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夜里三点,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一枚冰凉的绣花针,精准地刺进我紧绷的神经。
那天晚上,老周回来得特别晚。
我没等他,早就睡了。或者说,是假装睡了。
夜里三点,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一枚冰凉的绣花针,精准地刺进我紧绷的神经。
他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动作轻得像一只偷腥的猫。
黑暗中,我能闻到他身上混杂的气味。有酒味,有烟味,还有一股陌生的、甜腻的香水味。
那不是我的香水。我的那瓶“一生之水”,早就被儿子打碎在卫生间的地砖上,清冽的香气蒸发殆尽,如同我那被摔碎的、关于爱情的想象。
这股味道,像一条滑腻的蛇,顺着空气钻进我的鼻腔,缠绕住我的心脏,慢慢收紧。
我没动,连呼吸的频率都保持着平稳。
他摸索着进了浴室,水声哗哗地响了很久。我猜,他是在努力洗掉不属于这个家的味道。
可有些东西,是洗不掉的。
比如,他脱下来扔在床边椅子上的那件白衬衫。
第二天早上,我趁他还在熟睡,像一个冷静的侦探,拿起了那件衬衫。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在衣领上。那里,有一个极淡、极浅的口红印。
不是鲜艳的正红色,是一种温柔的豆沙色。
很微妙的颜色,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挑衅。
我把它凑到鼻子前,那股甜腻的香气更加清晰了。
我的心,像被人用手狠狠攥了一把,疼得喘不过气。但我没有尖叫,也没有哭。
眼泪这东西,太廉价了。流给一个不值得的男人,更是掉价。
我把衬衫扔进洗衣机,倒了半瓶消毒液进去。
洗衣机轰隆隆地转着,像我心里翻江倒海的情绪。
吃早饭的时候,老周看起来有些疲惫,眼底有淡淡的青色。他喝着粥,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脸色。
“昨晚公司临时有事,喝多了,没吵醒你吧?”
我抬起头,对他笑了笑,说:“没有,我睡得沉。”
我的笑容一定很标准,标准到他看不出任何破绽。
他松了一口气,也对我笑了笑。
那一刻,我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陌生得可怕。我们睡在一张床上,分享同一个屋檐,可他的心,已经去了别的地方。
儿子小杰那时候才五岁,正用勺子把碗里的粥搅得天翻地覆。
我看着他肉嘟嘟的小脸,心里那股想要掀翻桌子的冲动,被我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我不能闹。
闹开了,这个家就散了。
散了,小杰怎么办?
我怎么办?
我一个家庭主妇,脱离社会这么多年,像一株被养在温室里的花,突然被扔到冰天雪地里,会死的。
那天下午,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逛商场或者找邻居打麻将。
我去了银行。
我查了家里所有的流水。老周的工资卡在我这里,但他还有别的账户,公司的分红,一些投资的收益。
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像个会计一样,把每一笔账都理得清清楚楚。
然后,我发现了一笔又一笔不寻常的开销。
珠宝店的消费记录,一家高档餐厅的常客积分,甚至还有一套小公寓的物业缴费单。
地址很陌生。
我拿着那张物业单,手指都在发抖。
原来,他已经为另一个人,筑了一个巢。
那个巢,是用我们这个家的砖瓦,一块一块抽走,搭建起来的。
我没有去那个地址。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
我回到家,天已经快黑了。
夕阳的余晖把客厅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小杰在客厅的地毯上搭积木,嘴里哼着幼儿园教的儿歌。
我站在门口,看着这片我亲手营造的温馨,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晚上,老周回来,手里提着一个蛋糕。
“老婆,今天是我们结婚十周年纪念日,忘了?”
我看着他脸上刻意堆砌的笑容,心里一片冰凉。
原来他还记得。
我还以为,他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那个豆沙色口红的女人身上。
我们点了蜡烛,小杰拍着手唱生日快乐歌。
老周切了蛋糕,第一块给了我。
“老婆,辛苦了。”
我接过那块甜得发腻的蛋糕,叉了一小口放进嘴里。
奶油融化在舌尖,可我尝到的,只有苦涩。
那天晚上,等小杰睡着后,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老周。
他洗完澡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
“怎么还不睡?”
“老周,我们聊聊吧。”我的声音很平静。
他坐到我对面的沙发上,我们之间隔着一张茶几。茶几上,还放着吃剩的蛋糕。
“我想,在咱们家后院,建一个花园。”我说。
他明显愣住了,大概没想到我会说这个。
我们家后院有一大片空地,一直荒着,长满了杂草。我一直想收拾出来,种点花花草草,可老周总说忙,没时间。
“建花园?”他有些不解,“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这个?”
“没什么,”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就是觉得,家里太空了,想找点事做。也想给小杰一个玩的地方。以后,等我们老了,还能在花园里晒晒太阳,喝喝茶。”
我故意把“我们”、“老了”这几个字说得很重。
他在我的目光下,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
“行啊,你想建就建吧。需要钱跟我说。”他答应得很爽快,仿佛这能减轻他心里的一点愧疚。
“钱我有,”我拿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清单,“但我一个人弄不了,很多力气活,需要你帮忙。”
清单上,我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计划。
第一步,除草,翻地。
第二步,设计图纸,规划区域。
第三步,采购工具、种子、花苗。
……
我把清单推到他面前。
“你看,这个周末,我们先把草除了吧。”
他看着那张清单,沉默了很久。
我没有催他。
我知道,他在权衡。
一个周末的时间,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是陪着那个女人逛街看电影,还是陪着我,在后院的烂泥地里,一身臭汗地干活。
最终,他点了点头。
“好。”
那个周末,我起得很早。
我换上了旧衣服,戴上手套和草帽,像一个准备上战场的士兵。
老周也磨磨蹭蹭地起来了。他穿着一身名牌运动服,站在杂草丛生的后院里,显得格格不入。
“从哪儿开始?”他问。
“就从这里。”我指着脚下的一片齐腰高的杂草。
我递给他一把镰刀。
他笨拙地挥舞着,没几下就气喘吁吁,手心也磨出了水泡。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一寸一寸地清理着那些疯长的野草。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涩涩的。
我没有擦。
这点涩,比起心里的苦,算得了什么。
中午,我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
他狼吞虎咽,吃得满头大汗。
“还是老婆做的饭好吃。”他由衷地感叹。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知道,那个女人,大概是不会穿着围裙,在油烟缭绕的厨房里,为他做一顿家常便饭的。
她给他的,是风花雪月,是激情浪漫。
而我给他的,是人间烟火,是细水长流。
从那天起,建造花园,成了我生活里唯一的一件事。
我不再去想那个豆沙色的口redacted,也不再去查他的消费记录。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那片土地里。
我买了无数关于园艺的书,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门外汉,一点点学起。
我知道了什么花喜阳,什么草耐阴。
我知道了怎么配土,怎么施肥,怎么除虫。
我的手,变得越来越粗糙,指甲缝里总是嵌着洗不掉的泥土。
我不再买昂贵的护肤品,因为我知道,再好的面霜,也抵不过风吹日晒。
老周起初只是在周末,被我“抓壮丁”一样拉去干活。
他搬石头,砌花坛,挖水池。
每次都累得腰酸背痛,嘴里抱怨着,但下次我叫他,他还是会来。
我从不问他,工作日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我只是在吃饭的时候,给他夹一块他爱吃的排骨。
在他累的时候,递上一杯晾好的温水。
我用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把他困在这个家里,困在这片花园里。
花园的雏形,一点点显现出来。
我们铺了石子小路,建了葡萄藤架,挖了一个小小的荷花池。
春天,我种下了一百棵郁金香。
夏天,荷花池里的荷花开了,粉嫩的花瓣,像少女的脸颊。
秋天,葡萄藤上挂满了一串串紫色的葡萄。
冬天,我种的腊梅,在雪地里,开出了清香的小黄花。
小杰是花园里最快乐的人。
他追着蝴蝶跑,在草地上打滚,用小网兜捞池塘里的小鱼。
他的笑声,像阳光一样,洒满了整个院子。
老周回家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
有时候,他下班早,会主动去给花浇水,或者修剪一下枝叶。
他会指着一株长势喜人的月季,骄傲地对我说:“老婆,你看,这棵是我种的。”
我看着他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和他眼里的光,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那个女人,一定还在等他。
等着他兑现那个“我会离婚娶你”的承诺。
可他,却被我用一把泥土,一株花草,给绊住了脚。
我见过她一次。
在一个雨天。
我去花卉市场买花苗,回来的路上,雨下得很大。
我在一个公交站台下躲雨,一辆红色的跑车,溅了我一身泥水,停在了我面前。
车窗摇下来,是一张化着精致妆容的脸。
是她。
我见过她的照片,在老周偷偷藏起来的钱包夹层里。
她比照片上看起来要憔悴一些,眼角有了细纹。
她看着我,目光里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我穿着沾满泥点的雨靴,怀里抱着一盆刚买的兰花,头发被雨水打湿,狼狈不堪。
而她,坐在温暖干燥的跑车里,妆容精致,衣着光鲜。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雨幕,像两个世界的人。
她没有说话,只是那么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
我们对视了很久。
最终,是她先移开了目光。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她的视线。
红色的跑车,像一道闪电,消失在雨幕中。
我站在原地,抱着那盆兰花,浑身冰冷。
我知道,她是故意停在我面前的。
她在向我示威。
也是在提醒我,她的存在。
那天晚上,我发烧了。
淋了雨,又受了刺激,病来如山倒。
我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
老周很着急,又是给我量体温,又是给我熬姜汤。
他坐在我床边,用温热的毛巾,一遍遍地擦拭我的额头。
“都怪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他喃喃自语,语气里满是自责。
我看着他,突然很想问他。
你爱她吗?
你爱我吗?
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
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答案,我已经知道了。
花园建了五年,已经初具规模。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这里成了我们家最美的一道风景。
亲戚朋友来了,都赞不绝口。
“嫂子,你太厉害了,把院子弄得跟仙境一样。”
“老周,你真有福气,娶了这么能干的老婆。”
每当这时,老周都会笑得合不拢嘴。
他会搂着我的肩膀,自豪地对别人说:“这都是我老婆的功劳。”
我知道,他的骄傲,是真的。
这五年,我们一起流过的汗,一起付出的心血,都刻在了这片土地里。
这片花园,是我们共同的孩子。
是那个女人,永远无法介入的世界。
小杰上了小学。
他的作文本里,写得最多的,就是我家的花园。
“我家的花园,是世界上最美的花园。春天,有五颜六色的花。夏天,可以听见青蛙叫。秋天,可以吃到甜甜的葡萄。冬天,可以和爸爸一起堆雪人。”
“我最喜欢妈妈。妈妈的手,虽然很粗糙,但能种出最美丽的花。”
我看着儿子稚嫩的笔迹,眼眶湿了。
我觉得,我做的一切,都值了。
老周的事业,越做越大。
他的应酬,也越来越多。
但他回家的时间,却越来越早。
他不再是深夜一身酒气地回来。
他会推掉一些不必要的饭局,赶回家,陪我和小杰吃晚饭。
饭后,我们会一起在花园里散步。
他会跟我聊公司里的事,聊他的烦恼和压力。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给他一些建议。
我们之间,好像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
像一对最平凡的夫妻,分享着彼此的生活。
只是,我们谁都没有再提过“爱情”这两个字。
那根刺,一直都在。
它扎在我的心里,不疼,但也不能忽略。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不好不坏地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
“你是周成栋的老婆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是。你是哪位?”
“我叫林慧。”
林慧。
原来她叫林慧。
我握着电话的手,收紧了。
“我知道,你肯定恨我。但是,我求求你,你能不能把他让给我?”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我们在一起十年了。我把我最美好的十年,都给了他。他答应过我,会离婚娶我的。”
十年。
原来,已经十年了。
我建了十年的花园。
她也等了十年。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和一个男人,进行着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他现在,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他是不是不爱我了?是不是你对他说了什么?”她 hysterical 地问。
我沉默了。
我能说什么呢?
说我什么都没做,只是种了十年的花?
她不会信的。
“你说话啊!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用孩子和家庭绑住他!你卑鄙!”她开始口不择言地咒骂我。
我没有生气。
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一个把十年的青春,赌在一个已婚男人身上的女人,是可悲的。
“林小姐,”我平静地开口,“他爱不爱你,你应该去问他,而不是来问我。”
“他如果真的爱你,十年前,就该离婚娶你了。而不是让你,等了十年。”
“你所谓的爱情,不过是镜花水月。而我拥有的,是和他一起,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建立起来的生活。”
“这个生活里,有我们的儿子,有我们共同的回忆,有我们一起种下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这些,你拿得走吗?”
我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没有一丝胜利的快感。
心里,反而有些沉重。
那天晚上,老周回来,情绪很低落。
他一个人,在花园的亭子里,坐了很久,抽了很多烟。
我没有去打扰他。
我知道,他需要一个人静一静。
我知道,他和林慧之间,到了该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第二天,他眼圈红红的。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把花园里的杂草,拔得一干二净。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接到过林慧的电话。
她就像一阵风,从我们的生活里,彻底消失了。
我不知道老周是怎么跟她了断的。
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从那以后,老周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丝敬畏,和愧疚。
日子还在继续。
花园越来越美。
我们请了专业的园艺师来打理,花园的名气,也越来越大。
甚至有杂志社,来我们家,专门为花园拍了一期专题。
照片上,我和老周,还有已经长成半大小子的小杰,站在一片花海里,笑得很灿烂。
看起来,就像一个最幸福的家庭。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有一块地方,是荒芜的。
那块地,种不下任何花草。
小杰考上了大学,去了外地。
家里,一下子冷清了很多。
我和老周,也正式步入了老年。
他的头发,白了一大半。
我的脸上,也爬满了皱纹。
我们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有那么多话说。
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并排坐在花园的摇椅上,静静地,看着日出日落。
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说:“对不起。”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
已经过去快二十年了。
我以为,这件事,我们都会默契地,让它烂在肚子里。
“都过去了。”我淡淡地说。
“过不去。”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那件事,是我这辈子,做得最错的一件事。”
“我那时候,鬼迷心窍。是你的那片花园,把我拉了回来。”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真诚。
“我看着你,一锄头一锄头地,把那片荒地,变成现在的样子。我就知道,我离不开你,也离不开这个家。”
“你不是在建花园,你是在建我们的家。”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二十年了。
我等这句话,等了二十年。
我以为我早就不会哭了。
可我还是哭了。
为我那死去的爱情,也为我这二十年的坚守。
去年,老周生了一场大病。
心梗,很凶险。
在医院抢救了两天两夜,才从鬼门关拉回来。
那两天,我守在ICU门口,一步也不敢离开。
我看着监护仪上,他那脆弱的心跳,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我怕他就这么走了。
我怕我这二十年的“熬”,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
幸好,他挺过来了。
出院后,他身体大不如前,公司的事,也全权交给了职业经理人。
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待在家里,养养花,喂喂鱼。
我们的生活,彻底慢了下来。
有一天,天气很好。
我推着他在花园里散步。
阳光暖暖的,洒在身上,很舒服。
走到花园深处的一片玫瑰花丛前,他突然让我停下。
那片玫瑰,是我二十年前,亲手种下的。
如今,已经长得非常繁茂。
“这玫瑰,开得真好。”他感叹道。
“是啊,”我说,“我每年都精心修剪,施肥。”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我:“你……恨过我吗?”
我看着他苍老的侧脸,和他鬓角的白发,心里,一片平静。
恨吗?
当然恨过。
在那个发现口红印的清晨。
在那个被溅了一身泥水的雨天。
在无数个独守空房的深夜。
恨意,像毒草一样,在我心里疯长。
可是,后来,那些恨,都被我一锄头一锄头地,埋进了花园的泥土里。
它们没有开出恶之花。
反而,变成了养分,滋养着那些花草,也滋养着我。
“老周,”我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我不恨你。”
“我只是,不想输。”
我不想输给那个女人。
更不想输给我自己的人生。
我没有选择一哭二闹三上吊,那是最愚蠢的做法。
我也没有选择隐忍和妥协,那会让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我选择,建造一座属于我自己的“城池”。
这座城池,就是我的花园。
我用二十年的时间,把它建得固若金汤。
他,走不出去。
别人,也走不进来。
我把他,牢牢地,留在了我的身边。
这算赢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没有成为一个怨妇。
我成为了一个园丁。
我亲手,把我那一片荒芜的人生,经营成了一座繁花似锦的花园。
去年冬天,我偶然,又遇到了林慧。
在一个超市里。
她老了很多,身材也发福了。
穿着一件灰扑扑的羽绒服,正在为了一毛钱的差价,和收银员争执。
她没有看到我。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开着红色跑车,明艳动人的女人。
岁月,终究还是没有放过她。
我听说,她后来嫁给了一个普通人,生活得并不如意。
她把最好的十年,给了老周的“承诺”。
可那个承诺,就像一个泡沫,一戳就破。
而我,把这二十年,给了那片土地。
土地,是不会骗人的。
你给它多少心血,它就回报你多少风景。
我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她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陌生人。
一个在我生命里,出现过,又消失了的,符号。
我熬了二十年,把她从一个娇艳欲P的小三,熬成了一个为生活奔波的“老小三”。
而我,也从一个患得患失的怨妇,变成了一个内心平静的“老太婆”。
这场战役,没有赢家。
我们都输给了时间。
但是,我守住了我的家,我的儿子,我的晚年。
我觉得,这就够了。
推着老周,我们慢慢地往回走。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花园里,那株腊梅,又开了。
清冽的香气,在空气中,淡淡地飘散开来。
我知道,这个冬天,很快就会过去。
春天,马上就要来了。
我的花园,又会是,一片姹紫嫣红。
老周出院后,变得特别黏人。
像个老小孩。
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我在厨房做饭,他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看着我。
“你别老盯着我,我瘆得慌。”我没好气地说。
“我就喜欢看你。”他嘿嘿地笑,露出没剩几颗的牙。
我拿他没办法,只能由着他。
有时候,我在花园里修剪花枝,他就在旁边,给我递剪刀,或者帮我扶着梯子。
他的手,抖得厉害。
我总怕他站不稳,摔了。
“你回屋里歇着去,我一个人能行。”
“不行,”他很固执,“我得看着你。”
我知道,他是怕了。
怕自己哪天,眼睛一闭,就再也睁不开了。
怕再也看不到我,看不到这个他后半生唯一的寄托——我们的花园。
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记忆力也开始衰退。
有时候,他会指着小杰的照片,问我:“这小伙子是谁啊?长得真精神。”
“爸,是我啊。”每次小杰放假回家,看到这一幕,都心酸得想掉眼泪。
可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却总是清亮的。
他会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
会记得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医生说,这叫选择性记忆。
人的大脑,会优先保留那些,最重要,最深刻的记忆。
原来,在他生命的尽头,我,才是他最重要的人。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我迟来的胜利。
他开始频繁地,跟我说起以前的事。
说的,都是关于花园的事。
“老婆,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刚开始建花园的时候,挖那个荷花池,咱俩都掉进泥坑里,变成了两个泥人?”
“记得,小杰当时还笑话我们,说我们是兵马俑。”
“还有那棵葡萄树,第一年结果,酸得掉牙,你非要酿葡萄酒,结果酿成了一缸醋。”
“你还好意思说,当时是谁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是酿酒大师的?”
我们笑着,聊着。
那些曾经掺杂着汗水、泪水,甚至是不甘和怨恨的过往,在时间的滤镜下,都变成了温暖的回忆。
他绝口不提林慧。
仿佛那个女人,从未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
我也默契地,不提。
有些伤疤,揭开了,只会更疼。
不如,就让它,永远地,埋在那片花园的泥土之下。
去年秋天,他走了。
走得很安详。
是在一个午后。
我推着他,在花园里晒太阳。
他靠在轮椅上,睡着了。
我以为他只是累了。
直到,太阳落山,他的身体,还是冰凉的。
我没有哭。
我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坐了很久很久。
看着满园的落叶,在秋风中,萧瑟地飘零。
我知道,我这场长达二十多年的战役,终于,落下了帷幕。
我没有赢。
也没有输。
我只是,用我自己的方式,走完了我该走的路。
葬礼上,小杰一直陪在我身边。
他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家庭。
他握着我的手,说:“妈,以后,我来照顾你。”
我摇了摇头。
“妈不用你照顾。妈有这个园子陪着,就够了。”
老周走后,我把他的骨灰,撒在了花园里那棵最大的桂花树下。
那棵树,是我们一起种的。
如今,已经枝繁叶茂,亭亭如盖。
每年秋天,都会开满一树的金桂,香飘十里。
我想,让他在这里,看着我们亲手创建的这个世界。
看着花开花落,云卷云舒。
也算是,一种圆满。
我依然每天,在花园里忙碌。
除草,浇水,施肥,修剪。
仿佛,老周还在我身边,给我递着剪刀,扶着梯子。
邻居们都说,我一个人,太孤单了。
劝我把房子卖了,去跟儿子一起住。
我拒绝了。
这里,有我半生的心血。
有我所有的回忆。
我哪里,也舍不得去。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二十年前,我选择了另一条路,会怎么样?
如果我当时,撕破了脸,大吵大闹,和他离了婚。
我可能会得到一笔钱,然后带着小杰,开始新的生活。
也许,我会遇到一个真正爱我的人。
也许,我会活得更潇洒,更自我。
可是,没有如果。
人生,就是一场无法回头的单行道。
我选择了一条最艰难,也最漫长的路。
我用二十年的隐忍和坚守,换来了一个完整的家,一个没有在破碎家庭里长大的儿子,和一个男人最后的回归。
这笔交易,划算吗?
我问了自己很多遍。
没有答案。
我只知道,当我看到小杰,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在花园的草地上,快乐地奔跑时。
当我闻到,满园的花香,在清晨的微风中,沁人心脾时。
我的心里,是安宁的。
这就够了。
前几天,我整理老周的遗物。
在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里,我发现了一叠信。
信封,已经泛黄了。
收信人的名字,是林慧。
但这些信,都没有寄出去。
我拆开了一封。
日期,是十五年前。
“慧,对不起。我知道,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未来了。当我看到她,满身泥土地,在院子里种下第一棵玫瑰时,我就知道,我输了。我输给了她那种,要把日子过到骨子里的决心。我给你的,是飘在天上的爱情。而她给我的,是踩在土地上的生活。我离不开这片土地了。”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每一封,都是写给林慧的告别信。
每一封,都充满了他的挣扎,和愧疚。
最后一封信,日期是一年前,他生病之前。
“慧,听说你结婚了,过得还好吗?我快不行了。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两个女人。一个是你,我耽误了你十年。一个是她,我让她,用二十年的时间,来原谅我。如果有来生,我希望,不要再遇见你们。”
我把信,重新装回信封。
然后,拿到花园里,一把火,烧了。
看着那些化为灰烬的字迹,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老周,你没有对不起我。
你只是,让我,变成了更好的自己。
一个更坚强,更独立,也更懂得生活的女人。
谢谢你。
也,再见了。
我的花园,四季依然分明。
春天,我播种下新的希望。
夏天,我欣赏着生命的怒放。
秋天,我收获着满园的果实。
冬天,我等待着春天的来临。
我的人生,就像这座花园。
有过荒芜,有过风雨。
但最终,在我自己的手里,开出了一片,繁花似锦。
我偶尔会想起林慧,那个和我纠缠了半生的女人。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那个在超市里为一毛钱争执的女人,是不是她生活的常态。
或许是,或许不是。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我们就像两条在某一点相交的线,短暂地纠缠过,然后又各自奔向了不同的远方,再无交集。
她追求的是一份炙热的、能燃烧一切的爱情。
而我,守护的是一份平淡的、能融入骨血的生活。
我们都没有错,只是选择了不同的道路。
老周走后的第一个清明节,小杰一家回来了。
小孙子已经能跑会跳,跟在小杰身后,奶声奶气地喊着“爸爸”。
小杰带着他,来到桂花树下。
他告诉孙子:“这里,睡着你的爷爷。爷爷变成了一棵大树,会一直看着你长大。”
小孙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用他胖乎乎的小手,摸了摸粗糙的树干。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我们身上。
我看着他们父子俩,突然觉得,生命,就是这样一场奇妙的轮回。
一代人老去,新一代人成长。
而我,就是那个守望者。
守望着这个家,守望着这片园子,守望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
小杰的妻子,是个很温柔的姑娘。
她会陪着我,在花园里除草,给我讲公司里的趣事。
她说:“妈,您这个园子,真像个世外桃源。每次回来,待在这里,觉得心都静了。”
我笑了笑。
哪里是世外桃源。
不过是我用二十年的心血,给自己打造的一个避难所罢了。
在这里,我可以躲避外界的风雨,也可以舔舐内心的伤口。
夏天的时候,小杰非要给花园装上智能灌溉系统。
他说,我年纪大了,不要再那么辛苦了。
我拗不过他,只好随他去。
看着那些高科技的喷头,在设定的时间,自动洒水。
我突然觉得,有些失落。
我怀念那些,自己提着水桶,一瓢一瓢浇灌的日子。
虽然累,但心里,是踏实的。
每一滴水,都带着我的温度,我的情感。
现在,一切都变得简单,高效。
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那种,和土地,和植物,血脉相连的感觉。
也许,我真的是老了。
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我开始写日记。
不是写给谁看,就是想把一些事情,记录下来。
我写我和老周,是怎么一砖一瓦,建起这个花园的。
我写小杰,是怎么在花园里,度过他的童年的。
我写每一株花的名字,它们的习性,它们的故事。
写着写着,我发现,我的记忆,越来越清晰。
那些被我刻意忽略,或者淡忘的细节,都一一浮现在眼前。
我记得,老周为了给我砌一个好看的花坛,手上磨出了多少血泡。
我记得,有一年夏天,暴雨,我们俩半夜起来,给那些娇嫩的花,搭防雨棚。
我记得,小杰第一次,从葡萄藤上,摘下一串葡萄,兴奋地跑到我面前,说:“妈妈,好甜!”
原来,在我们那段看似冰冷的婚姻里,也藏着这么多,温暖的瞬间。
只是当时,我被恨意蒙蔽了双眼,看不到而已。
我把他,和林慧,一起,当成了我的敌人。
我建花园,最初的目的,就是为了打败他们。
可建着建着,我发现,我真正爱上的,是这个过程。
是看着一粒种子,在我手里,发芽,长大,开花,结果。
是那种,创造生命,见证美好的喜悦。
这种喜悦,比战胜一个情敌,要来得更真实,也更持久。
我渐渐明白,我不是在为谁而活。
我是在为我自己。
为我心中的那片花园。
去年,社区搞了一个“最美庭院”的评选。
邻居们都推选我参加。
我本来不想凑这个热闹。
但小杰非要帮我报名,还请了专业的摄影师,来给花园拍照。
照片洗出来,很好看。
每一张,都像一幅油画。
最后,我的花园,得了第一名。
奖品,是一套精致的园艺工具,还有一个水晶奖杯。
颁奖那天,我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
聚光灯打在我身上,有些刺眼。
主持人让我,发表获奖感言。
我拿着话筒,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说,谢谢大家。
我说,这个花园,是我和我先生,一起建的。
我说,他虽然走了,但他一直都在。
他就在,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里,每一片叶子里,每一朵花里。
我说完,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看到,小杰在台下,偷偷地抹眼泪。
我知道,他懂我。
这就够了。
现在,我每天的生活,都很规律。
早上,闻着花香醒来。
上午,在花园里劳作。
中午,给自己做一顿简单的午餐。
下午,坐在摇椅上,看书,或者打盹。
晚上,看着天上的星星,和老周,说说话。
我的生活,简单,平静,但也丰盈。
我不再去想,过去的是是非非。
也不再去纠结,值得不值得。
人生,本就是一场修行。
我在我的花园里,找到了我的道。
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那个发现口红印的清晨。
这一次,我没有冷静地把衬衫扔进洗衣机。
我拿着那件衬衫,冲进卧室,把它狠狠地,摔在老周的脸上。
我对他大吼,大叫。
我把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然后,我抱着小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家。
梦里的我,很决绝,很潇d洒。
醒来后,我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我坐在黑暗中,想了很久。
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会拥有,现在这座,能给我安宁和慰藉的花园。
我也不会拥有,和小杰,和老周,那些虽然夹杂着痛苦,但也真实存在的,共同回忆。
每一种选择,都意味着,要承担相应的后果。
我选择了一条,看起来最笨,最傻的路。
但这条路,也让我,走到了今天。
走到了,一个可以和自己和解,和过去和解的,终点。
这就够了。
窗外,天,快亮了。
鸟儿,已经开始在枝头歌唱。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该起床,去给我的花儿们,浇水了。
它们,都等着我呢。
来源:小马阅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