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我二十二岁,浑身是使不完的牛劲,脑子里头空空荡dàng,除了我爹吼我的一句“憨种”,就剩下水。
九八年的水,是从天上倒下来的。
不是下雨,是倒。
我家在长江边上,叫李家嘴,一个被水淹了不知道多少回的破地方。
那年我二十二岁,浑身是使不完的牛劲,脑子里头空空荡dàng,除了我爹吼我的一句“憨种”,就剩下水。
天是黄的,水也是黄的。
整个世界,就剩下一种颜色,一种声音。
轰隆隆,轰隆隆。
像是天公在打雷,又像是龙王爷在江底下翻身。
村里的土坯房,跟泡烂了的馒头一样,一推就倒。
我爹死死拽着我,吼得嗓子都破了风。
“守着!守着这半坡地!这是我们老李家的根!”
我看着坡下那一片汪洋,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
根?
根早就被泡烂了。
村长拿着个破铁皮喇叭,一遍遍地喊:“青壮年!都给老子上堤坝!有船的都给老子开出来救人!”
我家没船。
我家只有一头老黄牛,几亩薄田,还有半山腰上一个摇摇欲坠的土房子。
我爹不去,他说要守着家。
我娘抱着我弟,哭得跟个泪人一样。
我去了。
我把一根粗麻绳捆在腰上,另一头拴在我家门口那棵老槐树上。
“我去拉几个人回来。”我对他们说。
我爹没吭声,只是吧嗒吧嗒抽着他的旱烟,烟雾缭ac绕,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娘往我手里塞了两个煮熟的鸡蛋。
“川子,活着回来。”
我嗯了一声,一头扎进了那片浑黄里。
水是冷的,刺骨的冷。
里头混着泥沙,烂草,还有不知道什么牲口的尸体。
我水性好,从小在江里扑腾大,可这么大的水,我也是第一次见。
那不是江,那是海。
我游到一个房顶上,上头挤着三四个人,都是我们村东头的老人。
我把他们一个个背过去,用绳子拴着,让他们顺着绳子往我家那边的山坡上爬。
来来回回,我记不清跑了多少趟。
腰上的皮早就被麻绳磨破了,火辣辣地疼。
力气也快没了,全凭着一口气吊着。
就在我准备歇口气的时候,我听到了哭声。
很轻,跟小猫叫一样。
顺着声音找过去,是在村西头那棵歪脖子柳树上。
柳树一半都淹在水里了,就剩个树冠还露着。
一个人影抱着树干,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看样子快撑不住了。
我心里一咯噔。
那是陈雪。
我们村的村花。
说她是村花,一点不夸张。
皮肤白,眼睛大,读过高中,是村里唯一一个能完整念出一张报纸的姑娘。
不像我们这些泥腿子,一天到晚只知道跟黄土打交道。
她爹是村里的会计,家里是砖瓦房,在我们这儿,那就是顶天的大户人家了。
我跟她说过话。
就一次。
那年我帮她家挑水,扁担断了,水桶砸下来,差点砸到她的脚。
她没骂我,还问我有没有事。
我当时脸涨得通红,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最后说了句:“俺皮实。”
她就笑了。
笑起来有两个小小的梨涡,比地里开的油菜花还好看。
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看她。
总觉得看一眼,都是对她的亵渎。
可现在,她就在那棵快被淹掉的柳树上,哭得跟个孩子一样。
我什么都没想,解开腰上的绳子,就朝她游了过去。
“陈雪!撑住!”我大声喊。
她好像听到了,抬起头,那张煞白的小脸上,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游到她身边,比我想象的还要难。
水流太急了,到处都是漩涡。
我好几次都差点被卷进去。
等我终于抓住那根柳树枝的时候,胳at膊已经跟灌了铅一样。
“抓着我!”我对她说。
她看着我,眼神里全是恐惧,一个劲地摇头。
“我……我没力气了……”
“有我呢!”我吼了一声,“抓紧!”
我把她从树上拽下来,让她趴在我背上。
她很轻,比我想象中要轻得多。
隔着湿透的衣服,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
还有……还有胸前那两团柔软。
我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比我爹烧的炭还红。
“抱紧我脖子!”我咬着牙说。
她没说话,只是两条胳at膊死死地圈住了我的脖子。
回去的路,比过来的时候难一百倍。
我背着一个人,根本使不上劲。
好几次,一个浪头打过来,我们俩都沉了下去。
我呛了好几口浑水,感觉肺都要炸了。
可我一想到背上这个人是陈雪,就又不知道从哪儿生出一股力气。
我不能让她死。
绝对不能。
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爬上岸的。
只记得最后,我把她推上山坡,自己就再也动弹不了了。
我躺在泥地里,大口大口地喘气,看着灰黄色的天,觉得能活着,的好。
后来,我就发了高烧。
连着烧了三天三夜,整个人都快烧糊涂了。
迷迷糊糊中,我总感觉有人在给我擦脸,喂我喝水。
那水甜丝丝的,带着一股好闻的味道。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娘那张布满皱纹的脸。
“娘……”我嗓子哑得跟破锣一样。
“哎!醒了!醒了就好!”我娘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我爹蹲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把他熏得像个灶王爷。
“死不了就行。”他闷声说了一句。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才发现浑身都跟散了架一样。
“陈雪呢?”我问。
“好着呢,”我娘给我掖了掖被角,“人家爹妈都来过了,提了好些东西,说是要好好谢谢你。”
我心里头有点甜,又有点空落落的。
水退了。
退得跟来的时候一样快。
留下一个满目疮痍的李家嘴。
村子里的人,死的死,伤的伤。
我家还算好,人都在。
就是房子塌了半边,地里的庄稼全完了。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重建家园。
我爹带着我,用泥巴混着稻草,重新垒墙。
手上的口子,旧的还没好,新的又裂开了。
那段时间,村里人都说我是英雄。
见了我,都喊我“川子英雄”。
我听着别扭,每次都红着脸躲开。
我算什么英雄?
我就是个憨种。
陈雪家也来过几次。
她爹,那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村会计,每次来都提着两条烟,或者一瓶酒。
他拍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地说:“川子啊,你就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们家小雪的命,就是你给的。”
我嘴笨,不知道说啥,就一个劲地“嘿嘿”傻笑。
陈雪也跟着来过一次。
她换了干净衣服,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站在那儿,跟这片烂泥地格格不入。
她看着我,眼神有点复杂。
“谢谢你。”她说。
“没事。”我挠了挠头。
然后,就又没话了。
空气里都是尴尬。
我爹看出来了,把我往旁边一推。
“去,给陈会计倒杯水。”
我“哦”了一声,赶紧溜了。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会继续当我的泥腿子,她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村花。
我们就像两条平行线,有过一次意外的交集,然后就各自奔向远方。
我万万没想到,一个月后,她爹,陈会计,居然托了媒人上我家来提亲。
媒人是我三婶。
她那天穿了件大红色的新衣服,嘴皮子上下翻飞,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哎哟,我说大哥大嫂,你们家川子这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陈会计家的小雪啊!那可是我们十里八乡都挑不出第二个的好姑娘!”
“人家说了,不图你家财,不图你家地,就图川子这个人老实,是个英雄,救了她闺女的命!”
“这叫什么?这叫以身相许!”
我爹和我娘,当场就懵了。
我也懵了。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那只正在啄米的老母鸡,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陈雪?
要嫁给我?
这怎么可能?
我爹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把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他三婶,你没搞错吧?人家陈会计家是啥条件?我们家是啥条件?这……这不合适吧?”
“哎呀,大哥,有什么不合适的?”三婶一拍大腿,“人家就说了,闺女的命是川子救的,这条命,就抵得上所有东西了!人家就认准了川子这个女婿!”
我娘在一旁,激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她搓着围裙,嘴唇哆嗦着,想笑,又不敢笑。
“可……可我们家连个像样的彩礼都拿不出来啊……”
“不要彩礼!”三婶斩钉截铁地说,“人家说了,一分钱彩礼都不要!只要你们家川真心对小雪好就行!”
这话一出,我爹彻底没话说了。
不要彩礼,还把那么好的一个黄花大闺女嫁到我们这个穷得叮当响的家里来。
这天上掉下来的,不是馅饼是什么?
我爹沉默了很久,最后看了我一眼。
“川子,你……你觉得呢?”
我能觉得什么?
我的脑子里头,已经炸成了一锅粥。
陈雪那张白净的小脸,那两个浅浅的梨涡,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能娶她?
我配吗?
可是,三婶那句“以身相许”,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她是为了报恩。
我救了她的命,她用自己的一辈子来还。
想到这儿,我心里头那点自卑,忽然就变成了一股豪气。
我李川虽然穷,但我是个爷们。
我救了你,我就能对你负责。
我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我娶。”
声音不大,但很清楚。
我爹愣了一下,随即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娘则是喜极而泣。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快得像一场龙卷风。
我们家没钱办什么像样的婚礼。
就是请村里的亲戚邻居,吃了顿饭。
杀了家里唯一那头养了快过年的猪。
我穿着我爹唯一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装,胸口戴着一朵大红花,感觉自己跟个傻子一样。
陈雪也穿了红色的嫁衣。
不是什么好料子,但在我眼里,比天上的仙女还好看。
她一直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拜堂的时候,我偷偷看她。
她的睫毛很长,在烛光下微微颤动。
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我只知道,从今天起,她就是我李川的媳妇了。
我这辈子,都要对她好。
新婚之夜。
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
屋子里那张破木床,被我娘铺上了崭新的被褥。
被面上绣着龙凤呈祥,是她压箱底的东西。
陈雪坐在床边,还是低着头。
我搓着手,在屋里转来转去,不知道该说啥。
最后,我憋出一句:“你……你饿不饿?锅里还有肉。”
她摇了摇头。
“那你……要不要洗洗?”
她还是摇头。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我一咬牙,豁出去了。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想去拉她的手。
我的手又粗又糙,全是老茧。
她的手又白又嫩,跟一块暖玉似的。
我的手刚碰到她的指尖,她就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
她……她是不是后悔了?
“陈雪,”我鼓起勇气,看着她的眼睛,“你……你要是不愿意,俺不碰你。”
“俺知道,俺配不上你。”
“你嫁给俺,是委屈你了。”
“但是你放心,俺以后一定拼了命地对你好,不让你受一点委"屈。”
我说得很慢,很认真。
这是我李川这辈子,说过最动听的情话。
她抬起头,看着我。
眼睛里亮晶晶的,好像有泪。
“我没有后悔。”她轻声说。
然后,她主动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
“你别多想。”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飘了起来。
什么委屈,什么配不上,全都被我扔到了九霄云外。
我只知道,她没有后悔。
这就够了。
那一晚,我们成了真正的夫妻。
我很笨拙,像一头蛮牛。
她很疼,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事后,我看着床单上那抹刺眼的红,心里头又是愧疚,又是满足。
我抱着她,在她耳边一遍遍地说:“媳妇,俺会对你好的,一辈子对你好。”
婚后的日子,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
但对我来说,是甜的。
每天早上,我睁开眼,就能看到她睡在身边。
光是看着她安静的睡颜,我就觉得心里头踏实。
我比以前更能干了。
天不亮就起床,下地干活。
别人家歇晌的时候,我还弓着腰在田里除草。
我爹都说我,像是换了个人。
我知道,我不是换了个人。
我是有了奔头。
我要让陈雪过上好日子。
不能让她跟着我,一辈子吃糠咽菜。
陈雪也变了。
她不再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村花。
她学着做饭,学着喂猪,学着下地。
虽然做得总是不那么好。
饭不是夹生就是烧糊。
猪食拌得稀里哗啦。
下地不到半天,手上就磨出了水泡。
每次看到她笨手笨脚的样子,我娘总是在一旁叹气。
但我从来不说她。
我知道,她已经很努力了。
她一个读过书的姑娘,肯为我做这些,我已经很满足了。
晚上,我会偷偷给她手上涂药膏。
她也不说话,就静静地看着我。
有时候,她会问我:“李川,你后悔娶我吗?”
“后悔?”我瞪大眼睛,“我做梦都想娶你,咋会后悔?”
她就笑了。
还是那两个浅浅的梨涡。
每次看到她笑,我就觉得,白天受再多累,都值了。
我们也有吵架的时候。
大多是为了钱。
我们家太穷了。
一年到头,刨去吃喝,剩不下几个子儿。
我弟还要上学,那又是一笔开销。
陈雪有时候会抱怨。
“你看人家隔壁王二麻子家,都盖新房了。”
“你看村东头刘寡妇,都买电视机了。”
“我们家呢,连买袋化肥都要赊账。”
每当这时候,我心里就特别不是滋味。
我觉得是我没本事,让她跟着我受苦了。
我只能闷着头,一个劲地抽烟。
“会有钱的。”我总是这么说,“等过两年,俺就进城打工,挣大钱给你花。”
“进城?你说得轻巧。”她白我一眼,“城里是那么好混的?”
吵归吵,但日子还是一天天地过。
第二年,陈雪怀孕了。
我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
我爹我娘更是乐得合不拢嘴。
那段时间,陈雪成了我们家的太上皇。
什么活都不让她干。
我娘天天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
我把攒了小半年的钱拿出来,去镇上给她买了两斤肉,一罐麦乳精。
她嘴上说我浪费钱,但喝麦乳精的时候,眼睛是亮的。
十月怀胎,她给我生了个闺女。
我娘有点失望,她想要个孙子。
但我不在乎。
我抱着那个软软糯糯的小东西,感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我给她取名叫李念。
思念的念。
我希望我闺女,以后能被人惦念着。
有了孩子,家里的开销更大了。
光是奶粉钱,就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不能再等了。
我跟爹娘商量,我要进城。
我爹沉默了半晌,最后点了点头。
“去吧,家里有我。”
我娘哭了一晚上。
陈雪没哭,她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行李。
两件换洗的衣服,一双解放鞋,还有我娘给我烙的几十个大饼。
临走的前一晚,她抱着我,哭了。
“李川,你在外头,要好好的。”
“嗯。”
“别舍不得吃,别舍不得穿。”
“嗯。”
“早点回来。”
“嗯。”
我抱着她,感觉自己像个要上战场的士兵。
心里头,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我跟着村里的几个后生,一起去了省城。
大城市,跟我以前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
我站在火车站广场上,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我们没学历,没技术,只能去工地上卖力气。
扛水泥,搬砖头,扎钢筋。
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晚上,十几个人挤在一个大通铺里。
汗臭味,脚臭味,混在一起,能把人熏个半死。
但我都忍了。
每次累得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想想陈雪,想想我闺女念念。
她们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拼命地干活,拼命地省钱。
工友们去下馆子,我啃我的大饼。
工友们去录像厅,我躺在床上想老婆孩子。
每个月发工资,我留下一点生活费,剩下的,全部寄回家。
我希望陈雪和孩子,能过得好一点。
每次往家里打电话,都是我最开心的时候。
电话那头,传来陈雪熟悉的声音。
“钱收到了。”
“家里都好,你别担心。”
“念念会叫爸爸了。”
每次听到这些,我就觉得,自己受再多苦都值了。
几年后,一个叫王强的人回到了村里。
王强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比我大几岁。
他家以前也很穷,后来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在外面发了财。
这次回来,开着一辆黑色的桑塔纳,在我们这个破村子里,那叫一个扎眼。
他一回来,就请全村人吃饭。
在镇上最大的饭店,摆了十几桌。
席间,他端着酒杯,挨个敬酒。
轮到我这桌时,他一眼就看见了我。
“哎哟,这不是川子嘛!”
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热情得不行。
“听说你当年在洪水里救了我们村的大美女,成了英雄啊!”
我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只能嘿嘿傻笑。
“强哥,你现在可是大老板了。”
“什么大老板,都是混口饭吃。”王强摆了摆手,然后压低声音对我说,“川子,你还在工地上傻干呢?那能挣几个钱?”
“不干那个,俺能干啥?”我苦笑。
“跟我干!”王强一拍胸脯,“我最近在市里搞了个项目,正缺人手。你来帮我,我保证你挣得比现在多得多!”
我心里一动。
能多挣钱,谁不愿意?
“可是……俺啥也不会啊。”
“要你啥都会?”王强哈哈大笑,“就要你这个人老实,靠得住!就这么说定了,过完年,你就来找我!”
他塞给我一张名片,上头印着“XX建筑公司 总经理 王强”。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感觉它有千斤重。
回家后,我把这事跟陈雪说了。
她听了,眼睛一亮。
“真的?王强真这么说?”
“嗯。”
“那敢情好啊!”她显得比我还激动,“李川,这可是个好机会!你可得抓住了!”
“可是……我总觉得有点不踏实。”我犹豫道。
“有什么不踏实的?”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王强是你从小玩到大的兄弟,他还能骗你?”
我想了想,也是。
王强虽然发了财,但人看起来还是那么仗义。
再说,我一个穷光蛋,他能骗我什么?
过完年,我就辞了工地上的活,去找了王强。
王强的公司,在一个气派的写字楼里。
他给了我一个“项目主管”的头衔,说白了,就是帮他看着工地,管管工人。
活儿比以前轻松,工资却翻了一番。
我心里对王强充满了感激。
我觉得自己真是遇到贵人了。
王强对我,也确实没得说。
隔三差五就拉着我下馆子,喝酒。
他总说:“川子,咱们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他还经常问起我家里的情况。
“弟妹还好吧?孩子多大了?”
“我那个宅基地,怎么样了?”
我当时没多想,只当他是关心我。
“都好,都好。”我憨厚地笑着,“就是我爹妈年纪大了,还住那个老土坯房,我心里头过意不去。”
“嗨,这有啥!”王强一挥手,“等哥这个项目做完了,挣了钱,哥帮你盖个二层小楼!”
我感动得差点没给他跪下。
那段时间,是我这辈子最舒心的日子。
钱挣得多了,寄回家的也多了。
陈雪在电话里,语气都变得温柔了许多。
她不再抱怨没钱花,而是叮嘱我要注意身体,别太累。
她说,她把家里的老房子翻新了一下,还买了新的家具。
她说,等我过年回去,要给我一个惊喜。
我满心期待。
我觉得,好日子,真的要来了。
我甚至开始盘算着,再干两年,攒够了钱,我就回家。
盖个新房子,买辆小货车,做点小生意。
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那才是神仙日子。
我没想到,这个梦,会碎得那么快,那么彻底。
在王强手下干了快一年,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跟我提一件事。
“川子,你家那块宅基地,位置不错啊。”
“靠山,临路,以后要是开发,肯定值钱。”
我没当回事。
我们那穷山沟,开发?猴年马月的事。
“强哥,你就别拿我开涮了。”
“我没开涮,我是说真的。”王强一脸严肃,“现在政策一天一个样,说不定哪天就开发到你们那儿了。”
“你听哥一句劝,赶紧把那宅基地的证,办到你自个儿名下。”
“为什么?”我不解。
“你想啊,”他循循善诱,“现在证上是你爹的名字吧?万一……我是说万一,你弟以后跟你争家产怎么办?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还有,你把证办到自己名下,以后万一需要贷款做生意,也方便啊。这叫固定资产!”
他说得头头是道,我一个庄稼汉,哪懂这些。
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
我弟虽然老实,但难保他媳妇以后不惦记。
我给家里打电话,把这事跟陈雪说了。
没想到,陈雪比我还上心。
“王强说得对!这事你得赶紧办!”她在电话那头催促道,“你爹妈那边,我去说。你就在外头安心挣钱。”
我当时还觉得,我媳妇真是深明大义。
处处为我们这个小家着想。
我哪里知道,她织的这张网,已经开始收口了。
陈雪的办事效率很高。
没过多久,她就告诉我,事情办妥了。
她让我爹按了手印,把宅基地的名字,过户到了我的名下。
她说,为了这事,她跑了好几趟镇上的土管所,嘴皮子都磨破了。
我心疼得不行,一个劲地在电话里说她辛苦了。
她只是笑笑,说:“只要是为了这个家,我做什么都愿意。”
我信了。
我彻彻底底地信了。
我甚至觉得,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
娶了个好老婆,交了个好兄弟。
日子一天比一天有盼头。
我做梦都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假的。
又过了几年,我手头攒了些钱。
我想着回家盖房子的事。
王强却劝我。
“川子,现在盖房子不划算。”
“我这儿有个更好的投资项目,保你一本万利。”
他跟我说,他准备在市郊拿一块地,盖个商品房小区。
现在正缺启动资金。
“你把钱投进来,算你入股。等房子盖好了,卖出去,我给你分红。到时候别说二层小楼,别墅你都买得起!”
他把项目计划书拍在我面前。
上头画着漂亮的效果图,算着复杂的投资回报率。
我一个字都看不懂。
我只知道,王"强是我兄弟,他不会骗我。
我把我辛辛苦苦攒下的二十万,全都给了他。
那是我当时所有的家当。
我还怕不够,又给陈雪打电话,想让她把家里的积蓄也拿出来。
陈雪这次却犹豫了。
“李川,这……这靠谱吗?那可是二十万啊!”
“有什么不靠谱的?这是强哥的项目!”我不耐烦地说,“你懂什么!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
那是我第一次对她发火。
挂了电话,我就后悔了。
但王强给我画的大饼太诱人了。
别墅,豪车……
我被这些东西冲昏了头。
陈雪最终还是没把家里的钱给我。
她说,那是给念念上大学用的,不能动。
我虽然有点不高兴,但也没再坚持。
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王强的项目上。
然后,王强就消失了。
连同他的公司,他的项目,还有我的二十万。
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疯了一样地找他。
打他电话,关机。
去他公司,人去楼空。
问他以前的那些手下,都说不知道。
我这才意识到,我被骗了。
被我当成亲兄弟的人,彻彻底M地骗了。
我像个傻子一样,在那个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坐了一天。
从天亮,到天黑。
我把我和王强认识以来的所有事情,都想了一遍。
我想起他恰到好处的热情。
想起他对我家宅基地的“关心”。
想起他给我画的那个大饼。
一个个细节,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从他回到村里的第一天起,这就是一个局。
一个专门为我设的局。
可我还是想不通。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为了我那二十万?
他一个开桑塔纳的大老板,会在乎我这点血汗钱?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两年没回来,村子变化不大。
只是多了几栋新盖的二层小楼。
我们家的老房子,还是老样子。
只是被陈雪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推开门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喂鸡。
看到我,她愣住了。
“你……你怎么回来了?”
我看着她,两年不见,她好像没什么变化。
只是眼角多了几丝细纹。
我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她。
她被我看得有点发毛。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出什么事了?”
“王强呢?”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听到这个名字,她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我……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
那一刻,我全明白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然后扔进了冰窟窿里。
“你也知道,是不是?”我的声音在发抖。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个圈套,是不是?”
她不说话,只是嘴唇一个劲地哆嗦。
“说话啊!”我冲过去,抓住她的肩膀,疯狂地摇晃着,“你他妈的给我说话!”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李川哪点对不起你?”
“我为了你,为了这个家,在外面当牛做马!我把心都掏给你了!你就是这么对我的?”
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二十年的委屈,二十年的付出,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不是的……”她终于开口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我嘶吼着,“你告诉我,是什么样!”
就在这时,院门外,开过来一辆黑色的奥迪。
比王强当年的桑塔纳,气派得多。
车门打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了下来。
是王强。
他胖了,也老了。
但那张脸,我化成灰都认得。
他看到院子里的情景,愣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头。
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陈雪。
“怎么回事?”
陈雪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下子挣脱我的手,躲到了王强的身后。
那个动作,像一把刀,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看着他们。
男的西装革D履,女的虽然穿着粗布衣服,但身形依旧窈窕。
他们站在一起,是那么的“般配”。
而我,穿着一身从工地上带回来的,沾满灰尘的迷彩服。
像一个小丑。
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王强!”我红着眼,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你他妈的还敢回来!”
我抄起墙角的扁担,就朝他冲了过去。
王强没躲。
他只是冷冷地看着我。
“李川,你冷静点。”
“我冷静你妈!”扁担带着风声,朝他的头砸了下去。
我以为,他至少会躲一下。
但他没有。
眼看就要砸到他的时候,陈雪尖叫着扑了过来,挡在了王强的身前。
“不要!”
我的手,在离她额头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扁担,“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看着她。
看着她用自己的身体,护着另一个男人。
那个骗光了我所有钱的男人。
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好,好啊……”
“陈雪,你真是我的好媳妇。”
我一步步地后退,直到后背抵在了冰冷的墙上。
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为什么?”我喃喃自语,“这到底是为什么?”
王强推开陈雪,走到我面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中华,递给我一根。
我没接。
他自顾自地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李川,事到如今,我也就不瞒你了。”
“你以为,当年九八年洪水,你救了陈雪,她嫁给你,是报恩?”
我死死地盯着他。
“你错了。”他吐出一个烟圈,“那不是报恩,那是计划的一部分。”
“计划?”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没错,计划。”王强的眼神变得幽深起来,“一个从二十年前,就开始的计划。”
“当年,我就知道,我们村这块地,早晚要开发。”
“尤其是你家那块宅基地,位置最好,是整个开发计划的核心。”
“所以,我必须拿到那块地。”
“我原本的计划,是让我表弟娶了陈雪,然后想办法让你爹把地过户给我表弟。因为我表弟的户口在我们村。”
“陈雪家当时欠了我一大笔钱,她爹不得不答应。”
“可谁也没想到,来了场洪水。”
“更没想到,你这个憨种,居然冒着生命危险去救她。”
王强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你成了英雄。”
“全村人都在夸你。”
“风头上,我没法再按原计划行事。”
“所以,我们改了计划。”
“既然你救了她,那她‘以身相许’嫁给你,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样一来,你就是我们家的人了。你家的地,不也就成了我们家的地吗?”
轰!
我的脑子里,像是有个炸弹爆开了。
我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又看看躲在他身后的陈雪。
“你……你们……”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感觉天旋地转。
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所以……我们这二十年的婚姻……”我艰难地开口,“都是假的?”
“也不全是假的。”王强弹了弹烟灰,“日子是真的,孩子也是真的。”
“陈雪嫁给你,一开始确实是委屈。但你对她好,我们都看在眼里。”
“说实话,有好几次,她都想跟你坦白,跟你好好过日子算了。”
“但是,她不敢。”
“她家欠我的钱,一辈子都还不清。”
“而且,我答应她,只要拿到这块地,补偿款分她一半。有了那笔钱,她和念念,下半辈子就衣食无忧了。”
“所以,她只能继续演下去。”
“演一个贤惠的妻子,演一个爱你的女人。”
我看着陈雪。
她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是……是这样吗?”我问她。
她没有看我,只是死死地咬着嘴唇,浑身都在颤抖。
“李川……”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对不起……”
“对不起?”
我哈哈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一句对不起,就想抹掉这二十年?”
“我李川这二十年,活得像个!像个笑话!”
“我每天累死累活,省吃俭用,我为了什么?”
“我以为我娶了个仙女,我以为我有了个家!”
“结果呢?结果全他妈是假的!”
“我的老婆,我的兄弟,合起伙来,给我设了个二十年的局!”
“你们图什么?就图我家那块破地?”
“那块地,现在值多少钱?”我指着王强,声嘶力竭地吼道,“能买你妈的命吗?”
王强脸色一沉。
“李川,你嘴巴放干净点。”
“我告诉你,这块地的拆迁补偿款,三百万。”
三百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砸在了我的头上。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三百万……”我喃喃着,“原来,我李川的二十年,就值三百万……”
“现在,地契在你名下,但你当年也签了份协议,把你名下所有财产,都委托给我进行投资管理。”王强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扔在我面前。
“你可能不记得了,就是你投那二十万的时候,顺手签的。”
我看着那份文件。
上头,确实有我的签名,我的手印。
龙飞凤舞,歪歪扭扭。
我记得,那天我喝了很多酒。
王强一个劲地给我灌,说这是兄弟间的信任。
我什么都没看,就签了。
“所以,这三百万,跟你没关系了。”王强冷冷地说,“不过,看在念念的份上,也看在你这二十年当牛做马的份上,这二十万,我还给你。”
他从包里又拿出一沓钱,扔在地上。
红色的钞票,散落一地。
像血。
那么刺眼。
“另外,我再给你十万。一共三十万,算是我和陈雪,给你的补偿。”
“你拿着这笔钱,跟陈雪离婚。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
“念念,我们会接走,给她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
“这对你,对她,都好。”
他说得那么轻描淡写。
像是在处理一件垃圾。
一件用了二十年,已经没有价值的垃圾。
我没有去看地上的钱。
我只是看着陈雪。
“这也是你的意思?”我问。
她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哭着。
“李川,算我求你了……放过我吧,也放过你自己……”
“我们……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重复着这句话,笑了。
是啊。
她是要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金丝雀。
我只是烂泥地里打滚的土狗。
我们怎么会是一个世界的人呢?
是我错了。
从一开始,就错了。
我不该在那场洪水里,发了疯一样地去救她。
我不该在媒人上门的时候,鬼迷了心窍地答应娶她。
我不该在这二十年里,傻乎乎地把心都掏给她。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
念念回来了。
她今年十八岁,刚考上大学。
长得像陈雪,很漂亮。
她看到院子里的情景,也愣住了。
“爸?妈?你们……这是怎么了?”
她看到地上的钱,看到哭泣的陈雪,看到陌生的王强,还有失魂落魄的我。
“念念……”陈雪哭着想去拉她。
念念躲开了。
她走到我面前,扶住我。
“爸,到底出什么事了?”
我看着我如花似玉的闺女。
这个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宝贝。
我这二十年唯一的真实。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该怎么跟她说?
告诉她,她的母亲,为了钱,骗了她的父亲二十年?
告诉她,她敬爱的王叔叔,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
告诉她,她这个家,从根上就是烂的?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王强走了过来。
他脸上挤出一丝和蔼的笑。
“念念啊,长这么大了。我是王强叔叔,你还记得吗?”
念念警惕地看着他。
“我跟你爸妈,在谈点事。”王强说,“以后,你就跟着我和你妈妈生活,好不好?叔叔送你去国外读书。”
念念没有理他。
她只是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担忧。
“爸,你说话啊。”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念念。
我走到那堆钱面前,蹲下身,一张一张地捡起来。
我的动作很慢,很仔细。
像是在捡起我那破碎的二十年。
捡完钱,我站起来,走到王强面前。
我把那沓钱,整整齐齐地放在他手上。
“这二十万,是我当年投给你‘项目’的本金,我收下。”
然后,我又从里面抽出十万。
“这十万,是你说的补偿款,我也收下。”
王强和陈雪都愣住了。
他们可能以为,我会大吵大闹,会要死要活。
“但是,”我话锋一转,死死地盯着王强的眼睛,“这补偿,不是给我的。”
我拿着那十万块钱,走到陈雪面前。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把钱,塞进她的手里。
“陈雪,这二十年,你辛苦了。”
“每天对着我这张又穷又憨的脸,演戏一定很累吧?”
“这十万块,你拿着,去买几件好衣服,买点好化妆品。”
“别再委屈自己了。”
她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手里的钱,像烙铁一样烫手。
然后,我看向王强。
“离婚协议,你准备好了吧?拿来,我签字。”
王强愣了一下,随即从包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文件。
我拿过笔,看都没看,就在末尾签上了我的名字。
李川。
这两个字,我写了半辈子。
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感觉如此陌生。
“还有,”我把签好字的协议递给他,“那三百万,你们拿走。”
“我李川穷惯了,没那个福气消受。”
“就当我这二十年,喂了狗了。”
说完,我转身,看着我的女儿。
“念念,跟爸走。”
念念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哭成泪人的陈雪。
她没有丝毫犹豫,走过来,挽住了我的胳at膊。
“爸,我们回家。”
“好,我们回家。”
我挺直了腰杆。
这二十年,我一直弓着背,像头老黄牛。
为了这个家,为了她们母女。
今天,我终于可以直起来了。
我带着念念,走出了这个我亲手盖起来,又亲手毁掉的“家”。
我没有回头。
我不想看到陈雪的眼泪。
不管是真是假,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也不想看到王强那得意的嘴脸。
钱,地,他都拿去了。
他赢了。
可我,真的输了吗?
我低头看了看身边的女儿。
她紧紧地挽着我,手心温暖。
我忽然觉得,我没有输。
我用二十年的青春,换来了一个骗局。
但也换来了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这就够了。
我和念念,在镇上租了个小房子。
我没要王强那三十万。
我用自己最后的一点积蓄,加上念念的奖学金,勉强生活。
我找了份在餐馆洗碗的工作。
很累,但心安。
念念很懂事,课余时间也去做家教,补贴家用。
我们很少谈起陈雪和王强。
那像一道伤疤,我们谁也不想去揭开。
有一次,念念问我:“爸,你恨妈妈吗?”
我正在洗碗,满手的泡沫。
我沉默了很久。
恨吗?
一开始,是恨的。
恨得想杀了他们。
但现在,好像没那么恨了。
只剩下一种说不出的疲惫。
“不恨了。”我说,“她也挺可怜的。”
一个女人,用二十年的青春,去赌一个不确定的未来。
她得到了钱,但她也失去了很多。
比如,一个真心爱她的傻子。
比如,一个原本可以很幸福的家。
后来,我听说,王强开发的那个楼盘,烂尾了。
因为手续不全,资金链也断了。
他欠了一屁股债,到处躲。
陈雪分到的那一百多万,也打了水漂。
她没跟着王强走,也没脸回村里。
一个人在市里,租了个小房子住。
据说,过得很不好。
有一次,我在街上,远远地看见了她。
她穿着一件廉价的衣服,头发枯黄,在给一个发传单的公司打零工。
人来人往中,她显得那么憔ें悴,那么渺小。
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光彩照人的村花了。
她也看见了我。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了一秒。
然后,她迅速地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没有走过去。
我们之间,隔着的,又何止是一条马路。
那是一条长达二十年的,谎言的鸿沟。
我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那天晚上,我买了一瓶二锅头,一包花生米。
一个人,坐在阳台上,自斟自饮。
我想起了九八年的那场大水。
那场水,给了我一个英雄的名号,一个漂亮的媳妇,一个看似美满的家庭。
二十年后,水退了。
一切,都露出了它本来的面目。
原来,我不是什么英雄。
我只是那场大水冲上岸的一条鱼。
被人捡起,利用,然后在我自以为拥有了全世界的时候,又被狠狠地摔回了现实的沙滩上。
我喝光了整瓶酒。
没有醉。
只是觉得,那江水,的凉。
又过了几年,念念大学毕业了。
她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在另一个城市。
她说要接我过去一起住。
我拒绝了。
我说我习惯了这里。
其实,我是不想成为她的负担。
她有她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来。
我不能再像过去那样,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
我一个人,也挺好。
偶尔,我会回到李家嘴去看看。
村子已经拆了。
变成了高楼林立的小区。
只有我爹当年守着的那片山坡,还孤零零地立在那儿。
山坡上,那棵拴过救命绳索的老槐树,已经长得更加粗壮了。
我站在树下,看着山下那条平静流淌的长江。
江水依旧,日夜不息。
它见证了我的二十二年,也见证了我的二十年。
见证了一个憨种的半生。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
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没那么惨。
我救过人,爱过人,被骗过,也醒悟过。
我有一个好女儿。
这就够了。
至于那个持续了二十年的圈套……
就当是,我为年轻时那场奋不顾身的英雄梦,付出的代价吧。
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上。
烟雾缭ac绕中,我仿佛又看到了九八年那个夏天。
那个浑身是劲,一头扎进洪水里的,二十二岁的自己。
我冲着他,笑了笑。
然后转过身,迎着夕阳,走下了山坡。
来源:温柔花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