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刚擦亮,窗户纸上那条用旧布条糊上的裂缝,就开始往里头钻冷风。
天刚擦亮,窗户纸上那条用旧布条糊上的裂缝,就开始往里头钻冷风。
像是刀子。
刮在脸上,刮在心里。
我叫陈凤霞,六十八了。
这屋子,是我和我那死鬼男人结婚时盖的。算算年头,快五十年了。
土坯墙,一下大雨就掉渣。
屋里没什么值钱东西,最显眼的,是墙上那三张并排贴着的奖状。
“优秀大学毕业生”。
鲜红的章,烫金的字。
一张是我大儿子陈国强的,人民大学的。
一张是我二儿子陈建社的,省城财经大学的。
一张是我小儿子陈亮生的,师范大学的。
三个大学生。
我们这穷山沟里,飞出去的三只金凤凰。
是我,陈凤霞,一个字不识的农村婆子,亲手把他们一个个供出去的。
我坐在床沿上,摸了摸自己那双满是硬茧的手。
这双手,挖过野菜,插过秧,割过麦子,掰过苞米。
还卖过血。
电话响了,是那种最老式的座机,铃声又尖又长,跟催命似的。
我心里一哆嗦,赶紧过去接。
这个点,会是谁?
是亮生吗?他说过这周可能回来的。
“喂?”我的声音有点抖。
“你好,请问是陈凤霞女士吗?这里是社区关爱中心,我们了解到您是独居老人,想问一下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一个很甜,但很陌生的女声。
不是我儿子。
我的心,一下子就从半空中掉下来,摔在地上,碎了。
“哦……挺好,我身体挺好的。”我干巴巴地回道。
“那您吃饭什么的方便吗?需不需要我们安排志愿者……”
“不用,不用,我儿子……他们都孝顺着呢,经常回来看我。”
我几乎是抢着说完了这句话。
我也不知道是说给电话那头的人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
挂了电话,屋里又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
墙上的钟“滴答,滴答”地走,像是在嘲笑我刚才的谎话。
孝顺?
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比哭还难看。
上次见到他们三个人凑齐,还是三年前,给他们死鬼老爹办葬礼。
办完事,一个个脚底抹油,溜得比兔子还快。
桌上还剩半碗冷掉的粥。
我不想吃,胃里堵得慌。
腰又开始疼了,一阵阵地发酸,像是有人在拿锥子扎我的骨头缝。
老毛病了。
年轻时在水田里泡出来的病根。
那时候,国强刚考上大学,家里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我男人愁得一宿一宿地抽烟,蹲在门槛上唉声叹气。
我说,砸锅卖铁,也得让娃上!
我们陈家祖坟要是能冒出个大学生,我死了都值了。
我把家里唯一一头准备过年吃的猪,牵到镇上卖了。
不够。
我把陪嫁的银镯子,也当了。
还是不够。
开学前一天晚上,国强躲在屋里哭,说他不上了,他要去打工。
我冲进去,给了他一巴掌。
那是我第一次打他。
“没出息的东西!你说不上就不上?我跟你爹的脸往哪儿搁!”
我骂他,眼泪却不争气地往下掉。
第二天,天不亮,我揣着家里仅剩的几个鸡蛋,去了县城的医院。
血站。
我跟抽血的护士说,姑娘,你多抽点,我身子骨结实。
护士看着我,叹了口气。
四百毫升血,换了三百块钱。
我把那三百块钱,连带着卖猪卖镯子的钱,一沓子毛票,塞到国强手里。
我说:“儿啊,到了北京,给妈争口气。”
国强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妈,等我毕业了,我一定把您接到北京去享福。”
享福。
我看着这四面漏风的破屋子,笑了。
这就是我的福气。
我摸索着拿起电话,按下了那个我背得滚瓜烂熟的号码。
是大儿子国强的。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
“喂,妈。”国强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带着一股子不耐烦。
“国强啊,你……你最近忙不忙?”我小心翼翼地问。
“忙,快过年了,学校一堆事,评职称,写论文,焦头烂额的。”
他一口气说了一长串。
我一句也插不上。
“哦,哦,那……那你注意身体。”我顿了顿,还是没忍住,“我这腰,最近疼得厉害,晚上睡不着觉。”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他说:“妈,你不是有膏药吗?我上次回去给你买的那个。”
“用了,不管用。”
“那……那你去村里卫生所看看,让张医生给你打一针。”
“去了,张医生说我这是老毛病,得去大医院好好查查。”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更长。
我甚至能听到他那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应该是我的大儿媳,一个北京本地的女人。
声音很小,但我听清了。
她说:“又来事了,没完没了了。”
我的心,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国强的声音立刻提了上来,带着点恼羞成怒:“妈,我这边忙着呢!我给你打点钱过去,你自己去县医院看看,啊?”
“我不要钱。”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我一个人去不了县城,车都坐不了。”
“那您想怎么样?”他的语气里全是烦躁,“我总不能现在就扔下工作跑回去吧?我这一摊子事怎么办?我们家莉莉怎么办?她明年就要小升初了!”
莉莉,我的亲孙女。
我只在照片上见过。
“我没让你回来。”我咬着牙说,“我就是……就是想跟你说一声。”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先给您打五千块钱,您先找个邻居陪您去看看。等我忙完这阵子,我……我再想办法。”
没等我再说话,电话“啪”地一声挂了。
听着听筒里的忙音,我举着电话,半天没动。
五千块钱。
在他眼里,我这个妈,就值五千块钱。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没有声音。
我没给老二建社打电话。
我知道,打了也是白打。
建社在省城开了个公司,当了大老板。
比他哥有钱。
也比他哥,更没良心。
他上大学那会儿,国强刚毕业,工资没多少,家里更穷了。
我白天在队里干活,晚上就去砖窑厂帮人脱坯。
一块砖坯一分钱。
我一晚上能脱一千多块。
夏天,砖窑里热得像蒸笼,蚊子成群地咬。
冬天,和泥的水冰得刺骨,我的手没几天就裂开了口子,一道一道的,往外渗血。
建社每个月的生活费,就是我这么一块砖一块砖给他挣出来的。
他毕业后,说要创业。
我把准备盖新房的钱,全都给了他。
他爹气得跟我吵,说我疯了。
我说,娃有出息,比啥都强。
现在,他出息了。
开着大奔,住着别墅。
他老婆,那个我只见过两面的女人,浑身上下都是珠光宝气。
前年过年,他们一家三口回来了一趟。
车停在村口,没开进来,嫌路太窄,怕刮了车漆。
给我带的礼物,是两箱蛋白粉。
他老婆捏着鼻子走进我的破屋子,转了一圈,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妈,您这地方也太……太不卫生了。建社,要不我们还是去镇上住酒店吧?”
建社一脸尴尬,打着哈哈:“妈习惯了,习惯了。”
我没说话,就在厨房里给他们烧水。
我那个金贵的孙子,八岁了,连“奶奶”都懒得叫一声。
捧着个平板电脑,头都不抬。
吃饭的时候,儿媳妇从自己包里拿出双银筷子,给孩子用。
她说:“外面的东西不干净,我们家小宝肠胃弱。”
我做的红烧肉,她一筷子都没动。
临走的时候,建社塞给我一个红包。
“妈,过年好。”
我捏了捏,挺厚。
等他们走了,我打开一看,一万块钱。
我拿着那一万块钱,坐在门槛上,哭了一晚上。
我养的不是儿子。
是账本。
我给他钱,他给我钱。
算得清清楚楚。
至于老三亮生,他是个老师。
在县城最好的中学教书。
他是三个儿子里,离我最近的。
也是回来最少的。
他总说,忙。
要带毕业班,要评职称,要照顾家里。
他的家,在县城。
他老婆,也是个老师。
他们有个儿子,今年上小学。
我给他带过两年。
从他儿子一岁,带到三岁。
那时候,我身体还行。
每天给他洗衣做饭,带孩子,半夜孩子哭了,也是我起来哄。
儿媳妇月子里,我伺候得尽心尽力。
她想吃什么,我跑几里地去镇上给她买。
后来,孩子要上幼儿园了。
儿媳妇跟我说:“妈,亮生评高级教师,需要写很多材料,家里地方小,您在这儿……不太方便。”
我听懂了。
我是个多余的农村老太婆。
碍着他们进步了。
我什么都没说,第二天就自己收拾了包袱,回了村里。
从那以后,亮生就很少回来了。
偶尔打个电话,也是匆匆几句。
“妈,你钱够不够花?”
“妈,你身体还好吧?”
“妈,我们忙,等放了假就回去看你。”
这个“假”,我等了一年又一年。
我有时候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
当初,我是不是不该逼着他们去上大学?
要是他们都留在村里,当个普普通通的农民。
娶个本本分分的农村媳-妇。
现在,我是不是就能有口热饭吃,有人在跟前递杯热水?
可这世上,哪有“要是”。
我靠在墙上,喘着气。
腰疼得更厉害了。
我得想个办法。
我不能就这么死在这破屋子里,臭了都没人知道。
我想到了村长。
老王头,跟我男人是发小,人正直,在村里有威望。
我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到村委会。
老王头正在看报纸。
看到我,他赶紧站起来扶我。
“嫂子,你咋来了?有事打个电话,我过去就行了。”
我看着他,眼泪又下来了。
“王……王兄弟,我……我活不下去了……”
我把三个儿子的事,一五一十地跟他说了。
我没添油加醋。
因为事实本身,就已经足够让人寒心了。
老王头听着,脸色越来越沉。
他手里的报纸,被他捏得不成样子。
听到最后,他“啪”的一声,把报纸拍在桌子上。
“混账东西!一群白眼狼!”
他气得在屋里来回踱步。
“嫂子,你别哭。这事,我给你做主!”
“他们不是有钱吗?不是当大官,当大老板,当大学教授吗?”
“我倒要看看,他们的脸皮,是不是比城墙还厚!”
老王头的眼睛里,冒着火。
他说:“嫂子,你先回去。明天,你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我不知道老王头要干什么。
但我心里,燃起了一点希望。
第二天,天刚亮,村里的大喇叭就响了。
是老王头的声音。
他的声音,通过喇叭,传遍了村子的每个角落。
“喂喂!各位村民注意了!各位村民注意了!”
“今天,我要说一件我们村的大事,也是我们村的丑事!”
我心里一惊,他要干什么?
“我们村的陈凤霞嫂子,大家伙都知道吧?一辈子没享过福,辛辛苦苦拉扯大三个儿子!”
“这三个儿子,不得了啊!一个比一个有出息!老大陈国强,北京的大学教授!老二陈建社,省城的大老板!老三陈亮生,县城的中学老师!”
“啧啧,三个大学生啊!我们清水村飞出去的三只金凤凰!”
老王头的语气,充满了讽刺。
“可是,你们知道吗?就是这三只金凤凰,现在,连自己的亲妈都不管了!”
“陈嫂子一个人,住在快塌了的老屋里,病了没人管,饿了没人问!打电话过去,一个个都说忙!忙着挣大钱,忙着当大官!”
“我昨天去看她,六十多岁的人了,瘦得就剩一把骨头!锅里就是半碗冷粥!”
“我问她,你儿子呢?她说,儿子在北京,在省城,在县城!就是不在跟前!”
“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我们清水村,不养这种忘了根的白眼狼!”
“我现在,就给这三个大孝子打电话!我让他们马上滚回来!给全村人一个交代!”
“要是他们不回来,我就带人去北京,去省城,去县城找他们!我就去他们单位门口,去他们学校门口,敲锣打鼓地问问,这是谁家养的好儿子!”
大喇叭里,老王头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有些嘶哑。
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
我能想象到,家家户户的人,都竖着耳朵在听。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
我知道,从今天起,我们家的事,就成了全村的笑话。
可我顾不上了。
如果丢脸能换来活路,那就丢吧。
我的脸,早就被那三个儿子,扔在地上踩了千百遍了。
没过多久,我的电话就响了。
是老大国强。
他的声音,又急又怒。
“妈!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让村长在广播里胡说八道什么!我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我还没说话,电话就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抢了过去。
是老王头。
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我身边。
“陈国强!你还有脸说丢脸?你妈快病死了你不管,你还有脸了?”
老王头的声音,吼得电话都嗡嗡响。
“你个大学教授,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孝’字怎么写,要不要我教你?”
“我告诉你,今天下午五点之前,你们三兄弟,必须都给我出现在你妈面前!少一个,后果自负!”
说完,老王头“啪”地挂了电话。
接着,他又拨了老二建社的号码。
“陈建社!你个大老板!你妈给你垫的砖坯钱,你还记得吗?你现在出息了,开上大奔了,就把你妈扔在土坯房里等死?”
“我告诉你,下午五点!滚回来!”
然后是老三亮生。
“陈亮生!你个当老师的!为人师表!你就是这么给你学生做榜样的?你妈给你带了两年孩子,现在她老了,你就嫌她碍事了?”
“你还有脸站在讲台上教书育人?我呸!”
“下午五点!见不到你人,我就去你们学校找校长!”
老王头打完三个电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转过头,看着我。
“嫂子,你放心。他们会回来的。”
我看着他,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下午四点多。
村口,开来了三辆车。
一辆奥迪,一辆奔驰,还有一辆丰田。
在村里那条窄窄的土路上,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车上下来三家人。
我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媳,还有我的两个孙子,一个孙女。
他们一个个西装革履,衣着光鲜。
跟这个破败的村子,跟我这个一身补丁的老婆子,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们走到我家门口,停住了。
院子里,站满了人。
都是村里的乡亲。
老王头就站在院子中间,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他们。
国强、建社、亮生,三兄弟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像是吃了苍蝇。
大儿媳妇,那个北京女人,更是满脸的鄙夷和厌恶。
她拉了拉国强的袖子,小声说:“这是干什么?搞批斗大会吗?太野蛮了!”
二儿媳妇,老板娘,戴着个大墨镜,看不清表情。但她紧紧挽着建社的胳膊,浑身都写着抗拒。
三儿媳妇,那个中学老师,低着头,不敢看周围的人。
“王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是老大国强先开了口。
他试图保持镇定,但声音里的怒气,藏都藏不住。
“什么意思?”老王头冷笑一声,“我替你妈问问你们,你们还记不记得,自己姓什么!”
他指着我,对他们三兄弟吼道:“看看你们的妈!你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
“你们穿着上万的西装,开着几十万的车,住着几百万的房子!你们的妈,就住在这漏雨的破屋里!你们的心,是肉长的吗?”
三兄弟的头,都低了下去。
周围的村民,开始指指点点。
“就是,太不像话了。”
“养儿子有什么用?还不如养条狗,都知道摇摇尾巴。”
“读了那么多书,都读傻了。”
那些议论声,像针一样,扎在他们身上。
“王叔,我们不是不管。”建社站了出来,摘下墨镜,露出一张精明而疲惫的脸,“我们都忙,公司一大堆事,实在是抽不开身。”
“是啊,王叔。”亮生也赶紧附和,“我们都说了,给妈打钱,让她自己去看病。”
“打钱?”老王头气笑了,“你们以为,钱就是万能的?你们妈缺的是钱吗?”
“她缺的是人!是端一碗热水的人!是半夜能搭把手的人!”
“你们小时候,半夜发烧,你妈是怎么抱着你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镇上卫生院的?她跟你们要钱了吗?”
“你们上大学,交不起学费,你妈是怎么卖血供你们的?她跟你们算过账吗?”
老王头越说越激动,指着国强的鼻子骂:“陈国强!你最有出息!你是大学教授!你来说说,这个‘孝’,在你那本大书里,是怎么解释的?”
国强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有你,陈建社!”老王头又转向老二,“你现在是大老板了,威风了!你忘了你创业的时候,你妈把给你盖房子的钱,一分不剩都给了你?没有你妈,有你的今天吗?”
建社的嘴唇紧紧抿着,拳头攥得死死的。
“陈亮生!你最不是东西!”老王头最后指着小儿子,“你妈给你当牛做马带了两年孩子,你倒好,用完了就把人一脚踹回老家!你还配当老师吗?你教出来的学生,将来是不是也跟你一样,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亮生的头,埋得更低了。
我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我们……”大儿媳妇终于忍不住了,尖着嗓子喊道,“我们也不是圣人!我们也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孩子要管!我们怎么可能天天围着一个老太太转?”
“再说了,赡养老人是义务,但也不是这么个赡养法吧?动不动就让村长把我们叫回来批斗,这是绑架!道德绑架!”
她的话,像是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湖面。
“就是!”二儿媳妇也帮腔,“我们每个月都给钱了,仁至义尽了!现在这社会,不都是这样吗?谁家孩子还能天天守在父母身边?”
“你们这是农村的陈规陋习!思想太落后了!”
她们的话,让原本有些愧疚的三兄弟,又挺直了腰杆。
是啊,我们给钱了。
我们没错。
错的是这个不讲理的农村,是这个多事的老太太。
我看着他们,心,一点一点地凉透了。
我原以为,他们只是忙。
现在我才明白,在他们心里,我早就成了一个包袱。
一个用钱就可以打发的,麻烦的包袱。
老王头看着那两个巧舌如簧的城里媳妇,气得浑身发抖。
他没有跟她们争辩。
他只是转过头,看着我,用一种近乎悲凉的语气,缓缓地,但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句话,他是对着我说的,也是对着院子里所有的人,对着那三个儿子说的。
“凤霞啊,你这辈子,最大的功劳,是凭着一己之力,供出了三个大学生。”
他顿了顿,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叹息和讽刺。
“可你这辈子,最大的失败,也是供出了这三个大学生。”
“你看看,你养了三个多有出息的儿子啊。”
老王头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从国强、建社、亮生三人的脸上一一扫过。
“结果,一个在北京,一个在省城,一个在县城。”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痛心疾首的质问。
“到头来,你身边,连一个给你养老送终的人都没有!”
“你告诉我,你养的这到底是三个大学生,还是三个讨债鬼?!”
老王头的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整个院子,鸦雀无声。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国强、建社、亮生,三个人都僵住了。
他们的脸上,血色尽褪。
羞愧,难堪,无地自容。
这些情绪,像潮水一样,将他们淹没。
老王头的话,没有一个脏字,却比任何一句辱骂都来得更狠,更重。
它剥开了他们光鲜的外衣,露出了里面最不堪的内核。
他们是村里飞出去的金凤凰,是父母的骄傲,是乡亲们羡慕的对象。
可现在,这个最大的荣耀,变成了最大的耻辱。
他们所有的成就,所有的光环,在“不孝”这两个字面前,都变得一文不值,甚至可笑。
“我……”国强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他这个人民大学的教授,第一次发现,语言是如此的苍白无力。
建社的眼睛红了。
他想起了小时候,自己调皮,掉进河里,是妈妈不顾一切地跳下去把他捞上来的。那时候,妈妈的怀抱,是那么温暖。
亮生,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
他看着我,看着我那张苍老、布满皱纹的脸,看着我那双干枯、变形的手。
他想起了自己上师范的时候,每个月,妈妈寄来的生活费里,总会夹着一张小纸条。
上面是请村里识字的人代写的歪歪扭扭的字:儿,钱够不够花?别不舍得吃。
他那时候,还嫌妈妈啰嗦。
“妈……”
亮生“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他抱着我的腿,像小时候一样,嚎啕大哭。
“妈,我错了……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
他的哭声,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另外两个人心里的闸门。
国强和建社,也跟着跪了下来。
两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全村人的注视下,跪在自己的老母亲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他们的媳妇,都愣住了。
她们无法理解,为什么村长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她们不懂,对于从这片土地走出去的人来说,“根”意味着什么,“脸面”意味着什么。
老王头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了院子。
乡亲们也陆陆续续地散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人。
还有那三个此起彼伏的,压抑了太久的哭声。
那天晚上,他们三兄弟,谁都没走。
大儿媳和二儿媳,带着孩子,黑着脸,自己开车去镇上住了酒店。
只有三儿媳留了下来。
她默默地帮我烧了热水,给我洗了脚,然后一声不吭地在厨房里忙活。
晚饭,是三儿媳做的。
四菜一汤。
很丰盛。
饭桌上,谁也不说话。
三兄弟的眼睛都是红肿的。
他们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妈,吃块肉。”
“妈,喝点汤。”
我默默地吃着。
饭菜的味道很好。
但我吃在嘴里,却品不出任何滋味。
我的心,麻木了。
吃完饭,三兄弟在院子里抽烟,一根接一根。
他们在商量。
商量我的“养老问题”。
声音很低,但我还是听到了。
国强说:“要不,把妈接到北京去。我那边房子大一点。”
建社立刻反对:“不行。大嫂那个脾气,妈过去能受得了吗?再说了,北京空气不好,妈有气管炎,去了更严重。”
亮生说:“那……那来我这儿?县城近一点。”
建社又摇头:“你那房子才多大?嫂子还要备课,孩子还要学习,妈过去,一家人都挤着,时间长了,肯定有矛盾。”
他们讨论了半天。
最后,还是建社拍了板。
“这样吧。”他说,“大哥和三弟,你们俩每人出五万。我出十万。一共二十万,先把咱家这老房子,推倒了重新盖。”
“盖个二层小楼,装修好,家电都买新的。”
“然后,我们三家,每家每个月出三千块钱,给妈当生活费。”
“再花钱,在村里请个保姆,专门照顾妈的饮食起居。身体不舒服了,就让保姆陪着去医院。”
“我们呢,以后保证,每个季度,三个人里必须有一个人回来住一个星期。过年,必须一起回来。”
这个方案,听起来很完美。
有钱,有人照顾,还有定期的探望。
国强和亮生都点头同意了。
他们觉得,这是目前最好的解决办法。
既解决了我的养老问题,又不影响他们各自的生活。
他们走进屋,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我。
建社说:“妈,您看这样行吗?您要是不想请外人,就让三嫂辞了工作,专门回来照顾您,工资我来开。”
还没等我说话,旁边的亮生和三儿媳脸色都变了。
“二哥,你说什么呢!”亮生急了。
三儿媳也低声说:“我……我教书教得好好的……”
我看着他们。
看着我这三个“孝顺”的儿子。
他们还在算计。
算计着谁付出得多,谁付出得少。
算计着怎么样,才能让自己最省心,最方便。
他们的眼泪,是真的。
他们的愧疚,也是真的。
但他们的自私,更是刻在骨子里的。
我累了。
真的累了。
我不想去北京,也不想去县城。
我不想看任何一个儿媳妇的脸色。
我也不想让他们为了谁来照顾我,争得面红耳赤。
“行了。”我开口了,声音很平静。
“就按建社说的办吧。”
“房子,盖吧。”
“钱,你们愿意给就给。”
“保姆,也请吧。”
我顿了顿,看着他们三个。
“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妈您说。”他们三个异口同声。
“以后,你们不用回来了。”
我说。
“一个都不用回来。”
三个人都愣住了。
“妈,您……您这是什么意思?您还在生我们的气?”国强急道。
我摇了摇头。
“不是生气。”
“是想通了。”
我指了指墙上那三张奖状。
“我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把你们三个供出来了。”
“你们有出息,有自己的生活,我高兴。”
“以前,我总想着,养儿防老。我总盼着你们回来,盼着你们能在我跟前。”
“是我自己想不开,给你们添了麻烦,也让我自己活得不像人。”
“现在,我想明白了。”
“你们的家,在北京,在省城,在县城。”
“而我的家,就在这里。”
“你们有你们的日子要过,我也有我的日子要过。”
“以后,你们就把我当成个出远门的亲戚。逢年过节,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就行了。”
“别回来了。”
“我看着你们,心里堵得慌。”
我说完这些话,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但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轻松。
就像一个背了一辈子债的人,终于把债务还清了。
三兄弟,呆呆地看着我。
他们不明白。
他们明明已经给出了他们能给出的,最好的补偿方案。
为什么,我却不要了。
他们不懂。
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比如,信任。
比如,亲情。
比如,我那颗被他们伤透了的心。
他们最终还是走了。
第二天一早,三辆车,又悄无声息地驶出了村子。
建社的二十万,很快就打到了老王头的账上。
老王头找了施工队。
推土机开进院子那天,“轰隆”一声,我那住了五十年的土坯房,就塌了。
尘土飞扬。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
一滴眼泪都没掉。
新房子盖得很快。
两个月后,一栋漂亮的二层小楼,就立在了原来的地基上。
白墙,红瓦,铝合金窗户。
屋里,冰箱、电视、洗衣机,一应俱全。
床是新的,被子是新的。
老王头帮我请了一个保姆。
是邻村的一个寡妇,姓李,人很勤快,手脚也麻利。
每个月三千块钱的工资,是建社出的。
国强和亮生,也每个月准时把钱打过来。
我的生活,一下子变得无比“幸福”。
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腰疼了,李嫂子会给我按摩。
想吃什么了,李嫂子会骑着电动车去镇上买。
村里的人,都羡慕我。
说我苦尽甘-来,后福无穷。
说我的儿子,到底还是孝顺的。
我只是笑笑,不说话。
我的儿子们,也严格遵守着他们的“承诺”。
每个季度,都会有一个人回来。
第一个回来的是亮生。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在我这住了五天。
他每天陪我说话,给我读报纸。
但我看得出来,他很不自在。
他坐在这崭新的,却毫无生活气息的房子里,像个客人。
我们之间,客气,疏离。
不再有争吵,也没有了亲昵。
他走的时候,我把他送到门口。
他说:“妈,那我走了。您照顾好自己。”
我说:“好。”
没有拥抱,没有不舍。
就像送一个普通亲戚。
第二个回来的是国强。
他带回来一堆他写的学术著作,非要念给我听。
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引以为傲的儿子。
他变得那么陌生。
他的世界,离我太远了。
远到,我连仰望的力气都没有了。
建社是最后一个回来的。
他最忙。
只住了三天。
他给了我一张银行卡,说里面有十万块钱,让我随便花。
我收下了。
我跟他说:“谢谢。”
他愣了一下,眼神很复杂。
我知道,他宁愿我像以前一样,骂他一顿。
可我骂不出来了。
心死了,嘴巴也就懒得动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新房子很暖和,饭菜很可口,李嫂子把我照顾得很好。
我的腰不怎么疼了,人也胖了些。
可我总觉得,这屋子,比以前的土坯房,还要空。
还要冷。
有时候,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看着蓝天白云,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
我会想起很多年前。
想起我背着国强,在田埂上走。
他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耳边唱着刚学会的儿歌。
想起建社为了一个糖人,在地上打滚。
我没办法,只好把准备买盐的钱,给他买了糖人。
他吃得满脸都是,冲我傻笑。
想起亮生小时候,最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
我去哪儿,他跟到哪儿。
像个小尾巴。
那时候,我们很穷。
穷得叮当响。
但我们是一家人。
我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现在,我们有钱了。
什么都有了。
却把最重要的东西,弄丢了。
去年冬天,我病了一场。
很重。
肺炎。
在县医院住了半个月。
李嫂子全程陪着我。
我的三个儿子,也“回来”了。
他们没有回来。
是他们的钱回来了。
建社直接给医院打了二十万。
国强和亮生,也各自打了五万。
他们请了最好的护工,给我用了最好的药。
主治医生说,老太太,你真有福气,有这么孝顺的儿子。
我躺在病床上,看着天花板。
福气?
这福气,是用尊严和亲情换来的。
太贵了。
出院那天,我跟老王头说,我想立个遗嘱。
老王头很惊讶。
“嫂子,你身体刚好,立什么遗嘱?”
我说:“早晚的事。”
在老王头的见证下,我请人代笔,立了遗嘱。
我的遗嘱很简单。
我死后,这栋房子,还有我卡里所有的钱,全都捐给村里。
给村里办个养老堂,让那些没儿没女的孤寡老人,老了有个去处。
至于我的三个儿子。
我什么都不留给他们。
老王头看着遗嘱,半天没说话。
最后,他长叹一声:“嫂子,你想好了?”
我点点头。
“想好了。”
“他们什么都不缺。”
“就让他们,什么都得不到吧。”
我不知道,等我死了,我的儿子们看到这份遗嘱,会是什么表情。
是愤怒?是不解?还是会有一丝丝的悔恨?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了。
这个冬天,雪下得特别大。
院子里,白茫茫的一片。
李嫂子在厨房里给我炖鸡汤。
很香。
我坐在窗前,看着外面。
墙上,那三张“优秀大学毕业生”的奖状,已经被我摘下来,烧掉了。
连同那些发黄的记忆,一起烧掉了。
电话又响了。
是亮生打来的。
他说,他们学校放寒假了,他准备带孩子回来住几天。
我拿着电话,沉默了很久。
然后,我说:“别回来了。路滑,不安全。”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不想再看到他们了。
不想再看到他们那张写满愧疚和客气的脸。
就这样吧。
各自安好。
互不打扰。
也许,这就是我们母子之间,最好的结局。
我端起桌上的热茶,喝了一口。
很暖。
从嘴里,一直暖到胃里。
但,暖不到心里。
我的心,早就在那个被全村人围观的下午,彻底凉透了。
来源:温柔花为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