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助产士在一旁给我打气,说着一些我根本听不进去的、关于呼吸节奏的鬼话。
手机震动的时候,我正被一阵新的宫缩攥紧了五脏六腑。
汗水像瀑布一样从额头往下淌,糊住了眼睛。
我咬着牙,没让自己叫出声。
助产士在一旁给我打气,说着一些我根本听不进去的、关于呼吸节奏的鬼话。
我感觉自己像一艘快要散架的船,在无边无际的疼痛海洋里颠簸。
手机又震了一下,固执地。
我凭着最后一点力气,从枕头边把它摸过来。
是表妹发来的微信。
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一家酒店的大堂,水晶吊灯的光晕染得有些模糊。
但照片里的人,清晰得像一把刀子,直直插进我的瞳孔。
陈明。我的丈夫。
他侧着身,正低头给一个女人点烟。
那个女人我认识,他公司新来的实习生,长着一张清纯无害的脸。
照片里,她微微仰着头,看着陈明的眼神,像淬了蜜。
而陈明,那个在我进产房前,还抓着我的手,说“老婆加油,我和宝宝等你出来”的男人,他的嘴角,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弧度。
最刺眼的是照片左上角的时间。
一小时前。
正是我疼得死去活来,被推进产房的时间。
我的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不是宫缩,是一种更恶心、更尖锐的绞痛。
我没吐出来。
我只是觉得,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比羊水破得更彻底。
“用力!看到头了!”助产士的声音像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了全身所有,所有能调动的力气。
不是为了孩子。
是为了我自己。
我得赶紧结束这场该死的酷刑,然后,去开启另一场。
“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
世界安静了。
护士把一个皱巴巴的小东西抱到我面前。
“恭喜,是个女儿,六斤八两,很健康。”
我看着她,她也睁着黑豆似的眼睛看着我。
我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不是喜悦。
是委屈。是铺天盖e盖地的冰冷。
宝贝,对不起。
妈妈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
陈明是两个小时后才出现的。
他冲进来的时候,头发有点乱,衬衫也皱巴巴的。
“老婆!老婆你怎么样?我刚在外面处理一个紧急的公事,手机静音了没听到!”
他演得真像。
那份焦急,那份关切,如果不是那张照片,我差点就信了。
我没看他,眼睛一直盯着怀里的女儿。
她叫安安。我给她起的名字。
我希望她一辈子,平平安安。
“你看这孩子,多像你。”陈明凑过来,想摸一摸安安的脸。
我抱着孩子,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有些尴尬。
“怎么了?是不是生我气了?我真不是故意的,项目上出了大问题,我……”
“我累了。”我打断他。
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
他愣了一下,然后立刻换上体贴的表情,“对对对,你刚生完,快休息,好好休息。我去给你打点热水。”
他转身出去的时候,我闻到了他身上残留的,不属于他的香水味。
淡淡的,甜腻的,和那个实习生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闭上眼睛。
计划,在脑子里疯长。
出院后,我住进了早就订好的月子中心。
陈明以为,这是我爱享受。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需要一个绝对安静、不被打扰的环境,来部署我接下来的人生。
他每天都来。
提着各种昂贵的补品,学着网上那些蹩脚的教程给我按摩,笨拙地给安安换尿布。
他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恶心。
像在看一出拙劣的独角戏。
我表现得像所有产后抑郁的女人。
沉默,冷淡,偶尔会因为一点小事歇斯底里。
比如他冲的奶粉温度不对。
“你是想烫死她吗!”我把奶瓶砸在地上,滚烫的牛奶溅了他一裤子。
他手足无措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老婆,我下次一定注意。”
看着他卑微的样子,我心里没有一丝快感。
只有一片荒芜的冷。
我的演技很好。
好到所有人都以为,我只是激素水平不稳定。
月子中心的护士劝他,“陈先生,您多担待点,产妇都这样,情绪波动大,过段时间就好了。”
他妈也打电话来教训我,“你怎么回事?陈明工作那么忙,还得天天伺候你,你还给他甩脸子?生个孩子了不起了?”
我没说话,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把她拉黑。
所有这些,都成了我最好的掩护。
我利用他上班的时间,开始处理我的资产。
我婚前有一套小公寓,是我爸妈给我买的。我把它挂到了中介,要求全款,加急出售。
我的股票账户,基金,理财,所有能变现的,全部清仓。
钱,一笔一笔,悄无声息地,转进一张我新办的银行卡里。
这张卡的密码,是安安的生日。
我甚至把我所有的首饰,那些他送的钻戒、项链,全都打包,通过同城闪送,匿名卖给了一家二手奢侈品店。
价格被压得很低。
我不在乎。
我只要现金。
我只要和这个人,和他有关的一切,都彻底割裂。
我像一只准备过冬的仓鼠,疯狂地囤积着我的粮食。
唯一的区别是,我不是为了过冬。
我是为了逃生。
我开始在网上搜索城市。
要远。远到他不可能轻易找到。
要陌生。一个我们没有任何共同朋友和亲戚的城市。
要温暖。我怕冷,也希望安安能在一个阳光充足的地方长大。
最后,我选了南边的一座沿海小城,叫雁城。
名字很好听。
大雁南飞,落地生根。
我甚至在网上租好了房子。
一个老小区,租金便宜,离菜市场和社区医院都近。
房东是个爽快的阿姨,听说我是一个人带孩子,二话不说,还给我优惠了二百块钱。
我用新办的手机号和她联系,付了押金和半年的房租。
一切,都在暗中,有条不紊地进行。
安安满月那天,陈明说要大办一场。
我拒绝了。
“没心情,不想见人。”我冷冷地说。
他叹了口气,妥协了,“好,都听你的。那我们一家三口,自己在家吃顿好的,庆祝一下。”
那天,他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
他举起酒杯,“老婆,这一个月辛苦你了。以后,我会加倍对你好,对安安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愧疚,有讨好,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猜,周旋在我和那个实习生之间,也挺累的吧。
我没喝酒,端起面前的汤,喝了一口。
“陈明。”
“嗯?”
“我们离婚吧。”
我说得很平静。
空气,瞬间凝固了。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一尊劣质的蜡像。
“老婆,你……你说什么?别开这种玩笑。”
“我没开玩笑。”我放下汤碗,看着他,“我都知道了。”
我把那张照片,从手机里调出来,推到他面前。
他的脸色,一秒钟之内,从红到白,再到青。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狼狈,如此惊慌失措。
“这……这是个误会!是P的!对,一定是有人P图陷害我!”他语无伦次地解释。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陈明,你当我是傻子吗?”
“在我疼得快要死掉的时候,你在酒店陪着别的女人。”
“你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她的香水味。”
“你以为我产后抑郁,对你发脾气,其实我每一秒都觉得你恶心。”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他的骨头里。
他彻底不说话了。
额头上的汗,一颗一颗往下掉。
“我……”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房子,车子,存款,我什么都不要。”
“我只要安安。”
“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
我说完,抱着一直在熟睡的安安,回了房间,反锁了门。
他没有来敲门。
我知道,他不敢。
他以为,这只是谈判的开始。
他以为,我会像所有发现丈夫出轨的女人一样,大吵大闹,要一个说法,要一个补偿。
他错了。
我什么都不要。
我只要,从他的人生里,彻彻底底地消失。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给他发了条微信。
“民政局门口,九点,不见不散。”
然后,我换上最普通的衣服,给安安也穿戴整齐。
我没有带行李箱。
只有一个巨大的妈咪包。
里面装着安安的奶粉、尿布、换洗衣物,和我所有的卡、证件,以及那笔足以支撑我们开始新生活的现金。
我像往常一样,跟他打了声招呼,“我带安安去社区医院打疫苗。”
他坐在沙发上,一夜没睡,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他点了点头,声音沙哑,“我……我等你回来。”
我没回头。
我怕,我会忍不住,给他一巴掌。
下了楼,我没有去社区医院。
我叫了一辆网约车。
“师傅,去火车站。”
车子开动的那一刻,我把手机里,那张旧的SIM卡,掰成两半,扔进了窗外的垃圾桶。
陈明。
再见了。
不,是再也不见。
去雁城的火车要坐二十多个小时。
卧铺车厢里,气味混杂。
泡面味,汗味,还有孩子隐约的哭闹声。
安安出奇地乖。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小小的身子蜷缩在我怀里,均匀地呼吸着。
我一夜没合眼。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城市,田野,山川。
我在心里,跟我的过去,一寸一寸地告别。
告别我曾经以为固若金汤的爱情。
告别那个曾经天真烂漫,以为嫁给了全世界最好的男人的自己。
火车到站的时候,雁城正下着小雨。
空气湿润,带着一股咸咸的海风味。
和北方干燥的空气,完全不同。
我抱着安安,背着沉重的妈咪包,走出车站。
一种陌生的,自由的,又带着一丝惶恐的感觉,包裹了我。
这里,没有人认识我。
这里,是我的新生。
房东阿姨来接我了。
她比照片上看起来更热情,帮我把包拎上她那辆小小的电动车。
“哎哟,小姑娘,一个人带这么小的孩子,不容易哦。”
“快上来,阿姨带你回家。”
回家。
这个词,让我鼻子一酸。
租的房子在五楼,没有电梯。
是个老式的两居室,但被房东阿姨收拾得很干净。
阳光从南边的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暖黄的光斑。
“你先歇着,锅碗瓢盆都有,阿姨给你买了点米和鸡蛋,别饿着。”
“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房东阿姨走后,我把安安放在床上。
她睡得很沉。
我环顾着这个完全陌生的小屋。
墙壁有些斑驳,家具也很旧。
但这是我的。
我和安安的,第一个家。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
楼下是嘈杂的市井。
卖菜的吆喝声,孩子们的嬉笑声,邻居用方言聊天的声音。
充满了烟火气。
我突然觉得,无比心安。
陈明。
他现在,应该在民政局门口,等得不耐烦了吧。
他应该在疯狂地打我的电话,然后发现,永远都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会回家吗?
发现我带走了所有关于我的痕迹。
他会报警吗?
警察会告诉他,成年人的失踪,不构成案件。
他会发疯吗?
会的吧。
但那又怎样呢?
他的世界,从此,与我无关。
在雁城的第一年,是我人生中最辛苦,也是最踏实的一年。
我几乎不出门。
每天的生活,就是围着安安转。
喂奶,换尿布,哄睡。
在她睡觉的间隙,我开始研究怎么赚钱。
我以前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视觉设计。
这点技能,不能浪费。
我注册了一个新的微信号,开始在朋友圈接一些设计的私活。
给微商做海报,给小餐馆设计菜单,给婚庆公司P图。
价格要得很低。
没办法,我需要钱。
每一分钱,都关系到我和安安的明天。
我经常熬到深夜。
等安安睡熟了,就打开电脑。
困了就灌一杯速溶咖啡,饿了就泡一碗面。
有一次,我做图做到凌晨三点,脖子僵硬得像石头。
我站起来活动一下,看到窗外,对面楼里,还有一个窗口亮着灯。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个人。
这个城市里,有无数个像我一样,在为生活拼命的人。
房东刘阿姨,是我在这里唯一的“亲人”。
她隔三差五就会上来看看我。
有时候带一碗自己煲的汤。
有时候带一些刚从市场上买来的新鲜蔬菜。
“小许啊,你别太累了,孩子要带,自己身体也要顾好。”
“钱是赚不完的。”
她从不问我的过去。
也从不问安安的爸爸在哪里。
这份默契和尊重,让我无比感激。
安安一岁的时候,会叫“妈妈”了。
她摇摇晃晃地扑到我怀里,口齿不清地喊着“麻麻”。
我抱着她,亲了又亲。
我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
我的线上小生意,也渐渐有了起色。
靠着口碑,找我的人越来越多。
我不再需要接那些零散的单子。
我开始专注于做品牌的全案设计。
收入,稳定了下来。
我给安安换了进口的奶粉,买了更多漂亮的衣服和玩具。
我们搬了家。
搬到了一个有电梯、有小区绿化的新楼盘。
虽然还是租的,但环境好了很多。
我甚至给自己买了一份保险。
我不敢生病,不敢出任何意外。
安安只有我了。
日子,就像雁城的海,平静,辽阔,一天一天地过去。
我以为,陈明这个人,会像沉入海底的石头一样,永远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直到那天。
安安三岁生日。
我带她去市里最大的海洋馆玩。
她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五颜六色的鱼,兴奋得小脸通红,在玻璃前跑来跑去。
我跟在她身后,给她拍照。
就在我举起手机,对准她和一条巨大的魔鬼鱼时。
我的镜头里,闯进了一个身影。
一个熟悉的,让我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的身影。
陈明。
他瘦了,也憔悴了许多。
穿着一身商务休闲装,正陪着一个客户模样的中年男人,指着水里的海豚,说着什么。
我的心,在那一刻,停止了跳动。
血液,瞬间凝固。
我几乎是本能地,一把抱起安安,用我的身体,挡住她的脸。
“妈妈,怎么了?”安安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没……没什么,宝宝,我们去看水母,好不好?”
我的声音在发抖。
我不敢回头,抱着安安,几乎是落荒而逃。
我冲出海洋馆,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上小区的名字。
一路上,我的手脚都是冰凉的。
怎么会?
他怎么会在这里?
雁城这么大,中国这么大,为什么偏偏是他?
是巧合吗?
还是……他一直在找我?
这个念头,让我如坠冰窟。
回到家,我反锁了门,拉上了所有的窗帘。
屋子里一片昏暗。
安安被我的紧张情绪感染,有些害怕地抱着我的腿,“妈妈,我怕。”
我蹲下来,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不怕,宝宝,妈妈在。”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怎么办?
要不要再逃?
逃到另一个城市?另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可是,我们在这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
安安马上就要上幼儿园了,她喜欢这里的老师和小朋友。
我的事业也刚刚走上正轨。
难道,要因为这个男人,再一次,把我们连根拔起吗?
凭什么?
凭什么做错事的是他,逃亡的却是我?
一股巨大的愤怒和不甘,从心底涌了上来。
我不跑了。
我不能再跑了。
这一次,我要守住我的家。
那几天,我像惊弓之鸟。
我不敢带安安出门。
买菜都是通过线上超市。
我每天都会从猫眼里,一遍又一遍地,观察楼下的动静。
我甚至在网上,买了一个小型的监控摄像头,装在了门外。
陈明没有出现。
海洋馆的那次相遇,就像一场噩梦。
醒来后,了无痕迹。
一个星期后,我的理智渐渐回笼。
我开始分析。
他那天,明显是在陪客户。
雁城这几年经济发展很快,吸引了很多外地公司来投资。
他来这里出差,是完全有可能的。
他并没有看到我。
如果他看到我,以他的性格,绝对会当场冲过来。
所以,这只是一场该死的巧合。
想通了这一点,我紧绷的神经,才稍微松弛了一些。
但是,警报并没有完全解除。
这次的巧合,像一记警钟。
提醒我,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要小。
我必须,做得更彻底。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安安办了户口。
我托了点关系,花了一些钱。
把安安的姓,改成了我的姓。
许安。
从此以后,她的身份信息里,再也没有“陈”这个字。
第二件事,我注销了那个已经小有名气的设计工作室微信号。
我所有的客户和积累,一夜之间,清零。
很多人不理解。
我的一个老客户,甚至打电话过来问我,“许老师,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好好的生意怎么不做了?”
我说,“我想换个活法。”
我用一个新的身份,重新开始。
这一次,我不再做个人设计师。
我注册了一家小小的文化传播公司。
我招了两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我从台前,退到了幕后。
我不再用自己的名字去谈生意,不再出现在任何公开的场合。
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影子。
一个只存在于合同和邮件里的,法人代表。
这样做,收入少了很多。
公司的运营成本,员工的工资,都是巨大的压力。
但我觉得,值得。
我用钱,买来了我和安安的安全感。
生活,重新回到了正轨。
安安上了幼儿园。
她很喜欢新的环境。
每天回来,都会叽叽喳喳地跟我分享幼儿园里的趣事。
“妈妈,今天老师教我们画画了,我画了你。”
“妈妈,小明抢我的玩具,我没哭,我还把他推倒了。”
我看着她神采飞扬的小脸,觉得一切辛苦,都烟消云散。
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也会想起陈明。
我想象着,他这几年,是怎么过的。
他有没有再婚?
那个实习生,有没有成为新的陈太太?
他们,会不会也有了孩子?
这些念头,像幽灵一样,偶尔会冒出来。
但已经,激不起我心里任何波澜。
他的人生,是他的。
我的人生,是我的。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几千公里的距离。
是血淋淋的背叛,和永不回头的决心。
安安五岁那年,我用攒下的钱,付了首付,在雁城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
不大,九十平米。
但有了一个可以俯瞰整个小区的阳台。
拿到房本的那天,我哭了。
我抱着安安,在空荡荡的毛坯房里,又哭又笑。
“安安,我们有自己的家了。”
“一个真真正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安安似懂非懂地看着我,用她的小手,给我擦眼泪。
“妈妈不哭,安安保护你。”
我把她抱得更紧了。
我的女儿,我的铠甲。
装修房子的时候,我认识了老李。
他是我的装修施工队队长。
一个很实在的北方男人,比我大七八岁,离异,自己带着一个上小学的儿子。
他话不多,但做事特别认真。
每天都会在工地上盯着,任何一点小瑕疵,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有时候,我过去看进度,他会递给我一瓶水。
“看你天天忙里忙外的,一个女人家,不容易。”
他的关心,很笨拙,也很真诚。
一来二去,我们熟悉了起来。
装修结束后,他还偶尔会微信问我,新家住得习不习惯,有没有什么需要修补的地方。
他会给我发他儿子的照片。
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
也会给我发他自己做的菜。
卖相不怎么样,但看起来,很有家的味道。
刘阿姨看出了点苗头。
她旁敲侧击地问我,“小许啊,我看那个李师傅人不错,老实本分,对你也挺上心的。”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承认,我对老李,不反感。
甚至,有一丝丝的好感。
他让我感觉,很踏实。
像一棵树,可以挡风,可以遮雨。
但是,我害怕。
我像一只被烫过的猫,对所有靠近的火焰,都充满了戒备。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能力,去爱,去相信一个人。
安安上小学的前一天晚上。
我帮她整理书包,把一本本新书,包上书皮。
她突然问我,“妈妈,我的爸爸呢?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来接,我没有?”
这个问题,像一把迟来的剑,终于还是刺向了我。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看着她。
她的眼睛,清澈,又带着一丝困惑。
我沉默了很久。
我在想,我应该怎么回答她。
是编一个善意的谎言?
说爸爸在很远的地方工作?或者,他去了天堂?
不。
我不想骗她。
我深吸一口气,把她拉到我怀里。
“安安,每个人,都是从爸爸妈妈那里来的。”
“你也有爸爸。”
“但是,爸爸和妈妈,后来发现,我们在一起生活,并不会开心。”
“所以,我们分开了。”
“妈妈选择带着你,来到这个新的城市,开始我们自己的生活。”
“这不代表爸爸不爱你,也不代表你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这只是,妈妈做出的一个选择。”
“一个让我们俩,都能更幸福的选择。”
安安靠在我怀里,安安静静地听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很小的声音问,“那……爸爸会来找我们吗?”
我的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摸着她的头发,一字一句地,无比清晰地告诉她。
“不会。”
“因为妈妈会保护你。”
“妈妈会用尽所有的力气,给我们俩,一个安宁、平静的生活。”
“没有人,可以打扰我们。”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陈明。
他站在一片迷雾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我的名字。
他的声音,充满了悔恨和痛苦。
我看着他,面无表情。
然后,我牵着安安的手,转身,走进了一片灿烂的阳光里。
第二天,我给老李发了条微信。
“周末有空吗?想请你和你儿子,来家里吃顿饭。”
他几乎是秒回。
一个字。
“好。”
我看着那个“好”字,突然就笑了。
去他妈的过去。
去他妈的伤害。
老娘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时间过得真快。
一转眼,安安都上初中了。
她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个子快要赶上我了。
成绩很好,性格也开朗,是学校里的文艺骨干。
她和老李的儿子,小名叫石头的那个男孩,成了“异父异母”的亲兄妹。
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好的时候能穿一条裤子,吵起来也能把房顶掀了。
我和老李,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
没有浪漫的求婚,也没有盛大的婚礼。
就是在一个很普通的傍晚,他来我家吃饭,吃完饭,他很自然地,就没走。
第二天,我们就去领了证。
日子,过得平淡,琐碎,又温暖。
他会记得我来例假的日子,提前给我煮好红糖姜茶。
我也会在他应酬喝多了之后,给他递上一杯蜂蜜水。
我们会因为孩子的教育问题吵架。
也会在周末的早晨,一起去菜市场,为晚上吃什么而争论不休。
这才是生活。
充满了烟火气,充满了磕磕绊绊,但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
我的公司,也越做越大。
从一个两个人的小作坊,发展成了一个有几十个员工,在雁城小有名气的广告公司。
我不再需要躲在幕后。
我穿着得体的职业装,站在我的团队面前,自信,从容。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陈明现在看到我,他会是什么表情?
他会后悔吗?
会吧。
但那又与我何干?
我的人生,已经翻开了崭新的篇章。
而他,只是上一章里,一个模糊的,甚至连标点符号都算不上的,过客。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直到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一个陌生的,来自我老家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又熟悉的声音。
是陈明的妈妈。
“是……是许诺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和颤抖。
我的心,咯噔一下。
这么多年了,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没有说话。
“许诺,我知道是你。我求求你,你回来看看陈明吧,他……他快不行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肝癌晚期。
这是我从她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拼凑出的信息。
她说,自从我走后,陈明就变了。
他像疯了一样找我,找遍了我们所有可能去的地方。
他辞掉了工作,卖掉了房子,雇了私家侦探。
但是,我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几年下来,他花光了所有的钱,人也变得颓废,酗酒,抽烟。
那个实习生,早就离开他了。
他一直是一个人。
前段时间,他查出了肝癌,已经是晚期了。
医生说,没多少日子了。
“他天天,就念着你的名字,还有……还有一个叫安安的名字。”
“他说,他对不起你们,他想在死之前,再见你们一面。”
“许诺,我求求你了,就算看在我这个老婆子的面子上,你就当可怜可怜他……”
我默默地听着,一个字也没说。
我的心里,很平静。
没有想象中的震惊,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
就像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他死不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冷冷地开口。
电话那头,哭声戛然而止。
“你……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他毕竟是安安的爸爸啊!”
“爸爸?”我冷笑一声,“在我生孩子的时候,在外面跟别的女人开房的爸爸吗?”
“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给我致命一击的爸爸吗?”
“这么多年,他对安安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吗?他给过一分钱的抚养费吗?”
“现在他要死了,想起我们了?晚了!”
“你告诉他,我和我的女儿,活得很好。让他带着他的悔恨,下地狱去吧。”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拉黑。
一气呵成。
老李正好从外面回来,看到我脸色不对。
“怎么了?”
我把事情跟他说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走过来,把我抱在怀里。
“不想见,就不见。”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你和安安的生活,不应该再被任何人打扰。”
我把头埋在他坚实的胸膛里,点了点头。
是啊。
我没有错。
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才从那个泥潭里,把自己拔出来,洗干净。
我凭什么,要再回头,去看一眼那滩烂泥?
他可怜?
我和刚出生的安安,被他抛在身后的时候,谁可怜我们?
我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抱着嗷嗷待哺的孩子,熬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的时候,谁可怜我?
我为了生活,低声下气接单子,熬到颈椎病发作的时候,谁可怜我?
他的报应,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与我无关。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安安。
她的世界,应该是阳光灿烂的,不应该被这些陈年旧事所污染。
几天后,我收到了一个快递。
寄件人信息是空白的。
打开来,是一个厚厚的日记本。
和一封信。
信,是陈明的母亲写的。
她说,这是陈明这十年来写的日记,他交代,如果我肯见他,就亲手交给我。如果我不肯,就寄给我。
他说,他不求我原谅,只希望我知道,他有多后悔。
我把那本日记,连同信,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我不需要知道。
他的后悔,对我来说,一文不值。
我的人生,在离开他的那一刻,就已经重启了。
我的幸福,与他的忏悔,毫无关系。
又是一个周末。
雁城的天气,一如既往地好。
阳光灿烂,海风和煦。
老李带着石头去参加篮球训练了。
我带着安安,去海边的栈道上散步。
安安穿着白色的连衣裙,长发被海风吹起,像一个精灵。
她挽着我的胳膊,跟我说着学校里的八卦。
“妈妈,你知道吗,我们班的班草,今天跟我表白了。”
“哦?”我挑了挑眉,“那我们家安安,怎么回答的?”
“我跟他说,不好意思,追我的人,从这里,排到了法国。”她学着电影里的台词,俏皮地眨了眨眼。
我被她逗笑了。
我们俩在海边,笑作一团。
不远处,有一家三口,正在放风筝。
年轻的父母,牵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
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很美。
安安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突然问我。
“妈妈,你后悔过吗?”
我愣了一下,“后悔什么?”
“后悔……离开他。”她用了一个“他”字,我们都心知肚明。
我看着远方的海平面,海天一色,辽阔无垠。
我摇了摇头。
“不后悔。”
“安安,人生就像开车,你不能一直看着后视镜。”
“你要做的,是握紧方向盘,看着前方的路。”
“我这辈子,做过很多错误的决定,但离开他,是我做得最正确,最勇敢的一件事。”
“因为它,让我拥有了现在的一切。”
“拥有了你,拥有了我们的家,拥有了现在这样,平静又自由的生活。”
我转过头,看着我的女儿。
她的眼睛里,有星辰大海。
“所以,我不后悔。”
“我只觉得,庆幸。”
安安笑了。
她的笑容,比天边的晚霞,还要灿烂。
她抱住我,“妈妈,我也是。”
“我也庆幸,能成为你的女儿。”
海风吹来,带着咸湿的气息。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知道,那个叫陈明的男人,可能,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他会带着他的故事,他的悔恨,一起被埋葬。
而我,许诺,会带着我的女儿,我的爱人,我的新生,继续在这片阳光下,好好地,用尽全力地,生活下去。
他永生永世,都找不到我们。
不是因为地理的距离。
而是因为,我们早已活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他的世界,是灰暗的,是充满悔恨的过去。
而我的世界,是光明的,是充满希望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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