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垂眸避开我的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上一世……寡嫂为救我,断了腿。”
本篇故事为虚构内容,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我的夫君重生了。
他夜里枯坐灯下,眉头紧锁,似有千钧重担压在心头。
三日后,他终于开口:“阿妧,你走吧。”
我怔住,指尖攥紧袖角,“为何?”
他垂眸避开我的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上一世……寡嫂为救我,断了腿。”
我心头一跳,却不动声色。
他又抬眼望我,语气软了几分,像哄孩子似的:“我陪她到三十岁,便来寻你,可好?”
我眨眨眼,只问:“能送我去崇州吗?”
谢衡眉头轻蹙,眼中掠过一丝不解与心疼:“崇州天寒地冻,你不是最怕冷?往年冬日连门都不肯出。”
我张了张嘴,想搪塞几句,却一时词穷。
他见我不答,只当我在赌气,轻轻摇头:“罢了,随你吧。”
我心中雀跃,面上却强作平静,转身便去收拾行李。
包袱里塞进厚实的棉衣、暖手炉,还有那支他送我的玉簪——这一世,我不再需要了。
小哑巴,你还记得我吗?
上一世,是你扑在我身前,替我挡了那支冷箭。
血染红了你的粗布衣裳,也染红了我的余生。
如今,我来寻你啦!
1
许是我心中欢喜过甚,
收拾包裹时,动作便愈发急切。
谢衡却在一旁蹙起了眉,问道:
“为何只装些金银细软?”
“我送你的那件狐裘,怎的不带上?”
“你不是向来宝贝得紧吗?”
我打结的手一顿,下意识脱口而出:
“若是长嫂喜欢呢?”
谢衡闻言,愣了一下,似是没想到我会如此回答。
他沉思一番,斟酌着开口道:
“我送你的东西……”
“旁人……自是抢不走的。”
我闻言,心中只觉好笑。
我亦是这般认为的。
可上一世,长嫂与我争抢时,
谢衡却只罚了我。
祠堂墙薄,雪厚如被,
我跪得膝盖酸痛难忍。
谢衡却只侧身,替长嫂遮去风雪。
他嗓音沉沉,长眉微凝,道:
“大哥为救我,亡于马匪刀下。”
“清柠,你该懂事些的。”
烛火噼啪作响,映着满室清冷。
如今,谢衡脸色不佳,问道:
“为何不开口?”
“是与我在赌气吗?”
“我说了,只陪嫂嫂到三十岁——”
风有些冷,吹得人心头微凉。
我将包裹紧了紧,轻声打断道:
“那狐裘针脚破了。”
“已不暖了。”
窗外星子闪烁,似在诉说着什么。
谢衡莫名滞了一瞬,
他不自在移开视线,想牵我手腕,道:
“太晚了。”
“明日再收拾吧。”
“我买了酸枣糕,你爱吃的。”
我下意识躲开他的手。
谢衡的手悬在半空,神色狐疑,问道:
“怎么了?”
我思索着如何敷衍过去,
一时没开口,气氛便有些凝滞。
所幸,房门被敲响,
长嫂的婢女立在门外,神色焦急,道:
“大夫人犯了胃病。”
“晚饭吃的清粥,全吐了。”
谢衡闻言,脚比人快,
走出半尺,才迟疑问我道:
“这酸枣糕,你不吃了吧?”
他眼角眉梢都是焦急之色。
我忽然不想他如此痛快,便道:
“珍馐坊就在屋后。”
“派人重给长嫂买,不过一刻钟。”
谢衡沉默片刻,不容置疑道:
“她等不得。”
其实,酸枣糕并不贵重。
我买回三大筐时,
丫鬟明月刚搬完行李。
她眼圈泛红,似是不服气,道:
“姑娘,我们就这样走吗?”
“明明……您才是谢家女主人啊。”
嘴里泛酸,牵扯得我牙疼。
我连连点头,道:
“是有样东西没拿。”
明月眼睛一亮,斗志昂扬,道:
“我跟您去争。”
我有片刻迟疑,道:
“和离书……”
“应该不用争吧?”
我还是想不明白谢衡的心思。
书房外,隔着廊桥,
我先听见他愠怒的嗓音:
“母亲不必劝。”
“我不会放弃清柠的。”
谢母恨铁不成钢,道:
“那你嫂嫂怎么办?”
“你不是答应娶她了?”
谢衡并不慌乱,道:
“予我做平妻。”
他顿了顿,解释道,
“我已安排清柠入崇州。”
“并不影响我同长嫂。”
屋内有片刻寂静,
接着是微弱的低泣声。
长嫂顾意欢凄然一笑,道:
“原是我不配。”
“是我图谋你大哥的状元名头,负了你。”
“如今你轻我辱我……”
“都是对的。”
不知发生了何事,
我站在廊下瞧去,
只见桌椅胡乱倒下,一片狼藉。
谢母胆战心惊,也带了哭腔,道:
“傻意欢,别做傻事,衡儿早就原谅你了。”
“若非如此,怎会让你有孕?”
四肢一瞬寒凉,如坠冰窖。
2
我终于恍然彻悟。
原来,上一世顾意欢小产后,谢衡对我那般恨意滔天,竟是如此缘由。
起初,我满心以为,谢衡定是厌恶长嫂的。
直至大哥撒手人寰。
顾意欢在祠堂哭得昏天暗地,几欲昏厥。
谢衡闻讯,匆匆赶去了一趟。
待他归来,竟头一次红了眼眶,满目责备地瞪着我,怒声道:“大哥刚去世不久,你竟就要赶嫂嫂去尼姑庵?”
“她如今尚且有孕在身啊!”
我满心疑惑,不明所以,急声道:“是嫂嫂自己主动提的。”
“她说自己孤身一人,留在谢家只会惹人厌烦——”
谢衡闻言,倾身向前,猛地捏紧我的手腕,力道之大,似要将我手腕捏碎,他厉声喝道:“胡说!”
“她那么娇软柔弱的一个女子,来葵水之时都要三个人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床褥下若是有绿豆都睡不踏实。”
“又怎会自讨苦吃,主动提出去尼姑庵这般苦地?”
那天,谢衡拂袖而去,只留下一脸怔愣的我。
我亦是满心疑惑,当即安排下人前去打探。
这才得知,谢衡十七岁时,曾游历四方。
途中,救下了被歹徒欺辱的顾意欢,二人情投意合,私定终身。
然而,激情退去之后,顾意欢却飘然离去,只冷冷留下一句:“我是要嫁状元郎的。”
谢衡年少清高,自是不肯低头挽留。
一气之下,转身便娶了我。
如今真相已然大白。
我自是不想做那拆人姻缘、惹人厌烦的讨嫌鬼。
于是,我端着茶盏,缓缓推了推和离书,轻声道:“如今大哥已然逝去。”
“待三年孝期一过,你们自可再续前缘。”
谢衡闻言,指骨泛青,倒先质问我,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七年夫妻。”
“你对我……怎可如此狠心?”
“若你实在介怀此事,我且送长嫂去乡下安胎便是。”
话音未落,纸张已在他手心碎裂成片,纷纷扬扬下落。
却只见顾意欢脸色骤白,狼狈地跌坐在地,泪痕满面。
身下,是缓缓流淌的鲜血。
我只记得,谢衡不敢置信地望我一眼,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浓重得化不开,他颤声道:“你……故意的?”
没等我辩解,顾意欢已先昏了过去。
大夫赶来后,诊断道,她急火攻心,导致小产。
顾意欢无力地趴在他怀里,双眼无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谢衡手足无措,慌乱地哄着她:“还会有的……还会有的……”
那时,我满心不解,大哥已然去世,这孩子又能从何而来?
重活一世,我才终于逃出这层层迷雾。
原来,二人早已暗中苟且,有了首尾。
谢衡回来时,我正温柔地给狸花猫梳着毛。
他脚步有些虚浮,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先给我添了杯茶。
那茶,没有蕴酿热汽,早就凉透了。
他并未注意,自顾自地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决绝:“我不想瞒你。”
“我与意欢,有旧情。”
这一世,他倒坦然得紧。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似是没预料到我这般平静的反应。
谢衡眉心微蹙,似乎对我的平静有些不满。
他沉默许久,拿出一张纸,似有无限悔恨,缓缓开口:“上一世,你害长嫂小产。”
“我没惩处你。”
“甚至遂你心意,让长嫂没名没份地跟着我。”
狸花猫突然叫得惨烈,似是感受到了屋内的紧张气氛。
莫名地,我想起上一世,谢衡嘱咐仆人打我五十板子时的痛楚。
我忍不住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质问:“当真没惩处吗?”
谢衡一向平静的脸裂了条缝,竟透出些慌乱。
却仍故作镇定,大言不惭地道:“是。”
我便颔首,不显怀疑之色。
谢衡态度稍缓,温和开口,声音中带着几分恳求:“所以这一世,我不能辜负她。”
“你也要为错处赎罪。”
“你且放心,待三十岁后,我自去崇州,重新提亲。”
这话便讲得明白了,也恰如我愿。
我弯了眼睫,轻声道:“给我和离书吧。”
烛火明明暗暗,映照着我们各自的心思。
谢衡抿唇,沉默片刻,终是将纸摊开。
3
那休书之上,大字醒目,赫然入目,便显得格外刺眼。
我瞧着,不禁气笑,道:“你今岁方任礼部侍郎之职。”
“想来并非不知,被夫家休弃的女子,日后难再寻得佳偶,更有甚者,还会牵连家族声名。”
谢衡闻言,眼眸微微一颤。
却是不答我言,反问我道:“除却我,你心中还想嫁与何人?”
我总不好直言,要去崇州嫁与那小哑巴。
只得闭口不言。
谢衡便只当我是在任性胡闹。
他耐着性子,柔声哄我道:“你亦有错处。”
“而我娶长嫂,便无甚过错。”
“如此,她便不会遭受旁人的诽议。”
呵,倒也是好一番谋算。
只可惜,这谋算的是我。
谢衡顿了顿,神色云淡风轻,道:“况且,你双亲皆已亡故。”
“哪里还有家族可谈?”
“清柠,莫要再使这些小心思。”
寒风凛冽,呼啸而过。
吹灭了那对龙凤呈祥烛。
我蓦地忆起成婚那晚。
那喜婆嘴碎,道我是孤女,命薄无福。
我听惯了此类言语,也不觉难过,便也懒得与她计较。
谢衡却罕见地动怒,没了往日君子风度。
下三滥的话语也说得爽利,直把那喜婆吓得如鼠般逃窜。
人群亦是一片哗然。
顾意欢挽着大哥的肩膀,脸色甚是难堪。
谢衡却全然不觉,只紧紧握着我的手心,掷地有声地道:“她是我娘子。”
“我,便是她的家人。”
那时,人人皆叹,我捡了段好姻缘。
不想,此去七年,轮回两世。
到头来,竟是段孽缘。
见我久久未言,谢衡不耐,做出退让,道:“若实在不想丢了谢家的庇护。”
“我……先纳你为妾……”
我回过神来,接过那休书。
“我只是在想。”
“明日启程,还有什么要带的物件。”
狸猫自我的膝盖上跳下,轻飘飘地离去。
谢衡愣了一下,嘴唇翕动。
“明日……便启程吗?”
“倒也不用如此着急——”
许是我的错觉,他眼底似有一丝不舍。
我笑了笑,点头,道:“毕竟,长嫂等不得。”
晨光初晓,天色渐明。
谢衡又往马车里塞了两箱金子。
他薄唇紧抿,似是气我昨夜不听话,硬要启程。
他干巴巴地开口,别扭地叮嘱道:“崇州路远,你向来节省,莫要不舍吃穿,无端丢了谢家的颜面。”
前世今生,我皆是过苦日子的。
嫁给谢衡后,才吃饱穿暖。
却总吃隔夜菜,买过气的衣裙。
谢衡便逼我,凶巴巴地道:“花不完十锭银子,不许归家。”
那时,我脸颊羞红,只觉生活如蜜般甜。
如今,我脸颊涨红,亦是欢喜。
毕竟,这些钱够我在崇州买一处好大好大的院子了。
谢衡倒像那年的喜婆,嘴碎得很。
他嘴巴几度张合,道:“我给你买了新狐裘,在马车里。”
“酸枣糕买了五大筐,若是吃不够,便来信,我派人快马送去。”
“崇州亦有谢家的商铺,若遇难处,便去寻,自会有人帮你……”
我敷衍地点了点头。
轿夫催促道:“快些吧,再晚些便不安全了。”
我欢快地转身。
手腕却被攥住。
谢衡猝然发问:“清柠,为何不抱我了?”
我抿了抿唇,不知如何作答。
婚后,谢衡爱替我描眉,我便替他理衣裳。
谢衡考中探花后,上朝前,我总是不舍。
缠着他抱好久,才肯放他离去。
如今,竟也是此去经年,物是人非。
寒风吹过,柳树簌簌摇动。
我打了个喷嚏,搪塞道:“我有点风寒。”
“莫要染了你。”
话落,谢衡便要解下披风。
身后却传来娇弱的咳嗽声。
“阿衡,我身子不适。”
“能同我去看大夫吗?”
谢衡先是转身,瞧见顾意欢凄凄哀哀的模样。
他便焦急道:“怎穿得这般单薄!”
“若是动了胎气可怎么办?”
那披风旋转,最终落在了顾意欢的肩头。
顾意欢眼底闪过得意之色,瞧我道:“妹妹……”
我没听这狗吠之声,翻身上了马车。
我的小哑巴,也真的等不得了。
4
轿夫扬起手中马鞭,似要催促前行。
却又猛地顿住,动作戛然而止。
轿帘被轻轻掀开,寒风趁机灌入。
谢衡抿紧薄唇,手指向角落,言道:“我给你拿的补药。”
“记得按时服用。”
他神色间满是不自然,眼神闪躲。
又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上一世,待你极好。”
“清柠,乖乖等我。”
小小全然没看那黄金,她围着我转了一圈,眼眶急得通红。
“姑娘,您可是哪里不舒服?”
“二公子给的这是什么药啊?”
分明外面雪厚风急,呼啸声不断。
我却将谢衡的话听得真真切切。
顾意欢娇嗔道:“成何体统。”
“放我下来,我自己走便是。”
我睨了眼那草药包裹,淡淡开口:“安胎药。”
小小瞬间愣住,嘴巴张得老大,一脸惊愕。
帘外寒风凛冽如刀,吹进盛京城,卷起片片雪花。
此情此景,竟与上一世不谋而合。
上一世,顾意欢小产后,整日郁郁寡欢。
谢家用尽了珍稀奇药为她调养,却并不见好。
大夫摇头叹息道:“此乃心病。”
“需出去散散心,方有好转之可能。”
于是,那年盛京大雪纷飞,天地一片苍茫。
谢衡小心翼翼地护着顾意欢,要去爬山求佛,祈求她能早日痊愈。
却还不忘拖着我同行。
行至半山腰,我脊背伤口裂开,隐隐有血渗出。
谢衡薄唇紧抿,满脸不悦道:“清柠,别让我看轻你。”
“不过五十大板而已。”
“犯不着如此作秀,博人同情。”
许是天公都瞧不下去这般场景,降下一声闷雷。
紧接着,厚雪滚滚而来,似要将这世间一切掩埋。
我旧习难改,下意识地推开谢衡,欲护他周全。
漫天风雪里,顾意欢紧紧抱住谢衡,似是生怕他有个闪失。
雪花起起落落,沉沉浮浮,宛如命运的无常。
再睁眼时,只见顾意欢小腿白骨外翻,鲜血染红了雪地,脸色苍白如纸。
谢衡丢了魂魄一般,喃喃自语道:“你怎么这么傻?”
“为何要如此不顾自身安危?”
我被雪砸在泥地里,鼻腔冷得刺痛,喘息间都泛着疼痛。
许久,谢衡才发现我还没起身。
他终于来寻我,脚步慌乱。
我以为他会满是自责,怪自己没保护好我。
又或者会是指责,怨我舍命救他,坏了他的计划。
却偏偏,一滴热泪砸在我脸颊,滚烫而又灼人。
我不解地抬头望去。
谢衡眼底竟满是慌乱,映照着一片血色,似是看到了世间最可怕之事。
他手足无措,声音颤抖道:“清柠,清柠……”
“你什么时候……有孕的?”
“为何不早告诉我……”
风止了,意也平了。
弯月渐渐圆满,似在诉说着世间的圆满与缺憾。
可我的小腹却渐渐平坦,那未出世的孩子,终究还是离我而去。
又是一年春来到,万物复苏,生机勃勃。
小小轻轻拉开轿帘,她眼眶微红,轻声道:“姑娘,崇州到了。”
奴隶场里人声嘈杂,各种气息混杂在一起,难闻至极。
小小紧紧护着我,担忧地开口:“姑娘,去东市买仆人不好吗?”
“这奴隶场鱼龙混杂,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
我心中焦急万分,满心都是那小哑巴的安危。
分不出心思回答她的话。
这甬道我已来回走了七趟,腿都有些发软。
怎还不见那小哑巴的身影?
难不成,他已被卖去京城了吗?
正当我满心踌躇,不知如何是好时。
却听高台狗笼里传来一阵嘶哑怒吼,似是困兽的挣扎。
昏黄的篝火里,我对上一双猩红的眼,那眼神里满是愤怒与不甘。
他衣衫破烂不堪,被绑着四肢,动弹不得。
人伢子笑嘻嘻地介绍道:“咱们已用药验过。”
“这小子器大,持久。”
“买回去,定够欢愉,保准您满意。”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
小哑巴瞧我的眼神里,难堪多过防备,似是被当众羞辱一般。
周遭人举了牌,有男有女,吵吵嚷嚷,议论纷纷。
“哑巴还卖三十两?”
“都不会叫,有什么趣,这也太贵了。”
“便宜点,便宜点,不然我们可不买。”
人伢子坚定地摇头,态度强硬道:“他皮相好。”
“若是各位不买,”
“明日,我便将他运到盛京。”
“到了那繁华之地,必是抢手货,到时候可就没这机会了。”
5
上一世,命运弄人。
我小产后,身子本就虚弱,心也如坠冰窖。
却未曾想,这倒激出了谢衡几分旧情意。
他态度决绝,断然不肯纳顾意欢为妾。
无奈之下,二人只能在暗中苟且。
顾意欢心中渐生怨怼,犹如野草疯长。
这一日,她竟丢给我一个奴隶。
她笑得羞涩,仿佛真是为我着想,轻声道:
“阿衡夜夜宿在我房里,想必妹妹也寂寞难耐。”
“这奴隶可是从崇州来的抢手货呢。”
“虽是个哑巴,少了些情趣。”
“权当是妹妹的一点心意吧。”
话音刚落,谢衡便闻讯匆匆赶来。
我原以为,他至少会为这事生气。
可他却只是轻轻摇头,眼中笑意夹杂着无奈,道:
“这也是意欢的一番心意。”
“清柠,你就收下吧。”
我心中一寒,忍不住反问:
“你就不介怀?”
谢衡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你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话落,他又漫不经心地补充,仿佛吃定我必定对他忠贞不渝:
“若真喜欢,我派人送你几副羊肠便是。”
那奴隶喉咙中发出嘶吼,似在抗议。
可他饿了太久,身子虚弱,没什么威慑力。
我心中一软,便蹲下身,喂了他一块热菱糕。
哑巴愣了一下,眼中满是不敢置信。
就如今日这般,我花了三十两替他赎身。
小哑巴的眼神里,依旧是震惊不已,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
人伢子眼尾笑出褶子,踢了脚狗笼,调侃道:
“啧,你这命可真好。”
“好好伺候着,知道吗!”
小哑巴却抿紧唇,两只手比划得飞快,似在表达什么。
我看不懂他的手势,便瞧向人伢子。
人伢子赔着笑,解释道:
“他感激您呢。”
小小蹙眉,掐腰,不满道:
“姑娘,这奴隶别买了。”
“真是不知感恩。”
“他说,不跟您走呢。”
嗯,我心中暗想,不可强求。
但钱,却可以硬给,也算是我一番心意。
风吹得树影婆娑,也将我手背冻得通红。
小小苦着脸,劝道:
“姑娘,黄金都已经装了半箱了。”
“你看那哑巴也说够了,就别再给了。”
话音未落,手腕被轻轻扯住。
小哑巴没瞧我,只是轻轻点头,似在应允什么。
他指尖灼热,想必是心中激动所致。
可见谢衡这次送的狐裘是极暖的,我心中暗想。
我便将狐裘递给他,叮嘱道:
“活儿干得好一点,别让我失望。”
街边馄饨摊冒着热气,熏红了他耳尖。
我觉出不妥,刚想说些什么。
却被凌厉的箭风打断,气氛骤然紧张。
小小颤着嗓子,惊呼道:
“姑娘,小心!”
馄饨摊被如雨箭羽戳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食客们四散而逃,混乱不堪。
我不算狼狈,躲得还算灵活。
却不敌刺客狡猾,箭羽自身后射来。
我只来得及用手腕遮挡,心中暗叫不好。
预想的疼痛却未到来,只见小哑巴挡在我身前。
肩膀被轻轻揽着,我抬头望去。
只见小哑巴白了脸,却喊不出痛,只好疯狂比划。
小小吓哭了,还不忘举着木板挡在我面前,哭喊道:
“姑娘,快走!”
“他让我们别管他,自己能应对!”
6
那小哑巴,着实愚钝得很呐。
前世之时,我不过心生怜悯,喂了他一块热气腾腾的菱糕。
谁料,他竟胆大包天,一脚便将顾意欢踹进了那冰冷刺骨的水中。
彼时正值数九寒天,那水冷得彻骨,寒意似能穿透人的骨髓。
然这彻骨之寒,却远不及谢衡那脸冷上三分。
谢衡负手而立,满脸怒气,冷冷言道:
“宁愿在此罚跪三个时辰。”
“也不愿将这哑巴送走?”
那丝丝凉意,顺着膝盖,一点点渗进我的骨子里,冷得我浑身发颤。
我满心无奈,却无力辩解,心中那最后一丝情意,也在这无尽的冰冷中渐渐散尽。
我抬起头,目光坚定,缓缓说道:
“是那顾意欢,心怀不轨,欲将我推入水中。”
“小哑巴是为了保护我,才如此行事。”
“他并无过错。”
檐下的冰凌,渐渐融化,一滴一滴坠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谢衡见我这般模样,竟蹲下身来,眼中隐隐闪过一丝慌乱,问道:
“沈清柠,你莫不是真爱上……”
后半段话,他似是觉得有失身份,终究没有说出口。
我见他如此,便替他接上,淡淡道:
“嗯。”
“我爱上他了。”
“就连那羊肠之物,我也用了。”
谢衡闻言,瞳孔猛地一颤,唇色瞬间变得煞白,如白纸一般。
我长舒一口气,口中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水烟。
“谢衡,我们和离吧。”
谢衡听闻此言,竟如惊弓之鸟一般,转身便逃,只留下一句:
“我会处理。”
“如你……心意。”
我跪得久了,双腿早已麻木,起身时动作极慢,每动一下,都似有千斤重担压在身上。
恍惚间,回忆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将我淹没。
我想起,很久很久之前,我为了节省些银钱,独自一人去那深山之中采草药。
却不料,在山中迷了路,四周皆是陌生的景象,我心中惶恐不已。
就在我绝望之际,是谢衡找到了我。
他眼下乌青一片,发丝凌乱,整个人狼狈至极。
那时,谢衡整日忙于政务,连那晨昏定省都免了,每日皆是早出晚归。
我自觉理亏,心中愧疚不已,便低着头,准备挨他一顿骂。
谁料,他却轻轻拂去我鬓角的雪,嗓音虽带着几分倦怠,却满是庆幸之意:
“多亏夫人,我才得以看了眼这山间夜色。”
“真美。”
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心中五味杂陈。
那感觉,不亚于此刻这般复杂。
小哑巴见我这般,忙搓热自己的掌心,然后轻柔地为我揉搓膝盖。
我干笑两声,想要将腿抽回,说道:
“暖了暖了,不必再揉了。”
小哑巴却垂着头,久久不语。
许久之后,他红着眼,比划着手势。
我看不懂他比划的意思,便让小小为我翻译。
小小却吞吞吐吐,犹豫了许久,才说道:
“主人,我是不是……连累你了?”
我听闻此言,哭笑不得,正想着该如何措辞安慰他。
房门却“砰”的一声被踹开。
顾意欢提着弓,气红了眼,怒声问道:
“你同阿衡讲了什么?”
“他为何要送我去京郊私宅?”
小小见她如此嚣张,目瞪口呆,毫不客气地回怼道:
“你连通房丫头都算不上。”
“竟还敢来质问我家主人?”
顾意欢冷笑一声,斜斜地睨了我一眼,挑衅道:
“你说,阿衡会怪我吗?”
话音未落,箭羽如流星般飞速射来。
小哑巴却反应极快,身形一闪,瞬间挡在我身前。
那天,天边有绚烂的烟霞,美得如梦如幻。
可我却没等到他再睁开眼,心中悲痛万分。
7
那官差小心翼翼地递来一杯温水,面上满是歉疚之色。
“崇州之地,素来少有匪徒出没。”
“我们此次前来,着实是有些晚了。”
我伸手接过那温水,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杯子。
直至那门帘被轻轻掀开。
大夫擦净了手,长舒一口气,劫后余生般地说道:“那箭若再偏上一寸呐。”
“便是那神仙来了,也难将人救回。”
闻言,我心中的寒意这才渐渐散去。
小小在一旁却慌了神,急切地说道:“姑娘,您可别哭啊。”
“这不,人不是没事嘛。”
我搁下那茶盏,抬脚便要进屋。
大夫忙伸手阻拦,面上略显尴尬之色,说道:“这位姑娘。”
“他让我转告您,多谢您的救命之恩。”
“……可他也不愿见您。”
炭盆之中,炭火熊熊,暖意生烟。
我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大抵,
今生,我于那小哑巴而言,
不过是害他受伤的罪人罢了。
于是,我敛了敛情绪,轻声询问那官差道:“官差大哥,这崇州之地,能审那京城的疑犯吗?”
崇州这地方,虽说寒冷,
可那地价却是低廉得很。
我接手了两间药铺。
小小正擦着那铺面,好奇地询问道:“姑娘,您还懂那草药之道呐?”
我一边理着药,心情倒也不错,说道:“未出嫁之前,我爹乃是那赤脚大夫,常常带着我去捡拾草药。”
小小稀奇地开口道:“那入府之后,怎不见您侍弄那草药了呢?”
算盘珠子触手生凉,我心中一阵感慨。
那次我进山迷了路后,
谢衡便买了小小回来。
他嗓音含笑,说道:“小小这丫头,学得一手杂耍。”
“会那口技,也懂那手语。”
“你若是无聊了,她可陪你解解闷。”
我心中半是感激,却也有些不安,问道:“那日后,我还能进山采药吗?”
谢衡笑意不减,说道:“吩咐小小一声,去那药铺采买便是。”
我轻声嗫嚅道:“……可我就是喜欢进山采药啊。”
屋内顿时陷入一片沉寂。
只剩那春蝉在吱吱叫着,
叫得人心烦意乱。
谢衡轻轻揉皱我发尾,轻声细语道:“清柠。”
“你如今乃是谢夫人。”
“怎可去做那等低贱之事?”
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鼻尖萦绕着那白术的药香。
我忽然觉得,
同那谢衡和离,
还是太晚了些。
店门被轻轻敲响。
我抬眼瞧去,
来人竟是那崇州谢家铺子的掌柜。
他弓着腰,恭恭敬敬地说道:“夫人,二公子恐您路上将那安胎药吃完了。”
“他亲自寄了新的过来。”
小小丢了那破抹布,直把人朝外赶,说道:“今日才告知我们那药是安胎药。”
“莫不是想着,日子长了,姑娘便不舍得落胎了?”
“二公子真是好算计!”
掌柜赔着笑,也着实是难办得很。
我叹气,说道:“搁下吧。”
掌柜动作倒是麻利,很快便搁下了。
临走前,还不忘放下三袋金锭。
小小瞧着那补药,红了眼,说道:“现在还送这劳什子东西。”
“又有什么用。”
我笑了笑,拆开那药袋,说道:“千年人参、磐石散、阿胶……”
“还能卖些钱呢。”
8
崇州城内,枯叶渐次转青之时。
一位官差大哥匆匆前来,带来了一个消息。
他挠了挠头,神色间带着几分羞愧,道:
“沈姑娘,崇州这地界儿小,只能发状告书去京城。”
“若是那嫌犯不肯来崇州。”
“咱们也是无计可施了。”
我微微颔首,心中虽有几分失落,却也未显于色,随即递给他一个药包,道:
“听闻嫂子害喜得厉害。”
“这是当归散。”
“可养血健脾,调理肠胃,对身子大有裨益。”
官差大哥推辞不过,只得感激地收下,道:
“沈姑娘真是心善,待拙荆生产之日,我必携子前来道谢。”
“对了,沈姑娘,那些刺客尚未抓住,想必还在崇州城内游荡,你出行时可得多加小心些。”
我笑着应下,心中却暗自警惕。
送官差大哥出门时,我瞧见店内小二正拽着一人不撒手,口中嚷嚷着:
“你这人,每日帮我搬货,勤快得很。”
“怎的给银钱还不要?哪有这等好事!”
我上前一瞧,竟是小哑巴。
他急红了脸,却偏过头去,似是不愿见人。
亦或,是不愿见我。
我只好轻声开口,道:
“你若想做活计。”
“我这药铺自可留你。”
“若想报我替你赎身之恩。”
我思索一番,郑重其事地道:
“暂且不需你做什么。”
乌云在天空中散落又聚开,似是在戏弄人间。
小哑巴脊背微弯,手也无力地下垂。
我直白又问,道:
“你选什么?是留下做活,还是另寻他处?”
小哑巴到底是哑巴,无法言语。
他没回答,只是默默地站在那里。
日子便这般照常过着。
小小在一旁煎着药,瞧着我连着算了三天账,忍不住劝道:
“姑娘,您都连着算三天账了,歇歇吧。”
我拨弄着算盘珠子,头也不抬地道:
“账多,得赶紧算完。”
草药香在药铺内缓缓升腾,弥漫开来。
小小咳嗽两声,似是有话要说,道:
“姑娘,我听说他在黑市做活靶呢。”
指尖隐隐作痛,我随意嗯了声,似是不在意。
小小却唉声叹气起来,道:
“听说眉骨都被打折几回了,真是可怜。”
风吹起账本纸页,哗哗作响。
这账我倒是越算越不明白,心中五味杂陈。
真是贪心,半箱黄金都不够他好好生活。
回过神时,我竟已不知不觉走到了角斗场下。
人声喧嚣,热闹非凡。
我轻声解释,似是对自己说,又似是对旁人说:
“我只是想将金子要回来,没别的意思。”
小小在一旁笑得促狭,道:
“可姑娘,您怎么拿了金创药?莫不是给他准备的?”
所幸此时喝彩声传来,淹没了我的无措与尴尬。
小哑巴在角斗场上赢得漂亮,他喘着气,眼眸却清亮无比。
满是开心与兴奋。
直到看见我,他唇角瞬间僵住,绷成一条线,似是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放下金创药,轻声开口,道:
“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
可人群太疯狂,纷纷往前挤去。
小小被冲到末尾,只能急急唤我,道:
“姑娘!小心些!”
我本想高声应无碍,却被人猛地撞倒在地。
许是连熬三天账的缘故,又逢葵水来潮。
我只好捂着小腹,蹲在无人角落,默默忍受着疼痛。
杂乱的脚步声里,蓦然起了阵风。
我抬头一瞧,是小哑巴。
他比划得飞快,似是有千言万语要说。
他额头渗出汗珠,唇色比我还白,显然也是急坏了。
我顺着他的视线一瞧,瞧见了地上滴落的血滴。
过于尴尬,我只好敷衍道:
“没事,小伤而已。”
小哑巴嘴唇颤抖着,似是要说些什么。
他缓缓蹲在我面前,竟红了眼,似是心疼至极。
9
医馆之内,气氛微妙。
小小脸颊泛起红晕,嗓音压得极低,似怕惊扰了谁,道:
“我说了呀。”
“姑娘并未有病。”
小哑巴却只是紧紧拽着大夫的衣袖,神色焦急,双手不断比划。
小小抚额,一脸无奈,又道:
“姑娘也并未小产。”
“你莫要在此胡说……胡说八道了。”
大夫诊过脉后,笑容温和如春风,安抚道:
“公子莫要着急。”
“夫人只是气血有些亏空。”
“葵水这才来得汹了些。”
小哑巴的手悬在空中,似不知该往何处放。
他耳垂分明已烧得通红,却还硬要将那金创药递还于我。
窗外,流云缓缓聚起,似要织就一幅烟霞之画。
却被那调皮的风儿,一下子吹散了。
小小粗着嗓子,没好气地骂道:
“活该你这辈子没娘子!”
小哑巴闻言,抿紧了唇,手也攥得更紧了。
我瞧了他许久,心中满是疑惑,轻声询问:
“你怎会知道,我怀孕了?”
小哑巴瞳孔微微一缩,似被这话惊住了。
他嘴唇翕张,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却当然,吐不出半个字来。
思绪飘回上一世。
我曾砍过顾意欢一刀,那一刀,带着我所有的愤怒与不甘。
想砍第二刀时,却被一股大力踹开了。
匕首“哐当”一声落在枯叶上,发出嘎吱作响的声音。
谢衡眉间戾气浓重,怒声道:
“那哑巴不过给你熬过几回生化汤?”
“他若是死了,你便要这般疯魔不成?”
如今。
崇州之地,天高山阔,似能容下世间所有的恩怨情仇。
再想起那些回忆,我却只剩下一个问题,我望着小哑巴,轻声道:
“小哑巴。”
“那生化汤,究竟是什么?”
他手指不自觉地蜷缩起来,似在隐藏着什么。
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呜咽声,似在诉说着无尽的委屈。
小小疑惑地开口,问道:
“姑娘,怎的突然提起那暖宫汤了?”
“可是来崇州路上没喝够?”
“如今又馋了?”
风吹得愈发紧了,似在催促着什么。
拨动着医馆外那飘扬的幡。
小哑巴咬破了唇,鲜血渗出,却并不回答我的话。
我凑近他,鼻息交融间,我轻声重复道:
“你怎么会以为我怀孕了呢?”
话音刚落,门口却“啪嗒”一声。
似有什么东西掉落。
谢家铺子掌柜站在门口,笑得尴尬,道:
“哈,我来的……可真是不巧了。”
10 谢衡
清柠离去之前,面上似是洋溢着难以掩饰的欢喜。
那欢喜如春日里初绽的花朵,娇俏而生动。
我来不及细细探究这欢喜背后究竟藏着什么隐情,便匆匆带着意欢赶去了医馆。
未曾料到,到了医馆,那大夫一番诊脉后,竟皱着眉头说道:
“这胎象不稳呐。”
可分明上一世,她小产之时,虚弱地躺在榻上,却还强撑着与我讲:
“阿衡,这胎强健得很,莫要忧心。”
意欢依偎在我怀里,泪眼婆娑,哭得那叫一个凄惨,哽咽着说道:
“阿衡,我怕,我怕这孩子保不住……”
我只好轻轻拍着她的脊背,柔声安抚道:
“莫怕,莫怕,不计银钱,让大夫开份上好的补药来。”
不知为何,此时我脑海中竟突然浮现出清柠那淡漠的眉眼,心头隐隐涌起一阵慌乱。
我急忙又补充道:
“两份,开两份补药。”
话音刚落,手心却猝然传来一阵刺痛,仿佛被人用力狠狠掐了一下。
我低头一看,竟瞧见意欢眼底闪过一抹嫉恨,那嫉恨如暗夜中的闪电,转瞬即逝。
只一瞬,她便又换上了那柔弱的姿态,娇声询问:
“另一份,是备用的吗?”
我抿了抿唇,随意地嗯了一声。
按照上一世的时间推算,此时清柠正怀胎三月。
崇州那地方,道路险阻,犹如豺狼虎豹出没之地,万不可薄待了她。
四个月后,意欢的身子渐渐重了起来。
她总是缠着我,让我为她画眉上妆,撒娇道:
“阿衡,你今日定要把我画得美美的。”
我也耐着性子,哄着她,细细为她描绘眉形。
直到今日,我盯着她那平直的睫羽,思绪飘远。
忽然想起,清柠那眼睫自我掌心划过时,带来的丝丝痒意,那痒意仿佛一直挠在我的心上。
我正愣神间,意欢却突然摔了茶盏,茶盏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内格外刺耳。
她红着眼,声泪俱下地质问我:
“你后悔娶我了?”
“崇州那么远,路上又多马匪,危险重重。”
“沈清柠可未必有命等你。”
心头猛然一震,我恍然惊觉,这三个月来,清柠竟从未给我回过信。
只有崇州铺子的掌柜,偶尔会来信,与我讲说一二那边的情况。
我烦闷地将手中的螺子黛搁下,恼怒道:
“你怎可如此蛇蝎心肠?”
“见不得清柠好?”
顾意欢竟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严厉地斥责她。
我正焦急不已,却突然收到两份信。
我拆开了崇州谢家铺子送来的信。
那字迹写得小心翼翼,内容却大胆至极。
信上竟写着:
“二公子。”
“夫人好像有新丈夫了。”
我缓了缓心神,没心思再看第二封信,急切地说道:
“备马。”
顾意欢猛地拽住我的手腕,竟凶神恶煞起来,吼道:
“你要去找沈清柠!”
“不行!”
“除非我死。”
我蹙眉,看着她那模样,无奈说道:
“你要生了,还这么折腾吗?”
她哭得浑身颤抖,口中不停地唤着:
“阿衡,阿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甜的味道,稳婆慌慌张张地跑来,喊道:
“羊水,羊水破了……”
我有些发懵,一时间竟不知所措。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被塞了一个软软的小家伙。
稳婆满脸堆笑,说着吉利话:
“恭喜公子,是位千金呐。”
那孩子盯着我,咧开小嘴傻笑,那笑容纯净得如同天使。
我心口一暖,暗自思忖,这一世,清柠没滑胎,她生的孩子,应该也这般可爱吧。
顾意瞧着我,虚弱而又哀求地说道:
“阿衡,不要丢下我……”
到底,她也曾救过我。
上一世,她也没做我正头娘子,吃了不少苦。
我心一软,无奈道:
“罢了,带上你吧。”
小小在一旁摇着拨浪鼓,偷偷地打量着我。
这时,有个姑娘小声说道:
“姑娘,那小哑巴日日送来石昌蒲。”
“您不见他吗?”
怀里婴儿伸着小手,去够那鼓珠,发出“咚咚”的声响。
我来不及回答,门口突然传来喊声:
“清柠?”
我抬头,竟瞧见了谢衡。
他满眼喜色,快步上前,激动地说道:
“这是我们的孩子?”
拨浪鼓不动了,那“咚咚”声戛然而止。
谢衡伸手,便要来抱孩子。
直把婴儿吓得哇哇大哭,那哭声尖锐而凄惨。
我只好后退一步,说道:
“莫要吓着孩子。”
谢衡笑得歉疚,似有自责,说道:
“是爹爹来晚了。”
买茶回来的官差大哥惊骇不已,他撞开谢衡,凶巴巴地质问:
“你给谁当爹呢?”
“这是我儿子!”
谢衡眼底闪过迷茫,疑惑道:
“清柠,我们的孩子在哪?”
官差大哥小心接过婴孩,横眉冷对,说道:
“你这人疯了不成?”
“沈姑娘何曾有过身孕?”
谢衡唇色苍白,颤声开口:
“是路途颠簸,滑胎了吗?”
我瞧着店门口的马车,似笑非笑,缓缓说道:
“是在崇州遇见长嫂安排的刺杀……”
马车轿帘“唰”地一声被掀开。
顾意欢裹着卧额,面色惨白,满是虚汗,声嘶力竭道:
“胡说!”
“那弓箭分明都没伤到你分毫!”
官差大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将画像递到我面前,问道:
“沈姑娘,这是不是你画的凶手?”
他蹙起眉头,换上严厉的语气,喝道:
“你怎知是弓箭所伤!”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我忽感小腹覆上一层温热。
谢衡搓热掌心,眼圈红肿,声音颤抖道:
“清柠……”
“疼不疼?”
未及我有所反应。
谢衡已被一股大力推开。
时值暑热,烈日炎炎。
小哑巴许是刚采药归来,
他衣衫半敞,鬓发尽湿,
却直直立在我身前,如一座山。
谢衡蹙起眉头,面色难堪至极,质问道:
“是你?”
他瞧着我,冷声又道:
“你来崇州,就是为了寻这个残废?”
风里泛着滚烫的热气,
也夹杂着顾意欢崩溃的哭声:
“不要抓我!”
“我没有买凶杀人!”
“阿衡,救我!”
谢衡却浑然不觉周遭一切。
他双眸赤红,步步逼近,喝道:
“沈清柠。”
“我们才是夫妻。”
我面色不改,轻声反问:
“我为什么要寻他?”
乌云陡然聚起,遮蔽了日光,
天色昏暗如夜。
谢衡扯了谎,信口开河道:
“上一世,他杀了你。”
衣袖被轻轻拽了拽。
小哑巴眼眶湿润,着急地摇头。
远山寺庙传来钟声,悠长回荡。
我望着谢衡,眼眸无波,淡淡道:
“不是你杀了我吗?”
上一世。
我伤了顾意欢后,
便被送到了佛寺。
那日,天寒地冻。
谢衡蹲下身,眉眼冷冽,道:
“向意欢道歉。”
“我就带你下山。”
我气血亏空,盛不出力气骂他,
只好淬了他一口。
谢衡拂袖而去,冷声道:
“清柠,你太任性了。”
“什么时候想通了。”
“我再接你下山。”
我盯着破烂的屋檐,
雨丝如针,砸在我脸上,流进脖颈。
我浑身泛冷,如坠冰窖。
却在某一刻,
感受到被炙热包围。
我艰难睁眼,瞧见了火光映天,
如血色残阳。
我踉跄爬起,殿门却被锁死,
如困兽之笼。
烟尘呛得我双眼发酸,泪流满面。
我听见有声音,很远传来,似梦似幻。
谢衡疯了般崩溃嘶吼:
“水缸里的水呢?”
“给我救火啊!”
我跌坐在蒲团之上,
神像悲悯,静静矗立,如沉默的审判者。
我忽然很难过,嗓音也颤,祈求道:
“乞求上苍,”
“也怜惜怜惜我吧。”
刺痛感真实无比,
手心却渐渐透明,
如薄冰消融。
蔓延至全身,寒意刺骨。
听力是最先恢复的,
我又听见谢衡的声音,
他面色纠结,却下定决心道:
“上一世,寡嫂为救我,断了腿。”
“我陪她到三十岁,再来寻你。”
崇州土地坚实,踩在上面,
莫名安心,如归家之感。
我弯了弯眼,轻声开口道:
“谢衡,那火烧得我好疼。”
那天,谢衡眼眸掀起巨大惊恐,
如见鬼魅,落荒而逃。
审问顾意欢并不顺利,
她找了状师,巧舌如簧。
那状师编造证词,询问证据,
我也烦闷不已,如热锅上的蚂蚁。
竟生了白发,如霜雪染鬓。
面前陡然放下一罐乌发膏,
谢衡嗓音很低,竟透出小心翼翼,道:
“管用的。”
“我替你试试吧。”
我搁下梳子,淡淡道:
“药铺不缺。”
崇州今日阴雨绵绵,
如愁绪缠身,似秤砣坠在人心间。
谢衡阖上眼,长叹一声道:
“我只是想两全其美。”
乌发膏药味浓烈,
无端令人作呕,如闻腐臭。
谢衡大义凛然,又道:
“孩子没了,我不怪你。”
“顾意欢生了个女孩。”
“我们一同将大哥的孩子抚养长大。”
我恍惚间,闻见了酸枣糕香,
如儿时记忆,萦绕心间。
于是,不再遮掩心中所想。
我眸光清冷,轻声质问道:“大哥为救你,惨死于马匪刀下。”
“你怎敢如此,让顾意欢怀了你的孩子?”
谢衡闻言,瞳孔骤然一颤。
他慌乱间,竟将桌椅带倒,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他定定地瞧着我,声音中带着几分不可置信:“那日,你在门外?”
暖风轻轻吹过,撩动着我的发丝。
我含笑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嘲讽:“谢衡,你倒是挺不是个人的。”
谢衡只惊慌了一瞬,便迅速恢复了镇定。
他走近我,轻声许诺道:“我知你受了委屈。”
“你同我回京。”
“我定会替你搜集证据,将顾意欢……送进监牢,以泄你心头之恨。”
崇州八月,芳菲正盛。
这地方,已经不会起雾了。
我瞧着谢衡,心中满是疑惑:“你不欠她了吗?为何还要如此?”
谢衡眼眸晦暗不定,似有千言万语难以出口。
他嘴唇几度翕张,终是道:“我只要你消气,其余的,我都不在乎。”
门帘突然被掀开,小小兴高采烈地跑进来:“姑娘!”
“小哑巴找到证据了,咱们可以洗清冤屈了!”
这次,换我替小哑巴熬药了。
他光裸着肩,局促不安地推着我,似是不愿让我靠近。
我轻声询问,语气中带着几分探究:“所以,你去黑市做活靶……”
“是为了揪出那日逃窜的刺客,为我大哥报仇?”
小哑巴攥紧被子,缓缓点头,眼中满是坚定。
我额头隐隐作痛,心中满是后怕:“你差点被刺客打死,知不知道?”
小哑巴没再讲话,只是手背青筋浮现,骨节也泛白,似是在压抑着什么。
乌黑药汁中加了甘蔗水,我含在口中,微微泛甜。
我倾身,贴近他唇边,想要喂他喝药。
小哑巴一时忘了呼吸,舌头也僵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
许久,他才滚动喉结,吞下药汁,眼中满是羞涩。
他眼睛倒是先红了,似是想要推开我,却又舍不得。
我也不强求,后退一步,搁下碗,静静地看着他。
小哑巴愣了下,眼尾也湿了,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笑了笑,轻声开口,语气中带着几分温柔:“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也不知道你的心意。”
“所以,我只问一次。”
“你要不要我走?若是要我走,我便立刻离开。”
小哑巴手都快打成结了,似是在犹豫着什么。
最后,他竟笨拙地提了笔,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字。
“我是哑巴。”
“会拖累你。”
纸张被水滴浸湿,小哑巴胸膛起伏,似是在压抑着什么情绪。
连带着几滴眼泪,滚进衣领深处,消失不见。
我才恍然,原来前世的问题,今生我都未给出答案。
于是,我倾身,贴近他的右耳,轻声说道:“你是上天予我仅有的暖。”
“不是拖累,是我生命中的光。”
刺客为求减罪,一股脑将顾意欢供了出来。
三日后,顾意欢被定了罪,流放岭南,永不得回京。
小小嚼着瓜子,拍手称快:“活该!她这是自作自受!”
我拨弄着算盘,只觉风朗气清,心情格外舒畅。
却听小小啧了声,指着门口道:“姑娘,狗皮膏药又来了。”
我抬头,瞧见了谢衡。
他穿着白衣,丰神俊朗,唯眼下乌青,怎么也消不掉,似是几夜未眠。
我叹气,到底认命,吩咐道:“把库房的箱子搬过来。”
小小跺脚,不满地道:“姑娘!”
她愤愤不平,却到底还是照办了。
窗外微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我撑了把伞,朝谢衡走去,想要与他做个了断。
他眼眸陡然发亮,急切地奔向我,似是看到了希望:“清柠,你原谅我了,对吗?”
我蹙眉开口,想要打断他的话:“我——”
话音未落,却被谢衡打断。
他唇角牵强上扬,却满含希冀地道:“我回去便休了顾意欢。”
“我重新同你提亲,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
谢衡瞧了眼药铺,又急急补充道:“我在京城给你开最大的药铺。”
“白天,我们一同进山采药,享受自然的馈赠。”
“夜晚,我们看圆月流星,共度良宵……”
雨滴坠落伞面,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
我停在他三步远,打开木箱,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披风、黄金、酸枣糕……”
我一样样数着,语气中带着几分决绝。
恰逢暑热,木箱并不透气,里面的东西都有些闷热了。
我顿了顿,从袖中掏出那半块银锭,递至谢衡面前,道:“酸枣糕馊了,实在不好意思。”
谢衡却似未闻,眼神茫然,问道:“……什么?”
我只好将那银锭丢进一旁的木箱中,动作情真意切,坦坦荡荡。
“我都还你了。”
“谢衡,放过我吧。”
自那天后,谢衡便消失许久。
他未曾带走那木箱,我便将箱中之物皆捐了出去。
次日,小哑巴裴清抱着铺盖,巴巴地守在店门口。
那时,柳絮如雪,纷纷扬扬地飞扬。
落在他头上,竟似染成了白发。
我忍俊不禁,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裴清递给我两张纸,眼神中满是期待。
我打开一看,问道:“你叫裴清?”
裴清点头如捣蒜,眼睛湿漉漉地盯着另一张纸。
我不疑有他,揭开那纸,却见是张银票,五十两白银。
裴清红着脸,比划着。
我眨眨眼,问道:“什么?”
裴清抿唇,拽来了小小。
他指尖似打结,磕磕绊绊地比划着。
小小也结结巴巴,断断续续地道:“他说……他说……”
裴清期待地瞧着她。
半晌,小小心一横,视死如归地道:“主人,我能把自己卖给你吗?”
来崇州的第三年除夕,热闹非凡。
裴清吃饺子时,突然哭了。
小小惊魂未定,问道:“有毒?”
裴清红着眼瞧我,神色哀哀。
窗外锣鼓喧天,唢呐齐鸣。
小小砸吧着嘴,道:“邻居也是性情中人。”
“成个亲,竟请了三天的戏班子。”
裴清眼睛更润了,似有千言万语。
我叹气,道:“行。”
小小咬了舌头,含糊不清地问道:“行……行什么?”
余光中,裴清低头,笑意却更深了些。
成婚那日,是个冬天。
崇州下了雪,银装素裹。
裴清绣了个大厚盖头,红得似火。
我挑起盖头,略带疑惑地问道:“你这是要我将棉被盖在头上吗?”
他鼻尖泛红,指尖在我掌心打转,似有千言万语。
我便盖了。
小小揶揄道:“姑娘,您不是主人吗?”
我选择听不见,只觉心中温暖。
万幸没被闷死。
可盖头揭下,我瞧见了一美妇人。
她姿态婀娜,弱柳扶风,似风中摇曳的花。
“裴家弟弟,你如今过得这样好?”
“怎也来瞧我?”
“难不成是忘了你这寡嫂?”
她拭泪,眼神哀怨地瞧我,道:“兄死弟继,”
“算了,如今瞧来,我原是不配的。”
天很冷,寒风刺骨。
裴清拥住我,少见地严肃。
他一只手定定地比划着,似在诉说着千言万语。
“大哥是大哥。”
“我是我。”
“大哥去世,你说他没留给你银钱。”
“我将自己卖去奴隶场,已仁至义尽。”
此番三年,我已然学会手语,能懂他心意。
鼻头泛酸,我忽觉愧疚。
我好像,从未关心过裴清的事。
眼尾被轻轻抚过,裴清一只手替我擦泪。
一只焦急地比划着,似在安慰我。
“我在东市打过拳。”
“谁都不许欺负我娘子。”
恰逢天空放晴,阳光洒落。
裴清的嫂子被小小丢了出去,狼狈不堪。
暖风阵阵,吹落银杏叶,似金黄的蝴蝶。
裴清眼尾眉梢都是笑意,似春日暖阳。
他指节修长,泛着日光,比划着。
“娘子不哭。”
“是我没有早点同你讲。”
“今晚我给你做狗。”
“好不好?”
幸好小小出去了,未听见这话。
我脸颊涨红,揪他耳朵,心中却松了口气。
过去已逝,无法挽回。
幸好,我们还有很长的未来。
谢衡辞了官,心中苦闷。
他亲手缝了嫁衣,针脚细密。
又买了冰块,用来保存酸枣糕,生怕坏了。
到了崇州,谢衡特意理了额发,换了衣衫。
他知道,清柠最喜他这张脸。
他想,她会消气的。
他重新提亲就好了。
进了城门,远远的,他听见了鞭炮声。
欢欢喜喜的,似在庆祝什么。
他也开心,驾着马车就去了药铺。
可远远的,他瞧见新娘子摘了奇怪盖头。
竟是他的清柠,他心心念念的人。
接着,这是一场闹剧。
自称嫂子的女人,被小小丢了出来。
谢衡瞧见,清柠笑得真心实意。
他忽然不敢上前了,心中五味杂陈。
那时漫天风雪,寒风刺骨。
谢衡心口绞痛,似被利刃所伤。
他忽地只觉,心头似被重锤猛击。
自己,当真是做错了。
错得离谱,错得不可挽回。
也是真的,配不上那人的深情与期许了。
于是,在那锣鼓喧天、热闹非凡的喜庆氛围里。
他毅然决然,孤身一人踏入了那皑皑雪山。
雪山之上,神佛庄严而立,似在俯瞰人间百态。
然,却不见丝毫悲喜之色,宛如世外高人,超脱尘世。
他虔诚地跪下,重重磕破了头,鲜血染红了地面。
“我佛哀怜,弟子罪孽深重。”
“求我佛大发慈悲,予我重来一次的机会吧。”
“弟子定当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翌日,天色微明。
村中一村民如往常般进山砍柴。
行至一处,忽见一抹刺眼的红。
走近一瞧,竟是一袭红嫁衣,在白雪映衬下格外诡异。
村民吓得脸色惨白,以为撞见了鬼魅之事。
慌慌张张地,便跑去报了官。
官差大哥闻讯赶来,小心翼翼地挑开那红嫁衣。
待看清里面情形,不由松了口气,拍了拍胸脯。
“还好还好。”
“只是死人罢了,并非什么妖魔鬼怪。”
“这大冷天的,冻成这样,也是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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