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名字是我爹给起的,说希望我像桂花一样,藏在叶子底下,不扎眼,但香。
我叫李桂珍。
名字是我爹给起的,说希望我像桂花一样,藏在叶子底下,不扎眼,但香。
结果我这辈子,跟“香”没沾上边,倒是一身的大葱味儿。
洗都洗不掉。
我在我们这片儿最大的菜市场有个摊,卖了二十年菜。
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去批发市场进货,蹬着三轮车回来,把菜码得整整齐齐,水灵灵的,等着开市。
日子就像我摊上的黄瓜,顶花带刺,看着新鲜,咬一口,也就那么回事。
有时候还泛着苦。
那天下午,天闷得像要下油,买菜的人都蔫蔫的。
我正拿着小喷壶给蔫了的青菜洒水,一辆黑得发亮的轿车,悄没声儿地停在了我摊子前面。
我们这菜市场,过个三轮都得喊半天,这种车,比区长下来视察还稀奇。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姑娘。
我当时就愣了。
那姑娘,怎么说呢?就像电视里走出来的。
一身我叫不上名的白裙子,干净得不像话,好像这辈子都没沾过泥。
她踩着一双细高跟鞋,走在满是烂菜叶和泥水的地上,眉头都没皱一下。
周围瞬间就静了,连旁边卖猪肉的老王剁骨头的声音都停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跟探照灯似的,打在她身上。
她径直朝我走过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是,城管换新招了?
可她不像。
她站定在我摊前,一股淡淡的,说不出的香味飘过来,把我这一身的葱味都给压下去了。
“请问,您是李桂珍吗?”
声音也好听,像含着块冰糖。
我点点头,手里还捏着喷壶,水珠滴滴答答落在芹菜叶子上。
“我是。”
她看着我,那双眼睛很亮,亮得让我有点不敢直视。
她看了我很久,好像要把我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数清楚。
然后,她开口了,一句话,把我二十年的世界,砸了个稀巴烂。
她说:“我叫周梦。我想,我可能是您的亲生女儿。”
我手里的喷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大葱,什么芹菜,什么菜市场的吵嚷,全没了。
只剩下她那句话,在我耳朵里来回撞。
亲生女儿?
我唯一的女儿叫林晓晓,正在大学城那边的奶茶店里打工,赚她下学期的生活费。
我看着眼前的周梦,又想了想我的晓晓。
一个像天上的云,一个像地里的泥。
怎么可能?
“姑娘,你是不是找错人了?”我嗓子干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从一个精致的小包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
“这是DNA鉴定报告。二十年前,市第一医院,同一天出生的只有两个女婴。另一个,现在叫林晓晓。”
我的天塌了。
真的塌了。
我扶着菜摊子才没瘫下去。
二十年前,市第一医院,那个混乱的下午。
我生晓晓的时候难产,折腾了一天一夜,人都是昏的。我丈夫林建国在外面急得团团转。
孩子抱出来,护士急匆匆地塞给我看了一眼,又抱去洗澡。
等再抱回来,我就当成了宝,再没撒过手。
那会儿的医院,乱糟糟的,谁会想到,这么大个乌龙,能砸在我头上?
周梦看着我惨白的脸,眼神里有点不忍。
“我……我不是来干什么的。我只是想……见见您。”
我能说什么?
我说姑娘你认错了吧,赶紧回家吧。
还是说,哎呀我的好闺女,你可算回来了,快让妈看看?
我说不出口。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份鉴定报告,上面的字我一个都不认识,但那几个加粗的“99.99%”,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眼珠子上。
周围的邻居已经围了上来,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老李家这是……发达了?”
“什么发达了,你没听见?亲生女儿,豪车……这不就是电视里演的那个嘛!”
“那她现在养的那个呢?晓晓呢?”
晓晓。
这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
我的晓晓。
那个从小就懂事,知道家里穷,从不跟我要新衣服,考上大学也只报了本地的,说能省路费的晓晓。
那个前几天还跟我说,妈,等我毕业了挣大钱,给你买个按摩椅,你这腰就不用受罪了的晓晓。
她不是我亲生的?
我养了二十年的心头肉,是别人家的孩子?
而我亲生的骨肉,穿着我一辈子都买不起的裙子,开着我几辈子都挣不来的豪车,像个仙女一样,站在我这个一身烂菜味儿的妈面前。
这是什么老天爷开的玩笑?
太他妈的扯淡了。
周梦把一张名片塞到我手里,上面只有一串电话和她的名字。
“您……您想好了,可以打给我。我随时等您。”
她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坐进那辆黑得发亮的车里。
车子悄无声息地走了,像一阵风,卷走了我所有的魂儿。
只留下一地鸡毛,和一群等着看后续的眼睛。
那天下午的菜,我一个也没卖出去。
我坐在小马扎上,看着摊上那些慢慢蔫下去的蔬菜,就像看着我自己。
老王凑过来,递给我一根烟。
“桂珍,想开点。”
我不会抽烟,但我接了过来,夹在手里。
“老王,你说,这叫什么事儿?”
老王叹了口气,“命。”
是啊,命。
我李桂珍这辈子,就是个烂命。
我收了摊,蹬着三轮车回家。
车子比平时沉了千百倍,每蹬一下,膝盖都钻心地疼。
回到那个租来的,只有三十平米的小房子里,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墙上晓晓的照片。
那是她高考完,我带她去市里唯一一个公园照的。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笑得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照片旁边,是我去世了五年的丈夫,林建国的黑白照。
建国,建国,你看看,你看看这叫什么事啊。
你要是在,你得骂我。
你怎么连自己闺女都能弄丢啊。
我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地上,对着那张照片,眼泪才敢掉下来。
我没敢给晓晓打电话。
我不知道怎么说。
难道说:“闺女,你不是我亲生的,你妈我当年在医院把孩子抱错了”?
我怕她在那头,连哭都不会,直接把电话挂了。
然后,我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这个世界上,我就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晚上,晓晓回来了。
她一进门就嚷嚷:“妈,我回来啦!今天店里搞活动,我多挣了五十块!”
她把一个塑料袋放桌上,“看,我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猪头肉!”
她像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地跟我说着店里的事,哪个客人奇葩,哪个同事又谈了恋爱。
我看着她被奶茶渍染得有点发黄的指甲,看着她因为长时间站立而有些浮肿的小腿,看着她那张洋溢着疲惫却又充满希望的脸。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
她是我女儿。
不管那张纸上写的是什么,她就是我李桂珍的女儿。
“妈,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晓晓终于发现我的不对劲。
我摇摇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那你快歇着,我去做饭。”
她转身进了那窄小的,连转身都困难的厨房。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家,好像随时都会散架。
那张名片,被我塞在枕头底下,像一块烙铁,每天晚上都烙着我的神经。
我一闭上眼,就是周梦那张脸,和晓晓那张脸。
两张脸在我脑子里打架。
一个是我生的,一个是我养的。
手心手背都是肉,可现在,有人告诉我,有一块肉,根本就不是我身上的。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盯着天花板。
菜市场的生意也顾不上了,好几次找错钱,被人家指着鼻子骂。
晓晓看出了我的魂不守舍。
她拉着我的手,急得眼圈都红了。
“妈,你到底怎么了?你跟我说啊!是不是生病了?我们去医院!”
我看着她焦急的脸,终于还是没忍住。
我把那张名片,还有那天下午的事,都跟她说了。
我以为她会哭,会闹,会质问我。
但她没有。
她只是愣住了,愣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眼睛里全是恐惧。
她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声音都在抖。
“妈,你……你不会不要我了吧?”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犹豫,所有的挣扎,都被这句话击得粉碎。
我抱住她,抱得紧紧的。
“傻孩子,妈怎么会不要你。你是我女儿,这辈子都是。”
晓晓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二十年的委屈,都哭出来。
我也跟着哭。
我们娘俩,就在这个破旧的小房子里,哭得昏天暗地。
哭完了,日子还得过。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晓晓变得沉默了许多。
她打工更拼命了,有时候半夜才回来。
我知道,她怕。
她怕那个叫周梦的姑娘,会把我从她身边抢走。
她想证明,她比那个姑娘,更能撑起这个家。
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心疼得像刀割。
一个星期后,我还是拨通了周梦的电话。
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晓晓。
我想看看,那个占了晓晓二十年富贵人生的家庭,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想知道,如果晓.晓没有被抱错,她现在,会过着怎样的生活。
周梦约我在一家高级西餐厅见面。
我这辈子,连肯德基都没进去过几次。
我特意换上了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一件深蓝色的外套,还是前年过年给晓晓买衣服时,顺带给自己捎的。
可一进那餐厅的门,我就知道,我还是穿错了。
里面金碧辉煌的,地毯软得能陷进去,每个人都衣着光鲜,说话轻声细语。
我站在那,就像一头闯进瓷器店的驴,浑身不自在。
周梦已经在那等我了。
她今天穿了一件米色的针织衫,看起来温柔又知性。
她朝我招手,脸上带着笑。
可我总觉得,那笑意,到不了眼底。
她给我拉开椅子,递给我菜单。
我看着那菜单上鬼画符一样的字,和后面跟着的天文数字,手心直冒汗。
一道菜,够我卖半个月的白菜。
“您想吃点什么?”她问。
“……随便。”我把菜单推了回去。
最后是她点的菜。
牛排,沙拉,还有什么汤。
我拿着刀叉,学着邻桌的样子,笨拙地切着那块肉。
肉很嫩,但我吃在嘴里,却像在嚼蜡。
“对不起,那天……是不是吓到您了?”周梦先开了口。
我摇摇头,“没事。”
“我养父母……他们知道了。他们也想见见您。”
我心里一紧。
正主儿要来了。
“我……我没别的意思。”周梦似乎看出了我的紧张,急忙解释,“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我们总要面对。”
“我养母……她可能,说话有点直,希望您别介意。”
我心里冷笑一声。
说话直?
是有钱人对穷人的那种“直”吧。
我放下刀叉,“姑娘,你到底想怎么样?你直说吧。”
周梦也放下了餐具。
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李阿姨……不,妈。我想认您。我也想……补偿晓晓。”
补偿?
二十年的人生,怎么补偿?
用钱吗?
“你们家,很有钱?”我问。
周梦点点头,“我父亲是做生意的。”
“那晓晓的亲生父母呢?就是养你的那对夫妻,他们知道晓晓的存在吗?”
“知道。”周梦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是我父亲做体检,需要亲属输血,才发现血型对不上。后来……才查出来这一切。”
我明白了。
要不是出了意外,这事儿,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人知道。
晓晓,就一辈子是我李桂珍的女儿。
周梦,也一辈子是周家的大小姐。
多好。
可现在,一切都乱了。
“他们想见我,也想见晓晓?”
“是。”
我沉默了。
我知道,这一面,迟早要见。
为了晓晓。
她有权利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
她有权利,去看看她本该拥有的人生。
“好,我回去跟晓晓商量一下。”
那顿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吃完的。
我只记得,周梦最后结账的时候,签了个字就行了。
而我,看着她签单的背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当年没抱错,现在坐在那里,过着这种生活的,就是我的晓晓。
我把见面的事跟晓晓说了。
她低着头,玩着自己的衣角,半天没说话。
“晓晓,妈知道你不想去。但是,他们是你的亲生父母。你去见见,就当……了却一桩心事。不管怎么样,妈都在这儿,这个家都在这儿。”
晓晓抬起头,眼睛红红的。
“妈,要是我去了,他们想把我认回去,怎么办?”
“他们敢!”我一拍桌子,“你是我的女儿,谁也抢不走!”
晓晓看着我,终于点了点头。
“好,妈,我跟你去。”
见面的地点,在一家私人会所。
比上次的西餐厅,还要气派。
我和晓晓,就像两只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
晓晓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
包厢的门被推开。
周梦和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走了进来。
那女人,大概五十岁左右,保养得极好,脸上看不出什么皱纹,但眼神里,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她就是周梦的养母,晓晓的亲生母亲,赵静。
赵静的目光,先是落在我身上,像扫描仪一样,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那眼神里,有审视,有轻蔑,还有一丝不易察 なさい的嫌恶。
然后,她的目光转向晓晓。
当她看到晓晓那张和周梦有七八分相似,却因为常年劳累而显得有些憔悴的脸时,她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
那一瞬间,我心里的火,“噌”地就上来了。
这是亲妈看女儿的眼神吗?
这分明是城里人看乡下穷亲戚的眼神。
“你们好,我是赵静。”她开口了,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冷冰冰的。
我和晓晓都站了起来,有些局促。
“坐吧。”她挥了挥手,像是在吩咐下人。
我和晓晓坐下,腰杆挺得笔直。
“事情,周梦都跟我们说了。”赵静开门见山,“二十年前医院的失误,造成了今天的局面,我们也很遗憾。”
她嘴上说着遗憾,可脸上,没有半分遗憾的表情。
“我们找你们来,是想解决问题。”
她从旁边一个爱马仕的包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有五十万。算是我们对你这二十年,抚养周梦……哦不,是抚养晓晓的补偿。”
我看着那张卡,愣住了。
五十万。
我卖一辈子菜,也挣不到这么多钱。
“我们只有一个要求。”赵静继续说,“以后,不要再来打扰周梦的生活。她是我们周家的女儿,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我明白了。
她这是想用钱,买断我和周梦的母女关系。
也是想用钱,堵住晓晓的嘴。
我还没说话,旁边的晓晓,突然站了起来。
她的脸涨得通红,身体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我们不要你的钱!”
这是晓晓第一次,在陌生人面前,这么大声地说话。
赵静显然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嫌少?”
“这不是钱的事!”晓晓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们凭什么?凭什么用钱来衡量一切?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是五十万能买断的吗?我妈为了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你知道吗?”
“那也是她应该做的。”赵-静冷冷地说,“她养的是我的女儿,享受了我女儿本该有的一切,她有什么资格叫苦?”
“你!”晓晓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一把拉住晓晓,让她坐下。
然后,我抬起头,直视着赵静的眼睛。
我这辈子,没跟什么大人物说过话。
但我知道,人穷,志不能短。
“周太太。”我开口了,声音很平静,“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
“我养的,是我的女儿,林晓晓。她在我身边二十年,我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她是我生命的全部。”
“至于你说的补偿,我不需要。我养我自己的女儿,天经地义,不需要任何人补偿。”
“至于周梦,”我顿了顿,看了一眼旁边脸色发白的周梦,“她是我的亲生女儿,这个事实,谁也改变不了。我想见她,是我的权利。她想认我,是她的孝心。这,也不是你用钱能阻止的。”
我把那张银行卡,推了回去。
“这钱,你还是留着给自己买点好东西吧。我看你,活得也挺累的。”
说完,我拉起晓晓,“我们走。”
走出那个包厢的门,我感觉自己像打了一场胜仗。
虽然我的腿还在抖,心还在狂跳。
但我知道,我没给我自己丢人,也没给晓晓丢人。
晓晓一直没说话。
直到我们走出那家会所,站在马路边上,她才回过头,紧紧地抱住我。
“妈,谢谢你。”
我拍着她的背,“傻孩子,跟妈客气什么。”
那天之后,赵静再也没有找过我们。
但周梦,却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
她不再开那辆扎眼的豪车,而是打车过来。
她不再穿那些名贵的裙子,而是换上了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
她会给我买菜,虽然买的都是些进口的,我见都没见过的。
她会给晓晓买复习资料,虽然那些资料比晓晓的学费还贵。
她小心翼翼地,试图融入我们的生活。
可她越是这样,我和晓晓,就越是别扭。
有一次,她来我们家,正赶上我做饭。
她非要进来帮忙。
结果,她连葱和蒜都分不清。
我让她切个土豆丝,她拿着刀,像在雕刻一件艺术品,半天切不出一根像样的。
晓晓在旁边看着,嘴角撇了撇,没说话,转身回自己屋了。
周梦很尴尬。
“对不起,我……我平时不做饭。”
我叹了口气,“姑娘,你不用这样的。你做你自己就行了。”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点委屈。
“我只是……想为你们做点什么。”
“你能为我们做什么呢?”我反问她,“你能替我每天凌晨三点去进货吗?你能替晓晓每天站十个小时端盘子吗?你能替我还下个月的房租吗?”
我的话说得有点重。
周梦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我知道我伤了她。
可我控制不住。
我一看到她那双不识人间疾苦的眼睛,就想起晓晓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我心里不平衡。
凭什么?
凭什么我生的女儿,要去给别人当公主?
而别人家的女儿,却要在我这个穷家小户里,受尽委-屈?
周梦走了。
那天晚上,晓晓从房间里出来,把一张存折放在我面前。
“妈,这是我打工存的钱,有三万多。我们……我们搬家吧。”
我愣住了。
“搬家?为什么要搬家?”
“我不想再看到她了。”晓晓低着头,“我看到她,我就难受。我觉得……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了她的人生。”
“胡说!”我心疼地搂住她,“你偷什么了?该难受的不是你!是妈!是妈没用,把你弄丢了!”
“不,妈,不关你的事。”晓晓摇着头,眼泪掉了下来,“我就是觉得,我们三个,这样待在一起,太奇怪了。她不属于这里,我也不想……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我看着存折上那个数字,三万块。
这是晓晓从高中开始,利用所有假期和课余时间,一分一分攒下来的。
她原本是想,等大学毕业,凑个首付,给我买个小房子的。
现在,她却要用这笔钱,来逃离。
我的心,像被挖掉了一块。
我做错了。
我以为,把一切摊开,大家和平共处,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可我忘了,阶级的鸿沟,不是血缘能填平的。
我和晓晓,就像两只在泥地里打滚的鸭子。
而周梦,是天鹅。
我们可以远远地看着天鹅,羡慕她的洁白。
但当天鹅非要跳进泥潭,跟我们一起打滚时,我们只会觉得,她弄脏了我们的泥潭。
也弄脏了她自己。
我决定跟周梦好好谈一次。
这次,我约的她。
地点就在我们家楼下的那家兰州拉面馆。
周梦来的时候,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在油腻腻的小店里,显得格格不入。
我给她点了一碗牛肉面。
她看着碗里那几片薄如蝉翼的牛肉,和上面漂着的香菜葱花,半天没动筷子。
“吃吧,这家店的面,晓晓最爱吃。”我说。
周梦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慢慢地吃着。
“周梦。”我看着她,“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你也别怪我说话直。”
“你以后,还是别来了。”
周梦的筷子停住了。
她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不解。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我说,“你的世界,我不懂。我的世界,你也进不来。你每次来,都像是在提醒我和晓晓,我们过得到底有多差,提醒晓晓,她失去了什么。”
“我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她急忙辩解。
“我知道你不是。但事实就是这样。”我叹了口气,“你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的贫穷和狼狈。晓晓她……她压力太大了。她觉得对不起你,也觉得对不起我。再这样下去,她会垮的。”
“那我该怎么办?”周梦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你是我妈妈,她是我妹妹……我只是想对你们好,这有错吗?”
“你没有错。”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错的是命运。我们三个,从二十年前开始,就注定走在三条完全不同的路上。现在,硬要把这三条路拧在一起,只会让所有人都痛苦。”
“那你呢?妈,你也不想认我了吗?”
她那声“妈”,叫得我心都碎了。
我生的女儿,我怀胎十月,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我怎么可能不想认。
我做梦都想。
我想抱着她,告诉她,这些年,妈妈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虽然在遇到你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但我忍住了。
我不能这么自私。
为了我一时的高兴,毁了晓晓二十年的安稳。
“周梦,听我说。”我握住她冰凉的手,“血缘,有时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陪伴。晓晓陪了我二十年,她是我女儿。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你也是我女儿。但你更是周家的女儿。你有你的生活,有你的父母。他们养了你二十年,你不能因为我,就忘了他们的恩情。”
“我们……做亲戚吧。”我想了半天,想出了这么一个词。
“就像那些远房亲戚一样,逢年过节,打个电话,问候一声。知道彼此过得都好,就行了。”
周梦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一颗一颗,砸在她的面碗里。
“妈,你不要我了。”
“不是不要你。”我摇摇头,“是放过我们自己。”
那天的谈话,不欢而散。
周梦哭着跑了。
我坐在那,看着她没动几口的面,心里空落落的。
我不知道我做的对不对。
我只知道,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能让晓晓好过一点的办法。
从那以后,周梦真的没再来过。
我们的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晓晓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
她不再半夜打工,而是把更多时间用在学习上。
期末考试,她拿了奖学金。
虽然只有一千块,但她高兴得像个孩子。
她把钱塞给我,“妈,给你!买件新衣服!”
我拿着那几张还带着她体温的钱,眼睛有点湿。
我知道,我的晓晓,回来了。
日子一天天过。
菜市场的生意,时好时坏。
我的腰,在阴雨天,还是会疼。
房东又催着要涨房租。
一切好像都没变。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偶尔会想起周梦。
想起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想起她叫我“妈”时委屈的样子。
心里会像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我把她的名片,收在一个小铁盒里,和建国的照片放在一起。
我想,等我老了,走不动了,再拿出来看看吧。
就当,这辈子,我也有过一个当公主的女儿。
转眼,就到了冬天。
那年冬天特别冷,雪下得很大。
我的老寒腿犯了,疼得下不了床。
晓晓一边要上课,一边要照顾我,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我躺在床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又急又气。
气自己这不争气的身体。
一天晚上,晓-晓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
“妈,快喝了暖暖身子。”
我喝了一口,味道有点奇怪。
“这鸡……哪来的?”我们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鸡。
晓晓眼神躲闪了一下,“……我跟同学借钱买的。”
我心里一沉。
以晓晓的性子,她宁愿自己啃馒头,也绝不会跟同学开口借钱。
我逼问了她半天,她才说了实话。
她去找周梦了。
她背着我,去求周梦借钱,给我看病。
我当时,气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你怎么能去找她!我不是说了吗!跟她不要再有来往!”
“妈!”晓晓也哭了,“我有什么办法!你疼成那样,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吧!我没本事,我挣不来大钱,我只能去求她!”
“我求她了,我跟她说,这钱我一定会还!我毕业了,我打工,我做牛做马,我都会还给她!”
我看着晓晓通红的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连累了两个女儿。
第二天,周梦来了。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带着一个医生,还有两个护士,开着一辆救护车,直接停在了我们家楼下。
阵仗大得,整栋楼的人都出来看热闹。
她冲进屋里,看到躺在床上的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妈!你怎么病成这样了!”
她不顾我的反对,让医生给我做了检查。
医生说,是老毛病了,腰肌劳损加上风湿,需要住院系统治疗。
我死活不去。
“我没钱!我不去!”
“钱我来出!”周梦斩钉截铁地说,“你必须去医院!”
赵静也来了。
她站在门口,皱着眉看着我们这间又小又乱的屋子,眼神里的嫌恶,毫不掩饰。
“周梦,你胡闹什么!这种病,去什么医院,浪费钱!”
“她是我妈!”周梦回头,第一次对赵静大吼,“她生病了,我就得管!”
“她是你哪门子妈!”赵静也火了,“我才是你妈!我养了你二十年,你为了一个卖菜的,跟我大吼大叫?”
“你养我二十年,是,我记着!”周梦的眼泪流了下来,“可她生了我!她给了我命!要不是她,我连被你养的机会都没有!”
“你……”赵静气得浑身发抖。
“妈,我求求你了。”周梦的语气软了下来,“算我求你了,让她去医院吧。所有的费用,都从我以后每年的分红里扣,行不行?”
赵静看着周梦,又看了看我,最终,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随你便!我懒得管你这烂事!”
说完,她转身就走,高跟鞋踩在楼梯上,发出“噔噔噔”的响声,像是在发泄怒火。
我就这样,半推半就地,被送进了市里最好的私立医院。
单人病房,高级护理。
我躺在柔软的病床上,看着天花板,感觉像在做梦。
晓晓和周梦,两个人轮流在医院照顾我。
晓晓给我削苹果,喂我喝水,讲学校里的趣事。
周梦给我请来最好的按摩师,买来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补品。
她们俩,很少说话。
但气氛,却不像以前那么剑拔弩张了。
有一次,我半夜醒来,看到她们俩,一个趴在床边,一个蜷在沙发上,都睡着了。
晓晓身上,盖着周梦那件名贵的羽绒服。
月光照进来,落在她们俩相似的睡颜上。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心里的那块疙瘩,好像被熨平了。
也许,我当初的想法是错的。
血缘和陪伴,不是非要二选一。
它们可以,也应该,共存。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月。
出院那天,腰腿好了大半。
周梦开车来接我。
晓晓坐在副驾驶。
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
一路无话。
快到家的时候,周梦突然开口。
“姐,”她对晓晓说,“我帮你联系了一家公司的实习。专业对口,待遇也不错。你要不要去试试?”
晓晓愣了一下,看向我。
我朝她点了点头。
“去吧。你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晓晓的眼睛亮了。
“谢谢你,周梦。”
这是她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对周梦说谢谢。
周梦笑了,笑得很好看。
“我们是姐妹嘛。”
生活,好像终于要走上一条,我曾经不敢想象,但又无比渴望的路。
晓晓去了那家公司实习。
她很努力,也很聪明,很快就得到了领导的赏识。
她不再去奶茶店打工,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整个人都自信了起来。
周梦还是会来看我。
但她不再带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
她会带一些家常的菜,然后笨手笨脚地,跟着我学做饭。
虽然做出来的东西,还是不怎么好吃。
但我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得很开心。
赵静那边,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听周梦说,她跟赵静大吵了一架,搬了出来,自己租了房子住。
她说,她想过自己的生活。
我有些担心。
“你这样,你养父母会伤心的。”
周梦摇摇头,“妈,我以前总觉得,我欠他们的。我必须按照他们的规划,去生活,去当一个完美的女儿。但现在我想明白了,我是个独立的人,我有权利选择我自己的生活。”
“那你以后怎么办?”
“我不知道。”她笑了笑,“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现在我有两个妈,还有一个姐姐,我什么都不怕。”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旁边正在洗碗的晓晓。
心里,被一种从未有过的,叫“幸福”的东西,填得满满的。
第二年春天,晓晓毕业了。
因为实习期间表现出色,她被那家公司正式录用。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那天,她拉着我和周梦,去了一家很不错的餐厅。
不是西餐厅,是一家中餐厅。
她用自己的钱,点了一大桌子菜。
她给我们俩倒上酒。
“妈,周梦,我敬你们一杯。”
“谢谢你们。谢谢妈你把我养大,谢谢周梦你……让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我不是一个人。”
我们三个人,都哭了。
也笑了。
那顿饭,我们吃得特别久。
后来,晓晓用自己攒的钱,加上周梦偷偷资助的一部分,在离公司不远的地方,付了个首付,买了一套小两居。
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家。
搬家那天,阳光很好。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晓晓和周梦,在客厅里,为了一幅画挂在哪里,争得面红耳赤。
就像所有普普通通的姐妹一样。
我突然想起,我爹给我起的名字,李桂珍。
桂花,藏在叶下,不争不抢,却自有芬芳。
我想,我这辈子,虽然没活成什么金贵的牡丹,但好像,也活成了一株桂花。
虽然一身大葱味儿,但我的两个女儿,就是我这辈子,最浓郁的,化不开的香。
我还在卖菜。
晓晓和周梦都劝我别干了,在家享清福。
我不肯。
我说我干了一辈子,歇下来,骨头会散架的。
她们拗不过我,就给我换了个好点的地方。
不是菜市场了,是在一个高档小区里,租了个小门面,开了个社区生鲜店。
干净,亮堂,不用再风吹日晒。
生意很好。
小区的太太们,都喜欢来我这买菜。
她们说,我这里的菜,新鲜,实在。
她们也都知道我的故事。
有时候,周梦会开着她的车,来我店里,帮我搬货,理菜。
那些太太们就会笑着说:“桂珍姐,你大女儿又来啦!”
有时候,晓晓下班了,会穿着职业装,来我店里,帮我算账,收摊。
那些太太们就会说:“桂珍姐,你小女儿真能干!”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笑得合不拢嘴。
是啊。
一个是我生的,一个是我养的。
一个是我的骄傲,一个是我的心肝。
她们都是我的女儿。
我李桂珍这辈子,值了。
一天,赵静突然来了我的店里。
她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但眉宇间,多了几分疲惫。
她在我店里转了一圈,看着那些水灵灵的蔬菜,半天没说话。
“你把周梦,教得很好。”她突然开口。
我愣了一下,没明白她的意思。
“她现在,会自己做饭了。还会……关心人了。”赵静的声音里,有一丝我听不懂的情绪,像是嫉妒,又像是欣慰。
“她以前,连酱油瓶倒了都不会扶一下。”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我下个月,要跟你周叔叔,移民去国外了。”她说。
“公司,都交给周梦了。”
我心里一惊。
“那你们……”
“老了,折腾不动了。”她自嘲地笑了笑,“去国外,换个环境,养老。”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我。
“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是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
“我不要。”我立刻推了回去。
“这不是给你的。”她说,“这是我们周家,给儿媳妇的。周梦那丫头,脾气倔,我怕我亲手给她,她不要。”
“你……帮我,以后,等她结婚的时候,交给她。”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个一直以来,我都觉得面目可憎的女人,也挺可怜的。
她守着一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二十年,把她当成继承人培养。
到头来,女儿的心,却飞向了另一个妈。
她大概,是天底下,最失败的母亲吧。
“好。”我收下了镯子。
赵静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突然觉得,我们俩,其实挺像的。
我们都用自己的方式,爱着同一个女儿。
只是她的爱,太沉重,太昂贵,压得人喘不过气。
而我的爱,很卑微,很廉价,只有一身洗不掉的大葱味儿。
但幸运的是,我的女儿,没有嫌弃我。
几年后,晓晓结婚了。
嫁的是她公司的同事,一个很精神的小伙子。
婚礼那天,周梦是伴娘。
她穿着漂亮的礼服,忙前忙后,比新娘还紧张。
当晓晓穿着婚纱,挽着我的胳膊,走向新郎的时候,我看到周梦在台下,哭得稀里哗啦。
我也哭了。
我看着我的晓晓,我的那个,从小就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姑娘,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我真为她高兴。
婚礼结束,一家人吃饭。
晓晓的丈夫,那个叫小陈的小伙子,给我和周梦,都敬了酒。
他先敬我:“妈,谢谢您把晓晓养得这么好。以后,我会替您,好好爱她。”
然后,他敬周梦:“姐,也谢谢你。谢谢你一直照顾晓-晓。”
周梦红着眼睛,笑着说:“应该的,她是我唯一的妹妹。”
我看着眼前这其乐融融的一幕,恍如隔世。
谁能想到呢?
二十年前那个抱错的孩子,二十年后那场惊心动魄的相认。
所有的怨恨,不甘,痛苦,挣扎。
到最后,都被时间,熬成了一锅浓浓的,化不开的亲情。
又过了两年,周梦也遇到了她的良人。
是个律师,温文尔雅,看她的眼神里,全是宠溺。
她结婚的时候,我把赵静留下的那对镯子,亲手戴在了她的手腕上。
我告诉她了镯子的来历。
周梦摸着那对温润的镯子,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越洋电话。
电话那头,响了很久才接通。
“妈。”周梦轻声说,“我结婚了。”
我不知道电话那头的赵静说了什么。
我只看到,周梦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但她的脸上,却带着笑。
我想,她们母女,也和解了吧。
现在,我退休了。
店交给了晓晓两口子打理。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带外孙。
晓晓生了个大胖小子,皮得很,一天到晚,闹得我脑仁疼。
周梦还没要孩子,她说她要先享受两年二人世界。
但她一有空,就往我这跑。
给小外甥买各种各样新奇的玩具,把他宠得无法无天。
每次晓晓要教训儿子,周梦就第一个冲上去护着。
“他还是个孩子!你别凶他!”
晓晓就气得直翻白眼。
“周梦!你再这么惯着他,这孩子就废了!”
“废不了!我外甥,聪明着呢!”
我呢,就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她们姐妹俩斗嘴。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们身上,也洒在我花白的头发上。
暖洋洋的。
真好。
我常常在想,如果二十年前,那场错误没有发生。
会怎么样?
晓晓会成为周家的大小姐,也许会比周梦更优秀,更出色。
而周梦,会成为我李桂珍的女儿,跟着我,在菜市场卖一辈子菜。
她还会是现在这个光芒万丈的她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命运就是这么奇妙。
它给你关上一扇门,必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
它让我失去了亲生女儿二十年。
却也让我,多了一个懂事孝顺的好女儿。
它让两个女孩,经历了错位的人生。
却也让她们,在二十年后,收获了双倍的母爱,和一份独一无二的姐妹情。
所以,我不怨了。
也不恨了。
我看着我满屋子的儿孙,看着我那两个,一个像玫瑰,一个像百合的女儿。
我摸着自己这双,卖了一辈子菜,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我觉得,我李桂珍这辈子,过得挺好。
真的,挺好。
来源:温柔叶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