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面前的小桌板上,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字:周易传人。
1992年,绿皮火车。
哐当,哐当。
车轮碾着铁轨,像一头老牛在不知疲倦地呻吟。
我靠在硬座上,半眯着眼睛,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
面前的小桌板上,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字:周易传人。
旁边还画着一个不伦不类的太极图。
说白了,我是个骗子。
一个刚从国营厂“优化”下来,揣着几百块钱,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前途渺茫的青年。
我叫陈辉,二十三岁,读过几天书,懂点心理学,会看眼色。
这身行头——旧中山装,黑框平光镜,加上故作深沉的表情,是我全部的家当和本钱。
火车是个好地方,人来人往,萍水相逢。
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故事,写着渴望,也写着疲惫。
这些,都是我的“生意”。
“师傅,给看看?”
一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满嘴酒气地凑过来,指了指我的蓝布。
我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说:“看相三百,算卦五百。先说好,不准不要钱。”
这是我的规矩,也是我的自信。
人心里的那点事,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样:求财,问官,解忧,看姻缘。
男人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嘿,口气不小。那你就给我看看,我这次去南方,能不能发财?”
我这才抬起眼,仔仔细细地打量他。
油头粉面,手腕上戴着一串假的檀木珠子,小拇指的指甲留得老长,里面还藏着黑泥。
典型的暴发户心态,又有点小气。
我把核桃往桌上一放,发出“叩”的一声脆响。
“你这趟去,不是为了发财。”
我斩钉截铁。
男人愣住了:“不为发财我跑这么远干嘛?”
“你印堂发黑,但不是破财之相。眉心有煞,主口舌是非。”我指了指他的脸,“你这是去躲债的。”
他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
我继续慢悠悠地说:“而且,不是生意上的债,是风流债。”
男人额头上的汗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
周围看热闹的人发出一阵压抑的哄笑。
“你……你胡说!”他嘴硬,但眼神已经虚了。
我冷笑一声,拿起核桃,不再看他。
“信不信由你。我劝你一句,南方的桃花虽艳,但带刺。你家里的那位,才是你的根。”
男人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灰溜溜地挤回了人群。
我知道我赌对了。
这种人,身上那股子藏不住的骚味儿和心虚,隔着三米远都能闻到。
人群里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神了!”
“这师傅有两下子。”
生意就这么来了。
一个下午,我靠着察言观色和胡编乱造,挣了快两百块钱。
这比我之前在厂里一个月工资还多。
我心里有点飘,感觉自己真成了什么“大师”。
直到她的出现。
火车驶入一片暮色,窗外的田野和村庄都变得模糊。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泡面、汗味和劣质香烟混合的怪味。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师傅,能……能给我算算吗?”
我抬起头。
是一个姑娘。
很干净的一个姑娘。
在这样嘈杂混乱的车厢里,她干净得有点不真实。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两条辫子乌黑发亮,垂在胸前。
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含着一汪水,带着点怯生生的神气。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心里“咯噔”一下。
之前的那些“客户”,我一眼就能看到他们的欲望和算计。
但这个姑娘,我只看到了紧张和迷茫。
我的那套江湖话术,忽然有点说不出口。
“算什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一点。
“算……算姻缘。”
她低下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姻缘。
又是姻缘。
我心里叹了口气,这大概是天底下最难算,也最好骗的东西。
“姑娘,把手伸出来。”
我摆出专业架势。
她犹豫了一下,把右手放在了我的蓝布上。
那是一只很秀气的手,手指纤长,但手心和指腹上有一层薄薄的茧。
是干活的手。
我握住她的手腕,入手一片冰凉。
我装模作样地摸着她的骨,看着她的掌纹,大脑在飞速运转。
她这个年纪,这个神态,一个人坐长途火车,去算一个未知的姻缘。
十有八九,是家里安排的相亲。
目的地,要么是某个她从未见过的男人,要么是一份她并不情愿的未来。
“姑娘,你今年二十,对吗?”我开口试探。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惊讶:“师傅,你怎么知道?”
我心里暗笑,你这满脸的胶原蛋白和未经世事的眼神,不是二十岁上下还能是三十岁?
“你命里带水,性子柔,但骨子里倔。”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家里给你安排了门亲事,对不对?”
她的眼圈“唰”地一下就红了。
她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掉在我的蓝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我心里一软。
骗那些油腻的中年男人,我没有丝毫心理负担。
但骗这样一个姑娘的眼泪,我感觉自己像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那……那个人,他好吗?我……我们会有好结果吗?”
她哽咽着问,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希望。
我看着她掌心那条断断续续的感情线,沉默了。
我该怎么说?
按照我的“职业操守”,我应该告诉她,这门亲事是天作之合,那个人是她的良人,只要她嫁过去,就能一生顺遂。
然后,我心安理得地收下她的卦金,祝她一路顺风。
可我看着她那双被泪水洗过的、清澈见底的眼睛,那些编好的谎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良心这东西,我以为早就被我扔了。
没想到,它还在。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林晚。”
林晚。
像一首诗。
“林晚,你信命吗?”我看着她,很认真地问。
她愣住了,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问。
“我……我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我松开她的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你的命,不在你的手上,也不在我的嘴里。”
“它在你自己心里。”
林晚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泪水还挂在睫毛上,像清晨的露珠。
“师傅,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你心里不想去,那就别去。”
我说出了那句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话。
“你手上的这条线,它断了。这说明,你命中注定的那个人,不是你现在要去见的这个。”
“他还在别的地方,等着你。”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在怦怦直跳。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
或许是她眼里的绝望刺痛了我。
或许是那一刻,我想当一个好人。
林晚怔怔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车厢里嘈杂依旧,但我们之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隔开了,安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可是……我家里……”
“家里是家里,你是你。”我打断她,“这辈子很长,跟一个不喜欢的人过,比坐牢还难受。”
这句话,是我那个在不幸婚姻里熬了一辈子的妈,临终前对我说的。
我说给林晚听,用尽了所有的真诚。
她不哭了。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迷茫,还有一丝……光。
就像在黑暗的隧道里,看到了一点点出口的光亮。
“那……那我该怎么办?”
“跟着你的心走。”我说,“火车还有下一站,人生也有。”
她沉默了。
过了很久,她从布包里掏出十块钱,放在我的蓝布上。
“谢谢你,师傅。”
她的声音,不再是刚才的颤抖和哽咽,多了一丝说不出的坚定。
我看着那十块钱,心里五味杂陈。
这是我今天挣得最少的一笔钱,也是最烫手的一笔。
“钱就不用了。”我把钱推了回去,“今天没算准,不收钱。”
她坚持要给。
“不,你算准了。”她说。
说完,她拿起自己的布包,对我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我知道,我可能搞砸了一件事。
也可能,做对了一件事。
夜深了。
火车里的人大多都睡了,东倒西歪,鼾声此起彼伏。
我睡不着。
我收起了我的“摊子”,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逝的黑暗。
脑子里,全是林晚那双含泪的眼睛。
我开始后悔。
我一个泥菩萨,有什么资格去指点别人的江山?
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万一真的听了我的“鬼话”,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下了车,她能去哪?
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觉得自己混蛋。
我这不是在帮她,我是在害她。
我坐不住了。
我站起身,借着车厢连接处昏暗的灯光,在人群中寻找林晚的座位。
她没睡。
她也靠在窗边,抱着那个布包,看着窗外,像一尊小小的雕像。
她的侧脸在晦暗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单薄。
我走到她身边,在她对面的空位上坐下。
她似乎没发现我,直到我轻轻咳嗽了一声。
她回过头,看到是我,眼神里有些惊讶。
“师傅?”
“还没睡?”
“睡不着。”
我们之间又是一阵沉默。
“我叫陈辉。”我终于开口,“不叫师傅。”
她愣了一下,然后轻轻“嗯”了一声。
“我刚才……是胡说的。”我艰难地开口,脸上火辣辣的,“我不是什么周易传人,我就是个……刚丢了工作的混子。算命是为了混口饭吃。”
我说完,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觉得自己像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
林晚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或者鄙夷。
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然后问:“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说那些话?”
“我……”我语塞了,“我就是看你……觉得你可怜。”
“你不用可怜我。”她摇了摇头,“虽然你是骗我的,但我还是要谢谢你。”
“谢我什么?谢我差点把你推进火坑?”我自嘲地笑了笑。
“不。”她看着我,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你让我知道,我还可以有别的选择。”
我呆住了。
“其实,我上过高中。”她轻声说,“我喜欢看书,我想去考大学。可是我爸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早晚要嫁人。他给我找了这门亲事,对方家里是开小卖部的,有钱。他们给了我家三千块钱的彩礼,我弟弟就能拿这笔钱盖房子娶媳妇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我能听到那平静下面,压抑着多大的不甘和痛苦。
“我不想嫁。”她说,“我见过那个人,比我大十岁,长得……我不喜欢。可我没办法,我爸妈说,我要是不嫁,就是不孝。”
“所以,你刚才说,我的命在我自己心里。”
“那句话,就算是你编的,我也信了。”
我看着她,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
我一个骗子,用一句谎话,竟然点燃了一个姑娘对人生的希望。
这感觉,荒唐,又有点神圣。
“下一站是哪儿?”我问。
“郑州。”她说,“我要去见的人,就在那儿。”
“下了车,你打算怎么办?”
她摇了摇头,眼里又露出一丝迷茫:“我不知道。”
是啊,她能怎么办呢?
一个身无分文的小姑娘,在一个陌生的城市。
我心里的愧疚感,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我跟你一起下车。”
话一出口,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林晚也惊愕地看着我:“你……”
“我把你‘骗’到这个份上,总得负责吧?”我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再说了,我也没什么目的地,在哪儿混不是混。”
其实,我原本是打算去广州的。
听说那里遍地是黄金。
但那一刻,我觉得,所有的黄金,都比不上她眼里重新燃起的光。
林晚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火车“哐当”一声,开始减速。
广播里传来报站的声音:“郑州站,马上就要到了……”
我站起身,帮她拿下头顶上方的行李架上的布包。
“走吧。”我说。
她看着我,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们俩,就像两个亡命天涯的逃犯。
逃离了各自的“宿命”。
凌晨四点的郑州火车站,又冷又大。
我们站在出站口,看着眼前陌生的城市,一阵茫然。
口袋里,我俩的钱加起来,不到三百块。
“现在去哪儿?”林晚小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寒风吹过,她下意识地裹紧了单薄的衬衫。
我把我的中山装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先找个地方住下,天亮了再说。”
我们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小旅馆。
那种一个大房间里摆着十几张上下铺的通铺,男女混住,空气里全是脚臭味和烟味。
老板娘狐疑地打量着我们俩。
“两张床,二十块。”
我交了钱,领着林晚进去。
她看着那肮脏的床铺和周围横七竖竖躺着的男人,脸都白了。
我心里一阵难受。
我把她带到了一个最角落的下铺,把我的外套铺在床单上。
“你睡这儿,我睡你上铺。”我对她说,“有事就叫我。”
她点了点头,抱着布包,和衣躺下,面朝墙壁,一动不动。
我知道她害怕。
我也害怕。
我躺在上铺,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昏黄的灯泡,一夜无眠。
我到底在干什么?
我把一个好好的姑娘从一个坑里拉出来,又亲手把她推到了另一个更大的坑里。
未来在哪里?
我不知道。
天亮了。
我们俩揣着剩下的二百多块钱,像两只无头苍蝇,在郑州的大街上乱逛。
我们得找工作。
必须马上找到工作。
可谈何容易?
1992年的郑州,到处都是找工作的人。
我们俩,一个除了力气一无所有,一个除了高中文凭什么都没有。
我们去了劳务市场,那里人山人海,挤得像沙丁鱼罐头。
招工的牌子上,写的都是“瓦工”、“电工”、“钳工”。
我俩一个也干不了。
林晚想去找个饭店洗盘子。
我拉住了她。
“你这双手,不是用来洗盘子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底气说这话。
我们从早上走到下午,腿都快断了,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在路边摊买了两张一块钱一张的烧饼。
我们俩蹲在马路牙子上,狼吞虎咽地吃着。
看着林晚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和冻得发红的鼻尖,我心里堵得慌。
“林晚,你后悔吗?”我问。
她把最后一口烧饼咽下去,看着我,摇了摇头。
“不后悔。”
“跟着我,可能要吃一辈子苦。”
“我不怕吃苦。”她说,“我怕过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
她的眼神,还是那么亮。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豪情。
去他妈的未来,去他妈的前途。
只要这个姑娘在我身边,天塌下来,我给她顶着。
晚上,我们回到那个肮脏的小旅馆。
旅馆老板娘看我们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像是看两个逃犯。
我知道,我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林晚,我们去摆摊吧。”
“摆摊?”
“对。”我从口袋里掏出我那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重操旧业。”
林晚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复杂。
“你不是说……你是骗人的吗?”
“是骗人的。”我苦笑了一下,“但现在,我们得先活下去。”
“骗人……不好。”
“我知道不好。”我看着她,“所以,这次我们不骗人,我们‘演’人。”
第二天,我们用身上仅剩的钱,置办了一套新的行头。
我没再穿那身故作高深的中山装,而是换了一身干净的旧工装。
林晚也没再穿那件碎花衬衫,我给她买了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衣,让她看起来像个学生。
我们在二七广场附近,找了个角落。
没有蓝布,没有太极图。
只有一张小马扎,和我。
林晚就站在我身后,像个小助理。
我不再自称“周易传人”,而是说自己是“心理咨询,解人忧愁”。
这在1992年,是个时髦又陌生的词。
没人理我们。
整整一个上午,我们俩像两根木桩子,杵在那儿,尴尬得脚趾都快把鞋底抠穿了。
到了中午,一个大妈拎着菜篮子,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
“小伙子,啥是‘心理咨询’啊?”
机会来了。
我立马站起来,满脸堆笑:“大妈,心理咨询就是,您心里有啥烦心事,跟我说说,我帮您分析分析,给您出出主意。”
“比算命还准?”
“不谈命,只谈心。”我把早就想好的词儿搬了出来,“算命是听天由命,谈心是帮您自己拿主意。”
大妈来了兴趣。
她一屁股坐在我的小马扎上,开始滔滔不绝地讲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和那个让她看不顺眼的儿媳妇。
我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地点头,附和几句。
林晚站在我身后,给我递上一杯早就晾好的温水。
我把水递给大妈:“大妈,您先喝口水,慢慢说。”
一个小时后,大妈心满意足地走了。
走之前,她硬塞给我五块钱。
“小伙子,你比我们单位工会主席还会做思想工作!”
这是我们开张的第一笔收入。
拿着那张温热的五块钱,我跟林晚相视一笑。
我们好像,找到了一条活路。
我们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来找我“咨询”的,大多是些家长里短的烦心事。
夫妻吵架的,婆媳不和的,孩子不听话的。
我发现,大多数人需要的,根本不是什么解决方案。
他们只是需要一个愿意倾听的耳朵,一个能让他们把心里垃圾倒出来的地方。
而我,就扮演这个“垃圾桶”。
我用我从书上看来的那点心理学知识,加上我的观察和共情能力,去安慰他们,引导他们。
我不再胡编乱造,而是真诚地跟他们交谈。
林晚的角色也越来越重要。
她总能在我跟人聊得口干舌燥的时候,递上一杯水。
在对方情绪激动的时候,递上一块手帕。
她的安静和温柔,有一种让人平静下来的力量。
我们俩的配合,越来越默契。
我们每天能挣个二三十块钱。
刨去吃喝,还能剩下一些。
半个月后,我们搬出了那个肮脏的旅馆,在附近租了一间最便宜的平房。
一个月十块钱。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
晚上,我打地铺,林晚睡床。
虽然简陋,但那是我们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有了家,心里就踏实了。
我们的日子,就像那间小屋一样,虽然清贫,但很安稳。
白天,我们一起出摊。
晚上,我们一起回来,在昏暗的灯泡下,我教她认字,给她讲我从书上看来的故事。
她学得很快,也很认真。
她会用挣来的钱,去旧书摊买很多过期的杂志和小说。
我们俩常常为了一个故事情节,争论得面红耳赤。
那段日子,很苦。
冬天没有暖气,我们俩就挤在一起,靠着彼此的体温取暖。
有时候一天都开不了张,晚饭就只能吃馒头配咸菜。
但也很甜。
我记得有一次,我发高烧,浑身滚烫,躺在地铺上起不来。
林晚急得团团转,她翻遍了我们所有的口袋,凑了几块钱,跑出去给我买了药。
她不会做饭,就学着给我熬粥。
米下多了,水放少了,熬成了一锅干饭。
她急得快哭了。
我挣扎着起来,就着咸菜,把那锅“粥”吃得干干净净。
我对她说:“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饭。”
她看着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又掉下来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俩再也分不开了。
我们的关系,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我不再睡地铺了。
不是我主动的。
是一个下着大雨的晚上,屋里又冷又潮。
林晚看着我缩在地铺上瑟瑟发抖的样子,小声说:“地上凉,你……你上来睡吧。”
那张床很窄,我们俩只能侧着身子,紧紧地挨在一起。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皂的香味。
能听到她紧张的心跳声。
我的心也跳得像打鼓。
我不敢动,浑身僵硬。
“陈辉。”她在黑暗中轻轻叫我的名字。
“嗯。”
“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吗?”
“会。”我说,“只要你不嫌我穷。”
“我不嫌。”
她的声音,像羽毛一样,轻轻落在我心上。
我再也忍不住,翻过身,抱住了她。
她没有反抗。
那个晚上,我们没有做别的。
只是紧紧地抱着,像两个在寒夜里互相取暖的刺猬。
但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我们成了真正的一家人。
1993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
我们的生活,也像解冻的土地一样,开始有了新的生机。
我们的“心理咨询”小摊,在附近已经小有名气。
甚至有人从很远的地方,专门坐车来找我们。
我们攒下了一笔钱,虽然不多,但足够我们过得不那么拮据了。
我开始琢磨着,不能总这么摆摊下去。
这不是长久之计。
我想给林晚一个更安稳的未来。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一个“客户”那里听说,市里新开了一家夜校,正在招收学员。
可以学财会,学电脑。
我动了心。
尤其是电脑,我隐约觉得,这东西将来肯定有大用。
我把这个想法跟林晚说了。
“我想去上夜校。”
“好啊!”她眼睛一亮,“你想学什么?我支持你。”
“我想学电脑。”我说,“但是,学费要五百块钱。”
五百块。
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
是我们俩辛辛苦苦攒了大半年的积蓄。
我有点犹豫。
林晚却比我还坚决。
“学!”她说,“钱没了可以再挣,机会没了就再也没有了。”
“可是,我要是去上学了,就没时间摆摊了。”
“没关系。”她拍了拍胸脯,“我一个人也可以。”
我看着她,心里又暖又酸。
就这么,我成了一名夜校的学生。
白天,林晚一个人出摊。
晚上,我去上课。
我学得很努力,因为我知道,我学的不是知识,是我们俩的未来。
电脑对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那些闪烁的代码,那些复杂的指令,像有魔力一样吸引着我。
我成了班上最勤奋的学生。
林晚也比以前更辛苦了。
她一个人要应付各种各样的人,有时候还会遇到不讲理的,甚至想占她便宜的。
但她从来没跟我抱怨过一句。
每次我下课回来,她都已经烧好了热水,给我准备好了夜宵。
她会一边给我捶背,一边听我兴奋地讲那些她根本听不懂的电脑知识。
看着她疲惫但满足的笑脸,我暗暗发誓,我一定要混出个名堂来。
半年后,我以全班第一的成绩,拿到了夜校的结业证书。
拿着那张烫金的证书,我感觉比我当年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激动。
凭借这张证书和我在学校里表现出的能力,我被一家刚成立的电脑销售公司录用了。
成了一名技术员。
每个月工资,三百块。
还有提成。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那天,我拉着林晚,去了郑州最高档的亚细亚商场。
我给她买了一条她看了很久,但一直舍不得买的红色连衣裙。
八十块钱。
她穿上裙子,站在镜子前,脸红扑扑的,美得像一朵盛开的玫瑰。
商场里的很多人都在看她。
我挺直了腰板,感觉自己是全世界最富有的男人。
我们的日子,终于走上了正轨。
我工作很努力,很快就从技术员做到了销售经理。
我的工资越来越高。
我们搬出了那间小平房,租了一套有独立卫生间和厨房的两居室。
林晚不用再去摆摊了。
我让她也去上夜校,学她一直想学的财会。
她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
我们像所有普通的夫妻一样,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1995年,我们用攒下的钱,加上我跟老板借的一部分,在郑州买了一套属于我们自己的小房子。
虽然只有五十平米,但拿到房产证的那一刻,林晚抱着我,哭得稀里哗啦。
“陈辉,我们有家了。”
“是啊。”我抱着她,眼圈也红了,“我们有家了。”
房子装修好那天,我们请了几个公司的同事来家里吃饭。
酒过三巡,一个同事喝多了,搂着我的肩膀说:“陈辉,你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娶了林晚这么好的老婆。又漂亮又能干,当初是怎么追到手的?”
我笑了笑,端起酒杯。
“不是我追到手的。”我说,“是我在火车上,把她‘骗’来的。”
大家都以为我在开玩笑,哄堂大笑。
只有林晚,她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笑意。
那天晚上,客人都走了。
林晚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问我:“陈辉,你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
“后悔在火车上跟我一起下车。”
我从身后抱住她,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不后悔。”我说,“那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一个决定。”
“比你决定学电脑还正确?”
“正确一万倍。”
我的人生,就像那趟绿皮火车。
原本,它会按照既定的轨道,开往那个叫“广州”的、充满未知和欲望的站点。
但因为林晚的出现,我在“郑州”这一站,提前下了车。
我拐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轨道。
这条轨道,没有遍地黄金,却有满路繁花。
1998年,我们的女儿出生了。
我们给她取名叫“陈念晚”。
纪念那趟改变了我们一生的火车,纪念那个暮色四合的夜晚。
女儿的出生,让我们的生活更加忙碌,也更加完整。
我辞去了工作,用这些年积攒的经验和人脉,自己开了一家电脑公司。
创业的日子很艰难。
资金周转不开,被客户刁难,被同行排挤。
有好几次,我都觉得快要撑不下去了。
但每次回到家,看到林晚和女儿温暖的笑脸,我就觉得,什么困难都能扛过去。
林晚成了我公司的财务总管。
她心思缜密,做事踏实,把公司的账目管得清清楚楚,成了我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我们俩,既是夫妻,也是战友。
公司渐渐走上正轨,规模越来越大。
我们换了更大的房子,买了车。
从物质上来说,我们已经远远超过了当年的想象。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看着身边熟睡的林晚和女儿,还是会觉得像做梦一样。
我常常会想起1992年的那趟火车。
想起那个穿着旧中山装,故作高深的骗子。
想起那个穿着碎花衬衫,满眼迷茫的姑娘。
如果那天,我没有对她说那句“你的命在你心里”。
如果那天,我没有鬼使神差地跟她一起下车。
我们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她可能会嫁给那个开小卖部的男人,生儿育女,在柴米油盐里,耗尽她所有的灵气和梦想。
而我,可能会在南方的某个城市里,继续当我的骗子,或者在某个工地上搬砖,庸庸碌碌,直到老去。
命运这东西,真的很奇妙。
它有时候像一条既定的铁轨,但有时候,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道口,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
向左,还是向右。
一步之差,就是完全不同的人生风景。
2010年,我们公司已经成了省内小有名气的IT企业。
女儿也上了初中,亭亭玉立,像极了当年的林晚。
那年夏天,我们一家三口,决定去旅行。
我们坐上了去往北京的高铁。
车厢宽敞明亮,速度快得让人感觉不到晃动。
跟当年的绿皮火车,恍如隔世。
女儿很兴奋,拿着手机不停地拍照。
我和林晚并排坐着,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我忽然问她。
林晚笑了:“怎么可能忘。”
“那时候,你是不是觉得我特神,像个大师?”我得意地挑了挑眉。
她白了我一眼:“我当时就觉得,你是个骗子。”
“骗子你还信?”
“因为你这个骗子,眼神是干净的。”她说。
我愣住了。
“而且,”她顿了顿,继续说,“你给我算命的时候,手心一直在出汗。”
我老脸一红。
原来,我当年的那点小伎俩,她早就看穿了。
我以为是我“骗”了她。
其实,是她选择“相信”我这个漏洞百出的骗子。
高铁平稳地行驶着。
过道上,一个年轻人推着餐车走过。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八宝粥。”
熟悉的叫卖声,让我一阵恍惚。
我看到斜对面,坐着一个女孩,大概二十岁出头的样子。
她一直低着头,不停地在手机上打字,删掉,再打字。
她的眉头紧锁,脸上满是焦虑和不安。
像极了当年的林晚。
我忽然起了玩心。
我清了清嗓子,凑到林晚耳边,用我们俩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老婆,你看那个姑娘,印堂发暗,眉心有结,恐怕是为情所困啊。待会儿为夫我去给她指点一下迷津,开个价,五百块,你看怎么样?”
林晚被我逗笑了,伸手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
“德性。”
她嘴上这么说,眼神却也落在了那个女孩身上,带着一丝温柔和关切。
我看着林晚的侧脸。
岁月在她眼角留下了一些细微的痕迹,但她的眼神,还是像当年一样,清澈,明亮。
我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温暖,不再是当年那片冰凉。
我忽然明白。
当年在火车上,我不是给她算了姻缘。
我是把我的姻缘,算给了她。
我跟她说的那些话,看似是说给她听的。
“你的命,在你自己的心里。”
“火车还有下一站,人生也有。”
其实,也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我才是那个在人生的轨道上,不知该去往何方的迷茫旅客。
是她,用她的信任和勇敢,给了我一个全新的目的地。
她才是我的“周易传人”,我的“大师”。
她算准了我后半生的所有命运。
那就是,和她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高铁到站了。
我们拉着行李,汇入熙熙攘攘的人潮。
北京的阳光,明亮而温暖。
我牵着林晚的手,女儿跟在我们身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趟白色的高铁。
它就像一个时光穿梭机。
把我们从1992年的那个雨夜,载到了这个阳光灿烂的今天。
真好。
来源:故事女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