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全家聚餐,儿子习惯性地说:妈,车坐不下你别去了,我离开后全家傻了。
全家聚餐,儿子习惯性地说:妈,车坐不下你别去了,我离开后全家傻了。
我叫李慧娟,今年五十八。
今天是我老头子,张建国,六十大寿。
天还没亮透,我就醒了。
骨头缝里像是生了锈,一动就咯吱咯吱地响。
身边的张建国睡得像头死猪,鼾声打得地动山摇。
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没开灯,摸黑进了厨房。
冰箱门一开,那点微弱的冷光,就是我一天开始的信号。
排骨是昨天就泡好的,去了血水。今天早上得先炖上,炖得酥烂脱骨,老头子牙口不好,就爱吃这个。
鲈鱼是活的,在水槽里扑腾,溅了我一脸水。
我拿刀背把它拍晕,刮鳞,去内脏,一气呵成。这手艺,是三十多年练出来的。
儿子张伟和他媳妇小林,还有我孙子乐乐,说好十点钟过来,接我们去“天府盛宴”吃饭。
说是给我老头子祝寿。
我知道,说是祝寿,其实就是他们小两口想出去搓一顿好的。
“天府盛宴”那地方,死贵。一个凉菜都敢要三位数。
我跟张建国说,在家吃多好,我做一桌子菜,干净又实惠。
张建国把报纸一摔,“你懂什么!儿子有孝心,你别在这儿扫兴!再说了,我六十大寿,去好点的地方吃,脸上有光!”
脸上有光。
他这辈子,就图个脸上有光。
我没再说话。
我懂,我不懂什么呢?这个家,每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是我。起早贪黑,伺候老的伺候小的,是我。张伟买房的首付,掏空我们老两口一辈子积蓄,最后还差那几万块,是我低声下气回娘家借的,也是我。
他张建国,除了嘴上说几句场面话,他懂什么?
算了,生日,不跟他计较。
排骨炖进锅里,小火咕嘟着。我开始择菜,洗菜。
厨房的窗户起了雾,我哈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
楼下,小区里的老太太们已经开始晨练了,音响里放着“最炫民族风”。
我的几个老姐妹,也在里面。她们约了我好几次了,去跳广场舞,去公园里唱红歌。
我都给推了。
哪有时间啊。
乐乐要上学,早上得我送。中午放学,得我接回来做饭。下午再送过去。晚上,小两口加班,又是我的事。
他们总说,“妈,辛苦你了。”
辛苦我了。
然后呢?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厨房里,肉香混着各种调料的香味,慢慢弥漫开来。
我把张建国爱吃的凉拌三丝拌好,又拍了个黄瓜。
想着小林爱吃甜的,又赶紧把昨天买的糯米和红枣拿出来,准备做个糯米藕。
乐乐不爱吃蔬菜,我把胡萝卜切成小星星的形状,想着混在鸡蛋羹里蒸给他吃,兴许能骗他吃两口。
等我把这一切都忙活得差不多,天已经大亮了。
张建国也起来了,在客厅里看早间新闻,声音开得老大。
“慧娟!我牙刷呢?又给我放哪儿了?”他在卫生间里喊。
我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过去,从镜子柜里拿出他的牙刷,挤好牙膏,递给他。
“天天问,天天问,就放在老地方,你眼睛是长着出气的吗?”我忍不住叨叨。
他含着牙刷,口齿不清地嘟囔,“你这婆娘,就不能温柔点?今天我生日!”
我懒得理他。
温柔?温柔能当饭吃吗?
温柔能让这个家自己变干净,衣服自己跑进洗衣机吗?
我回到厨房,继续忙我的。
九点半,我把最后一道菜,清蒸鲈鱼,从锅里端出来。
葱丝姜丝红椒丝,往上一撒,热油“刺啦”一浇。
香味瞬间就炸开了。
我摆好碗筷,一共六副。
我,张建国,张伟,小林,乐乐。
还有一副,是留给这个家的“传统”。
谁不去,谁就用这副碗筷,吃点剩菜。
以前,是张建国的爸妈。后来,他们走了。
现在,好像轮到我了。
十点零五分,门铃响了。
我赶紧去开门。
“奶奶!”乐乐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进来,抱住我的腿。
“哎哟,我的乖孙!”我心里那点不痛快,瞬间就被这声“奶奶”给融化了。
我把他抱起来,沉甸甸的。
“又长高了啊,乐乐。”我笑着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小林跟在后面,拎着一个蛋糕盒子。她今天化了全妆,口红是那种很扎眼的红色,身上喷的香水,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妈,我们来啦。”她笑着说,眼睛却在客厅里扫了一圈。
“怎么又做这么多菜?不是说出去吃吗?”
我把乐乐放下,“这不是怕你们饿吗?垫垫肚子。老张的生日,总得有点家里的味道。”
张伟最后进来,手里拎着一箱牛奶,还有一些水果。
他把东西往地上一放,换了鞋,就瘫在了沙发上,掏出手机开始刷视频。
“爸,生日快乐啊。”他头也不抬地说。
张建国“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电视。
“行了,都别愣着了,赶紧吃点东西,暖暖胃。”我招呼着。
“不了妈,留着肚子去吃大餐呢셔!”小林把蛋糕放进冰箱,“乐乐,快去洗手,准备出发了。”
乐乐被他妈妈一叫,立马从我身边跑开了。
我看着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心里有点凉。
我忙活了一早上,他们连筷子都懒得动一下。
张建国倒是坐下了,夹了一筷子排骨,吃得嘖嘖作响。
“慧娟这手艺,就是比饭店的好!”他边吃边说。
我没应声,解下围裙,也准备去换件衣服。
我那件压箱底的红色呢子大衣,就为了今天这种场合才舍得穿的。
我刚走进卧室,就听见客厅里张伟在说话。
“爸,你也别吃了,赶紧换衣服走吧,我订的位置,十一点半,去晚了不好。”
“着什么急,你妈还没换衣服呢。”张建国说。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
我竖着耳朵听。
我听见小林用那种很小、但又刚好能让人听见的声音说:“哎呀,我们这车……坐不下吧?”
我的心,咯噔一下。
这场景,太熟悉了。
我换衣服的手停住了。
张伟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那种一贯的、理所当然的不耐烦。
“对啊,我,小林,乐乐,我爸,这不就四个人了吗?后排再挤一个,乐乐坐着也不舒服。”
他顿了顿,声音更大了些,像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妈,要不您就别去了吧?车里坐不下。反正家里这么多菜,您在家吃也一样。我们吃完了给您打包回来。”
“妈,车坐不下你别去了。”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插进我的心脏。
习惯性地。
又是这种习惯性的语气。
上个月,他们公司组织去郊区团建,可以带家属。张伟说,妈,车坐不下,你别去了。
去年夏天,小林娘家请客,说是一家人去海边玩。张伟ou说,妈,那边酒店房间紧张,你别去了。
大前年,我们一家人说好去逛庙会。到了门口,张伟说,妈,人太多了,乐乐得抱着,车里放了婴儿车,坐不下,你别去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
每一次,都有一个完美的、听上去无可指摘的理由。
每一次,被牺牲、被留下的,都是我。
而我,每一次,都笑着说:“好,你们去吧,玩得开心点。我正好在家收拾收拾。”
我以为,我的懂事,我的退让,能换来他们的体谅和心疼。
我错了。
我的退让,只换来了他们的得寸进尺,和理所当然。
我成了那个可以被随时“优化”掉的选项。
我就像家里那台旧冰箱,虽然还能制冷,但样式老了,耗电了,随时可以被扔掉,换个新的。
卧室里没有开灯,有点暗。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头发花白了,眼角全是皱纹,皮肤也松弛了。
这双手,曾经也是光滑细腻的。现在呢?粗糙,干裂,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菜时没弄干净的泥。
这就是我,李慧娟。
一个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的女人。
一个在儿子眼里,连车里的一个座位都不配拥有的母亲。
我听到张建国在客厅里打圆场。
“哎呀,怎么就坐不下了?挤一挤嘛!乐乐让我抱着不就行了?”
“爸,您说得轻巧!”张伟的声调高了八度,“现在交警查得多严啊,超载一个罚多少钱您知道吗?再说了,乐乐都多大了,您抱一路,您受得了啊?”
“就是啊爸,”小林也帮腔,“乐乐晕车,空间小了,他待会儿又得吐。您过生日,高高兴兴的,别闹得大家都不愉快。”
听听。
说得多好听。
一切都是为了我好,为了乐乐好,为了这个家好。
唯独没有想过,我李慧娟,想不想去。
我今天,想不想给我自己的老头子,过一个正儿八经的生日。
张建国不说话了。
我知道,他又一次选择了妥协。
为了他那点可怜的“父慈子孝”的场面,为了他所谓的“家庭和睦”。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
他们在等。
等我像往常一样,识趣地走出去,笑着说:“你们去吧,我正好累了,在家歇歇。”
然后他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出发,把这个“麻烦”的老母亲,扔在家里。
我深吸了一口气。
胸口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我没有拿出那件红色的呢子大衣。
我把它重新塞回了衣柜的最深处。
那件衣服,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穿了。
我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了我的身份证,我的社保卡,还有那张我存了很久的、只有三万块钱的银行卡。
这是我的私房钱。
是我从每个月的买菜钱里,一块、两块地省下来的。
是张伟他们每次“孝敬”我一两百块钱,我没舍得花,偷偷存起来的。
我本来想着,等我老得动不了了,或者得了什么病,用这笔钱,不给他们添麻烦。
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我打开另一个抽屉,里面有一个布包。
打开布包,是我年轻时的一些照片,还有我妈留给我的一对银镯子。
我把它们都放进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旅行包里。
那是我很多年前,单位组织旅游时发的。一次都没用过。
我还往包里塞了两件换洗的内衣,一条毛巾。
够了。
我走出卧室。
客厅里,一家四口,整整齐齐地坐在沙发上。
看见我出来,他们的表情都有些不自然。
张伟的眼神躲闪了一下,不敢看我。
小林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张建国清了清嗓子,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只有乐乐,还看着动画片,咯咯地笑。
我的目光,从他们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
我的儿子,我的儿媳,我的孙子,我的丈夫。
我的家人。
我突然觉得,他们好陌生。
我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你们说的对。”
他们都愣住了。
张伟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
“车里是有点挤。”我继续说。
“妈,您能理解就好。”张伟ǎ赶紧接话,“我们吃完就回来,给您带好吃的。”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不用了。”我说。
我走到玄关,弯下腰,开始换鞋。
那是一双我穿了三年的旧布鞋,鞋边都有些开胶了。
“妈,您这是干什么?”张伟第一个反应过来,站了起来。
张建国也懵了,“慧娟,你换鞋干嘛?不吃饭了?”
我没理他们。
我穿好鞋,站直身子,然后把我随身的小包,挎在了肩上。
“慧娟!你这是要上哪儿去啊!”张建国慌了,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转过身,看着他们。
他们三个大人,都站着,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像是看一个突然出了故障的机器人。
我看着张伟,一字一句地说:“你说的对,车坐不下我。”
“这个家,也挺挤的,大概也‘坐不下’我了。”
“所以,我不去了。”
“我走了。”
说完这几句话,我感觉堵在胸口那团棉花,好像散开了一点。
张伟的脸,瞬间就白了。
“妈!您……您说什么呢?您这是什么意思?”
小林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
张建国更是手足无措,“慧娟!你别胡闹!今天我生日!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胡闹?
我这辈子,循规蹈矩,任劳任怨,从来不知道“胡闹”两个字怎么写。
今天,我就胡闹一次给你们看看。
我拉开门。
外面的冷风灌进来,吹在我脸上,很冷,但很清醒。
“妈!”张伟冲了过来,想拉住我。
我侧身躲开了。
我看着他,这个我怀胎十月生下来,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
“张伟,我养你到这么大,没求过你什么。今天,我就求你一件事。”
“别拦我。”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张伟被我看得后退了一步。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
我亲手布置的家。
墙上挂着的全家福,照片上的我,笑得很贤惠。
桌子上,我做的那一桌子菜,还冒着热气。
排骨,鲈鱼,糯米藕……
真香啊。
可惜,没人吃。
“对了,”我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对他们说。
“锅里的排骨,记得关火。桌上的菜,你们不吃就倒了吧,别放坏了。”
“乐乐的作业在书包里,晚上记得辅导他。”
“你爸的降压药,在电视柜第二个抽屉里,一天两次,别忘了。”
我像往常一样,絮絮叨叨地交代着。
只是这一次,我的语气里,没有了往日的温度。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任何一眼。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砰”的一声。
我把门关上了。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我站在门外,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不是伤心。
是释放。
几十年的委屈,几十年的压抑,在这一刻,随着眼泪,一起流了出来。
我听见门里传来乱糟糟的声音。
张建国的咆哮,张伟的惊呼,小林的尖叫,还有乐乐被吓哭的声音。
“李慧娟!你给我回来!你反了天了你!”
“妈!妈!你开门啊!你别吓我啊!”
“赶紧给妈打电话!快!”
然后是手忙脚乱的翻找东西的声音,和拨号的声音。
我的手机,在口袋里疯狂地振动起来。
我没有接。
我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一眼来电显示。
“儿子”。
我按下了关机键。
世界,彻底清净了。
我沿着楼梯,一步一步地往下走。
我没有坐电梯。
我想一步一步地,走出这个我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
走出这个,我以为是我的“家”的地方。
阳光从楼道口的窗户照进来,有点刺眼。
我走到楼下,小区里还是那么热闹。
跳广场舞的音乐还在放着。
几个老姐妹看见我,都惊讶地围了过来。
“慧娟?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拎着包?”领舞的王姐问。
我冲她们笑了笑。
是那种发自内心的,很久没有过的轻松的笑。
“出去走走。”我说。
“走走?今天不是你家老张生日吗?你儿子他们没回来?”
“回来了。”我说,“他们去吃大餐了。”
“那你怎么……”
“车坐不下我。”我轻描淡写地说。
老姐妹们都愣住了。
她们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错愕,再到愤怒。
王姐一把抓住我的手,“这个小王八羔子!怎么说话呢!慧娟,你别往心里去!”
“我没往心里去。”我说,“我想开了。”
“走,慧娟,别理他们!跟姐几个去唱歌去!今天姐请客!”另一个姓刘的阿姨说。
我摇了摇头。
“不了,我想去个远点的地方。”
我跟她们告了别,走出了小区。
我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省城。
还是二十多年前,单位组织的。
我站在马路边,看着车来车往。
一辆公交车开了过来。
是去火车站的。
我想也没想,就上了车。
车上人不多,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子缓缓开动。
我看着窗外,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一点点地向后退去。
我突然想起来,张伟小时候,最喜欢坐公交车。
每次我都抱着他,坐在同样的位置。
他会指着窗外,不停地问:“妈妈,那是什么?妈妈,我们去哪里?”
我会不厌其烦地回答他。
那时候,他的世界里,只有我。
我的世界里,也只有他。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呢?
是从他娶了媳妇,有了自己的小家开始?
还是从我退休,失去了自己的工作和社交圈,彻底变成一个围着锅台和孙子转的老妈子开始?
我想不明白。
也不想再去想了。
到了火车站,我下了车。
巨大的电子屏幕上,滚动着车次信息。
南下的,北上的。
去哪儿呢?
我不知道。
我走到售票窗口,看着里面的售票员。
是个很年轻的小姑娘。
“阿姨,您要去哪儿?”她笑着问。
我愣住了。
是啊,我要去哪儿?
我这辈子,好像从来没有为自己想过去哪里。
年轻的时候,围着丈夫孩子转。
老了,围着儿子孙子转。
我的人生轨迹,就是一个半径越来越小的圆。
“阿姨?”小姑娘又问了一遍。
我看着她身后那张巨大的全国地图。
花花绿綠的,那么多地名,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忽然看到了一个地名。
云南。
昆明。
我年轻的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叫《五朵金花》。
里面的大理,苍山洱海,美得像画一样。
我那时候就想,这辈子,一定要去一次云南。
后来,这个愿望,就被柴米油盐的生活,给磨没了。
“去昆明。”我说。
“昆明?”售票员有点惊讶,“阿姨,您一个人?”
“嗯,一个人。”
“好的,您身份证给我。”
我把身份证递给她。
“最早一班,今天晚上七点的,硬卧,可以吗?”
“可以。”
“下铺,四百八十块钱。”
我从包里拿出钱包,数了五张红色的票子递给她。
拿到票的那一刻,我的手有点抖。
是真的。
我真的要走了。
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
我看了看时间,才上午十一点多。
离发车还有八个多小时。
我在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找了个位置坐下。
肚子有点饿了。
我想起早上我做的那一桌子菜。
不知道他们吃了没有。
大概率是没吃吧。
现在,他们应该已经急疯了。
张伟,小林,张建国。
他们会怎么想?
会觉得我无理取闹吗?
会觉得我小题大做吗?
还是会有一丝丝的愧疚?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我关上门的那一刻起,他们怎么想,已经不重要了。
我从包里拿出早上出门时顺手塞进去的一个苹果。
我慢慢地啃着。
很甜。
候车大厅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自己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
一个独立的,有自己目的地的旅客。
而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谁的奶奶。
我就是李慧娟。
我啃完苹果,把果核扔进垃圾桶。
然后,我去了趟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
镜子里的我,虽然憔悴,但眼睛里,好像有了一点光。
是那种叫“希望”的光。
我回到座位上,从包里拿出那对银镯子。
是我妈传给我的。
她说,女人,得有点自己的东西压箱底。
以前我不懂。
现在我懂了。
这压箱底的,不是金,不是银,是随时可以离开的底气。
我把镯子戴在手腕上。
冰凉的触感,让我觉得很安心。
时间过得很慢。
我看着大屏幕上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跳动。
我没有焦虑,也没有不安。
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下午的时候,我有点困,就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我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我在工厂的女工宿舍里,和一群小姐妹叽叽喳喳地聊天。
我们在聊最新的电影,聊哪个车间的男生长得帅,聊未来想去哪里。
我说,我想去云南。
她们都笑我,说我异想天开。
然后,我就醒了。
醒来的时候,脸上湿湿的。
我用手一摸,是眼泪。
我看了看周围,候车大厅里的人更多了。
广播里开始播放检票通知。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
然后,我背起我的小包,随着人流,走向检票口。
与此同时,张家的那套三室一厅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李慧娟离开后,那扇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门外是李慧娟的决绝和新生。
门内,是张家人的慌乱和不知所措。
“她……她这是什么意思?”张伟看着紧闭的大门,喃喃自语。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处理眼前发生的一切。
在他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他的母亲一直是一个固定的背景板。温和,顺从,永远在那里,永远为他准备好一切。
他从来没想过,这个背景板,会自己走掉。
“什么意思?你问我什么意思!”张建国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一声怒吼,吓得旁边哭泣的乐乐一哆嗦。
他冲到张伟面前,扬起手,似乎想给他一巴掌,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你个小王八蛋!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你妈平时怎么对你的?啊?你就这么对她!”张建国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张伟的鼻子骂。
“我……我怎么了?”张伟还嘴硬,“不就是车坐不下吗?多大点事儿啊?至于吗?她以前不都这样吗?”
“以前?以前是你妈让着你!你还当成理所当然了!”张建国一脚踹在茶几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桌子上,李慧娟精心准备的菜肴,随着茶几的震动,盘子里的汤汁都晃了出来。
那盘清蒸鲈鱼,鱼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他们,像是在无声地控诉。
“爸!您冲我发什么火啊!”张伟被骂得脸上挂不住,也来了脾气,“再说了,这事儿也不能全怪我吧?小林不也那么说了吗?”
一直没说话的小林,听到自己被点名,脸“唰”地一下白了。
“张伟!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让妈别去了?”她尖叫起来,声音又高又细。
“你没说?你说车里挤,乐乐会晕车,不是你说的?”张伟也吼了回去。
“我是那么说了,可我那是心疼孩子!我哪知道妈会当真啊!再说了,你当儿子的都不开口留她,我一个当儿媳妇的,我说什么合适啊?”小林也觉得委屈,眼圈都红了。
“行了!都给我闭嘴!”张建国头痛欲裂,“现在是吵架的时候吗?赶紧给你妈打电话!快!”
张伟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拨打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冰冷的机械女声,让张伟的心沉到了谷底。
“关机了……”他呆呆地说。
“关机了?怎么会关机了?”张建国一把抢过手机,自己又拨了一遍,结果还是一样。
“这个李慧娟!她这是要干嘛啊!离家出走啊!”张建国急得在客厅里团团转。
“爸,您别急,妈可能就是生气了,出去散散心,一会儿就回来了。”小林在一旁劝道,但她的声音里也带着掩饰不住的慌张。
“回来?她把身份证银行卡都带走了!这是散心的样子吗?”张建国吼道。
他想起了刚才李慧娟那个小包,虽然不大,但明显是准备过的。
一种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这个家,一直都是李慧娟在操持。
他习惯了回家就有热饭吃,习惯了衣服有人洗有人烫,习惯了家里永远干干净净。
他甚至习惯了李慧娟的唠叨。
他从来没想过,如果李慧娟不在了,这个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那……那怎么办啊?”张伟彻底没了主意。
他看着满桌的菜,突然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些菜,都是他从小吃到大的味道。
糖醋排骨,可乐鸡翅,鱼香肉丝……
今天早上,他妈还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他当时正玩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随便”。
随便。
他现在多希望,他妈能再问他一遍。
他一定不会说“随便”了。
他会说,“妈,我想吃您做的红烧肉。”
“对!找亲戚!给你舅舅,你姨打电话!问问你妈是不是去他们那儿了!”张建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张伟又开始手忙脚乱地翻通讯录。
电话一个一个地打过去。
“喂,舅舅?我妈去您那儿了吗?……没去啊……”
“喂,小姨?我是张伟啊,我妈在您家吗?……也不在啊……”
一圈电话打下来,所有亲戚都说没见到李慧娟。
而且,所有人都知道了,张建国六十大寿这天,李慧娟“离家出走”了。
张建国的老脸,臊得通红。
他要的“脸上有光”,现在变成了“脸面丢尽”。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乐乐的哭声,还在持续。
“别哭了!”小林心烦意乱地冲乐乐吼了一句。
乐乐被吓得一愣,哭得更大声了。
“你冲孩子喊什么!”张伟冲小林喊。
“我不冲他喊冲谁喊?都怪你!好好地吃什么大餐!在家吃不是挺好的吗!”小林把气都撒在了张伟身上。
“现在又怪我了?订餐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不是挺高兴的吗?”
“我……”
两个人又吵了起来。
“都给我住口!”张建国太阳穴突突地跳,“还嫌不够乱吗?”
他看着眼前这一片狼藉,儿子和儿媳妇像斗鸡一样互相指责,孙子哭得撕心裂肺,桌上的菜已经开始冷了。
他突然感到一阵无力。
他这才意识到,李慧娟在这个家里,不仅仅是一个保姆。
她是一个粘合剂。
是这个家的定海神针。
她在的时候,一切都井井有条,岁月静好。
她一走,这个家瞬间就分崩离析,露出了最不堪的样子。
“报警吧。”张建国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声音嘶哑。
“报警?”张伟和小林都停了下来。
“失踪不到二十四小时,警察会管吗?”小林小声说。
“不管也得报!就说老人赌气出走了,身上还带着钱,怕遇到坏人!”张建国说。
张伟哆哆嗦嗦地拿起了手机,准备拨打110。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赶紧接了起来,“喂?是……是我妈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爽朗的女声。
“你是慧娟的儿子吧?我是你王阿姨。”
是小区里那个领舞的王姐。
张伟心里咯噔一下,“王阿姨,您……您看到我妈了?”
“看到了,早上就看到了。”王姐的声音冷冰冰的,“她拎着包,一个人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张伟急切地问。
“去哪儿了?去一个你们找不到的地方了!”王姐的火气上来了,“张伟!你小子行啊!你妈把你拉扯这么大,现在出息了,有车有房了,连车都舍不得给你妈坐了?”
“不是的,王阿姨,您听我解释……”
“解释个屁!我们这些老姐妹都看着呢!你妈说,车坐不下她。我告诉你,不是车坐不下她,是你们这个家,容不下她了!你爸六十大寿,你们一家三口穿得光鲜亮丽去吃大餐,把你妈一个人扔家里?你们的心是肉长的吗?”
王姐在电话那头,把张伟骂了个狗血淋头。
张伟拿着手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我告诉你,张伟。你妈走的时候,笑了。我认识她三十多年,从来没见过她笑得那么开心,那么轻松。你们就别找了,让她清静几天吧。你们也好好反省反省,这些年,你们是怎么对她的!”
说完,王姐“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张伟呆呆地拿着手机。
王阿姨的话,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地砸在他的心上。
笑了?
笑得那么开心?
他努力回想母亲离开时的表情。
平静,决绝,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他一直以为,母亲的付出是天经地义的。
就像太阳东升西落,就像水往低处流。
他从来没有想过,太阳也会有落山的时候,水,也会有流干的一天。
“怎么样?你王阿姨怎么说?”张建国焦急地问。
张伟嘴唇动了动,艰难地把王姐的话复述了一遍。
当听到“从来没见过她笑得那么开心”时,张建国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
他想起了他和李慧娟刚结婚的时候。
那时候,她也爱笑。
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他们住在工厂分的筒子楼里,日子很苦,但她总是能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她会用一个空的罐头瓶子插上一束野花,会让一件旧衣服改成时髦的款式。
她的笑,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少的?
是从有了张伟开始?
是从他当上车间主任,开始有各种应酬,回家越来越晚开始?
还是从他退休后,沉迷于下棋看报,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开始?
他想不起来了。
他只记得,李慧娟的眉头,总是皱着的。
为儿子的学业,为家里的开销,为孙子的调皮。
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见过她发自内心地笑过了。
“爸……现在怎么办?”张伟的声音带着哭腔。
他真的怕了。
他怕他妈真的就这么不要他了。
张建国没有回答。
他站起来,走到餐桌前。
他看着那盘已经凉透了的清蒸鲈鱼。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进嘴里。
没有了热气,鱼肉有点腥。
他慢慢地嚼着,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掉进了碗里。
他这辈子,流泪的次数,屈指可数。
上一次,是他母亲去世的时候。
这一次,是为了他的妻子。
那个被他,被这个家,忽略了太久太久的女人。
“吃饭。”他声音嘶哑地说。
“啊?”张伟和小林都愣住了。
“我说,吃饭!”张建国加重了语气,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
“把这些菜,都给我吃了!一口都不许剩!”
火车“况且况且”地行驶在铁轨上。
我躺在硬卧的下铺,盖着那床带着消毒水味的被子。
车厢里很暗,只有过道里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
我能听到上铺和对面铺位传来的轻微的鼾声。
我睡不着。
我的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这几十年的一幕幕。
我想起张伟刚出生的时候,那么小,那么软的一团,放在我的臂弯里。我当时就想,我一定要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
我想起他第一次喊“妈妈”,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背着书包去上学。
每一个瞬间,都刻在我的心里。
为了他,我放弃了单位提干的机会。
为了他,我省吃俭用,把最好的都留给他。
我以为,我的付出,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我以为,他长大了,会成为我的依靠。
可是,我错了。
他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家庭。
在他的世界里,我渐渐地,从中心,移到了边缘。
最后,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妈,车坐不下你别去了。”
这句话,就像一个魔咒,在我耳边反复回响。
我掏心掏肺地对他好,换来的,就是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话。
心,还是会痛。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
但我没有后悔。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推开那扇门。
人,不能总为别人活着。
活了大半辈子,也该为自己活一次了。
火车穿过一个又一个隧道。
黑暗,光明,再黑暗,再光明。
就像我的人生。
前半生,我在黑暗的隧道里,为我的家庭,燃烧自己,提供光和热。
现在,我要驶出这个隧道了。
我要去看看,隧道外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那三万块钱,能撑多久?
我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太太,在外面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
但我一点都不害怕。
大不了,就去饭店里洗盘子。
我这双手,干了一辈子活,不怕这个。
实在不行,就捡瓶子卖。
总能活下去的。
只要能活出个人样来。
只要不用再看别人的脸色,不用再卑微地祈求一点点可怜的重视。
就都值了。
想着想着,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开始了。
我的新生活,也要开始了。
火车到站的广播响了起来。
“各位旅客,前方到站,昆明站……”
我坐起身,穿好鞋,背上我的小包。
我走到车厢连接处,打开车窗。
一股清新的、带着泥土和花香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自由的味道。
我看着站台上“昆明”两个鲜红的大字,笑了。
是王姐说的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笑。
李慧娟,欢迎来到你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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