笑。
“我前妻,人特别好,也特别能干。从怀孕到生孩子,到带孩子,几乎都是她一个人。我那时候总觉得,她好像是超人,什么都能搞定。”
“我妈也总说,‘你媳妇能干,你就放心在外面打拼’。所以我就真的,很放心地,什么都不管了。”
“孩子半夜哭,我嫌吵,就去另一个房间睡。孩子换尿布,我说我手笨,弄不好。给孩子冲奶粉,我不是把水温搞错了,就是把奶粉量搞错了。几次之后,她也就不让我弄了。”
“家里的水电煤气费,物业费,她交。孩子的疫苗,她记着。我爸妈的生日,她买礼物。她爸妈生病,她请假去照顾。”
“我每天下班回家,就想躺在沙发上打会儿游戏,放松一下。她让我去洗碗,我说我累。她让我陪孩子读绘本,我说我没耐心。”
“我总觉得,我上班那么累,回家休息一下,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他看着在沙坑里玩得不亦乐乎的儿子,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直到她提出离婚,我才傻了。”
“我问她为什么,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她看着我,很平静地说:‘你没有哪里不好,你只是,从来没参与过这个家。我不是想找个合租的室友,更不是想养两个儿子。’”
“我当时还嘴硬,我说我怎么没参与?我挣的钱不都拿回家了吗?”
“她笑了,笑得特别悲伤。她说:‘周鹏,钱是很重要。但这个家,不止需要钱。’
“离婚后,儿子归我。我才真正体会到,她当年的日子是怎么过的。”
“我得每天六点起床,给他做早饭,送他去幼儿园。然后急急忙忙赶去公司上班。下午五点,又得第一个冲出公司,去接他放学。”
“晚上回家,要做饭,要洗碗,要辅导他做手工,要给他洗澡,要哄他睡觉。”
“他半夜会踢被子,会尿床,会突然发烧。我整夜整夜地不敢睡。”
“公司有紧急项目要加班,我只能带着他去。他在旁边哭闹,我一边哄他,一边焦头烂额地改代码。”
“有一次,我给他做饭,不小心切到了手,血流不止。他吓得哇哇大哭。我一个人,一边按着伤口,一边抱着他,站在客厅里,突然就崩溃了。”
“那一瞬间,我才明白,她当年跟我说‘我累了’,那三个字,到底有多重。”
小李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现在,什么都学会了。换尿布,冲奶粉,做饭,讲故事……可是,她已经不在了。”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能早一点,哪怕只是早一点点,意识到她不是超人,她也需要人疼,需要人分担,我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听完小李的故事,我坐在儿童乐园的长椅上,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阳光很好,孩子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
可我的心里,却下着一场比王工那天遇到的更大的雨。
小李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锥子,扎在我的心上。
因为他口中的那个“甩手掌柜”,那个理所当然享受着一切的男人,分明就是老周的翻版。
我生完孩子后,有过一段轻微的产后抑郁。
孩子日夜颠倒,我每天睡眠不足三个小时。
涨奶的痛,像酷刑。
我跟老周说,我好累,我快撑不下去了。
他当时正在打游戏,头也没回地说:“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就你矫情。”
那句话,像一把刀,把我心里最后一点对他的期待,割得干干净净。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跟他喊过一声累。
我学会了自己给孩子喂奶,自己换尿布,自己带孩子去打疫苗。
我学会了一边抱着孩子,一边单手做饭。
我学会了在孩子睡着后的深夜,一个人坐在黑暗里,默默地流泪,再默默地擦干。
我也变成了那个“超人”。
可是,没有人知道,超人的披风之下,是一颗千疮百孔、疲惫不堪的心。
小李的忏悔,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男人,不是天生就不会做家务,不会带孩子。
他们只是,被默许了可以“不会”。
被他们的妈妈,被他们的妻子,被整个社会。
当他们把“我不会”、“我手笨”、“我没耐心”当成理直气壮的借口时,其实是在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那个他们本该并肩作战的女人。
他们心安理得地,把妻子,变成了“丧偶式育儿”的单亲妈妈。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又陆陆续续采访了七个男人。
他们来自各行各业,有大学教授,有公司高管,有普通的公务员,也有自己做生意的小老板。
他们的故事,细节各不相同,但内核却惊人地相似。
有人是因为婆媳矛盾。他永远站在他妈那边,口头禅是:“我妈不容易,你就多让着她点。”他看不到妻子在那个家里受的委屈,只觉得是妻子不够大度。
有人是因为对未来的规划不同。他安于现状,觉得现在这样挺好。而妻子想去更大的城市发展,想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他觉得妻子是“瞎折腾”,是“不安分”。
有人是因为出轨。但他不觉得是自己的错。他说:“是她先冷落我的。她每天就知道围着孩子转,根本不关心我。我在家里感觉不到一点温暖,我才出去找的。”
……
每一个故事,都像一面镜子。
我从他们的讲述里,不断地看到老周的影子。
那个永远说着“我累”,那个永远觉得“多大点事”,那个永远认为“我在外面挣钱就尽到了全部责任”的老周。
我像一个侦探,收集了越来越多的证据。
这些证据,都指向一个结论。
但这个结论,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第十一个采访对象,也是最后一个,姓陈。
他是一家上市公司的销售总监,42岁,离婚三年。
我们约在他公司楼下的一个高级咖啡馆,环境很安静。
陈先生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非常精英。
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我皱起了眉头。
“林小姐,我先声明,我跟我前妻离婚,错不在我。”
他的语气,充满了怨怼和不甘。
“我承认,我忙。我一年365天,有200天在出差。我回家的时间,确实不多。”
“可是,我为什么这么忙?我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又是这句话。
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我给了她最好的生活。她住着市中心的大平层,开着一百多万的保时捷,她买包从来不看价格。她儿子上的是一年几十万的国际学校。”
“她全职在家,不用上班,每天的生活就是逛街、美容、喝下午茶。这种日子,多少女人梦寐以求?”
“可她呢?她不满足。她天天跟我抱怨,说我陪她的时间太少,说她一个人太孤独。”
陈先生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嘴角带着一丝轻蔑的冷笑。
“孤独?开什么玩笑。住着那么大的房子,花着花不完的钱,会孤独?”
“她就是闲的。人一闲,就容易胡思乱想。”
“我每次出差回来,累得像条狗,只想好好睡一觉。她呢?非要拉着我说话,说一些鸡毛蒜皮的破事。今天物业的谁谁谁态度不好啦,明天孩子在学校跟同学闹别扭啦……”
“我跟她说,这些小事你自己处理就好了,不要来烦我。我白天在外面跟客户斗智斗勇,已经够累了。”
“你猜她怎么说?她说,她也累。”
陈先生说到这里,音量不自觉地提高了,引得邻桌的人都朝我们看来。
“她累?她累什么?她不用早起挤地铁,不用看老板脸色,不用为了一个单子喝到胃出血。她有什么资格说累?”
“我跟她说,你如果觉得闲,就去找点事做。去学学插花,学学烘焙,别一天到晚盯着我。”
“结果,她真的去找事做了。她找了个男人。”
他说完,靠在沙发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所以,你看,我有什么错?是她自己水性杨花,耐不住寂寞。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打拼,结果后院起火。我才是那个最无辜的受害者。”
我看着他。
看着他那张写满了“我是对的”和“我被辜负了”的脸。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职业素养,都崩塌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我看到的,不再是这个陌生的陈先生。
我看到的,是老周。
是那个在我发着高烧时,嫌我矫情的老周。
是那个因为我没去参加公司聚餐,就指责我让他丢了面子的老周。
是那个永远把“我累”挂在嘴边,对我所有的情绪和需求都视而不见的老周。
陈先生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入我的心脏。
“她有什么资格说累?”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混沌的脑海。
是啊。
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没有朝九晚五,没有KPI考核的女人,有什么资格说累?
打扫一个两百平的房子,不算累。
一日三餐,买汰烧,不算累。
辅导一个永远坐不住的神兽写作业,不算累。
处理家里大大小小的人情世故,不算累。
在无数个深夜里,独自面对孩子的哭闹和病痛,不算累。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消磨掉自己的青春、事业和梦想,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这个叫“家”的黑洞里,不算累。
只有他们,在外面应酬,在公司加班,那才叫累。
只有他们的付出,才叫付出。
我们的付出,叫“分内之事”。
我感觉一股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握着录音笔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看着对面的陈先生,突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陈先生。”我开口,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却带着一丝我自己都能察觉到的颤抖。
“你有没有想过,你给她的那所大房子,对她来说,可能只是一个华丽的牢笼?”
“你给她的那辆保时捷,可能只是她开往孤独的单程车?”
“你给她的那些钱,可能买得来爱马仕,却买不来一个可以分享心事的人?”
陈先生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你觉得她闲,你让她去学插花,学烘焙。你有没有问过她,她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你觉得她抱怨的都是鸡毛蒜皮。你有没有想过,那些鸡毛蒜皮,就是她的全部生活?”
“你觉得她不该累。你有没有想过,比身体的劳累更可怕的,是心累?是那种你明明在身边,我却感觉隔着一个太平洋的绝望?”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情绪也越来越激动。
“你觉得你是受害者。你有没有想过,当你把家当成一个充电站,把妻子当成一个免费的保姆、管家、育儿嫂,却唯独不把她当成一个需要爱、需要陪伴、需要尊重的伴侣时,你才是那个亲手扼杀掉这段婚姻的凶手!”
我说完,整个咖啡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看着我。
陈先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是开了个染坊。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没有再看他。
我拿起我的包,关掉还在工作的录音笔,站了起来。
“采访结束了,谢谢你。钱我会转给你。”
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咖啡馆。
走到阳光下,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不是在为陈先生和他前妻的故事流泪。
我是在为我自己。
为我这五年的婚姻,为我这十年的感情。
我终于找到了那个答案。
那个十一个离婚男人身上,共同的特质。
我打了一辆车,报出我家的地址。
一路上,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心里却异常的平静。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回到家,老周居然在。
他正坐在沙发上,和我冷战前一模一样的姿势,刷着手机。
茶几上,放着一个外卖盒子。
我换了鞋,走到他面前。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回来了?”
语气平淡得像在问一个合租的室友。
我没有回答他。
我走到电视柜前,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我们的结婚证。
红色的封皮,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刺眼。
我把结婚证,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放在那个油腻的外卖盒子旁边。
他终于从手机屏幕上抬起了头,皱着眉看我。
“你干什么?”
“周伟驰。”我叫他的全名,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们离婚吧。”
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从沙发上坐直了身体。
“你说什么?林未,你发什么疯?”
“我没发疯。”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很清醒。前所未有的清醒。”
“为什么?就因为我这几天没回家吃饭?我不是跟你说了公司忙吗?你至于这么小题大做吗?”他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笑了。
“小题大做?”
“周伟驰,你真的觉得,只是因为你没回家吃饭吗?”
“这五年来,你什么时候,真正地‘回过家’?”
“你回到这个房子里,你的眼睛在手机上,你的心在游戏里,你的情绪,在你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工作里。”
“你什么时候,看过我一眼?”
“你记得我最爱吃的菜是什么吗?”
“你记得我们上一次一起看电影是什么时候吗?”
“你记得我上个月生日,是怎么过的吗?”
我每问一句,他的脸色就白一分。
他张着嘴,像一条缺水的鱼。
“我……”他想辩解,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不记得。你什么都不记得。”我替他说了出来。
“在你眼里,这个家,就是个旅馆,对吗?你累了,就回来睡一觉。饿了,就回来吃口饭。至于这个旅馆的服务员,心情怎么样,身体怎么样,你从来不关心。”
“你觉得你把工资卡给我,就是对这个家最大的贡献。你觉得你没有出轨,没有家暴,你就是个绝世好男人。”
“周伟驰,婚姻不是开公司。我不是你的员工,不需要你用钱来给我发工资,来衡量我的价值。”
“我是你的妻子!是那个当初你承诺要同甘共苦,要相伴一生的人!”
“可是你呢?你把所有的苦,都留给了我。你把所有的‘我累了’,都当成了逃避责任的挡箭牌。”
“你累,我不累吗?我生孩子的时候,九死一生,我不累吗?我一个人带孩子,整夜不睡,我不累吗?我一边写作,一边操持这个家,我不累吗?”
“我的累,你看到过吗?你心疼过吗?”
“没有!你只觉得我矫情,觉得我小题大做,觉得我无理取闹!”
我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这十五天的冷战,这几个月的采访,这五年的委屈,像山洪一样,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老周被我吼得愣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迷茫,还有一丝被戳穿的狼狈。
“我……我没有……”他喃喃地说,“我只是……工作太忙了……”
又是这个借口。
永远是这个借口。
我突然觉得很累。
是一种从心底里生出的,无力的疲惫。
我不想再争吵了。
没有意义。
一个装睡的人,你是永远叫不醒的。
“够了,周伟驰。”我收回所有的情绪,平静地看着他。
“我今天,去见了第十一个离婚的男人。”
“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去寻找婚姻破裂的原因。”
“现在,我找到了。”
我顿了顿,看着他茫然的眼睛,清晰地,说出了那个我用无数眼泪和失望换来的答案。
“所有容易破裂的婚姻里,都有一个共同点。”
“那就是,丈夫,从始至终,都把自己当成了这个家的‘客人’。”
“他们是来视察的领导,是来消费的顾客,是来歇脚的过客。他们可以是任何身份,唯独,不是这个家的‘主人’。”
“他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妻子付出的一切,情感,劳动,青春……却吝于给予最基本的回应和分担。”
“他们把妻子的角色,定义为保姆,母亲,管家,甚至是出气筒。却忘了,她首先,是一个需要被爱的人。”
“这种模式,我称之为‘情感外包’。”
“他们把维持家庭温度、处理情感需求、抚育下一代这些最核心的‘业务’,全部外包给了妻子。自己只负责‘出资’,然后就当起了甩手掌柜,并自以为功不可没。”
“周伟驰,你,王工,强哥,小李,陈总监……你们所有人,都是这种‘情感外包’模式的忠实践行者。”
“而我,不想再当那个被你们‘外包’的、全年无休、还没有薪水的乙方了。”
我说完,转身走进书房。
身后,是长久的,死一样的寂静。
我没有回头。
我知道,他说不出话来。
因为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是他们这些男人,或是意识不到,或是不愿承认的事实。
我在书房的电脑前坐下,打开那个叫《离婚男人访谈录》的文档。
我删掉了原来的标题,重新敲下了一行字:
“接触11个离婚男人后发现:婚姻容易破裂的男人,都有一个共性”
然后,我开始打字。
我把王工的故事,强哥的故事,小李的故事,陈先生的故事,还有我自己的故事,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了进去。
我写得很慢,也很平静。
窗外,夜色渐浓。
我不知道老周什么时候走的。
我只知道,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按下保存键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一缕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我的脸上。
很温暖。
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在响。
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轻松。
这篇稿子,也许会火,也许会石沉大海。
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找到了我的答案。
也找到了我自己的路。
我走出书房,客厅里空无一人。
茶几上,那本红色的结婚证,还静静地躺在那里。
旁边,老周昨晚吃剩的外卖盒子,散发着一股凉掉的、油腻的气味。
我走过去,把那个盒子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我拿起那本结婚证,看了最后一眼。
上面的我们,笑得那么甜。
我把它放回了抽屉。
明天,我会把它带去一个它该去的地方。
然后,开始我新的生活。
一个不再需要等谁回家吃饭的生活。
一个不再需要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的生活。
一个,真正属于我林未自己的生活。
我打开窗户,清晨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我知道,这很难。
但,总比在一个没有温度的房子里,慢慢枯萎要好。
毕竟,女人这一生,不只是为了当谁的妻子,谁的母亲。
我们首先,是我们自己。
来源:率真海风XPeI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