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机修厂下工,骑着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穿过筒子楼的窄巷。
82年的风,是带着煤灰味的。
从机修厂下工,骑着我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穿过筒子楼的窄巷。
车轮碾过泥水,溅起的星点子,像是我这二十二年人生的注脚。
我叫李卫国。
一个名字大过天的普通工人。
我哥叫李卫军。
人如其名,长得就像画报上的军人,浓眉大眼,走在街上能让小姑娘红着脸回头。
我俩是一个妈生的,但命不是。
他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上的泥。
今天这摊泥,要被赶去装云了。
“卫国,你过来。”我妈王秀兰同志,在厨房里对我发号施令。
她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我把车梯子一踹,踢得叮当响。
“干啥?”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你哥呢?”她擦着手,从厨房门帘后探出头。
“我哪知道。”
我哥李卫军,厂里百货商店的售货员,靠着一张脸和一张嘴,哄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心甘情愿地掏空钱包,也哄得他自己忘了家门在哪。
“你看看你这态度!”我妈的火气上来了,“我跟你说正事。张大妈给你哥介绍了个对象,他今天又不见人影了!”
我心里冷笑。
又?
这个“又”字用得真他娘的传神。
“那姑娘,叫林晓燕,她爸是隔壁红星厂的科长!多好的条件!你哥这个混账东西,非要去跟那个烫头的鬼混!”
我妈嘴里的“”,是卫军新交的女朋友,在理发店工作,穿着喇叭裤,据说还会抽烟。
在我妈眼里,这简直是伤风败俗的代名词。
“他不去,关我什么事。”我瘫在吱嘎作响的竹椅上,不想动弹。
“怎么不关你事?人家约好了今天下午三点,在家里见面!你哥不去,我们李家的脸往哪搁?”
我眼皮都懒得抬,“那你就说他病了,或者出差了。”
“不行!”我妈一拍大腿,“张大妈把牛都吹出去了,说我们家卫军一表人才,工作又体面。今天要是放鸽子,以后谁还敢给我们家介绍?”
我懂了。
面子。
我妈的命根子。
“那你想咋办?绑着他去?”
我妈盯着我,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落满灰尘的工具。
“卫国,你替你哥去。”
我猛地坐了起来。
“你说啥?”我以为我耳朵出了毛病。
“你替你哥去,”她重复了一遍,语气不容置疑,“你就去跟人家说,你是卫军的弟弟,替哥哥先来看看。探探路。”
我气得笑出了声。
“妈,你是不是昏头了?我长这样,我哥长那样,我去了,人家姑娘一看,还以为你家儿子是个骗子。”
我,李卫国,一米七五的个子,瘦,皮肤因为常年跟机油打交道,有点黑。五官也平平无奇,扔人堆里找不着的那种。
我哥李卫军,一米八二,宽肩窄腰,皮肤白净,笑起来俩酒窝。
这是替身?这是砸场子。
“怎么就骗子了?”我妈不乐意了,“你是他亲弟弟,又不是外人!你嘴巴笨,就少说话,多听。看看那姑娘长相,脾气,家里条件。回来跟我汇报!”
“我不去。”我把头扭到一边。
“李卫国!”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上了哭腔,“你是不是要逼死我?你哥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吗?这个家就指望你们俩了!我为了你们,头发都白了,你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
她开始抹眼泪,一招鲜,吃遍天。
我爸李建业,一个锯木厂的老实木匠,此刻从里屋走出来,闷声闷气地开了口。
“听你妈的。”
他一辈子就这五个字说得最利索。
我看着我妈花白的头发,看着我爸布满老茧的手,心里的火,“噌”地一下,灭了。
我还能说什么?
在这个家里,我哥是脸面,我是里子。脸面要光鲜,里子就得结实,耐脏,耐磨。
“几点?”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三点!你赶紧去洗把脸,换件干净衣服!”我妈立刻雨过天晴。
她从箱底翻出一件的确凉白衬衫,是我哥嫌样式老气不肯穿的。
“穿这个,精神!”
我套上那件衬承着我哥身形的衬衫,袖子长了一截,肩膀也空落落的。
镜子里的人,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滑稽又可悲。
我蹬上自行车,心里骂了一万句。
李卫军,你个王八蛋。
红星厂的家属楼,比我们机修厂的筒子楼气派多了。
刷着白灰的墙,独立的厨房和厕所。
我把车停在楼下,看着三楼那扇窗户,犹豫了。
我今天来,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羞辱。
对我,也对那个叫林晓燕的姑娘。
可我妈的眼泪还在眼前晃。
我爸那句“听你妈的”还在耳边响。
我咬了咬牙,上了楼。
门是虚掩着的。
我敲了敲。
“请进。”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
我推开门,一股来苏水的味道混着饭菜香扑面而来。
客厅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
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四十多岁,戴着眼镜,正襟危坐地看报纸。想必就是那位林科长。
开门的女人,应该是林晓蒙的母亲,上下打量着我,眼神像X光。
“你是……?”
“阿姨好,我是李卫军的弟弟,我叫李卫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沉稳。
“卫军的弟弟?”林母的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一下,“卫军呢?”
“我哥他……单位临时有急事,走不开。他怕您家等急了,就让我先过来一趟,跟您和叔叔解释一下,顺便……顺便认个门。”
这个蹩脚的理由,我自己说出来都脸红。
林科长放下报纸,镜片后的眼睛审视着我。
“小伙子,坐吧。”他指了指旁边的硬板凳。
连沙发都没我的份儿。
我局促地坐下,那件不合身的衬衫勒得我脖子发痒。
“晓燕,倒茶。”林母朝里屋喊了一声。
门帘一挑,一个姑娘走了出来。
穿着一件粉色的确凉衬衫,黑色的西装裤,脚上一双白色塑料凉鞋。
头发烫过,是时下最流行的大波浪。
她长得很漂亮,皮肤白,眼睛大,但嘴角是往下撇的,带着一股天生的傲气。
她就是林晓燕。
她端着搪瓷杯,走到我面前,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一秒,然后就落在了我洗得发白的裤子和那双磨破了边的布鞋上。
那眼神,就像在看路边的一块石头。
不,石头可能都比我让她感兴趣。
她把杯子重重地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水都溅了出来。
“喝茶。”她说,声音跟她的人一样,冷冰冰的。
然后她就坐到了离我最远的那个角落,拿起一本《大众电影》,看都不再看我一眼。
空气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林母干笑着打圆场:“这孩子,被我们惯坏了,没礼貌。小李,你别介意啊。”
我能说什么?我只能扯着嘴角笑笑:“没事,没事。”
“你在哪个单位啊?”林科长发问了。
“机修厂,修机器的。”
“哦,一线工人,辛苦。”他点点头,语气里听不出是褒是贬。
“你哥呢,他在百货商店,是正式工吧?”林母紧接着问。
“是,正式工。”
“听说他长得挺精神的?”
“……还行。”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审问的犯人,一字一句都在招供我哥的“罪证”。
“小李啊,不是阿姨说话直接。”林母终于忍不住了,“这相亲,讲究的是个缘分,也是个诚意。你哥今天不来,让我们家晓燕怎么想?我们家晓燕在厂里,追她的小伙子能从车间排到大门口。我们也是看在张大妈的面子上……”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你们家,不配。
或者说,你哥的行为,让我们觉得你们家不配。
而我,李卫国,连被评价“配不配”的资格都没有。
我脸上一阵阵发烫,像是被人当众扇了耳光。
我想站起来就走。
去他妈的面子,去他妈的探路。
但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帘又动了一下。
一个更年轻的女孩探出头来,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
她大概十八九岁的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扎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用红绳绑着。
她的五官没有她姐姐那么明艳,但凑在一起,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清秀,干净。
尤其是那双眼睛,像含着一汪清泉,好奇又带着一丝同情。
她手里捧着一本书,是《红与黑》。
她姐姐林晓燕瞪了她一眼:“晓静,回屋看你的书去!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那个叫晓静的女孩吐了吐舌头,缩了回去。
但她缩回去之前,又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像一道微弱的光,照进了我这间阴暗憋屈的屋子。
接下来的十分钟,是人生中最漫长的十分钟。
林家父母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林晓燕一页一页地翻着杂志,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每一声都像在抽我的脸。
我喝光了那杯已经凉透的茶,站了起来。
“叔叔,阿姨,时候不早了,我……我该回去了。”
“行,那你跟你哥说一声,我们家晓燕……可能跟他没缘分。”林母下了最后的判决书。
“好,我知道了。”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走到门口,换鞋的时候,我笨拙地弯下腰,感觉全世界的目光都钉在我背上。
就在我拉开门的一瞬间,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是那个叫林晓静的女孩。
她手里拿着一个暖水瓶,好像要去打水。
在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她飞快地把一个东西塞进了我的手心。
那是一个小小的、被捏得滚烫的纸团。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楼。
骑上我的二八大杠,我逃离了那栋让我窒息的楼。
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我却感觉不到凉快,手心里那个小纸团,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我心慌。
我骑到一条没人的河边,停了下来。
四周只有蝉鸣。
我颤抖着摊开手,那张纸条被我的汗浸得有些湿了。
上面是一行娟秀的字,用钢笔写的。
“明天下午三点,新华书店门口见。——林晓静。”
没有称呼,没有多余的话。
就像一句暗号。
我看着那行字,心脏“咚咚咚”地擂鼓。
这是什么意思?
是她姐姐的意思,事情还有转机?
不可能。林晓燕那副样子,恨不得把我从窗户里扔出去。
那是她自己的意思?
她为什么要见我?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姐姐都看不上我哥李卫军,她一个准备考大学的高中生,会看上我这个满身机油味的修理工?
我把那张纸条翻来覆去地看,纸都快被我看穿了。
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有羞辱,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无法言说的心跳。
回家。
一进门,我妈就迎了上来。
“怎么样怎么样?那姑娘长得好看吗?她爸妈人怎么样?”
我把那件憋屈的衬衫脱下来,扔在椅子上。
“黄了。”
“黄了?”我妈的嗓门又高了八度,“怎么就黄了?你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
“人家看不上。”我懒得多解释,“人家姑娘是科长千金,我哥不去,派我这个修机器的去,人家觉得咱们家没诚意,瞧不起人。”
“这……”我妈噎住了。
“都怪你那个好儿子!”我把火气全撒了出来,“他自己风流快活,让我在那儿当猴耍!妈,我告诉你,以后这种事,你弄死我,我也不去了!”
我摔门进了自己的小屋。
小屋只有六平米,一张床,一张桌子,塞得满满当当。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蜘蛛网。
林晓燕鄙夷的眼神,林家父母客套的疏离,还有林晓静那双清亮的眼睛,以及那张滚烫的纸条,在我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地转。
这一天,过得像一年。
第二天,我上班的时候魂不守舍。
扳手差点砸到脚。
师傅骂我:“李卫国,你小子昨晚做贼去了?丢了魂似的!”
我嘿嘿一笑,没吱声。
脑子里只有一个问题:去,还是不去?
去了,万一是耍我呢?万一是她们姐妹俩合起伙来看我笑话呢?
我李卫国,丢不起第二次人。
可要是不去……
万一呢?
万一她是真的想见我呢?
那个眼神,不像假的。
那本《红与黑》,于连也是个穷小子。
我被自己这个可笑的联想逗乐了。
我算什么于连?
下午两点半,我跟师傅请了假,说肚子疼。
我冲到公共水龙头下,把脸和手上的油污搓了十几遍,肥皂沫都快把皮搓掉了。
我没回家换衣服,就穿着这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
如果她真的是因为我这个人,那我就该是我本来的样子。
我骑着车,冲到了新华书店。
离三点还有十分钟。
我把车停在对面的树荫下,远远地看着。
心跳得比厂里的柴油机还响。
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也许根本没人会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两点五十五。
两点五十九。
三点整。
书店门口人来人往,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自嘲地笑了笑。
李卫国啊李卫国,你真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我跨上车,准备走人。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李卫国?”
我猛地回头。
是她。
林晓静。
她今天没穿学生装,换了件白底蓝花的布裙子,麻花辫也散开了,披在肩上。
她跑得有点喘,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
“你……你来了。”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我……我以为你……”我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什么。
“我被我妈派去买酱油了,绕了一大圈才跑出来。”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等很久了吧?”
“没,我也刚到。”我撒了个谎。
“昨天……对不起啊。”她低着头,玩着自己的衣角,“我姐她……她那人就那样,被我爸妈宠坏了。”
“没事。”我摇摇头,“本来就是我们家不对在先。”
“不。”她抬起头,很认真地看着我,“我觉得你很好。”
我愣住了。
“你坐在那儿,他们那么对你,你一句话都没说,但你腰杆挺得笔直。我觉得……你跟你哥不一样。”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从来没有人这么说过我。
在家里,我是“不懂事的那个”。
在厂里,我是“技术还行的李师傅”。
在邻居眼里,我是“李卫军那个不起眼的弟弟”。
只有她,说我很好。
说我腰杆挺得笔直。
“走走吗?”她提议。
“好。”
我们沿着河边慢慢地走。
八月的下午,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金色的光斑跳跃在她的裙摆上。
我们聊了很多。
聊她看的书,聊我修的机器。
她说明年就要高考了,她想考去北京,学新闻。
“我想当个记者,写很多真实的故事。”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我跟她说,我喜欢捣鼓那些没人能修好的机器,每当一个停摆的大家伙在我手里重新轰鸣起来,我就觉得特有成就感。
我也跟她说了我哥,说了我妈,说了我在那个家里的尴尬位置。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一个只见了两次面的女孩说这些。
但跟她说话,很舒服。
她不评判,只是静静地听着。
偶尔,她会说:“那对你太不公平了。”
就这么一句话,比什么安慰都管用。
我们走到一个卖冰棍的小摊前。
“我请你吃冰棍。”我摸了摸口袋,掏出两毛钱。
“我要一根小豆的。”她说。
“我也要小豆的。”
我们一人拿着一根五分钱的冰棍,并排坐在河边的石阶上。
冰棍很甜,一直甜到心里。
“你……为什么会看上我?”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她咬了一口冰棍,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松鼠。
“我姐喜欢我哥那样的,帅气,会说话,有面子。”她慢慢地说,“可我觉得,面子是给别人看的,日子是自己过的。”
“我看到你,就觉得你这人……踏实。像我们家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不怎么好看,但根扎得深。”
老槐树……
这个比喻,真他娘的别致。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然后我们都笑了。
从那天起,新华书店、河边、公园的角落,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
我们像地下工作者一样,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份刚刚萌芽的感情。
我把我攒了半年的工资,三十多块钱,全都拿出来,给她买了一套高考复习资料。
她收到的时候,眼睛红了。
她回赠给我一本《牛虻》,扉页上写着:“送给我的亚瑟。”
我看不懂,她就给我讲牛虻的故事,讲他的坚韧和反抗。
她说:“卫国,你就是我的亚瑟。”
我把那本书用牛皮纸包了一层又一层,藏在床板底下。
那是我最宝贵的财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甜蜜又忐忑。
我们都知道,我们脚下踩着的,是薄冰。
这层薄冰,迟早会裂开。
我没想到,裂开得那么快,那么猝不及防。
那天,是中秋节。
厂里发了两斤月饼,一斤是我自己的,一斤是替我哥领的。
他跟那个“”出去玩了,又没回家。
我妈气得晚饭都没吃。
饭桌上,死气沉沉。
我爸喝着闷酒,一口接一口。
“卫国,”他忽然开口,“你哥那个事……黄了就黄了吧。你年纪也不小了,我托人给你也物色一个。”
我心里一紧。
“爸,我不急。”
“怎么不急?你都二十二了!”我妈插嘴,“你看看你,一天到晚穿着身破工作服,跟个煤猴子似的,哪个姑娘能看上你?你得学学你哥……”
“学他什么?”我忍不住顶了一句,“学他把家当旅馆,把爸妈当空气吗?”
“你!”我妈气得拍桌子,“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我说的是实话!”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怨气,在酒精和憋屈的催化下,终于爆发了,“从小到大,什么好的都是他的!新衣服是他的,大白兔奶糖是他的,连上学的名额都是他的!我呢?我就捡他剩下的!现在连相亲都得我替他去!凭什么?”
当年,家里穷,只能供一个孩子读高中。
我哥学习没我好,但我爸妈说,男孩子,长子,得有出息。
于是,我初中毕业,就进了机修厂当学徒。
我哥读了高中,虽然最后也没考上大学,但凭着高中文凭和那张脸,进了百货商店。
这是我心里最大的一根刺。
“你……你这个不孝子!你翻旧账!”我妈气得浑身发抖。
“我就是不孝!我就是不想再当他的影子了!”我吼道。
就在这时,门“吱呀”一声开了。
李卫军回来了。
他喝了酒,满身酒气,但眼睛是亮的,带着一股邪火。
“哟,挺热闹啊。”他斜着眼看我,“怎么,我不在家,你成英雄了?敢跟我爸妈吼了?”
“你还有脸回来!”我指着他。
“我怎么没脸回来?这是我家!”他一步步逼近我,“李卫国,我问你,你是不是背着我,跟林家那个小的搞到一起去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他怎么会知道?
“今天下午,我在街上看见你们了。拉拉扯扯的,挺亲热啊。”他冷笑,“行啊你,我看不上的,你捡漏捡得挺快啊。”
“你胡说八道!”我急了。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那林晓燕是给我介绍的,她妹妹,按理说也该是我的人!你算个什么东西,敢动我的东西?”
他那句“我的东西”,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我心脏最深处。
“晓静不是东西!她是一个人!”我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
“哟,还叫上晓静了?”他笑得更得意了,“怎么,睡过了?”
“你混蛋!”我气血上涌,一拳就挥了过去。
我们俩,从记事起第一次动手,在那个狭小的客厅里,扭打成一团。
我妈的尖叫声,我爸的怒吼声,桌椅倒地的声音,盘子碎裂的声音,混成一锅滚烫的粥。
最后,是我爸,用他那双长满老茧的手,把我们俩分开。
他一辈子没打过我们。
那天,他给了我们一人一个耳光。
“都给我滚出去!”他指着门,眼睛通红。
我脸上火辣辣的疼。
我看着我哥嘴角那抹得意的笑,看着我妈护着他、怒视我的眼神,看着我爸满脸的失望。
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
我冲出家门,骑上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狂奔。
冷风灌进我的肺里,又冷又疼。
我不知道该去哪。
我不能去找晓静。
我不能把这摊烂事带给她。
我在河边坐了一夜。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
我要搬出去。
我回了厂里,直接去了宿舍管理员那里。
厂里有单身宿舍,一张床位,一个月两块钱。
我用身上仅有的几块钱,交了押金,领了钥匙。
一个八人间的宿舍,只剩下最靠门的一个上铺。
我从家里搬了出来,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我那本《牛虻》。
我没跟我爸妈说。
或者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开始了两点一线的生活。
工厂,宿舍。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
别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我抢着干。
别人修不好的机器,我抱着图纸研究到半夜。
我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只能靠疯狂地舔舐伤口,和不停地奔跑,来忘记疼痛。
我没有再去找晓静。
我哥说得对,我算个什么东西?
我一个住在八人间宿舍,一个月挣三十多块钱的修理工,我拿什么去见她?
我拿什么给她一个未来?
她应该去北京,当她的记者,写她的故事。
她的世界,不该有我这样一个拖累。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
一个星期后,我下班回到宿舍,发现我的枕头底下,压着一封信。
信封上没有写名字。
我打开,是晓静的字迹。
“卫国:
我哥去找你了,对不对?
对不起。
那天晚上,我姐从外面回来,说在街上看到我们了。
她把事情告诉了我爸妈,添油加醋。
我爸妈把我关在家里,不让我出门。
我哥也知道了,我不知道他会去找你。
卫国,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
在我心里,你从来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你就是你,是那个会在书店门口等我、会把工资都给我买复习资料、会跟我说修好机器多有成就感的李卫国。
我不知道你家发生了什么,但我猜得到。
你不要难过。
也别躲着我。
这周六下午三点,老地方,我等你。
如果你不来,我就一直等下去。
——晓静”
我捏着那封信,手抖得厉害。
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砸在信纸上,晕开了一片墨迹。
我像个傻子一样,坐在床边,又哭又笑。
这个傻姑娘。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姑娘。
周六那天,我去了。
我到的时候,她已经在了。
她瘦了,也憔悴了,但看到我,还是笑了。
“你来了。”
“我来了。”
我们相顾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你……搬出来了?”她看着我,眼里满是心疼。
我点点头。
“对不起。”她说。
“不关你的事。”我拉住她的手,“晓静,是我没用。”
“不许你这么说!”她打断我,“你是我见过的,最有用的人。”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包着的东西,塞给我。
“这是我所有的零花钱,还有我妈给我的饭钱,我都攒下来了。你拿着,住宿舍也要花钱。”
我打开手帕,里面是十几块钱,有毛票,也有一块两块的。
钱被捏得皱巴巴的,还带着她的体温。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我不能要。”我把钱推回去。
“你必须拿着!”她很固执,“你要是不拿,就是看不起我。”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最后,我收下了。
“晓静,”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等我。”
“我等你。”她用力地点头。
“好好考试,考去北京。”
“好。”
“等我……等我能给你一个家的时候,我就去北京找你。”
那是我第一次,对一个女孩许下承诺。
那之后,我们见面的次数更少了。
她要冲刺高考,我不想打扰她。
我在厂里,更加拼命了。
车间里有一台从德国进口的老机床,三天两头出毛病。厂里请了好几个老师傅来看,都束手无策。
最后只能当半个废铁扔在那。
我盯上它了。
我把所有业余时间都泡在了那台机器上。
没有图纸,我就自己一点点地画。
不懂德语,我就抱着一本德汉词典,一个词一个词地啃说明书。
宿舍的工友都笑我,说我是疯子,跟一堆废铁较劲。
我不管。
这是我的战争。
我只有赢了,才能去见我的姑娘。
那段时间,我瘦了十几斤,眼窝深陷,整个人像被抽干了。
但我的脑子,却前所未有地清醒。
那台复杂的机器,在我眼里,变成了一块块可以拆解的积木。
终于,在三个月后的一个深夜,当我接上最后一根线路,合上电闸。
那台沉寂了半年的老古董,发出了一阵低沉的轰鸣,然后,平稳地运转起来。
那一刻,我坐在地上,浑身都是油污,却笑得像个孩子。
这件事,惊动了厂长。
厂长亲自跑到车间来看,围着那台机器转了三圈,拍着我的肩膀,连说了三个“好小子”。
第二天,厂里的黑板报上,就登出了我的名字。
“记功一次,奖金一百元。”
一百元!
那是我四个月的工资。
更重要的是,“李卫国”这个名字,第一次,以一种光荣的方式,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里。
我拿着那一百块钱,手都在抖。
我第一时间就想去找晓静,告诉她这个好消息。
可我忍住了。
高考在即,我不能让她分心。
我把钱存了起来。
这是我为我们的未来,攒下的第一笔钱。
高考那天,我没去送她。
我只是远远地站在考场对面的马路边上。
看着她走进考场,背影单薄又坚定。
我在心里对她说:晓静,加油。
七月,流火。
高考成绩出来了。
我比晓静还紧张。
我不敢去她家附近打听,只能每天在厂里等消息。
一天,两天,三天。
第四天,我哥李卫军来找我了。
他是在我宿舍门口堵我的。
他瘦了,也憔悴了,没了以前那股神气。
“那个烫头的,跟一个香港来的老板跑了。”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我没说话。
“她把我的钱都卷跑了。”他靠在墙上,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李卫国,我以前……是不是特混蛋?”他问。
我还是没说话。
“那天晚上,我喝多了,我不是故意那么说你的。”他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碾碎,“我就是嫉妒你。”
我愣住了。
“我嫉妒你。”他重复了一遍,“我以为我长得帅,工作体面,所有人都得捧着我。可那个烫头的,说跑就跑了。林晓燕,我妈说她家条件好,可我一看她那眼睛,就知道她看不上我。她看的是我这张脸,这份工作,不是我这个人。”
“可林晓静不一样。”他看着我,“她看的是你,李卫国。你小子,什么都没有,可你比我强。”
“她考上了。”他最后说。
“什么?”我没反应过来。
“林晓静,考上北京广播学院了。她们家门口放鞭炮了,整个家属院都知道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烟花炸开。
狂喜,酸涩,激动,百感交集。
“她……她考上了……”我喃喃自语。
“去吧。”我哥拍了拍我的肩膀,“去找她。别像我一样,混蛋了半辈子,最后什么都没剩下。”
我去找她了。
我骑着我那辆破车,冲到她家楼下。
她家门口,真的有放完鞭炮的红纸屑。
我不敢上去。
我就在楼下等。
从下午,等到天黑。
终于,我看到她下楼来倒垃圾。
她也看到我了。
她愣了一下,然后朝我飞奔过来。
她什么也没说,一头扎进我怀里。
我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
“我考上了,卫国,我考上了!”她在我怀里,又哭又笑。
“我知道。”我抱着她,抱得很紧很紧,“我知道,我的姑娘,是全世界最厉害的姑娘。”
我们在楼下的阴影里,说了很久很久的话。
她说,她爸妈知道成绩后,高兴坏了。
她说,她姐林晓燕,跟一个家里有背景的子弟订婚了,但她看起来并不开心。
她说,她把我们的事,跟她爸妈摊牌了。
“我爸说,只要我能考上大学,我自己的事,他不管。”
“我妈……还是有点不乐意,但也没说什么。”
“卫国,我们是不是……有希望了?”她仰着头问我,眼睛里闪着星星。
“有。”我用力点头,“一定有。”
我把我修好机器,拿到奖金的事告诉了她。
她听得眼睛亮晶晶的。
“我就知道,你行的!”
离她去北京报道,还有一个月。
那一个月,是我们最光明正大,也最快乐的一个月。
我们不用再偷偷摸摸。
我每天下班,就骑车去她家楼下等她。
我们一起去逛书店,去压马路,去吃一块钱一碗的雪花酪。
我用我那一百块奖金,给她买了一条新裙子。
就是她第一次见我时穿的那种,白底蓝花的布裙子。
她穿上的时候,美得让我心慌。
我还去见了她的父母。
是以“晓静的同学”的身份。
林科长对我,还是很客气,但那份客气里,依然带着审视和距离。
林母则不停地跟我说,晓静以后是大学生了,是吃笔杆子饭的人,前途无量。
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只是笑笑,没说话。
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用。
我需要用行动来证明。
在厂里,因为我修好了那台德国机床,厂长特批,让我进了技术科。
虽然还是个小小的技术员,但我不用再每天一身油污了。
我有了自己的办公桌,可以看更多的技术资料。
我的工资,也涨到了四十五块。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我爸妈也知道了我和晓静的事。
我妈的表情很复杂。
一方面,她觉得我给她丢了人,抢了“本该属于”我哥的姻缘。
另一方面,晓静考上了北京的大学,这又让她觉得脸上有光。
“大学生啊……我们老李家要出大学生媳妇了?”她有时候会这么喃喃自语。
我哥彻底变了个人。
他不再油腔滑调,在百货商店的工作也踏实了很多。
有时候回家,他会给我带一瓶处理的橘子罐头。
我们兄弟俩,会坐在门口,像小时候一样,一句话不说,但心里,那堵墙,好像塌了。
离别的日子,终究还是来了。
火车站。
绿皮火车,拥挤的人潮,嘈杂的告别声。
晓静穿着我给她买的新裙子,站在我面前。
她的眼睛红红的。
“卫国,我会给你写信的,每天都写。”
“好。”我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你也要给我写信。”
“好。”
“你要……照顾好自己,别太拼了,要按时吃饭。”
“好。”
我除了说“好”,好像什么都不会说了。
“卫呈,我把这个给你。”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和一支英雄牌钢笔。
“这是……”
“你不是喜欢写东西吗?以后,你就把想对我说的话,都写在上面。等我回来,我要检查的。”她吸了吸鼻子,努力地笑。
我接过笔记本和钢笔,沉甸甸的。
“晓静,”我看着她,“等我。我一定会去北京找你,堂堂正正地站在你身边。”
“我信你。”
火车的汽笛声响起,尖锐又刺耳。
她在她父母的催促下,上了车。
车窗里,她探出头,拼命地朝我挥手。
我也挥手。
火车缓缓开动。
她的脸,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直到最后,变成一个看不见的点。
我站在月台上,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月台上空无一人。
我握紧了手里的笔记本和钢笔。
我知道,我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分成了两部分。
白天,在技术科,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关于机械的一切知识。
晚上,在宿舍昏黄的灯光下,我摊开那个笔记本,给我远方的姑娘写信。
我写我今天又攻克了一个什么技术难题。
我写我哥又相亲失败了,因为他跟姑娘说,他想自己攒钱开个小卖部,姑娘觉得他不务正业。
我写我妈开始念叨,说还是晓静好,是正经人家的好姑娘。
我写厂里新来的大学生,眼睛长在头顶上,理论一套一套,一上手就抓瞎。
我把我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写给她。
她的信,也如期而至。
一周一封,雷打不动。
她写北京的风,写学校的白杨树,写图书馆有多大,写她的老师同学有多厉害。
她也写她的烦恼,说普通话带口音,被同学笑话。说食堂的菜太咸,没有家里的好吃。
我们的信,成了连接两个世界的桥梁。
日子就像厂里的机器,周而复始,平淡又充实。
84年,改革的春风吹遍了大地。
厂里开始搞技术承包。
我,凭着过硬的技术,和我那个“疯子”一样的钻研劲头,带头承包了一个最难的小组。
那一年,我二十四岁。
我成了厂里最年轻的技术组长。
年底分红,我拿到了八百块钱。
我把钱工工整整地放在信封里,给晓静寄了过去。
我在信里说:“这是我给你攒的嫁妆。”
晓静在回信里,只有一句话:“我的嫁妆,早就备好了,就是我自己。”
我看着那句话,在宿舍里傻笑了一晚上。
85年夏天,晓静放暑假回来了。
两年不见,她变了。
头发剪短了,皮肤黑了点,但眼神更亮了,也更自信了。
她穿着北京最时兴的连衣裙,站在我面前,像一个真正的城里姑娘。
而我,穿着厂里发的蓝布工装,站在她面前,有点手足无措。
“卫国,你瘦了。”她摸着我的脸,满眼心疼。
“你也是。”我拉着她的手,感觉像是做梦。
那个暑假,我们几乎天天腻在一起。
我带着她,去看了我承包的技术小组。
看着那些在我指挥下,有条不紊运转的机器,她眼睛里充满了崇拜。
“卫国,你好厉害。”
我带着她回家。
这一次,我妈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热情得让我都觉得不适应。
我爸,话依旧不多,但吃饭的时候,破天荒地给我俩都夹了块肉。
我哥的小卖部,在我家的帮助下,开起来了。
他请我们去他的店里,给我们拿最好的汽水喝。
他说:“弟妹,以后卫国要是欺负你,你告诉我,我揍他。”
我们都笑了。
一切,都好得像一场梦。
梦醒的时候,总是特别疼。
晓静要回北京了。
我们又一次站在了那个熟悉的火车站台。
“卫国,明年我就毕业了。”她说,“毕业了,我就回来。”
“不。”我摇摇头。
她愣住了。
“晓静,留在北京。”我说,“你的舞台在那里,不是在这个小地方。”
“那你呢?”
“我去找你。”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坚定,“我已经跟厂里申请了停薪留职。我哥的小卖部生意不错,他给了我一些启发。我要去北京,我也要干点自己的事。”
“可是……那太难了。”她担忧地说。
“不难。”我笑了,“修德国机床难不难?难。但我还是修好了。”
“晓静,相信我。我不会再让你等太久了。”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好,我在北京,等你。”
86年春天。
我带着我所有的积蓄,一千五百块钱,登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我没有告诉家里人。
我怕他们阻拦。
当我站在北京站的广场上,看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群和高楼。
我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这个城市太大了。
大到我像一粒尘埃。
我能在这里,为我的姑娘,撑起一片天吗?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不能退缩。
我身后,没有退路。
我找到了晓静的学校。
我们在学校门口的小饭馆里,吃了一碗炸酱面。
我告诉了她我的计划。
我想利用我的技术,开一个电器维修铺。
电视机,收音机,洗衣机……这些东西在北京越来越普及,坏了也总得有人修。
晓静很支持我。
她把她积攒的奖学金和稿费,一共三百多块钱,都给了我。
“这是我的投资。”她说。
我租了一个十几平米的小门脸,就在大学城附近。
又当铺面,又当卧室。
我的“卫国电器维修铺”,就这么开张了。
万事开头难。
一开始,根本没有生意。
我每天就坐在店里,看着街上人来人往,心急如焚。
晓静一有空就来陪我。
她帮我设计传单,去附近的居民楼里发。
“老师傅手艺,专治疑难杂症,修不好不要钱!”
传单发出去,慢慢地,开始有生意了。
一个录音机,一个黑白电视。
我凭着一股钻研劲,和诚实守信的原则,把每一个电器都当成艺术品来修。
我的手艺,渐渐有了口碑。
“那个小李师傅,人老实,技术好,收费还公道。”
生意,一天天好了起来。
晓静也毕业了。
她凭着优异的成绩和出色的文笔,进了一家很大的报社,当了实习记者。
她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我们终于不用再挤在那个维修铺里。
日子虽然清苦,但我们在一起,每天都充满了希望。
88年,亚运会的消息传遍了北京的大街小巷。
彩色电视机开始普及。
我的维修铺,迎来了爆发式的增长。
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招了两个徒弟。
那年年底,我攒够了五千块钱。
我拉着晓静,去逛了百货大楼。
我给她买了一枚金戒指。
很细,很小,但很亮。
“晓静,”我在人来人往的柜台前,单膝跪下,“嫁给我。”
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周围的人都在起哄,鼓掌。
“我愿意。”她哭着说。
我们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豪华的宴席。
我们就请了几个最好的朋友,在一家小饭馆里,摆了两桌。
我的家人,也从老家赶了过来。
我妈拉着晓静的手,眼泪就没停过。
她说:“好孩子,我们家卫国,能娶到你,是修了八辈子的福气。”
我爸,喝了很多酒,他拍着我的肩膀,只说了一句话。
“儿子,你比我强。”
我哥,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弟,你是我李卫军的骄傲。”
那天晚上,我们回到了我们那个小小的出租屋。
晓静靠在我怀里,抚摸着手上的戒指。
“卫国,你还记得吗?八年前,你替你哥去我家相亲。”
“怎么不记得。”我笑了,“那天,我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倒霉的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给你塞纸条吗?”
“不是因为我腰杆挺得直吗?”
“是。”她点点头,“但还有一个原因。”
“那天,你坐在那儿,我姐,我爸妈,他们都在用那种眼神看你。你明明那么窘迫,那么难堪,可你的眼睛,特别亮,特别干净。”
“我在想,这个男人,心里一定藏着一个很干净的世界。”
“我当时就觉得,我想去你的世界里看看。”
我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
窗外,是北京城的万家灯火。
我知道,属于我的那个世界,从她把那张纸条塞进我手心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点亮了。
那道光,穿越了八年的时光,照亮了我所有的路。
从此,一片通明。
来源:乐玩风dLAVx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