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是那种洗过的蓝色,一点杂质都没有,云彩被风扯得稀稀拉拉,像撕坏了的棉花糖。
我们决定搭伙过日子那天,天气好得不像话。
天是那种洗过的蓝色,一点杂质都没有,云彩被风扯得稀稀拉拉,像撕坏了的棉花糖。
我们在公园的长椅上坐着,没挨着,中间隔了能再坐下一个人的距离。
阳光透过头顶上那棵老槐树的叶子缝,洒下来,在她脸上跳来跳去。
她叫方芸。
名字听着就像一朵安静的云。
人也一样。
她那天穿了件浅紫色的衬衫,领口洗得有点发白,但很干净,有股淡淡的肥皂味儿。
不是现在年轻人用的那种香得呛人的洗衣液,就是最老式的那种,闻着让人心里踏实。
她说:“老张,要不,咱俩试试?”
我正看着一只蚂蚁搬家,听见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人轻轻推了一把。
我没立刻回话,把视线从地上那群忙碌的小东西身上挪开,看向她。
她的眼睛很好看,不像年轻人那么亮,有点浑浊了,但很深,像两口老井,里面藏着好多事。
风吹过来,把她鬓角的一缕白头发吹乱了。
我看着那根不听话的头发,突然就点了头。
“行。”
就一个字。
多一个字都觉得多余。
我们就这样决定了。
没有鲜花,没有戒指,更没有什么海誓山盟。
就是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人,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决定把剩下的日子捆在一起,看看能不能暖和点。
搬家的那天,我的东西不多,一个皮箱,一个装满了书的纸箱子,还有我那套宝贝渔具。
她的家不大,两室一厅,收拾得一尘不染。
地板是那种老式的红木色,擦得能照出人影。
阳台上的几盆花,绿得滴油,有一盆栀子花正打着骨朵,鼓鼓囊囊的,憋着一股劲儿要开。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说不出来的味道。
不是花香,也不是饭菜香,是一种……很安宁的味道。
像旧书,像老木头,也像晒过的被子。
我把东西放下,有点手足无措。
这毕竟是她的家,我像个闯入者。
她看出了我的局促,递给我一杯水,温的,不烫也不凉。
“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她说。
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落到了我心里。
我喝了口水,喉咙里那点干涩的感觉一下子就没了。
日子就这么开始了。
早上我起得早,去楼下公园打一套太极,顺便买回早点。
豆浆,油条,有时候是刚出锅的豆腐脑。
她不爱吃甜的,我就让老板多加一勺咸菜末和虾皮。
她总是在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把稀饭熬好了,小米粥,火候正好,上面飘着一层厚厚的米油。
我们俩就坐在那张小小的餐桌前,安安静静地吃饭。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把她的头发照得有点透明。
吃完饭,她收拾碗筷,我去阳台给花浇水。
那盆栀子花,在我来了之后没几天,就开了。
白色的花瓣,层层叠叠,香气霸道得很,整个屋子都是那股甜丝丝的味道。
下午,她会戴上老花镜,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或者看一些养生的电视节目。
我就在书房里看我的书,或者摆弄我的渔具。
有时候,我们会聊上几句。
聊今天菜市场的白菜又便宜了两毛钱,聊公园里那几棵银杏树的叶子是不是比去年黄得早。
都是些不咸不淡的话。
但很舒服。
像温水,慢慢地把你整个人都泡透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过下去。
平平淡淡,安安稳稳,直到我们俩谁先走不动了为止。
可我错了。
问题是从浴室里开始的。
我第一次发现不对劲,是在我们住在一起的第三天。
那天晚上,吃完饭,她跟我说:“老张,我去洗个澡。”
我说好。
然后她就进了浴室。
我坐在客厅看电视,一部老掉牙的战争片,里面的枪炮声吵得我脑仁疼。
一集电视剧四十五分钟,演完了。
浴室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只有哗哗的水声,一直没停。
我有点纳闷,这澡洗得也太久了。
我又换了个台,是个调解家庭矛盾的节目,更吵。
两个小时过去了。
水声还在响。
我心里开始犯嘀咕。
这么大岁数的人,在浴室里待这么久,别是滑倒了,或者出了什么别的意外。
我站起来,走到浴室门口。
门从里面反锁了。
我敲了敲门。
“方芸?你没事吧?”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她的声音,隔着门板和水声,有点模糊。
“没事,我挺好的。”
“怎么洗这么久?水都凉了吧?”我还是不放心。
“水是热的,我喜欢泡一会儿,舒服。”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不像有事的样子。
我只好回到客厅,心里那点担心,慢慢变成了疑惑。
喜欢泡澡?
泡两个多小时?
这得用多少水,多少燃气啊?
那天晚上,她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整个人被热气蒸得粉扑扑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眼神有点涣散,像是刚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回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水汽,混着沐浴露的香味。
我看着墙上挂着的石英钟,心里默默算了一下。
两个半小时。
从那天开始,我发现,这并不是偶然。
她每天晚上,雷打不动,都要在浴室里待上至少两个小时,有时候甚至超过三个小时。
那哗哗的水声,成了我们这个家里,每天晚上固定的背景音乐。
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奇怪。
后来,我开始有点心疼。
心疼水费,也心疼燃气费。
我这个人,苦日子过惯了,一分钱都想掰成两半花。
看着水表上那个红色的小指针飞快地转动,我心里就像被猫抓一样。
我试着跟她提过一次。
那天吃饭的时候,我装作不经意地说:“最近天冷了,洗澡时间长了容易感冒。”
她正小口地喝着粥,听了我的话,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我习惯了。”她说,然后就低下头继续喝粥,没再多说一个字。
我碰了个软钉子,后面的话就没好意思说出口。
可这事就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开始留意她进浴室的时间,出来的时间。
我甚至会偷偷去看燃气表的读数。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像个斤斤计较的管家婆。
但我控制不住。
那哗-哗-的水声,像是在冲刷着我的耐心。
屋子里的湿气也越来越重。
墙角的地方,开始出现了一些淡黄色的霉点。
我新带来的那几本珍藏的老书,书页都开始发潮,摸上去软塌塌的。
我心里越来越烦躁。
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能在浴室里待那么久?
她在里面到底在干什么?
难道仅仅是泡澡?
我开始胡思乱想。
是不是她有什么病,需要长时间用水来缓解?
还是……她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这种猜疑,像藤蔓一样,在我心里疯狂地生长。
我们之间的气氛,也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吃饭的时候,我们还是坐在一起,但话越来越少。
有时候,一顿饭吃完,我们俩谁都说不了一句话。
沉默像一块厚重的玻璃,把我们隔在两边。
我能看见她,她也能看见我,但我们谁也触摸不到谁。
我开始失眠。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她平稳的呼吸声,再听听窗外偶尔开过的汽车声,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我想不通。
我们都是从那个物质匮ared的年代走过来的,怎么她就一点都不知道节约呢?
那水龙头一开,流走的不是水,是钱啊。
是我们俩的养老钱。
终于,我还是没忍住。
那是我们住在一起的第二十天。
那天晚上,她又在浴室里待了快三个小时。
等她出来的时候,我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开灯,就那么黑着灯坐着。
她被我吓了一跳。
“老张,你怎么不开灯?”
我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直接问了出来,声音因为压抑着情绪,有点干巴巴的。
“你每天晚上,到底在浴室里干什么?”
空气一下子就凝固了。
我能感觉到,她脸上的那点血色,瞬间就褪了下去。
她站在那儿,身上还裹着浴巾,水珠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滴,落在地板上,发出很轻微的“啪嗒”声。
“我……泡澡。”她过了很久,才说出这三个字。
“泡澡?有谁家泡澡一泡就是三个小时的?方芸,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我没什么事瞒着你。”她的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
“没什么事?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浪费水?你知不知道我们一个月的水费要多少钱?燃气费要多少钱?我们不是年轻人,我们没有多少钱可以这么糟蹋!”
这些话,像连珠炮一样从我嘴里吐出来。
说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
我知道,这些话很伤人。
太伤人了。
果然,她的身体晃了一下,像是被我这些话狠狠地砸中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
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两把小刀,扎在我心上。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深深的失望和疲惫。
“我只是觉得……”我想解释,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明白了。”
她没再给我解释的机会,转身进了她的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
那一晚,我一夜没睡。
客厅里,那股浓重的水汽,好像变成了她的悲伤,把我紧紧地包裹住,让我喘不过气来。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块,烙在我的心上。
我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我怎么会那么混蛋?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想跟她道个歉。
可我推开她房间门的时候,里面已经空了。
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块豆腐块。
桌子上,放着一把钥匙。
是这个家的钥匙。
旁边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
“老张,我们不合适。”
字迹很娟秀,但最后那个“适”字,微微有点抖。
我拿着那张纸条,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那纠缠了我二十多天的,哗哗的水声,一下子消失了。
可我的心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塌了。
她走了。
就这么走了。
在我们搭伙过了仅仅二十四天之后。
我成了这个屋子里唯一的主人。
可是,这个没有了她的屋子,好像一下子就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
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人害怕。
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给阳台上的花浇水。
那盆栀子花,已经谢了。
剩下的几片花瓣,干枯地挂在枝头,像几滴凝固的眼泪。
我开始疯狂地想念她。
想念她熬的小米粥,想念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想念她坐在沙发上织毛衣时安静的侧影。
我甚至开始想念那让我烦躁不堪的,哗哗的水声。
没有了那水声,夜晚变得那么漫长,那么空洞。
我还是想不明白。
我真的想不明白。
不就是一点水费和燃气费吗?
至于吗?
至于让她就这么一句话不留地走了吗?
我心里憋着一股气,一股委屈,一股悔恨。
我决定去找她。
我得问个清楚。
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我知道她有个女儿,在城南的一家医院当护士。
我以前听她提过一次。
我找了过去。
医院里,到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闻着让人心里发慌。
我找到了她的女儿,一个很文静的姑娘,长得很像她,特别是那双眼睛。
她看到我,有点惊讶,但还是很有礼貌地把我请到了她们的休息室。
“叔叔,您找我妈?”
我点了点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她回家了?”
姑娘的眼神黯淡了一下,她给我倒了杯水,说:“叔叔,您坐。”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
“我妈她,不住我这儿。她回老房子了。”
“她……还好吗?”我问得小心翼翼。
姑娘摇了摇头,眼圈有点红。
“不好。她老毛病又犯了。”
“老毛病?什么病?”我心里一紧。
“不是身体上的病,是心病。”
姑娘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我读不懂的情绪。
“叔叔,您知道我爸是怎么去世的吗?”
我摇了摇头。
方芸从来没跟我提过她的丈夫。
我只知道,他走了很多年了。
“我爸以前是地质勘探队的,专门研究水文。一年到头,大半时间都在野外,跟各种各样的水打交道。江河,湖泊,冰川……”
姑娘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他说,水是有生命的,也是有记忆的。每一滴水,都记得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我妈总笑他,说他是个‘水痴’。”
“我爸特别爱我妈。每次从野外回来,不管多累,第一件事就是给我妈放好洗澡水。他说,外面的风沙太大,会把我们家方芸吹老的。他要用水,把她身上的疲惫和尘土都冲干净。”
“那时候,我们家的条件不好,洗澡是件很奢侈的事。但我爸坚持。他说,什么都能省,给我妈泡澡的热水不能省。”
“后来,我爸出事了。”
姑娘的声音开始哽咽。
“是在一次勘探任务中,遇到了山洪。为了抢救一份重要的水文资料,他被卷走了。”
“连……连尸体都没找到。”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我几乎能想象到那个画面。
浑浊的,咆哮的洪水,吞噬掉一个鲜活的生命。
“那之后,我妈就变了。”
“她开始害怕水,又开始依赖水。”
“她每天都要把自己泡在浴缸里,很久很久。她说,只有在水里,她才能感觉到我爸还在。”
“她说,水是有记忆的。她想,也许,冲走我爸的那些水,会分出一滴两滴,流进自来水的管道,最后,流到她的浴缸里。”
“她想在水里,找到我爸的气息。”
“医生说,这是一种心理创伤后的应激障碍。是一种很深的,对亡夫的‘替代性思念’。”
“那哗哗的水声,对她来说,不是噪音,是我爸还在她耳边说话的声音。那温暖的水,不是浪费,是我爸最后的拥抱。”
“她把自己锁在浴室里,锁在水里,其实是把自己锁在了和我爸的回忆里。”
“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这样。”
姑娘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而我,坐在那里,像一尊石像。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那些困扰了我二十多天的疑惑,那些让我烦躁不安的猜忌,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
一个让我心如刀割的答案。
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在浴室里待那么久。
我明白了她为什么每次出来,眼神都那么涣散。
我明白了她为什么在我质问她的时候,眼神里是那么深的失望。
她不是在泡澡。
她是在和她的爱人约会。
在那个只有她和他,被水包围的世界里。
而我,一个愚蠢的,只知道计较水费和燃气费的老头子,粗暴地闯了进去。
我用我那套庸俗的,自以为是的逻辑,去质问她,去伤害她。
我亲手打碎了她的梦。
我把她从她唯一的避难所里,给拖了出来,扔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叔叔,我妈她……其实很喜欢您。”
姑娘擦了擦眼泪,看着我。
“她跟我说,您是个踏实,会过日子的人。她想,也许,跟着您,她能从过去走出来,开始新的生活。”
“她努力了。”
“她努力地学着,不再只活在回忆里。”
“可是,当您问她,在浴室里干什么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失败了。”
“她说,您不懂。您不懂水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说,她不想把自己的伤口,变成另一个人的负担。所以,她只能离开。”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大颗大颗地,砸在我的裤子上,晕开一团一团深色的痕迹。
我这一辈子,没怎么哭过。
我觉得,男人流血不流泪。
可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心里,好像破了一个大洞,所有的坚强和伪装,都随着眼泪,流了出去。
我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无助,又悔恨。
我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的狭隘,恨自己的自私。
我怎么能……怎么能那样对她?
我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一盏一盏地亮起来,像无数双嘲笑我的眼睛。
我没有回家。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好像整个城市,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最后,我走到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公园。
那张长椅,还空着。
我坐了下来。
晚上的风很凉,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在刮。
我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公园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我想起了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老张,要不,咱俩试试?”
我想起了她递给我那杯温水时说的话:“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
我想起了她熬的小米粥的香气。
我想起了她鬓角那缕不听话的白发。
我想起了她看着我时,那双像老井一样的眼睛。
我们才刚刚开始“试试”。
我就把一切都搞砸了。
我把那个她小心翼翼向我敞开的,家的门,又亲手给关上了。
第二天,我去了她女儿说的那个老房子。
那是一栋很旧的居民楼,墙皮都剥落了,露出里面红色的砖。
楼道里很黑,堆满了杂物,有股发霉的味道。
我爬上五楼,找到了她家的门。
门上贴着一个倒着的“福”字,颜色已经褪了。
我抬起手,想敲门。
可我的手,停在半空中,怎么也落不下去。
我该跟她说些什么呢?
说对不起?
太轻了。
说我错了?
太晚了。
说我明白了?
我真的明白吗?
我能明白那种失去挚爱的,被掏空了的痛苦吗?
我能明白她把自己泡在水里,是想抓住最后一丝温暖的绝望吗?
我不能。
我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前,像个小偷。
我甚至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水声。
哗-哗-
那声音,不再让我烦躁。
它像一首悲伤的歌,每一个音符,都在敲打着我的心。
我知道,她又回到了她的世界。
那个只有她和他的世界。
我没有资格去打扰。
我慢慢地,把手放了下来。
我在她门口,站了很久。
然后,我转身,一步一步地,走下了楼。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回到那个“家”。
那个曾经差一点就成为我们俩的家的地方。
屋子里,还是她走时的样子。
一切都整整齐齐。
阳台上的那盆栀子花,枯萎的花瓣已经被风吹走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
我走到浴室门口。
门没有锁。
我推开门。
里面很干净,浴缸被擦得锃亮。
水龙头关得紧紧的。
再也不会有哗哗的水声了。
我打开了水龙头。
热水喷涌而出,在小小的空间里,很快就蒸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我看着那水,流进浴缸,慢慢地,把浴缸填满。
水汽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好像看见了她。
看见她蜷缩在浴缸里,被温暖的水包围着。
她的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悲伤。
只有一种,很安详的,很平静的表情。
好像,她终于回到了那个,她最想去的地方。
我伸出手,想去触摸那片雾气,想去触摸她。
可我什么也抓不住。
水满了,从浴缸的边缘溢了出来,流到了地板上。
我没有关。
我就那么站着,任由热水流淌。
整个浴室,都变成了一个温暖的,潮湿的,充满水声的世界。
我好像,有点明白她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学着,像她一样生活。
我每天都会把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
我会去买最新鲜的食材,学着熬她喜欢喝的小米粥。
我会给阳台上的花浇水,施肥,盼着那盆栀子花,明年还能再开。
我不再看那些吵吵闹闹的电视节目。
我开始看她喜欢看的那些养生频道。
虽然我还是觉得那些专家都在胡说八道。
每天晚上,我都会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放满一缸热水。
我不进去泡。
我就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静静地听着水声。
听着那哗哗的水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回响。
有时候,听着听着,我就会睡着。
在梦里,我好像能看见她。
她还是穿着那件浅紫色的衬衫,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对我笑。
她说:“老张,水凉了。”
我没有再去找过她。
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扇门,而是一条河。
一条用她的思念和眼泪汇成的,我永远也渡不过去的河。
我能做的,就是守在这边,远远地看着她。
不去打扰,就是我最后的温柔。
时间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
春天的时候,阳台上的那盆栀子花,真的又打出了花苞。
比去年更多,更密。
我每天都去看好几次,像等着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
花开的那天早上,我接到了她女儿的电话。
电话那头,姑娘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悲伤。
她说:“叔叔,我妈……走了。”
我握着电话,半天没说出话来。
“是昨天晚上走的。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她是在……浴室里走的。”
“医生说,她是心脏的问题。在温暖的水里,人会很放松,走的时候,应该没有太大的痛苦。”
“她留下了一封信,是给您的。”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掉电话的。
我只记得,窗外,那盆刚刚盛开的栀-子-花,白得刺眼。
那股浓郁的香气,钻进我的鼻子里,呛得我眼泪直流。
我去了她家。
还是那栋旧楼,还是那个贴着褪色“福”字的门。
这一次,门是开着的。
屋子里,已经布置成了一个小小的灵堂。
她的黑白照片,摆在正中间。
照片上的她,很年轻,笑得很灿烂,眼睛里有光。
是那种,我从未见过的,无忧无虑的光。
她的女儿把一个信封交给我。
信封很旧,已经泛黄了。
我打开信,里面是几张薄薄的信纸。
是她的字迹。
“老张: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去找他了。
请不要为我难过。
对我来说,这是一种解脱。
认识你,是我这辈子,最后一件,也是最温暖的一件意外。
你是个好人。
踏实,善良,会过日子。
跟你在一起的那二十几天,我真的,差一点就以为,自己可以重新开始了。
我努力地,想从那条河里走上岸。
可是,我做不到。
我的根,早就烂在了那条河的泥里。
离开你,不是因为你不好。
恰恰相反,是因为你太好了。
好到让我觉得,我不配。
我不配用我这一身洗不干净的回忆,去拖累你崭新的未来。
那天晚上,你问我的时候,我没有怪你。
我只怪我自己。
怪我没有勇气,把我的世界,完完整整地摊开给你看。
我怕你看见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懦弱的我。
我怕你嫌弃。
我怕你……可怜我。
所以,我逃走了。
对不起。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
这个房子,我已经让女儿过户到你的名下了。
别拒绝。
就当是,我这个不称职的‘老伴’,给你留下的最后一点念想。
以后,按时吃饭,别总吃咸菜。
天冷了,记得加衣服,你的膝盖不好。
那套渔具,有空就拿出去用用,别老放在家里落灰。
还有,阳台上的花,拜托你,继续照顾它们。
特别是那盆栀子花。
那是他当年,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
老张,忘了我吧。
找个好人,好好过日子。
你值得。
方芸”
信不长。
我却看了很久很久。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不疼。
就是酸。
酸得我的五脏六腑都揪在了一起。
我走出那栋旧楼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
不大,淅淅沥沥的,像牛毛。
打在脸上,凉凉的。
我没有打伞。
我就那么走在雨里。
雨水顺着我的头发,我的脸颊,流下来。
流进我的脖子里,流进我的嘴里。
咸咸的。
分不清是雨水,还是眼泪。
我回到了那个,现在真正属于我的家。
屋子里,很安静。
阳台上,那盆盛开的栀子花,被雨水打湿了,花瓣上沾满了晶莹的水珠。
香气在潮湿的空气里,变得更加浓郁。
我走到浴室。
打开水龙头。
哗-哗-
水声,又响了起来。
我脱掉湿透的衣服,第一次,跨进了那个浴缸。
热水,瞬间包裹了我的全身。
很暖和。
暖得,让人想哭。
我闭上眼睛,靠在浴缸的边缘。
在哗哗的水声里,我好像又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说:“老张,要不,咱俩试试?”
我说:“行。”
我们试了。
虽然只有二十四天。
但那二十四天,会像一粒种子,埋在我剩下的,所有日子里。
水是有记忆的。
我想,她是对的。
从今以后,我生命里的每一滴水,都会记得。
记得那个叫方芸的女人。
记得她用一生的时间,去爱一个人。
也记得她用最后的温柔,推开了我。
我没有再找别人。
我一个人,住在那间屋子里。
我按时吃饭,天冷加衣,周末会去河边钓鱼。
我把阳台上的花,养得很好。
那盆栀子花,每年都会开。
每年,我都会摘下第一朵,放在她的照片前。
照片,是我从她女儿那里要来的。
就是灵堂上那张。
年轻的,笑着的她。
有时候,我会对着照片,跟她说说话。
我说,今天钓到一条好大的鲤鱼。
我说,楼下王大爷家的孙子,考上大学了。
我说,方芸,我又想你了。
她就那么笑着,看着我。
眼睛里,还是有光。
我知道,她听见了。
日子就这么过着。
平淡,安静。
我常常会想,什么是爱呢?
是年轻时,轰轰烈烈的海誓山盟?
是中年时,不离不弃的相濡以沫?
还是到了我们这个年纪,那份想说却没说出口的懂得,和那份想留却最终放了手的成全?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她走后,我再也没有怕过一个人。
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她活在水里,活在风里,活在每一朵栀子花的香气里。
她一直陪着我。
从未离开。
来源:董教主说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