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活儿不是我自个儿挑的,是家里托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好不容易才给弄进来的。
79年的风,是冷的。
尤其是在北城。
尤其是在北城的看守所里。
那风跟刀子似的,顺着铁窗的缝隙往里钻,刮在人脸上,生疼。
我叫林卫东,二十二岁,是这里的一名管教。
说白了,就是个看犯人的。
这活儿不是我自个儿挑的,是家里托了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好不容易才给弄进来的。
铁饭碗。
我爹当时拍着我肩膀,满嘴的烟味,“卫东啊,去了好好干,别惹事,也别怕事。”
我嗯了一声。
其实我心里没什么感觉。
二十二岁的年纪,对未来没什么清晰的规划,就是觉得,有个班上,有口饭吃,就行了。
看守所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枯燥。
每天就是三件事:点名,巡逻,送饭。
犯人们穿着统一的号服,剃着一样的头,在我眼里,都长一个样,麻木,呆滞。
直到我遇见了陈静。
她是被两个女警架进来的,头发有点乱,但脸是干净的。
不像别的女犯,一进来就哭天抢地,或者骂骂咧咧。
她很安静。
安静得不像个犯人。
我当时正靠在墙边抽烟,看着她被押着从我面前走过去,她的眼神扫了我一下。
就那一下,我愣住了。
那眼神里没什么恨,也没什么怕,就是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
像一潭深不见底的井水。
后来我看了她的档案。
陈静,二十九岁,文化程度:高中。
罪名:投机倒把。
我撇了撇嘴。
79年,“投机倒把”是个大罪。
小到卖几斤鸡蛋,大到倒腾批文,都能给你扣上这顶帽子。
档案上写得语焉不详,就说她“伙同他人,无视国家法令,私自从南方购入一批‘奇装异服’,在黑市高价贩卖,牟取暴利,严重扰乱市场秩序”。
我把档案合上,扔在桌上。
心里有点不屑。
不就是做点小买卖吗?至于吗?
但这话我不敢说出来。
带我的师傅老王,是个快五十岁的老油条,他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思。
“小子,别瞎琢磨。”他用夹着烟的手指头点点那份档案,“进了这门,就没一个冤枉的。你把心放肚子里,干好你的活儿,别的跟你没关系。”
我点点头,“知道了,王师傅。”
陈静被分到了三号监。
三号监里关的都是些经济犯,小偷小摸的,还有几个是因为男女关系混乱进来的。
她一个“投机倒把”的重犯,跟这些人关在一起,有点格格不入。
第一天放风,我就注意到她了。
所有犯人都挤在院子里那片巴掌大的地方,晒着那点可怜的太阳,大声说笑,或者扎堆抽着劣质的烟。
只有她,一个人站在墙角,背挺得笔直,看着墙上那片灰蒙蒙的天。
她的号服明显不合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显得她更瘦了。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新来的?”我故意把声音放得很粗,这是老王教的,对犯人不能有好脸。
她转过头,还是那双古井一样的眼睛。
她点了点头。
“叫什么?”
“陈静。”她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犯什么事进来的,自己清楚吧?”我照着流程问。
“清楚。”
“在这里,就得守这里的规矩,”我继续板着脸,“别给我惹麻烦。”
她又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觉得有点无趣。
这女人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接下来的几天,她还是老样子。
不说话,不惹事,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监室里其他人欺负她,抢她的馒头,她也不反抗,就默默地看着。
有一次,一个因为卖淫进来的女人,外号叫“大喇叭”,故意把洗脚水泼在她被子上。
所有人都等着看好戏。
陈静只是站起来,默默地把湿被子抱到角落,然后坐回光秃秃的床板上,一动不动。
大喇叭觉得没意思,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在门外的小窗户看着这一切,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不像个犯人。
倒像个落难的小姐。
那天晚上,轮到我值夜班。
后半夜,我巡逻到三号监门口,习惯性地往里看了一眼。
所有人都睡了,鼾声此起彼伏。
只有陈静的床铺上是空的。
我心里一紧,以为她要干什么,赶紧凑近了看。
她没睡,就坐在床板上,借着走廊透进去的微弱灯光,不知道在看什么。
我仔细一看,发现她手里捏着一个东西。
一个用草纸叠的小小的东西。
像是一只小船,又像是一只千纸鹤。
她就那么专注地看着,手指轻轻地摩挲着。
月光从高高的铁窗洒下来,正好落在她脸上。
我看见她流眼泪了。
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种无声的,一滴一滴往下掉的眼泪。
砸在地上,连个声响都没有。
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戳了一下。
很轻,但很疼。
第二天送饭,我多拿了一个馒头。
轮到三号监的时候,我把饭盒递进去,趁别人不注意,把那个馒头塞到了陈静手里。
那馒头还是热的。
她的手冰凉,像一块冰。
她愣住了,抬头看我。
我没看她,扭头就走了。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跟在我背后。
从那天起,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关照”她。
送饭的时候,给她多加一勺菜。
放风的时候,默许她一个人待在角落。
监室里有人找她麻烦,我就会在门口咳嗽一声,或者用警棍敲敲铁门。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也许是可怜她。
也许是觉得她跟别人不一样。
老王又看出了不对劲。
“卫东,你最近跟三号监那个女的,走得有点近啊。”一天下班,他把我拉到一边。
“没有,王师傅,就是看她老实,怕她受欺负。”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老王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
“小子,我跟你说,这地方的人,你可怜不过来。”
“你今天可怜她,明天可怜他,最后倒霉的是你自己。”
“咱们吃这碗饭的,心要硬。”
他说完,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我知道老王说的是对的。
但我做不到。
我跟陈静的交流,也渐渐多了起来。
不是那种聊天,就是偶尔的一两句。
都是我问,她答。
“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个丈夫,一个女儿。”
“女儿多大了?”
“五岁了。”
说到女儿的时候,她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里,才终于有了一点光。
但那光很快就熄灭了。
“你丈夫……是做什么的?”
“以前是中学老师,教物理的。”她顿了顿,“现在……身体不好,在家养着。”
我一下子明白了。
一个生病的丈夫,一个五岁的女儿。
她为什么要去“投机倒把”,答案已经很清楚了。
“你卖的那些衣服,很贵吧?”我又问。
她摇了摇头,“都是从我香港的表姐那里寄过来的。的确良的衬衫,喇叭裤……在广州那边很时兴。”
“我没想多要钱,就想着,能给他凑点医药费,给孩子买点吃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哽咽。
“别说了。”我打断了她。
我怕她再说下去,我心里那点防线就彻底塌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转眼,到了冬天。
北城的冬天,能冻掉人的耳朵。
看守所里没有暖气,监室里跟冰窖一样。
犯人们都缩在一起,靠着人身上的那点热乎气取暖。
陈静的身体本来就弱,这么一冻,就病倒了。
发高烧,说胡话。
我找到老王,说得送医院。
老王皱着眉头,“一个犯人,发个烧,送什么医院?给她弄点退烧药就行了。”
“王师傅,她烧得很厉害,会出人命的!”我急了。
老王斜着眼看我,“林卫东,我再提醒你一次,别多管闲事!”
我没办法,只能自己想办法。
我托我姐夫,从医院里弄了点退烧的针剂。
晚上值班的时候,我偷偷把陈静带到了值班室。
我让她趴在桌子上。
“你……你要干什么?”她声音发颤,以为我要对她做什么。
“别动,给你打针。”我拿出针管,掰开药瓶。
我不是护士,手抖得厉害。
针头扎进她胳膊的时候,她疼得闷哼了一声。
我笨手笨脚地把药推进去,然后拔出针头,用棉球按住。
“好了。”我说。
她慢慢地坐起来,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为什么?”她问。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快回去吧,别被人发现了。”我催促她。
她没动。
“谢谢你。”她忽然说。
这是她第一次对我说谢谢。
“没什么。”我低下头,不敢看她。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反复想着老王的话。
“最后倒霉的是你自己。”
我有点害怕。
但看着陈静的烧慢慢退下去,我又觉得,值了。
没过多久,陈静的判决下来了。
五年。
送往三百公里外的红星劳改农场。
通知下来的那天,整个三号监都静悄悄的。
陈静坐在床板上,面如死灰。
五年。
对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她的青春,她的家庭,她的一切,都完了。
我看着她,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
我能做什么?
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只是一个看大门的。
移交的日子定在三天后。
那三天,我过得魂不守舍。
我看着陈静把她那点可怜的东西收拾好,一个破了角的搪瓷缸,一条洗得发白的毛巾。
她没哭,也没闹。
就是安静。
死一样的安静。
我受不了这种安静。
我宁愿她大哭大骂一场。
移交的前一天晚上,又轮到我值夜班。
外面下起了大雨,夹着雷。
轰隆隆的雷声,像是要把天给劈开。
老王喝多了,趴在值班室的桌子上睡得跟死猪一样。
另一个管教请了病假。
也就是说,整个后半夜,只有我一个人醒着。
我坐在椅子上,听着外面的雨声和雷声,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走到三号监门口。
陈静还是坐在床板上,跟那天晚上一样。
她好像知道我要来。
“林管教。”她叫我。
我开了锁,走了进去。
“明天……就要走了。”我说,声音干涩。
她点了点头。
“害怕吗?”
她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我怕我丈夫等不到我。”
“我怕我女儿……会忘了我长什么样。”
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无声的眼泪。
我看着她,一个念头疯了一样从我脑子里冒出来。
一个我自己都害怕的念头。
“你想走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
“我问你,你想不想走?”我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大了一点。
她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今晚,只有我一个人。”我说,“老王喝多了,监控室的线路前两天被雷劈了,还没修好。”
“南边那道墙,最矮,墙角有个狗洞,前两天抓狗的时候弄的,还没来得及堵上。”
我一口气说完,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疯了。
我一定是疯了。
陈静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怀疑,但更多的是一种绝处逢生的渴望。
“为什么?”她又问了这个问题。
“别问为什么。”我别过脸,“你要是想走,现在就是唯一的机会。”
“你要是不想走,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监室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外面的雨声和雷声。
过了很久,我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她站了起来。
“我走。”她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我心上。
我带着她,离开了监室。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我们的脚步声。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我怕老王突然醒来。
我怕有别的犯人被惊醒。
我怕我们走到一半,天就亮了。
幸运的是,什么都没发生。
我们顺利地来到了南墙下。
雨下得更大了,把我们俩都淋成了落汤鸡。
我找到了那个狗洞。
洞口很小,上面还挂着几根铁丝。
“从这里钻过去,就是外面的巷子。”我说,“巷子出去,往东走,是长途汽车站。”
我从口袋里掏出我所有的钱。
三十六块五毛。
还有几张粮票。
这是我一个月的工资。
我把钱和票都塞到她手里。
“拿着,路上用。”
她没接,只是看着我。
“我不能要。”
“拿着!”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你想饿死在半路上吗?”
她终于接了过去,手抖得厉害。
“林管教,你……”
“我叫林卫东。”我说。
“林卫东。”她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这份恩情,我陈静这辈子都不会忘。”
“如果……如果有下辈子,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别说这些没用的了。”我推了她一把,“快走!天快亮了。”
她看了我最后一眼。
那一眼,很深很深。
然后,她弯下腰,从那个狭小的狗洞里,一点一点地钻了出去。
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
我站在雨里,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我才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走回值班室。
老王还在睡。
一切都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天亮之后,整个看守所都炸了。
犯人跑了!
还是个重刑犯!
所长拍着桌子大吼,要把所有当晚值班的人都查个底朝天。
我被叫到办公室。
所长和老王,还有两个我不认识的公安,像审犯人一样审我。
“林卫东,昨天晚上,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没有。”我低着头。
“你一直都在值班室吗?”
“不,我巡逻了三次。”
“巡逻的时候,三号监有什么动静?”
“没有,她们都睡了。”
我的回答天衣无缝。
因为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巡逻的时候,她们“都”睡了。
除了陈静。
他们查不出任何破绽。
监控坏了,没有目击者。
墙角的狗洞,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有的。
老王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
唯一的嫌疑人,就是我。
但他们没有证据。
老王在关键时刻,帮我说了句话。
“这小子,我看着他来的。胆小,老实,借他个胆子,他也不敢干这事。”
“再说了,他跟那女的无亲无故,图什么啊?”
图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图什么。
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
结论是,陈静蓄谋已久,趁着雷雨天,利用看守所的疏忽,成功越狱。
我因为“失职”,被开除了。
铁饭碗,碎了。
我爹知道了,气得差点犯了心脏病。
他把我叫到跟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是一巴掌一巴掌地扇自己。
“我没用啊!我没用啊!”
我娘在一边哭。
我跪在地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不敢告诉他们真相。
我怕他们承受不住。
那年冬天,我离开了北城,回了乡下老家。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他们都在背后议论,说我在城里犯了事,被赶回来了。
我成了全家的耻辱。
那段时间,我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见人,不说话。
我觉得我这辈子都完了。
为了一个只认识了几个月的女人,我毁了自己的一切。
我后悔吗?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问自己。
有时候,我觉得后悔。
后悔自己的冲动,后悔自己的愚蠢。
但有时候,我想起陈静钻出狗洞时,回头看我的那一眼。
那一眼里的渴望和感激。
我又觉得,不后悔。
如果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会那么做。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改不了了。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
日子久了,村里人渐渐忘了我的事。
我也慢慢从阴影里走了出来。
我开始跟着我爹下地干活,学着做一个真正的农民。
二十五岁那年,经人介绍,我认识了邻村的一个姑娘。
她叫秀莲。
人长得不漂亮,但很勤快,很善良。
她不嫌弃我“犯过事”,愿意跟我。
我们结了婚。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也很清贫。
但很踏实。
第二年,秀莲给我生了个女儿。
我给她取名叫玲玲。
看着女儿那张粉嘟嘟的小脸,我感觉我的人生,又有了希望。
我拼了命地干活。
种地,养猪,去镇上的砖窑厂打零工。
只要能挣钱,什么苦活累活我都干。
我不想让我的老婆孩子,再跟我一起受穷。
八十年代末,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全国。
村里很多人都出去打工了。
我也动了心思。
我跟秀莲商量,我想去南方闯一闯。
秀莲抱着女儿,红着眼睛,“卫东,外面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
“我知道。”我握着她的手,“但你看玲玲,她一天天大了,马上就要上学了。光靠种地,咱们供不起她。”
“我想让她过上好日子,不像我们。”
秀莲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行李。
我去了深圳。
那时候的深圳,还是个大工地。
到处都是机会,也到处都是坑。
我没文化,没技术,只能去建筑队干苦力。
扛水泥,搬砖,一天下来,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但我咬牙坚持着。
每个月,我把大部分工资都寄回家。
只留一点点够自己吃饭。
晚上躺在工地的集体宿舍里,闻着满屋的汗臭味,我想家,想秀莲,想玲玲。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陈静。
我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逃出去了吗?
她和她的家人团聚了吗?
她过上好日子了吗?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她就像我人生里的一颗流星,划过之后,就再无踪迹。
我在深圳待了五年。
攒了点钱。
我不想再过这种漂泊的日子了。
我回了家。
用攒下的钱,在镇上开了个小小的五金店。
日子总算稳定了下来。
虽然发不了大财,但比种地强多了。
玲玲也上了小学,学习成绩很好,是班里的前三名。
每次开家长会,老师都夸她聪明。
我跟秀莲都觉得,这辈子吃的苦,都值了。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到了九十年代末。
我也从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变成了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两鬓开始有了白发。
玲玲也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
我跟秀玲为她骄傲。
我们都觉得,好日子就要来了。
可老天爷,总喜欢在人最得意的时候,给你开一个残忍的玩笑。
玲玲高二那年,突然开始频繁地流鼻血,发低烧。
一开始我们都没在意,以为是学习太累,营养跟不上。
就给她买了很多好吃的补身体。
但她的脸色越来越差,人也瘦得不成样子。
有一次,她在学校晕倒了。
老师打电话给我们,我们赶紧把她送到了市医院。
经过一系列的检查,医生把我们叫到了办公室。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天医生脸上的表情。
凝重,同情。
“是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医生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白血病?
那是什么?
我只在电视里听过这个词。
我知道,那是不治之症。
秀莲当场就瘫了下去。
我扶着她,感觉天都塌了。
“医生,你是不是搞错了?我女儿身体一直很好啊!”我声音发抖。
医生叹了口气,“我们已经反复确认过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做骨髓移植。”
“但是,配型很难。而且,手术费用非常高昂。”
“大概需要……三十万。”
三十万。
在九十年代末,对我们这样一个普通家庭来说,这就是个天文数字。
我跟秀莲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
五万块。
那是我们半辈子的心血。
但还差得太远。
我把五金店盘了出去,又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
东拼西凑,才凑了十万块。
还差二十万。
我去银行贷款,银行看我没有抵押,根本不贷给我。
我去求那些以前的生意伙伴,人家一听是借钱治病,都躲得远远的。
那段时间,我尝尽了人情冷暖。
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被所有人指指点点的冬天。
无助,绝望。
玲玲躺在病床上,一天比一天虚弱。
化疗让她头发都掉光了。
曾经那个活泼开朗的女孩,现在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很懂事,从来不哭不闹。
有一次,她拉着我的手,说:“爸,别治了。我知道家里没钱了。”
“咱们回家吧。”
我听了,心如刀割。
我抱着她,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玲玲,你别胡思乱想。钱的事,爸会想办法的。”
“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
钱从哪里来?
我甚至动了去抢银行的念头。
就在我快要走投无路的时候,市电视台的一个记者找到了我。
他们听说了我们的事,想做一个专题报道,呼吁社会给我们捐款。
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对着镜头,讲述了我们的遭遇。
我求大家救救我的女儿。
我说,我叫林卫东,我愿意给所有帮助我们的人,做牛做马。
节目播出的那天晚上,我跟秀莲守在电视机前。
看着电视里那个憔悴不堪,卑微到尘埃里的自己,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我不知道这有没有用。
但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节目播出后的第二天,医院的电话就响个不停。
很多好心人打来电话,询问我们的情况,表示愿意捐款。
一笔笔钱,通过邮局,通过银行,汇到了医院的账户上。
一百,两百,一千,两千……
短短几天,就凑了五万多块。
我跟秀莲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们每天都在本子上记下那些好心人的名字和地址,想着以后一定要报答他们。
但离三十万,还是差很多。
而且,玲玲的配型,也一直没有找到。
就在我们一边感激,一边焦虑的时候。
一个女人的出现,改变了一切。
那天,我正在给玲玲喂粥。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得体的中年女人,在院长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她看起来四十多岁的样子,保养得很好,气质很高雅。
我以为又是来捐款的好心人,赶紧站起来。
“您好,您是……”
那个女人没有看我,她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病床上的玲玲脸上。
然后,她慢慢地转过头,看向我。
当我看清她的脸时,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张脸,虽然比记忆中成熟了许多,添了些风霜。
但那双眼睛……
那双像古井一样深邃的眼睛。
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陈……陈静?”我试探着叫出了这个埋藏在心底二十年的名字。
女人的眼睛红了。
她点了点头。
“林卫东,是我。”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做梦都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见到她。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怎么会找到我?
“你……”我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院长在一旁解释道:“林师傅,这位是陈总,香港宏达集团的董事长。她是在电视上看到你们的新闻,特地从香港赶过来的。”
香港?董事长?
我看着眼前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再想想二十年前那个穿着囚服,瘦弱无助的陈静。
我感觉像是在做梦。
“玲玲的病,我都知道了。”陈静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你放心,钱的问题,我来解决。”
“还有,我已经联系了北京最好的血液病专家,明天就过来会诊。”
“另外,我已经让我的公司,在全球的骨髓库里,寻找合适的配型。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
她条理清晰地安排着一切。
那种镇定和果断,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愣愣地听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秀莲在一旁,也听傻了。
“陈……陈总,这……这怎么好意思。我们跟你非亲非故的……”秀莲结结巴巴地说。
陈静看了看秀莲,又看了看我,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
“嫂子,你不知道。”
“二十年前,如果不是卫东,我早就死在劳改农场了。”
“他不是我的亲人,但胜似亲人。”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秀莲震惊地看着我。
我低下了头,脸上一阵发烫。
那些被我尘封了二十年的往事,就这样被猝不及agis地揭开。
那天晚上,陈静在医院旁边最好的酒店,请我吃饭。
偌大的包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气氛有些尴尬。
“这些年……过得好吗?”还是她先开了口。
“还行。”我拿起酒杯,喝了一大口,“开了个小店,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平平淡淡的。”
“对不起。”她忽然说。
我愣住了,“对不起什么?”
“因为我,你丢了工作,受了那么多苦。”她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的时候,我……”
她没说下去,眼圈又红了。
“都过去了。”我摆了摆手,“那是我自己的选择,跟你没关系。”
“你呢?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我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她的思绪,好像也回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雨夜。
“那天晚上,我从狗洞里钻出去,一路跑,不敢停。”
“我坐上了去广州的长途车。你给我的钱,我都省着花。”
“到了广州,我举目无亲。我不敢用自己的名字,我怕被抓回去。”
“我就在一个服装厂里打黑工。后来,认识了我现在的丈夫,他是个香港商人。”
“他没有嫌弃我的过去,还帮我洗白了身份。”
“再后来,我们就去了香港,开始做生意。”
“一开始也是做服装,就是我当年卖的那种。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就有了现在的公司。”
她讲得很平淡,但我知道,这二十年,她经历的艰辛和风险,绝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
一个从看守所逃出来的女人,能在陌生的城市,赤手空拳打下这么大一片江山。
她付出的,绝对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那你……你原来的丈夫和女儿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提到这个,她的脸色黯淡了下来。
“我逃出来之后,偷偷回去找过他们。”
“我丈夫,在我走后不到半年,就病逝了。”
“我女儿,被她叔叔婶婶收养了。他们对她不好。”
“我本来想带她走,但那时候我自身难保。等我后来有能力了,再回去找她,她已经……嫁人了。”
“她不认我。她恨我。”
陈静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她说,是她妈不要她了。她没有我这样的妈。”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你。”陈静说,“但我只知道你叫林卫东,是北城人。我托了很多人,都找不到。”
“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没想到,会在电视上看到你。”
“卫东,”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当年你给我那三十六块五毛钱,是我这辈子收到的,最重要的一笔钱。”
“你把我从地狱里拉了出来,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现在,轮到我报答你了。”
我摇了摇头,“我当初帮你,不是为了让你报答我。”
“我知道。”她说,“正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更要报答。”
“玲玲,就是我的女儿。她的病,我包了。”
那一顿饭,我们聊了很多。
聊过去,聊现在。
感觉就像两个失散多年的老朋友。
陈静的能量是巨大的。
第二天,北京的专家就飞了过来。
第三天,从美国传来了好消息,找到了和玲玲匹配的骨髓。
一个星期后,三十万的手术费,全部打到了医院的账户上。
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我跟秀莲,除了说“谢谢”,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我们想给她打个欠条,她撕了。
她说:“我们之间,不用这个。”
玲玲的手术非常成功。
她在无菌舱里待了一个月,就转到了普通病房。
身体一天天好起来。
脸上又有了血色,也开始有说有笑了。
那段时间,陈静一直没有离开。
她就像我们的家人一样,每天都来医院。
给玲玲带好吃的,陪她聊天,给她讲香港的事情。
玲玲很喜欢这个漂亮的“陈阿姨”。
秀莲也从一开始的拘谨,变得和她无话不谈。
有时候我看着她们三个在一起有说有笑的样子,会觉得很恍惚。
命运这个东西,真是太奇妙了。
谁能想到,二十年前,我在看守所里一个不经意的善念。
会在二十年后,以这样的方式,回报到我女儿身上。
玲令出院那天,陈静来送我们。
她给我们在市里最好的小区,买了一套房子。
她说,五金店她也帮我重新盘下来了,规模比以前扩大了一倍。
我拒绝了。
“陈静,你为我们做的,已经够多了。房子和店,我们不能要。”
“这辈子,我们欠你的,已经还不清了。”
陈静笑了。
“卫东,你又说傻话了。”
“是我欠你的。我欠你一条命。”
“你当年要是没放我走,我现在可能就是劳改农场里的一堆白骨了。”
“我所做的这一切,跟你给我的相比,根本不算什么。”
她拉着我的手,把钥匙塞到我手里。
“收下吧。别让我心里过意不去。”
“让嫂子和玲玲,过点好日子。”
我看着她,眼眶湿了。
我最终还是收下了。
我们搬进了新家。
一百五十平的大房子,装修得又漂亮又气派。
秀莲和玲玲高兴得不得了。
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心里百感交集。
我的人生,好像被按下了快进键。
一夜之间,从地狱到了天堂。
陈静在北城又待了一段时间,处理了一些公司在内地的业务。
她要走了。
走之前,她又请我吃了一顿饭。
还是那个包间。
“我要回香港了。”她说。
“嗯。”我点了点头,“一路顺风。”
“以后,我可能会经常来内地。到时候再来看你们。”
“好。”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卫东,”她忽然开口,“你……后悔过吗?”
她问的,还是那个问题。
二十年前,我问自己。
二十年后,她问我。
我笑了笑。
“以前,后悔过。”
“看到我爹娘为,看到秀莲跟我吃苦,看到村里人戳我脊梁骨的时候,我后悔过。”
“我觉得,我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毁了自己的一辈子,太傻了。”
“但是现在,”我看着她,“我不后悔了。”
“一点都不后悔。”
“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打开那扇门。我可能会安安稳稳地当一辈子管教,退休,拿退休金。”
“但我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我会永远记得那个雨夜,那个坐在床板上,无声流泪的女人。”
“我会一辈子瞧不起我自己。”
“陈静,谢谢你。”我说。
“谢我什么?”她愣住了。
“谢谢你,让我知道,我当年的选择,是正确的。”
“谢谢你,让我可以挺直腰杆,告诉我女儿,她爸不是一个坏人,也不是一个懦夫。”
陈 "谢谢你,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好人有好报。"
陈静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
她趴在桌子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
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委屈。
我知道,她哭的,不仅仅是感动。
她哭的,是她那死去的丈夫。
她哭的,是她那不认她的女儿。
她哭的,是她这二十年,所受的所有苦,所有委屈。
我没有劝她。
我只是默默地给她递过去一张纸巾。
我知道,她需要这样一场发泄。
从那以后,陈静成了我们家的常客。
她每年都会来北城几次。
每次来,都会给我们带很多东西。
她待玲玲,就像待自己的亲生女儿。
玲玲大学毕业后,陈静想让她去香港,进她的公司。
玲玲拒绝了。
她选择留在北城,当了一名医生。
她说,她的命是好心人救回来的,她也要去救更多的人。
我为我的女儿感到骄傲。
如今,我又老了十多岁。
头发已经全白了。
我和秀莲,每天就在五金店里看看店,下午去公园散散步,生活平淡而幸福。
玲玲成了市医院的骨干医生,救了很多人。
陈静的公司,已经成了跨国集团。
她还是那么忙,满世界地飞。
但每年的除夕,她都会来我们家。
我们一起包饺子,看春晚,守岁。
她,秀莲,玲玲,还有我。
我们才像真正的一家人。
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泡上一杯茶,回想我这大半辈子。
从看守所的管教,到乡下的农民。
从深圳的苦力,到五金店的小老板。
我的人生,起起落落,充满了戏剧性。
而这一切的转折点,都源于1979年的那个雨夜。
那个我动了恻隐之心,放走了一个女犯人的夜晚。
我常常在想,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在当时,我的行为,无疑是“错”的,是“恶”的。
我违反了纪律,放跑了犯人。
但这个“错”与“恶”,却救了一个濒临破碎的家庭,成就了一个了不起的女人,也最终,救了我的全家。
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我只知道,当你在某个时刻,面对一个需要帮助的,绝望的灵魂时。
遵从你内心的那一点点不忍,那一点点怜悯。
或许,你就种下了一颗种子。
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芽,什么时候会开花,什么时候会结果。
但它总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给你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就像我一样。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