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5年,南方的夏天像个巨大的蒸笼,把整个城市焖得湿热黏腻。
1995年,南方的夏天像个巨大的蒸笼,把整个城市焖得湿热黏腻。
太阳烤得工地上的钢筋都烫手。
我叫陈风,十九岁,赤着膊,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被汗水和泥浆浸透成铁灰色的短裤。
我正把一块沉重的预制板往肩上扛,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流下来,淌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不敢停,王头在不远处盯着呢,他那眼神比太阳还毒。
“他妈的,快点!磨磨蹭蹭的,赶着投胎啊!”王头的吼声穿透了搅拌机的轰鸣。
我咬着牙,把那块至少一百斤的板子扛上了肩,骨头缝里都发出了“咯吱”的呻ika。
这就是我的生活。
日复一日,搬砖,扛水泥,和钢筋混凝土打交道。
未来?
未来就是今天这块板子,明天那袋水泥。
能看到头的,只有每个月那几百块钱的工资,还得寄一大半回家。
中午吃饭,是最幸福的时候。
工地上开伙,大铁锅炖的白菜猪肉,肉片子薄得能透光,但那股油腥味儿,对我们来说就是人间美味。
一人两个大白馒头,就着免费的咸菜,我们一群人就蹲在工地的阴凉角落里,呼啦呼啦地扒拉饭。
我身边坐着老黑,他比我大几岁,黑得像块炭,是我的半个师傅。
“风子,多吃点,下午还有硬仗。”他把自己碗里的一块肥肉夹给了我。
我没客气,一口吞下去,满嘴流油。
就在这时,一个瘦得像根竹竿的男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背着个“仙人指路”的布幡,溜达到了我们跟前。
他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却亮得吓人,像两颗黑曜石。
“各位老板,歇着呢?”他笑眯眯地开口,露出一口黄牙。
工地上的人都懒得理他。
算命的。
这种人,城里多的是,专骗我们这种苦哈哈的钱。
“看相算命,不准不要钱。”他又说。
王头正好从旁边经过,啐了一口唾沫,“滚滚滚,别在这儿碍眼,我们这儿都是穷鬼,没钱给你算。”
那算命先生也不生气,目光在我们这群人脸上一一扫过。
最后,他的眼神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径直朝我走过来。
“小兄弟,我看你印堂发亮,天庭饱满,不是池中之物啊。”
我正啃着馒头,闻言差点噎着。
周围的工友们都哄笑起来。
“哈哈哈,老先生,你眼睛有问题吧?他?还不是池中之z物?他是泥潭里的泥鳅!”
“就是,你看他这一身泥,像不像?”
我脸涨得通红,有点恼怒,觉得这老头是在拿我开涮。
“你别胡说八道。”我闷声闷地回了一句。
老头不理会别人的嘲笑,蹲在我面前,死死盯着我的脸,然后又伸出枯瘦的手指,“来,小兄弟,手给我看看。”
我不想理他。
老黑在旁边推了我一把,“哎,让他看看呗,反正不要钱。”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那只沾满水泥灰、布满老茧和伤口的手伸了过去。
那老头的手指冰凉,搭在我的手腕上,像一条蛇。
他眯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手指在我掌心划拉着。
周围的工友们都围了过来,看热闹。
过了足足一分钟,他才松开手,长出了一口气。
“怎么样啊,大师?他是不是有皇帝命啊?”一个工友调侃道。
算命先生没理他,只是看着我,眼神变得无比严肃。
他说了一句让整个工地瞬间安静下来的话。
“你现在是龙困浅滩,虎落平阳。”
“但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二十年,最多二十年,你必是亿万富翁。”
空气凝固了。
几秒钟后,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
“我不行了,我要笑死了!”
“亿万富翁?就他?他要是亿万富翁,我就是玉皇大帝!”
老黑也笑得直拍大腿,眼泪都出来了。
我的脸,像被火烧一样。
羞辱。
前所未有的羞辱。
我猛地站起来,瞪着那个算命的,“你他妈有病吧!耍我玩儿是不是?”
我觉得他比王头还可恶。
王头只是骂我,这个老骗子,是在诛我的心。
亿万富翁?
我连下个月的房租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连给我妈买药的钱都得一分一分地省。
你跟我说亿万富翁?
算命先生看着我暴怒的样子,却异常平静。
“年轻人,记住我的话。你的命格,是‘潜龙在渊’,时机一到,便可一飞冲天。”
“你的运,不在土里,在人上。”
“你未来的钱,不是一砖一瓦搬出来的,是一句话,一个念头换来的。”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褂子上的土,转身就要走。
我脑子一热,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竟然鬼使神差地喊了一句:“等等!”
他回过头。
我从裤兜里掏了半天,掏出几张被汗浸得又湿又软的纸币,皱巴巴的,有一块的,有五毛的。
这是我这个星期全部的零花钱。
我数了数,一共三块五。
我把钱塞到他手里,“给你的。”
周围的笑声又起来了。
“傻子啊!还真给钱!”
“风子,你是不是中邪了?”
算命先生看了看手里的钱,又看了看我,那双黑亮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奇异的光。
“好,好。”他点点头,“钱我收下了。小兄弟,你心善,这是你最大的本钱。”
“记住,二十年。从今天算起。”
说完,他把钱揣进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瘦削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工地的漫天尘土里。
我愣在原地,手里还捏着半个馒头。
周围的工ar友们还在笑,王头的骂声又传了过来。
“笑笑笑!笑个屁!都不用干活了是吧?一个个都想当亿万富翁是吧?那就去梦里当!现在,都给老子滚起来干活!”
人群一哄而散。
老黑拍了拍我的肩膀,“风子,别往心里去,一个老骗子的话,你还当真了?快吃饭,吃完干活了。”
我点点头,却怎么也咽不下那口馒头。
亿万富翁。
这四个字,像一颗钉子,就这么毫无道理地,钉进了我的脑子里。
那天下午,我搬砖的时候,破天荒地走了神。
我扛着水泥,脚下差点被一根钢筋绊倒。
王头又是一顿臭骂。
我没还嘴,只是默默地干活。
但我的脑子里,全都是那算命先生的话。
“你的运,不在土里,在人上。”
“不是一砖一瓦搬出来的,是一句话,一个念头换来的。”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意思?
晚上回到我们租的棚屋,那是个用石棉瓦和废木板搭起来的窝棚,十来个人挤在一个大通铺上,空气里混杂着汗臭、脚臭和廉价烟草的味道。
我睡不着。
我睁着眼睛,看着黑漆漆的屋顶。
亿万富翁。
我翻了个身,摸了摸自己因为常年扛东西而变形的肩膀,上面全是厚厚的老茧。
我又摸了摸自己的手,粗糙得像砂纸。
这就是我,陈风。
一个除了力气,一无所有的乡下小子。
我凭什么?
就凭一个江湖骗子的几句话?
可笑。
我骂自己是个傻子,竟然会因为这种鬼话而心神不宁。
但是,那句话就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怎么也赶不走。
第二天,我照常上工。
太阳照常升起,工地照常嘈杂,王头的骂声照常难听。
一切都没有变。
但又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开始观察。
我不再只是埋头干活,我开始看。
我看王头是怎么跟材料供应商讨价还价的。
我看他是怎么跟甲方的工程师递烟说好话的。
我看他是怎么把我们这些工人管得服服帖帖的。
他自己不搬一块砖,不扛一袋水泥,但他拿的钱,比我们所有人都多。
“运在人上”。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一天,工地上出了事。
一个叫小马的年轻工人,从三楼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
我们冲过去的时候,他躺在地上,腿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扭曲着,血从他身下渗出来。
救护车来了,把他拉走了。
王头脸色铁青,跟甲方的负责人吵了半天,最后自己掏了钱,算是私了。
那天晚上,棚屋里没人说话。
我们都知道,小马那条腿,废了。
他才十八岁。
老黑蹲在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妈的,这活儿真不是人干的。”他哑着嗓子说。
我看着他被烟头火光映得忽明忽明的脸,心里一阵发冷。
今天的小马,会不会就是明天的我?
如果我摔断了腿,谁来管我?谁来给我妈寄钱?
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土里”。
我不想把我的命,交给一根不靠谱的脚手架。
那个算命先生的话,又一次在我脑子里炸响。
二十年。
我还有二十年。
我不能再等了。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离开工地。
我找到了王头。
他正在办公室里,对着一堆图纸发愁。
“王头。”我喊了一声。
他抬起头,皱着眉,“干嘛?又要预支工资?”
我摇摇头,深吸一口气。
“王头,我不想在工地干了。我想跟你。”
王头愣住了,随即笑了,“跟我?跟我干嘛?我这里不养闲人。”
“我给你开车,给你跑腿,给你当跟班。你让我干啥我干啥。”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要工资,你管我吃住就行。”
王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眯着眼睛打量着我。
“你小子,脑子进水了?”
“我脑子没进水。王头,我觉得你不是一辈子当包工头的人,你以后肯定能干大事。”我把我观察了几个月的结论说了出来,“你手下需要一个信得过、能办事、还不多话的人。”
“我就是那个人。”
王tou沉默了。
他点了根烟,吸了很久。
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心里很紧张,手心全是汗。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赌博。
赌注就是我的全部。
如果他拒绝,我只能卷铺盖回老家,或者去另一个工地,继续搬我的砖。
“你凭什么觉得我信得过你?”他终于开口了。
“就凭我敢把自己的命交给你。”我说,“我不要钱,就是把我自己押给你了。我赌你以后能飞黄腾ida,到时候,你随便从手指缝里漏点给我,就够我这辈子吃了。”
王头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好小子!”他眼睛里放着光,“有点意思。”
“行,我收下你了。”
“但是话说在前面,你要是敢耍滑头,或者背叛我,我让你在深圳待不下去。”
我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朝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王头。”
从那天起,我不再是陈风,我是“王头的司机小陈”。
我拿到了驾照,开着一辆半旧的桑塔纳,载着王头穿梭在深圳的各个工地、饭局和茶楼之间。
我才知道,原来生意是这么谈的。
不是在办公室里,而是在酒桌上,在桑拿房里,在KTV的包厢里。
我学会了看人脸色,学会了什么时候该递烟,什么时候该倒酒,什么时候该装聋作哑。
王头脾气暴,喝多了就骂人,有时候也会打我。
我从不还嘴,也从不躲。
他打完,酒醒了,会拍拍我的肩膀,扔给我几百块钱。
“小陈,别往心里去。”
我拿着钱,心里没有半点波澜。
这点皮肉之苦,跟工地上搬砖比起来,算个屁。
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我看到的一切。
我记下了每个老板的喜好,每个领导的背景,每一种酒的价格,每一种茶的门道。
我晚上不睡觉,把白天听到的、看到的,都在脑子里过一遍。
为什么这个项目能拿下?为什么那笔款那么难要?谁和谁是面和心不和?谁又是谁的铁杆?
我把这些都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两年后,王头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不再是挂靠别人的小包工头。
他不再叫王头,别人都叫他王总。
我也水涨船高,成了他的司机兼助理。
我不再是那个只管吃住的跟班,我有了正式的工资,虽然不高,但比工地上多多了。
我认识了小兰。
她是公司新来的会计,一个安安静安静的女孩,说话细声细气,一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她也是从乡下来的,我们有很多共同语言。
我开始追她。
我没什么钱,请不起她去高档餐厅。
我就带她去吃路边摊的麻辣烫,去逛晚上的公园。
我把我攒下来的钱,给她买了一件当时最流行的红裙子。
她穿着那条裙子,站在我面前,脸红红的,问我:“好看吗?”
我说:“好看,比电影明星还好看。”
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日子过得平淡但安稳。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下去。
给王总当一辈子助理,和小兰结婚,生个孩子,在这个城市里买个小小的房子。
这已经是我能想象到的最好的未来了。
直到有一天,王总喝多了,在车上跟我说了一件事。
“小陈,你说,咱们自己搞房地产怎么样?”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猛地一抖。
那一年是1999年。
中国的房地产市场,还是一片混沌。
所有人都觉得,房子是单位分的,谁会花钱买?
“王总,这……风险太大了吧?”我小心翼翼地说。
“屁!风险大,利润才大!”王总满嘴酒气,“你看看香港那些大老板,哪个不是搞房地产起家的?”
“老子不想一辈子给别人盖房子,老子要自己盖,自己卖!”
他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的脑子。
那个算命先生的话,又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
亿万富翁。
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就是我的“时机”。
从那天起,王总就像疯了一样,开始为他的房地产事业奔走。
我也跟着他,跑银行,跑国土局,跑规划局。
我们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求人办事”。
多少次,我们在领导办公室门口一等就是一天,连口水都喝不上。
多少次,我们在酒桌上被灌得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什么事都没谈成。
王总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
我也瘦了一圈。
小兰很担心我。
“陈风,要不我们别干了,回老家吧。”她不止一次地劝我。
我摇摇头。
“小兰,相信我,我们快成功了。”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在骗她,或者是在骗我自己。
我只知道,我不能回头。
我回不去了。
终于,我们拿到了地。
在当时还很偏僻的宝安区,一块不大不小的土地。
为了这块地,王总几乎抵押了所有家当,还欠了一屁股的高利贷。
公司里人心惶惶,很多人都辞职了。
王总把我叫到办公室。
“小陈,你也走吧。”他显得很疲惫,“我可能要完蛋了,不想连累你。”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摇了摇头。
“王总,我跟你。”
“从我决定跟你那天起,我就没想过要走。”
“你赢了,我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
“你输了,我陪你回工地搬砖。”
王tou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这个铁打的汉子,眼睛竟然红了。
他走过来,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兄弟!”
我们的第一个楼盘,叫“金色家园”。
名字现在听起来很土,但在当时,已经很洋气了。
为了省钱,我们自己当销售。
我在路边发传单,顶着大太阳,一遍一遍地跟路人介绍我们的房子。
“先生,小姐,买房吗?我们金色家园,未来的城市中心!”
很多人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骗子。
开盘那天,我们心里都没底。
结果,让我们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房子卖疯了。
深圳的发展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无数怀揣着梦想的年轻人涌入这个城市,他们需要一个家。
我们的房子,成了他们的第一个选择。
钱,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钱。
整个财务室,都堆满了现金。
小兰带着几个会计,数钱数到手抽筋。
我们成功了。
庆功宴上,王总喝得酩酊大醉。
他抱着我,又哭又笑。
“兄弟!我们熬出头了!我们熬出头了!”
我也喝了很多,脑子里晕乎乎的。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算命先生。
他站在人群中,对我笑。
那一年,是2002年。
距离他说的二十年之期,还有十三年。
从那以后,我们的事业就像坐上了火箭。
一个又一个楼盘拔地而起。
“金色家园”二期,“蓝色港湾”,“世纪广场”……
王总的公司,成了深圳有名的房地产开发商。
我也从“小陈”,变成了“陈助理”,最后变成了“陈总”。
我有了自己的办公室,有了自己的车,有了自己的司机。
我在市中心最好的地段,买了一套大平层。
我和小兰结婚了。
婚礼办得很风光,王总亲自给我们当证婚人。
他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小陈,不,陈风。你是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公司给你10%的股份,是你应得的。”
我当时就傻了。
10%的股份。
那意味着什么,我心里清楚。
那是一个我做梦都不敢想的数字。
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富人。
我把爸妈从老家接了过来,让他们住进了大房子。
我妈摸着房子里光滑的地板,小心翼翼地,连走路都不敢大声。
她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地说:“风啊,妈这辈子没白活。”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好像什么都有了。
钱,地位,家庭。
但我总觉得,好像又失去了什么。
我越来越忙。
每天有开不完的会,见不完的人,签不完的文件。
我回家的时jian越来越晚。
我和小兰说话的时间越来越少。
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
她不再对我笑得那么灿烂。
她看我的眼神,有时候会很陌生。
我们开始吵架。
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你心里还有没有这个家?”
“你除了钱,还在乎什么?”
“陈风,你变了。”
我变了吗?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腕上戴着几十万的名表。
这还是那个在工地上搬砖的陈风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停不下来。
公司的摊子越铺越大,我们开始涉足商业地产,酒店,甚至金融。
王总的野心越来越大。
我的野心也越来越大。
钱,已经不仅仅是钱了。
它成了一个数字,一个游戏,一个证明我价值的东西。
我享受着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
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项目的生死。
一个念头,就能让几千万甚至上亿的资金流动。
算命先生的话,又一次应验了。
他真是个神人。
2008年,金融危机席卷全球。
房地产市场一片哀鸿。
我们的资金链断了。
银行催贷,供应商堵门,工地上停了工。
公司里,所有人都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王总一夜之间,头发全白了。
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几天几夜不出来。
我知道,我们又一次走到了悬崖边上。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危险。
公司里又出现了离职潮。
甚至有几个跟着我们一起打江山的老人,也偷偷地在外面找下家。
小兰劝我:“陈风,把股份卖了吧。我们手里的钱,够我们一辈子衣食无忧了。收手吧,好不好?”
我看着她憔悴的脸,心里很疼。
但我还是摇了摇头。
“小兰,这不是钱的事。”
“这是我的命。”
我去找王总。
他办公室里烟雾弥漫,像个火灾现场。
他整个人都垮了, slumped in his chair, looking ten years older.
“王总。”我叫他。
他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一样。
“你也来跟我说你要走?”
我没说话,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到他面前。
“这是我名下所有的房产、股票和现金。我都转到公司账上了。”
“还有这个。”我又拿出一份合同,“我找了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凑了点钱,虽然不多,但应该能先顶一阵子。”
王总呆呆地看着桌上的文件,半天没说话。
然后,他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他哭。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我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
我陪着笑脸,去求银行的行长,求信托的老总,求每一个可能给我们钱的人。
我喝过无数的酒,说过无数的好话,签过无数的“对赌协议”。
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在领导门口罚站的小跟班。
只不过,这一次,我赌得更大了。
我把我自己,把我的家庭,我的一切,都押了上去。
小兰跟我大吵了一架。
她把一个杯子摔在地上,碎片溅到了我的脚边。
“陈风!你疯了!你为了那个公司,连家都不要了吗?”
我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哭着跑回了房间。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客厅坐了一夜。
天快亮的时候,我走到卧室门口。
门没锁。
她躺在床上,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小兰,对不起。”
“再信我最后一次。”
她转过身,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如果……如果这次我们输了呢?”
我摸着她的脸,说:“输了,我就带你回老家,我们种地,养猪。我给你盖个大院子,种满你喜欢的花。”
她抱着我,哭得更凶了。
我们挺过来了。
国家出台了四万亿的救市计划。
房地产市场,奇迹般地回暖了。
我们的项目,又活了过来。
而且,因为我们在最低谷的时候,用极低的价格抄底了几块地。
当市场复苏的时候,我们的资产,翻着倍地往上涨。
危机,变成了我们最大的机遇。
公司上市了。
敲钟那天,我和王总站在交易所里,被无数的闪光灯包围。
我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红色数字,感觉像在做梦。
我的身家,在一瞬间,突破了十亿,几十亿……
我成了真正的,亿万富翁。
那一年,是2015年。
距离1995年,整整二十年。
算命先生的话,像一个精准的定时炸弹,在我的人生中轰然引爆。
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脚下这座繁华的城市。
车流像金色的河,楼宇像沉默的山。
我拥有了这一切。
但我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快乐。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那个算命先生,他到底是谁?
他为什么要跟我说那番话?
是命运,还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
我开始疯狂地寻找他。
我动用了我所有的人脉和资源,派了无数的人,去寻找二十年前,那个出现在工地上的,瘦高的算命先生。
我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
他很瘦,眼睛很亮,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
我甚至画出了他的画像,悬赏百万。
但,一无所获。
他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或者,他根本就没存在过。
只是我当年,被太阳晒昏了头,做的一个梦?
我越来越偏执。
我开始相信风水,相信命理。
我请了香港最有名的大师,来给我看公司的风水,看我家的布局。
我甚至开始研究《易经》,研究紫微斗数。
我想从那些古老的符号里,找到我命运的答案。
小兰觉得我疯了。
“陈风,你已经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纠结一个二十年前的江湖骗子?”
“他不是骗子。”我固执地说,“他是神仙。”
我们之间的争吵越来越多。
我发现,我们已经无话可说了。
她关心的是儿子的学习,父母的健康,今天晚饭吃什么。
我关心的,是公司的股价,是下一个百亿级的项目,是那个虚无缥缈的命运。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有一天,我接到了老黑的电话。
他是我当上陈总以后,唯一还保持联系的工友。
我发家之后,想拉他一把,给他一笔钱,或者给他安排个轻松的活儿。
他都拒绝了。
他还在工地上。
不过,他现在自己带了一个小施工队,当了个小包工头。
“风子……不,陈总。”他在电话那头,声音有点犹豫。
“黑哥,你叫我风子就行。”我心里一阵温暖。
“风子,王……王总他,住院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王总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
肝癌晚期。
医生说,没几天了。
我看着他蜡黄的脸,完全无法把他和那个在工地上叱咤风云的王头联系起来。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
我握住他冰冷的手。
“王总,你放心,公司有我。”
他笑了笑,眼角流下一滴泪。
几天后,王总走了。
葬礼上,我以董事长的身份,致了悼词。
我讲了我们怎么认识,怎么一起创业,怎么一起度过难关。
我讲得声泪俱下。
下面的人,也听得唏嘘不已。
但我心里,却 strangely calm.
我好像在看一场别人的电影。
王总走后,公司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了我一个人身上。
我比以前更忙了。
我成了这个商业帝国的皇帝。
我说一不二,杀伐决断。
所有人都怕我。
他们在我面前,永远是谦卑的,恭敬的。
我再也听不到一句真话。
我越来越孤独。
我常常一个人,在几百平的办公室里,坐到深夜。
我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不知道哪一盏,是为我亮的。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必须靠安眠药才能入睡。
在梦里,我总是回到1995年的那个夏天。
我赤着膊,扛着沉重的预制板,汗水流进我的眼睛。
王头在不远处对我破口大骂。
那个算命先生,就站在不远处,对我诡异地笑着。
我从梦中惊醒,浑身是汗。
我终于明白,我失去的是什么了。
我失去了我自己。
那个十九岁的,贫穷,卑微,但真实、鲜活的陈风,被我弄丢了。
我决定,我要把他找回来。
我推掉了一个重要的会议。
我让司机把我送到当年那个工地的位置。
那里,已经建起了一座宏伟的购物中心。
是我们公司开发的。
我走进商场,里面人来人往,灯火辉煌。
我看着那些时尚的年轻人,他们脸上洋溢着我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快乐。
我走到商场后面的一个巷子里。
那里,还保留着一片没有拆迁的城中村。
和我当年住的棚屋很像。
狭窄,潮湿,混乱。
我闻到了熟悉的,混杂着油烟和垃圾的空气。
我看到几个工人,蹲在路边,捧着快餐盒吃饭。
他们穿着和我当年一样的,沾满泥点的衣服。
他们的脸上,有和我当年一样的,疲惫和茫然。
我走过去。
“大哥,借个火。”我对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工人说。
他看了我一眼,从兜里掏出一个一块钱的打火机,递给我。
我点了根烟,吸了一口。
很呛。
是我早就戒掉的,最劣质的烟。
“大哥,你们这儿,辛苦吧?”我问。
“嗨,干我们这行的,哪有不辛苦的。”他扒拉了一口饭,“混口饭吃呗。”
“想过以后吗?”我又问。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露出一口黄牙。
“以后?以后就是明天呗。能有活儿干,有饭吃,就不错了。”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从钱包里,掏出所有的现金,大概有几千块。
我塞到他手里。
他吓了一跳,猛地站起来,“老板,你这是干啥?我不要!”
“拿着。”我说,“我不是老板。我就是……路过的。”
我没等他反应过来,转身就走。
我怕我再待下去,会哭出来。
我回到家。
小兰和儿子都在。
她正在辅导儿子写作业。
听到我开门的声音,她抬起头,眼神里有一丝惊讶。
这个时间,我从来没回来过。
“你……回来了?”
我点点头。
我走到她面前,蹲下来。
我看着她,这个陪我从一无所有走到现在的女人。
她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细的wwrinkles。
“小兰。”我开口,声音有点沙哑。
“我们离婚吧。”
她愣住了,手里的笔,掉在了地上。
儿子的哭声,瞬间响了起来。
我没有解释。
我知道,我说什么她都不会信。
我把公司所有的股份,我名下所有的财产,全都转给了她和儿子。
我只给自己留了一张银行卡。
里面有十万块钱。
我净身出户。
离开那个我住了十年的豪宅时,我身上只穿了一套简单的休闲服,背着一个双肩包。
我感觉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像一个游客一样,在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里闲逛。
我去了我曾经住过的棚屋。
我去了我和小兰第一次约会的公园。
我去了我们第一个楼盘“金色家园”的售楼处。
最后,我回了我的老家。
一个我离开后,就再也没回去过的小山村。
村子还是老样子,贫穷,落后。
我用剩下的钱,在村口盘下了一个小卖部。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守着这个小店,卖点烟酒零食,跟村里的老头老太太聊天,打牌。
我不再失眠了。
我每天吃得很香,睡得很沉。
我脸上的皮肤,又开始变得粗糙。
我的手上,又开始长出了老茧。
我感觉,那个叫陈风的年轻人,一点一点地,回来了。
一年后。
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
我正躺在店里的摇椅上打瞌רוב。
一个人走了进来。
“老板,买包烟。”
我睁开眼。
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很瘦,眼睛很亮。
虽然他老了很多,头发全白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个算命先生。
我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
他好像没认出我。
他从我手里接过烟,付了钱,转身就要走。
“等等!”我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疑惑地看着我。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我 cố gắng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他仔细地打量了我一番,摇了摇头。
“没有吧。小伙子,我记性不好。”
“二十一年前,深圳,一个建筑工地。”我盯着他的眼睛,“你说,我二十年后,会成为亿万富翁。”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愕。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你……是那个搬砖的小伙子?”
我点点头。
“你说对了。”我说,“我成了亿wan富翁。”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
“然后呢?”他问。
“然后,我把钱都扔了。”我笑了笑,“我现在,就是个开小卖部的。”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有惊讶,有疑惑,还有一丝……赞许?
“为什么?”
“因为我不快乐。”我说,“我以为钱能给我一切,但它给不了我安稳的觉,也给不了我一个温暖的家。”
“我花了二十年,从一个穷光蛋变成了亿万富翁。”
“然后我又花了一年,从一个亿万富翁,变回了一个穷光蛋。”
“现在,我感觉很好。”
他沉默了。
雨声,滴滴答答。
过了很久,他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算了一辈子命,你是第一个,跳出我算的结果的人。”
“我当年算你的命格,是‘潜龙在渊’,一遇风云便化龙。你的财运,旺得吓人,能一直旺到你死。”
“我没算到的是,你自己把龙鳞拔了,甘愿再做回泥潭里的鱼。”
“你到底是谁?”我问出了我心里藏了二十多年的问题,“你不是普通的算命先生。”
他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沧桑,也有些释然。
“我是谁,不重要了。”
“我就是一个看故事的人。”
“我看了你的故事,开头是我写的,过程是你自己走的,结局,也是你自己选的。”
“这是我这辈子,看过最好的一个故事。”
说完,他对我拱了拱手。
“告辞。”
他转身,走进了雨幕中。
我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忽然觉得,他是不是神仙,他到底是谁,都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找到了我自己的答案。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小兰的电话。
这是我们离婚后,她第一次主动联系我。
“陈风,你还好吗?”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很好。”我说,“你呢?”
“我……我和儿子,明天过来看看你。”
电话挂断后,我走出小卖部。
雨已经停了。
天空被洗得干干净净,月亮又大又圆。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
我知道,我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它只是,换了一种写法。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