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一直不是那种拔尖的孩子,成绩中不溜秋,性格也闷,不像她哥陈涛,从小就是人群里的太阳。
查完成绩那个下午,客厅里安静得能听见老旧冰箱嗡嗡的抗议声。
窗外的蝉鸣像一把钝锯,一下,一下,割着我焦躁的神经。
我盯着电脑屏幕上那个鲜红的数字,眼睛发涩,像吞了一把沙子。
438分。
这个数字,像一记耳光,狠狠抽在我脸上。
我女儿,陈孟,我的孟孟,落榜了。
意料之外,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她一直不是那种拔尖的孩子,成绩中不溜秋,性格也闷,不像她哥陈涛,从小就是人群里的太阳。
可我还是抱着一丝侥幸,万一呢?万一她超常发挥了呢?
现实把我的“万一”碾得粉碎。
我关掉电脑,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孟孟就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抱着一个洗得发白的抱枕,头埋得很低,只留给我一个毛茸茸的发顶。
她没哭,也没闹,就那么坐着,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这比大哭大闹更让我心慌。
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沙发陷下去一小块。
我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心里那股无名火,忽然就变成了尖锐的疼。
“孟孟。”
我开口,声音干得像砂纸。
她没动。
“没事的。”我伸手,想拍拍她的背,手悬在半空,又不知道该怎么落下。
“一次考试,说明不了什么。”
这话我自己都不信。
在这个小城,高考几乎就是唯一的出路。是我们这种普通家庭,孩子能奔向更好人生的唯一跳板。
“大不了,我们复读一年。”我搜肠刮肚地找着安慰的话,“你底子不差,再用功一年,肯定没问题。”
她还是没反应。
客厅里的空气越来越粘稠,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有点烦躁了。
“你倒是说句话啊!”我语气重了些,“天又没塌下来!你爸你妈还没死呢!养你一年复读的钱还是有的!”
孟孟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
她终于抬起了头。
眼圈红红的,但没有眼泪。她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
“妈。”她叫我。
“嗯?”我心里一松,肯说话就好。
“你别担心我。”她说。
“我怎么能不担心!”我的火气又上来了,“你是我女儿!你考成这样,我……”
我的话被她打断了。
她从抱枕后面,慢吞吞地摸出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
信封很厚,边角有点磨损,看起来被摩挲了很久。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是什么?
难道是哪个三流野鸡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孩子,被骗了?
“这是什么?”我警惕地问。
她没说话,只是把那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信封的封口是开着的,她直接从里面抽出一张薄薄的,却分量千钧的纸。
烫金的两个大字,像烧红的烙铁,瞬间烫伤了我的眼睛。
清华大学。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清华?
孟孟?
这怎么可能!
我一把抢过那张纸,手指都在发抖。
真的是录取通知书,红色的印章,校长的签名,每一个细节都无比真实。
专业是计算机科学与技术。
我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然后猛地抬头看她,声音都变了调:“孟孟!你!你这是……”
我激动得语无伦次。
是啊,她平时是不拔尖,可谁说闷葫芦里倒不出好豆子?
她是不是一直在偷偷努力?
她是不是想给我一个天大的惊喜?
我的女儿,我的孟孟,原来是人中龙凤!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幸福得快要晕过去。我抓着她的肩膀,用力摇晃:“好孩子!我的好孩子!你怎么不早说啊!吓死妈妈了!”
孟M脸上没有我预想中的喜悦。
她只是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悲哀。
然后,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一句把我的狂喜瞬间打入冰窖的话。
“妈。”
“这是我哥的。”
我愣住了。
抓着她肩膀的手,僵在半空。
客厅里那台老旧冰箱的嗡嗡声,突然变得无比刺耳。
“你说什么?”
我以为我听错了。
“这是哥哥的。”孟孟又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我的耳朵里。
我低头,再次看向手里的通知书。
姓名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陈涛。
不是陈孟。
是陈涛。
我哥的。
这四个字,像一个开关,瞬间引爆了我脑子里积压的所有困惑、焦虑和不安。
陈涛。
我的儿子,比孟孟大两岁,去年参加高考,以两分之差与清华失之交臂,最后去了一所顶尖的985。
所有人都觉得可惜,包括他自己。
他这一年,嘴上说着没事,但我知道他心里憋着一股劲。
他说他要考研,再考回清华。
可这通知书是怎么回事?
今年的?
他不是已经上大一了吗?他怎么会参加今年的高考?
无数个问号在我脑子里乱飞,撞得我头疼欲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死死盯着孟孟,“你哥他人呢?他怎么会有这个?他不是在学校吗?”
孟孟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退学了。”
“什么?!”我尖叫起来,感觉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退学?!他什么时候退学的?我怎么不知道!他疯了吗?!”
那可是全国排名前五的大学!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的地方!
他说退就退了?
“他去年……就没去报到。”孟孟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
我感觉自己快要站不住了。
没去报到?
那我们每个月给他打的生活费呢?他每天在家庭群里发的那些大学校园的照片呢?他跟我视频时,后面那些书架和室友呢?
“都是假的。”孟孟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在北京租了个小房子,复读了一年。视频背景是网上找的图,室友是他的复读同学。”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在那个油腻腻的粉面店里,一碗一碗给人下面条,省吃俭用,就是为了供他上大学。
我以为他前程似锦,我以为我们家终于要飞出个金凤凰了。
结果,他骗了我。
他联合他妹妹,骗了我整整一年。
一股巨大的、被背叛的愤怒,淹没了我。
我扬起手,想一巴掌扇在孟孟脸上。
这个丫头,她肯定早就知道了!她竟然帮着她哥一起瞒着我!
我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孟孟没有躲,她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那眼神,像一盆冷水,把我从头浇到脚。
我看到了委屈,看到了隐忍,还看到了一丝……解脱?
我的手无力地垂下。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喃喃自语,像在问她,也像在问自己。
“他怕你失望。”孟孟说,“去年差两分,他觉得没脸见你。”
没脸见我?
就因为差两分,他就宁可退学复读,骗我们一整年?
这是什么狗屁逻辑!
我的心又疼又气,像被一只手攥住了,拧得生疼。
“那他人呢?现在他人呢?”我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考上了,总该回来了吧?他躲到哪里去了?”
孟孟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通知书是前天寄到他租的房子里的,他打电话让我去拿。他说他想一个人静一静,过几天再回来。”
静一静?
他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自己跑去静一静?
我气得发笑。
“好,好一个陈涛!”我咬着牙,“他长本事了!”
我拿出手机,开始疯狂地拨打陈涛的电话。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一遍,两遍,三遍。
冰冷的机械女声,像是在嘲笑我的愚蠢和无能。
我把手机狠狠摔在沙发上。
“这个!”
我终于忍不住,骂了出来。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哭的不是孟孟落榜,也不是陈涛考上清华。
我哭的是我这两个孩子,一个骗我,一个瞒我。
我这个当妈的,当得有多失败?
孟孟默默地抽了张纸巾递给我。
我没有接。
我看着她,心里的怒火再次烧了起来。
“你呢?”我质问她,“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就眼睁睁看着他胡闹,看着他骗我,一个字都不说?”
孟-脸上血色尽失。
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妈,你先别生气。”她小声说,“哥他……他压力太大了。”
“压力大?谁压力不大?”我尖声反驳,“我压力不大吗?你爸压力不大吗?我们俩每天早上四点起床去店里和面,晚上十一点才拖着一身油烟味回家,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俩!”
“他压力大就可以骗我们吗?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带着一丝歇斯底里的绝望。
孟孟不说话了。
她只是坐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默默地承受着我的怒火。
可我看着她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火气更大了。
从小到大,她就是这样。
不争不抢,不哭不闹。
陈涛要最新的游戏机,她就把自己的储钱罐抱出来。
陈涛要报昂贵的补习班,她就默默地把学校的兴趣小组退掉。
所有人都夸她懂事,夸我好福气,养了这么一个贴心的小棉袄。
以前我也这么觉得。
可现在,我只觉得她这“懂事”的面具下,藏着的是懦弱和纵容。
“陈孟,我问你。”我盯着她的眼睛,“你哥做这种混账事,你帮他瞒着,你觉得你做得对吗?”
她咬着下唇,不说话。
“你是不是觉得你特伟大?特讲义气?”我冷笑,“你这是在害他!你知不知道?”
“如果他今年又没考上呢?他打算怎么办?骗我们一辈子?”
“还有你!你自己的高考呢?为了帮他遮掩,你是不是连自己的前途都不要了?”
我越说越激动,指着屏幕上那个刺眼的“438分”。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为了让你哥安心,故意考这么差的?”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直直地插进我们母女之间。
孟孟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终于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妈。”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不堪吗?”
“在你心里,我是不是永远都比不上哥哥?”
“是不是只有哥哥的成功才叫成功,我的努力就一文不值?”
她一连串的反问,像一记记重锤,砸在我的心上。
我愣住了。
是这样吗?
我偏心了吗?
我承认,陈涛从小就比孟孟机灵,嘴甜,会讨人喜欢。
成绩也好。
我对他期望高,在他身上花的心思确实多一些。
但这不代表我不爱孟-。
她是我的女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我没有……”我下意识地反驳,但声音听起来却没什么底气。
“你没有吗?”孟孟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从小到大,只要哥哥想要的东西,不管多贵,你都会想办法满足他。而我呢?我想要一盒好一点的水彩笔,你都会说,女孩子家家的,画那些有什么用,不如省点钱给你哥买本练习册。”
“小学开家长会,老师夸哥哥聪明,你笑得合不拢嘴。老师说我安静内向,你回来就唉声叹气,说我这性格以后要吃亏。”
“这次高考,你每天都给哥哥打电话,问他复习得怎么样,有没有压力。你问过我吗?”
“你只会在看到我模考成绩下滑的时候,皱着眉头说,孟孟,你可得加把劲,别给你哥丢脸。”
“妈,我不是哥哥的附属品。我也有我自己的名字,我叫陈孟。”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我呆呆地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已经伤她这么深了吗?
那些我不经意的话,那些我习以为常的行为,在她心里,都成了一根根拔不掉的刺。
我的心,像是被泡进了又酸又涩的苦水里。
“对不起……”我艰涩地开口,“孟孟,妈妈……妈妈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孟孟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
“你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
多么可怕的一个词。
习惯了把最好的都给儿子,习惯了用儿子的标准去要求女儿,习惯了……忽略女儿的感受。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这一次,沉默里没有了愤怒和指责,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和尴尬。
“那……那你到底考了多少?”我小心翼翼地问,声音小得像做贼。
我突然很怕,怕她的成绩真的只有438分。
那不仅是她人生的失败,更是我这个母亲的失败。
孟孟看了我一眼,没有直接回答。
她走回自己的房间,过了一会儿,拿出了她的手机。
她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然后递给我。
是她的高考查分界面。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一样,看向那个分数。
657分。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657!
这个分数,虽然上不了清华北大,但去一所顶尖的211、甚至末流的985,是绰绰有余的!
比她哥去年的分数,还要高出二十多分!
我感觉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了。
“这……这是你的?”我结结巴巴地问。
“嗯。”孟孟从鼻子里应了一声。
“那你电脑上那个438分……”
“那是P的。”她言简意赅。
P的?
她竟然还学会了P图?
就为了配合她哥演这出戏?
我一时间,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
“你这孩子……”我指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但另一块更大的石头又压了上来。
那就是陈涛。
这个混小子,到底想干什么?
“不行,我必须找到他。”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母狮,焦躁地踱步。
“报警吧。”我说。
“别!”孟孟立刻拦住我,“妈,你别报警!哥他只是想一个人待几天,他不是离家出走。”
“他都关机了!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我急得直跺脚。
“他没关机。”孟孟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他只是……把你的号码拉黑了。”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拉黑?
他竟然把我的号码拉黑了?
我这个当妈的,在他眼里就这么面目可憎吗?
“那你打!你用你的手机打!”我把希望寄托在孟孟身上。
孟孟拿出手机,拨通了陈涛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终于被接通了。
“喂?孟孟?”陈涛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
“哥,你在哪儿?”孟孟开了免提。
“我……我在一个朋友这儿。怎么了?家里有事吗?”他似乎还想装傻。
“陈涛!”我再也忍不住,对着手机吼了一声。
电话那头,瞬间沉默了。
过了足足有十几秒,他才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叫了一声:“……妈?”
“你还知道我是你妈?!”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又冒了上来,“你马上给我滚回来!现在!立刻!”
“妈,我……”
“我不想听你解释!我给你一个小时,一个小时之内,我要是在家里见不到你人,我就当你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我撂下狠话,直接挂断了电话。
孟孟被我的样子吓到了,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没理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六十分钟。
我一会儿担心他真的不回来,一会儿又盼着他赶紧回来,好让我狠狠地揍他一顿。
两种情绪反复拉扯,快把我逼疯了。
孟孟倒了杯水给我,我没喝。
她就那么安静地陪我坐着,像我小时候,她发烧,我陪着她一样。
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
每一声,都像踩在我的心尖上。
终于,在五十分钟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冲过去拉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陈涛。
他瘦了,也黑了,头发乱糟糟的,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穿着一件皱巴巴的T恤,背着一个双肩包,看起来像个落魄的流浪汉。
完全没有了以前那个阳光开朗的样子。
我所有的怒火,在看到他这副模样的瞬间,熄灭了一半。
但另一半,烧得更旺了。
“你还知道回来?”我堵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
陈涛不敢看我的眼睛,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妈,我……”
“进来!”我没好气地打断他,侧身让他进屋。
他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溜了进来。
孟孟从沙发上站起来,担忧地看着我们。
我“砰”地一声关上门,反锁。
今天,这事要是不说清楚,谁也别想出这个门。
我转身,死死地盯着陈涛。
“跪下。”
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陈涛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我,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妈?”
“我让你跪下!”我加重了语气。
从小到大,我没打过他,更没让他跪过。
今天,我是真的气狠了。
陈涛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
旁边的孟孟急了,跑过来拉我的胳膊:“妈,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你给我起开!”我甩开她的手,“这里没你的事!今天我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无法无天的东西!”
陈涛看了一眼孟孟,又看了一眼我,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膝盖一弯,“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膝盖和地板碰撞的声音,很沉,很闷。
像砸在我心上。
我别过头,不去看他。我怕我一看,心就软了。
“说吧。”我背对着他,声音冷得像冰,“为什么要骗我?”
陈涛沉默着。
“说话!”我猛地回头,厉声喝道。
“我……我怕你失望。”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又是这句!”我气笑了,“你觉得你现在这样,我就不失望了?我告诉你陈涛,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失望过!”
“你骗我!你联合你妹妹骗我!你把我的关心当成驴肝肺,把我当成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这就是你给我的‘不失望’?”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
陈涛的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哭。
“妈,对不起。”
“我不要听对不起!”我吼道,“我要知道为什么!”
“去年……去年成绩出来,所有人都说可惜,就差两份。我知道你嘴上安慰我,说没事,那个学校也很好。但我看到你跟爸晚上在房间里叹气。”
“我去参加同学聚会,他们都说,‘陈涛可惜了,不然就是我们这第一个清华生’。”
“我走在路上,碰到邻居,他们也说,‘这孩子,就差一点点,运气不好’。”
“所有人的‘可惜’,在我听来,都是在说我‘不行’。”
“我觉得我像个废物,一个让你们丢脸的废物。”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
我愣住了。
我从来不知道,那些在我们看来是安慰和惋惜的话,在他听来,却是这么沉重的压力。
“所以你就退学了?就为了争这口气?”我还是无法理解。
“我没想退学。”他说,“我去北京,本来是准备去学校报到的。但是在火车站,我看到了清华大学的迎新点。”
“那里的学长学姐,穿着紫色的T恤,意气风发。他们举着牌子,笑着迎接新生。我看着他们,再看看自己手里的录取通知书,突然觉得特别刺眼。”
“我觉得我不属于那里。我应该去那个紫色的地方。”
“一个念头,突然就冒了出来。如果我再考一年呢?如果我明年就站在那个迎新点呢?”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我觉得我像着了魔一样,鬼使神差地,退了火车票,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小房子,买了一堆复习资料。”
“我不敢告诉你们。我怕你们骂我,怕你们不理解。更怕的是,万一我再失败一次,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们。”
“所以,我就想,干脆骗到底。成功了,就给你们一个惊喜。失败了……失败了我就再想别的办法。”
听着他的叙述,我心里的火气,一点点被心疼取代。
他还是个孩子啊。
一个被“优秀”这个光环绑架了太久,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失败的孩子。
而我,这个当妈的,是不是也是把他推向这条路的推手之一?
是我,从小就跟他说,你要当最棒的,你要给爸妈争光。
是我,在他考了第一的时候,比他还高兴。
是我,在他偶尔失手的时候,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失望。
我亲手给他戴上了光环,也亲手给他套上了枷锁。
“那你这一年,是怎么过的?”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软了下来。
“租的房子很小,没有窗户。每天就是做题,看书,做题。一天只吃两顿饭,大部分时候是泡面。有时候学到半夜,饿得不行,就喝水。”
“最难熬的不是辛苦,是孤独。我不敢跟以前的同学联系,怕露馅。也不敢交新朋友。每天除了跟房东说几句话,几乎不跟人交流。”
“每次你打电话来,问我在大学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我心里都像刀割一样。我只能拼命地编瞎话,说我很好,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参加了社团活动……”
“妈,有无数次,我都想告诉你真相。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我已经撒了一个谎,只能用无数个谎去圆。”
“我真的……太累了。”
他说完最后一句,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跪在那里,泣不成声。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孩,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的心,彻底碎了。
我走过去,蹲下身,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傻孩子。”我拍着他的背,眼泪也跟着掉下来,“你受苦了。”
“妈对不起你。妈不该给你那么大压力。”
他把头埋在我的肩膀上,哭得更凶了。
我们母子俩,就在这客厅的地板上,抱头痛哭。
仿佛要把这一年所有的委屈、欺骗、痛苦和思念,都哭出来。
站在一旁的孟孟,也红了眼眶。
她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们俩。
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如此紧密地拥抱在一起。
哭了好久,情绪才慢慢平定下来。
我扶着陈涛站起来,他的腿跪麻了,踉跄了一下。
“去洗把脸。”我给他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他点点头,一瘸一拐地走向洗手间。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这时,丈夫陈建国的电话打了过来。
他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打电话回家,问问情况。
我看着来电显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老婆。怎么样?孟孟的分数出来了吧?”老陈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洪亮。
他常年开货车,跑长途,嗓门大。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这乱七八糟的一天。
“出来了。”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多少啊?看你这有气无力的,考得不好?”他立刻察觉到了我的情绪。
“不是……”我叹了口气,“老陈,你什么时候回来?家里出了点事。”
“出事了?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立刻紧张起来,“孟孟怎么了?还是你哪里不舒服?”
“我们都没事。是……是陈涛。”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用最简单的话,跟他讲了一遍。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
过了好半天,他才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这个兔崽子。”
他骂了一句。
“行了,你也别太生气。孩子没出事就好。考上了是好事,虽然过程……操蛋了点。”
“我现在在河北,明天晚上应该能到家。你别打孩子,等我回来再说。”
“还有,孟孟呢?她怎么样?她考了多少?”他还没忘关心女儿。
我心里一暖。
老陈虽然是个粗人,但心比我细。他一直觉得我偏心儿子,时常提醒我要多关心关心女儿。
“孟孟考得很好,657。”我说。
“嘿!真的?”老陈在那头笑了起来,“我就说我们家孟孟是块好料!这丫头,不吭不响的,干大事啊!”
“行,太好了!等我回去,必须好好庆祝一下!给他们兄妹俩都包个大红包!”
挂了电话,我的心情莫名地好了一些。
是啊,不管过程多曲折,结果是好的。
儿子考上了他梦寐以求的大学,女儿也取得了远超预期的好成绩。
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至于那些欺骗和隐瞒,就当是孩子们成长路上,必须付出的一点代价吧。
陈涛从洗手间出来了,脸洗干净了,人也精神了一点,只是眼睛还是肿的。
他走到我面前,局促地站着,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妈,我错了。”他再次道歉。
“知道错了就行。”我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以后不许再做这种傻事了。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跟家里人说。天塌下来,有爸妈给你顶着。”
“嗯。”他重重地点头。
“还有你。”我转向孟孟。
孟孟立刻坐直了身体。
“妈,我……”
“你这次,做得不对。”我看着她,语气严肃,“哥哥胡闹,你不该纵容他,更不该帮他瞒着我们。你把他当哥哥,但你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你有责任维护这个家。明白吗?”
孟-的眼圈又红了,她点了点头。
“但是,”我话锋一转,“妈妈也要谢谢你。”
她不解地看着我。
“谢谢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替我照顾着哥哥。”
“谢谢你,在我们都把目光放在哥哥身上的时候,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努力,考出了这么好的成绩。”
“孟孟,你是妈妈的骄傲。”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郑重地,肯定她,赞美她。
孟孟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她扑进我怀里,紧紧地抱着我。
“妈……”
“哎。”我应着,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欠这个女儿的,太多了。
陈涛看着我们,也凑了过来,从旁边抱住我和孟孟。
“妹,对不起。”他对孟孟说,“这一年,委屈你了。”
孟孟从我怀里抬起头,冲他做了个鬼脸,带着泪痕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知道就好。以后清华的饭,你得请我吃一年。”
“没问题!请你吃四年!”陈涛拍着胸脯保证。
看着他们兄妹俩终于恢复了往日的亲密,我悬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
晚上,我破天荒地没有去店里,让邻居帮忙照看一下。
我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
红烧肉,可乐鸡翅,糖醋排骨,都是孩子们爱吃的。
吃饭的时候,气氛有些微妙。
陈涛和孟孟都埋头猛吃,好像要把这一年的亏空都补回来。
我看着他们,心里又酸又软。
“孟孟,想好报哪个学校,哪个专业了吗?”我夹了块鸡翅给她。
“想好了。”孟孟咽下嘴里的饭,“我想去南方的大学,学设计。”
“设计?”我愣了一下。
在我的认知里,学金融,学计算机,学法律,这些才是正经的、有前途的专业。
设计?听起来有点不务正业。
“挺好的。”没等我开口,陈涛先说话了,“孟孟从小就喜欢画画,又有天赋。学设计,正好发挥她的特长。”
他转头看向我:“妈,你就让妹妹选她自己喜欢的吧。别像我一样。”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却很有分量。
是啊,别像他一样。
我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好。”我说,“你自己喜欢就行。妈妈支持你。”
孟孟惊喜地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谢谢妈妈!”
这顿饭,是我们家有史以来,最和谐,也最沉默的一顿饭。
吃完饭,孩子们抢着洗碗。
我坐在客厅里,看着他们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他们好像一夜之间,都长大了。
而我,也该学着放手了。
第二天,陈建国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他一进门,就把两个大红包塞到孩子们手里。
“拿着!这是奖励你们的!”
然后,他把陈涛叫到阳台上。
我不知道他们父子俩谈了什么。
我只看到,陈涛出来的时候,眼睛是红的。
而老陈,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一句:“是爷们,就得敢作敢当。路是你自己选的,跪着也要走完。”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恢复了平静,但又有些不一样了。
陈涛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需要被仰望的“学霸哥哥”。
他开始学着做家务,学着关心人。
他会早起帮我去店里磨豆浆,会陪孟孟去逛街,会耐心地教我用智能手机。
孟孟也变了。
她话多了,也爱笑了。
她不再总是跟在哥哥身后,而是有了自己的主见和朋友圈。
她会跟我分享她喜欢的画手,会跟我讨论未来的规划。
而我,也在努力地改变。
我学着去倾听,而不是一味地要求。
我学着去欣赏孟孟的画,虽然我还是看不太懂。
我学着在家庭群里,不仅分享陈涛的“光荣事迹”,也分享孟孟的日常小确幸。
我甚至开始反思我的粉面店。
是不是可以装修一下,弄得干净明亮一点?
是不是可以开发一些新品种,而不是守着那几样老味道?
我好像,也想为自己活一次了。
八月底,孩子们都要去上大学了。
我跟老陈,送完陈涛去北京,又马不停蹄地送孟孟去广州。
清华的校园,比我想象中还要大,还要漂亮。
到处都是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陈涛站在“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系”的牌子前,让我给他拍照。
阳光下,他的笑容,不再有以前那种刻意的完美,而是多了一丝从容和坦然。
孟孟的学校,充满了艺术气息。
校园里随处可见各种新奇的雕塑和涂鸦。
她的室友,都是些打扮新潮、个性十足的女孩。
孟孟很快就跟她们打成一片。
她拉着我的手,带我参观她的宿舍,参观她们的画室,兴奋地跟我讲着她对大学生活的向往。
看着她神采飞扬的样子,我由衷地感到高兴。
临走前,在机场,两个孩子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妈,爸,你们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
“记得按时吃饭,别太累了。”
“我们会经常给你们打电话的。”
我忍着眼泪,不停地点头。
“好,好。”
看着他们走进安检口的背影,一高一矮,并肩而行,我终于没忍住,哭了出来。
老陈揽住我的肩膀,笨拙地安慰我。
“行了,孩子们长大了,是好事。”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看着窗外。
天很高,很蓝。
我想起孟孟在查分那天对我说的话。
“妈,在你心里,我是不是永远都比不上哥哥?”
“妈,我不是哥哥的附属品。”
我的心,又开始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我拿出手机,给孟孟发了一条微信。
“孟孟,对不起。妈妈以前,忽略了你。以后不会了。”
过了很久,她回复了我。
是一张图片。
是她画的一幅画。
画上,是四个人,爸爸,妈妈,哥哥,还有她。
我们手拉着手,站在一片向日葵花田里,笑得特别开心。
画的下面,有一行小字。
“妈妈,我爱你。我们,永远是一家人。”
我的眼泪,再次模糊了视线。
回到家,推开门,屋子里空荡荡的。
没有了孩子们的吵闹声,安静得让人不习惯。
我和老陈,面面相觑。
“唉。”老陈叹了口气,“这下清净了。”
“清净什么呀,我这心里,空落落的。”我说。
老陈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我面前。
“这是什么?”
“我这几年跑车攒的钱,都在里面了。”他说,“密码是你的生日。”
“你把店盘了吧,别干了。太辛苦了。”
“咱们也该歇歇,过过自己的日子了。”
“你不是一直想去西藏看看吗?等我跑完成都这最后一趟,我带你去。”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跟我过了大半辈子的男人。
他皮肤黝黑,眼角布满了皱纹,手上全是老茧。
但他此刻的眼神,却那么温柔,那么明亮。
我点了点头,说:“好。”
生活,好像又翻开了一个新的篇章。
虽然这个篇章的开头,充满了谎言、争吵和眼泪。
但幸好,我们都从中学到了什么。
陈涛学会了面对真实的自己,孟孟学会了表达自己,而我,学会了如何去爱。
爱他们,也爱自己。
这就够了。
来源:温柔花为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