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是那种铁锈、机油,还有切割时飞溅的火星子烧焦了空气的味道,混在一起,又闷又冲。
厂里的空气,永远一个味儿。
是那种铁锈、机油,还有切割时飞溅的火星子烧焦了空气的味道,混在一起,又闷又冲。
我挺喜欢这味儿。
比战场上那种混合着硝烟和血腥的甜腻气味,要好闻得多。
至少,这味儿代表着活着。
代表着安稳。
我叫什么,从哪儿来,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现在是红星机械厂的一名电工。
每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工具包,穿梭在震耳欲聋的厂房里。
哪里的线路跳了闸,哪台机床不转了,喊一嗓子,我就过去了。
钳子,扳手,电笔,胶布,就是我的新战友。
日子像厂房顶上那台吱呀作响的老旧吊扇,一圈一圈,慢悠悠地转,不快,也不停。
直到她出现。
老板的女儿,林瑶。
第一次见她,是在A车间的配电箱旁边。
那天,整个车间的灯突然灭了,像被一只巨兽猛地吞进了肚子。
机器的轰鸣声戛然而止,只剩下惯性带动的刺耳摩擦声,还有工人们的惊呼。
我提着应急灯跑过去,配电箱的门大开着,一股子焦糊味儿。
她就站在那儿,穿着一条和整个车间格格不入的白色连衣裙,手里还捏着一根……冰棍儿?
她看见我,眉毛一挑,那双眼睛挺亮,但亮得有点儿扎人。
“你就是新来的电工?”
我点点头,没说话,放下工具包就开始检查。
是过载烧了保险丝,小问题。
我三下五除二换好,推上电闸。
“啪”的一声,整个车间重见光明,机器又开始轰隆隆地唱起歌。
工人们欢呼一声,各自回了岗位。
我收拾工具,准备走人。
她却拦住了我。
“喂,就这么简单?”
我抬头看她,有点儿不明白。
“不然呢?”
“我爸花钱请你来,就是换个保险丝的?”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容置疑的优越感。
我没吭声。
跟她掰扯不清。
她却不依不饶,绕着我走了一圈,目光跟探照灯似的。
“看着挺壮实的,怎么话都不会说?”
我背上工具包,绕开她。
身后传来她清脆又带着点儿恼怒的声音。
“喂!我跟你说话呢!”
我没回头。
从那天起,我的麻烦就来了。
今天,是C车间新装的打磨机“有问题”。
我跑过去一看,林瑶大小姐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几个老师傅围着机器,满脸无奈。
“怎么了?”我问。
一个老师傅凑过来,压低声音:“大小姐说,这机器声音太吵,影响她……思考人生。”
我差点儿让自己的口水呛到。
打磨机,不吵,那叫模型。
林瑶看见我,下巴一扬:“你,过来。把这噪音给我弄小点儿。”
我说:“林小姐,这是机器的正常工作噪音,没法弄小。”
“我不管,”她一跺脚,脚上的小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响声,“我爸说了,厂里一切技术问题,都归你管。现在,噪音就是技术问题。”
这是纯心找茬。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骄纵而显得有些生动的脸,心里没什么波澜。
在部队里,比这更不讲理的刺儿头,我也见过。
对付这种人,你不能硬顶,也不能软。
你得……干你的活儿。
我没再理她,绕着机器检查了一遍,线路、接地、润滑,都没问题。
最后,我从工具包里掏出一副耳塞,递给她。
“林小姐,戴上这个,能有效降低噪音对您思考人生的影响。”
周围的老师傅们,一个个憋着笑,脸都红了。
林瑶的脸,先是白,然后红,最后成了猪肝色。
她一把打开我的手,耳塞掉在满是油污的地上。
“你……你敢耍我!”
我弯腰,捡起耳塞,擦了擦,放回工具包里。
“我只是提供了最经济有效的解决方案。”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知道,这梁子,算是结结实实地落下了。
后来,她找我麻烦的花样越来越多。
一会儿说办公室的灯光太刺眼,让我换成“对皮肤好的光源”。
一会儿说食堂蒸饭的电柜漏电,害得她用金属勺子吃饭的时候手麻。
我去检查,万用表上的数字稳如老狗。
她就站在旁边,看我忙得满头大汗,嘴角带着一丝得意的笑。
我不好跟她发火。
第一,她是老板女儿。
第二,我需要这份工作。
我每个月都要给一个地方寄去一大笔钱。那是我欠下的债,一辈子的债。
所以,我只能忍着。
她闹,我就修。她说的“问题”再离谱,我也当成正经的技术攻关来对待。
我甚至真的去研究了所谓“对皮肤好的光源”,还给她写了一份三千字的分析报告,从色温讲到光谱,从显色指数讲到蓝光危害。
她把报告摔在我脸上,说我脑子有病。
我知道她想看我发火,想看我失态,想看我跟她吵。
我偏不。
我把地上的纸一张张捡起来,抚平,叠好,放回她桌上。
“林小姐,报告看完了,麻烦签收一下,我好存档。”
她大概是第一次遇见我这种滚刀肉,气得说不出话,最后抓起桌上的杯子,把一杯水全泼在了我脸上。
水是凉的,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有点儿涩。
我没动,就那么站着,看着她。
她好像被我的反应吓到了,眼神里有一丝慌乱。
但很快,又被倔强取代。
“看什么看!不服气?”
我抬手,抹了把脸。
“没不服气,”我说,“就是水太凉了,下次记得用温水。”
她彻底愣住了。
那天之后,她消停了好几天。
厂里的人都说,大小姐的邪火,被我这块冰给捂灭了。
但我知道,这事儿没完。
真正让我觉得不对劲的,不是林瑶,是她爸,我们厂的老板,林总。
林总是个很沉默的人,五十多岁的样子,头发花白,背有点儿驼。
他不像个老板,更像个老技术员。
每天都在车间里转悠,这儿看看,那儿摸摸,话很少。
我来厂里快三个月了,他跟我说的的话,加起来不超过十句。
但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不是那种上级看下级的审视,也不是好奇。
是一种……很复杂的眼神。
像是在透过我,看另一个人。
而且,他看的不是我的脸,不是我的手,也不是我干活的样子。
他看的是我挂在宿舍床头,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旧军装。
尤其是军装左胸口袋上方,那枚小小的,已经有些褪色的金属徽章。
那是一枚二等功奖章。
我刚来的时候,人事科的同志让我填表,有一栏是“曾获何种奖励”。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填了上去。
我需要这份工作。在他们看来,这或许能证明我是一个可靠的人。
可这枚奖章,对我来说,不是荣誉。
是烙印。
是用一个年轻的生命换来的。
每次看到它,我的胸口就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喘不过气。
林总第一次注意到它,是在一次全厂安全大检查。
他带着几个干部,挨个宿舍走。
走到我这儿,一眼就看到了那件军装。
他的脚步,就那么顿住了。
其他人还在往前走,他却像被钉在了原地。
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在那枚奖章上。
我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跟他一起来的厂办主任,小声提醒他:“林总,该去下一个宿舍了。”
他才如梦初醒,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悲伤和探究。
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从那以后,他来车间,总会有意无意地走到我干活的地方。
他也不说话,就那么站着,看我接线,看我爬上爬下。
目光,却总是飘向我工装下,那隐约露出的迷彩T恤的领子。
我知道,他在找寻什么。
而林瑶的刁难,也从那时候开始,变本加厉。
我甚至怀疑,是林总授意的。
他想用这种方式,试探我,或者说,逼我露出什么破绽。
可我有什么破绽呢?
我只是一个脱下军装,想靠双手吃饭的普通人。
那天,厂里接了个急单,一台关键的老设备超负荷运转,结果电机烧了。
整个流水线都停了。
车间主任急得满头大汗,新电机要从外地调,最快也要明天。
林总和林瑶也赶了过来。
林总围着那台瘫痪的机器转了一圈,眉头拧成了疙瘩。
“想想办法,今天必须把货赶出来!”
所有技术员都束手无策。
烧掉的电机是老型号,里面的线圈是铜线的,现在新电机都是铝线的,功率和耐用性根本没法比。
想修,就得重新绕线圈。
这是个精细活儿,费时费力,厂里没人干得了。
大家正一筹莫展的时候,我背着工具包挤了进去。
“我来试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车间主任一脸怀疑:“小陈,你……你行吗?这可不是接个电线。”
我没说话,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的迷彩T恤。
然后,打开工具包,开始拆卸烧毁的电机。
我的动作很快,很稳。
每一颗螺丝,每一根接线,都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在部队的时候,我们不仅要会用武器,还要会修。
大到装甲车的发动机,小到步话机的电路板。
在野外,装备坏了,你就是唯一的指望。
所以,我们每个人,都是半个修理工。
而我,是全队修东西修得最好的那个。
拆开电机外壳,一股浓烈的焦糊味扑面而来。
里面的线圈,已经烧成了一坨黑炭。
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清理出来,然后开始计算匝数,测量线径。
这是一个极其枯燥和需要耐心的过程。
整个车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围着我,看着我那双沾满油污的手,在一堆漆包线里,灵巧地穿梭。
林瑶也站在不远处,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刁蛮和挑衅,多了一丝……好奇。
林总站在她身边,目光却一直没离开过我。
他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专注,都要深邃。
仿佛要穿透我的皮肉,看到我的骨头,看到我灵魂深处藏着的秘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滴在滚烫的电机壳上,发出一声轻微的“滋啦”声。
我的眼睛,已经有些花了。
但我不能停。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在修一台电机。
这也是在修我自己。
那些缠绕的线圈,就像我混乱的过去。
我必须一圈一圈,把它们理顺,归位。
终于,在天快黑的时候,最后一个线圈绕好了。
我把它装进电机,封上外壳,接上电源。
然后,我站起来,对车间主任说:“可以了,试试吧。”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车间主任颤抖着手,按下了启动按钮。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电机发出了平稳而有力的“嗡嗡”声。
它复活了。
整个车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老师傅们冲过来,拍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说“好小子”。
我只是笑了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靠在机床上,想喘口气。
一抬头,却对上了林总的目光。
他正穿过人群,向我走来。
他的身后,跟着林瑶。
他走到我面前,站定。
那双深邃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跟我握手,而是……轻轻地,拂过我胸前那枚二等功奖章的位置。
虽然隔着工装,但我依然能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
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你……是雪狼突击队的?”
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漏跳了一拍。
雪狼突击队。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了我的记忆深处,然后狠狠一拧。
那些被我刻意尘封的画面,那些枪声,那些呼喊,那些血与火,瞬间奔涌而出。
我的手,下意识地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我看着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他却像是得到了答案。
他眼眶红了,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我: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林峰的兵?”
林峰。
林峰。
这个名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耳边只剩下尖锐的嗡鸣。
我的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铅,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看着他,看着这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男人。
看着他眼里的悲伤,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就是林峰的父亲。
而我,是林峰的班长。
也是……亲眼看着他倒在我面前,却无能为力的人。
那天的记忆,是红色的。
是沙漠里,落日的颜色。
也是血的颜色。
我们小队在边境执行潜伏任务,目标是一个跨境的毒枭团伙。
我们已经在一个废弃的哨站里,潜伏了三天三夜。
靠着压缩饼干和凉水,一动不动。
所有人都像石头一样,和周围的戈壁滩融为一体。
林峰是我的观察员,就趴在我身边。
他是个很年轻的兵,刚满十九岁,脸上的绒毛都还没褪干净。
但他很勇敢,也很乐观。
潜伏的时候,他会用气声跟我讲他家里的事。
他说他爸是开厂的,特有钱,但他不想当什么富二代。
他说他从小就想当兵,觉得穿军装特帅。
他说他还有个妹妹,特刁蛮,从小就爱跟他作对,但他知道,他妹妹最崇拜他。
他还说,等这次任务结束,回了家,他要给他爸买最好的茶叶,给他妹买她最想要的那个名牌包。
他一边说,一边用望远镜盯着远方。
“班长,你说,等咱们回去了,第一顿饭吃什么?”
“火锅。”我说。
“嘿嘿,我想吃我妈包的饺子,韭菜鸡蛋馅儿的。”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
我当时还拍了拍他的钢盔,说:“臭小子,想家了?”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不想,就是……有点儿想我妈做的饭了。”
我怎么也没想到,那成了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目标出现了。
一辆越野车,卷着黄沙,停在了交易地点。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我们发出了信号,准备收网。
可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另一伙人。
双方发生了激烈的火并。
子弹像雨点一样,在我们周围乱飞。
“隐蔽!呼叫支援!”我对着步话机大吼。
一块碎石被子弹击中,弹起来,擦过我的脸颊,留下一道火辣辣的口子。
混乱中,我看到一个毒贩,举着枪,对准了我们侧翼的一个战友。
那个位置,是射击的死角。
我来不及多想,大喊一声:“林峰!掩护!”
然后,我整个人从掩体后面扑了出去。
我成功击倒了那个毒贩。
但是,我的后背,也彻底暴露在了敌人的火力之下。
就在我以为自己死定了的时候,一个身影,猛地把我推开。
是林峰。
他用他那并不算强壮的身体,把我死死地压在身下。
我听到了子弹射入身体时,那种沉闷的“噗噗”声。
一声,两声,三声……
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
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重量,在一点一点地消失。
“班长……”
他趴在我耳边,声音微弱得像风。
“我……我好像……回不去了……”
“别说话!”我冲他吼,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撑住!援军马上就到!”
“班长……我……我兜里……有张照片……帮我……带回去……给我爸妈……还有……我妹……”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最后,彻底消失了。
他的头,无力地垂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能感觉到,他的生命,正在从那具年轻的身体里,一点一点地流逝。
我抱着他,像抱着一个破碎的娃娃。
我冲着天空,发出了野兽般的嘶吼。
那一天,太阳落山了,再也没有升起来。
任务完成了,我们打掉了那个团伙。
我因为在战斗中表现英勇,荣立了二等功。
队长亲自把奖章别在我的胸前。
他说:“这是你应得的荣誉。”
可我看着那枚闪闪发光的奖章,只觉得刺眼。
这是用林峰的命换来的。
我有什么资格佩戴它?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在训练场上生龙活虎的兵王。
我变得沉默,孤僻。
晚上,我总是做噩梦。
梦里,全是林峰。
他浑身是血地看着我,一遍一遍地问我:“班长,我为什么回不去了?”
我无法回答。
半年后,我选择了退伍。
我没有回家,而是来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
我找到了林峰的家。
我不敢进去。
我只是在他们家小区门口,站了整整一个晚上。
我想象着,林峰的父母,是怎样在思念中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我想象着,他那个刁蛮的妹妹,是不是还在等他回来,给她买那个名牌包。
第二天,我把部队发的安家费,匿名寄给了他们。
我知道,这点钱,对于他们家来说,不算什么。
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
然后,我找了份工作,在红星机械厂,当一名电工。
我想,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吧。
每个月,我都会从工资里,拿出一大部分,寄到那个熟悉的地址。
就当是……替林峰尽孝。
我以为,这个秘密,会永远烂在我的肚子里。
我以为,我永远不会再和他们一家,有任何交集。
可我没想到,命运,是这样一个爱开玩笑的混蛋。
它让我,以这样一种方式,再次闯入了他们的生活。
思绪被拉回现实。
我看着面前的林总,看着他那双通红的眼睛。
我知道,我瞒不住了。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熟悉的铁锈和机油味,钻进鼻腔,却再也无法让我感到安宁。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戈壁滩上的沙子。
“是……我是他的班长。”
一句话,抽干了我全身的力气。
林总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旁边的林瑶,赶紧扶住了他。
他的眼泪,终于决堤。
这个在厂里几百号工人面前,永远不苟言笑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他……他走的时候……疼不疼?他……他有没有……说什么?”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巨大悲痛。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疼。
太疼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该怎么告诉他?
告诉他,他的儿子,是为了救我而死?
告诉他,他的儿子,身中数枪,血流不止?
告诉他,他的儿子,在临死前,还在惦记着他们?
我说不出口。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会把他,也把我,凌迟得体无完肤。
周围的工人们,都静静地散开了。
偌大的车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和机器停止运转后的巨大空寂。
林瑶扶着她父亲,她也哭了。
她没有再看我,只是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原来,她不是刁蛮。
她只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思念着她的哥哥。
她在我身上,或许看到了她哥哥的影子。
那种属于军人的,沉默而坚韧的气质。
所以,她才一次又一次地找我麻烦。
她或许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证明我不是他。
又或许,是想在我身上,找到一丝她哥哥还活着的错觉。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一刻,我们三个人,被同一种巨大的悲伤,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林总的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茶香。
但他没有心情喝茶。
他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头,身体还在微微颤抖。
林瑶坐在他身边,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
我站在他们面前,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犯。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过了很久,林总才缓缓抬起头。
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
“小伙子……你……你坐。”
我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身体绷得像一根拉满的弓。
“把他……把他的事,跟我说说吧。”林总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部队寄来的通知书上,只说他是因公牺牲,什么都没说……我想知道,他……他最后是怎么样的。”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该来的,总要来。
我从那天接到任务开始,一点一点地讲。
讲我们在戈壁滩上的潜伏,讲林峰跟我说的那些家常话,讲他想吃妈妈包的饺子,讲他想给妹妹买的包。
我讲得很慢,很仔细。
每一个细节,都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重演。
林总和林瑶,就那么静静地听着。
他们的眼泪,一直在流,却没有人出声打断我。
当我讲到那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时,我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跳过了林峰推开我的那个细节。
我不能说。
我不能让这位失去儿子的父亲,再背上另一份沉重的枷vering。
我只能告诉他,他的儿子,是在掩护战友撤退时,不幸中弹的。
“他很勇敢。”
我看着林总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他是我们全队的英雄。”
“他……他最后,还说了什么?”林总追问。
我的心,又是一阵绞痛。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我的钱包。
钱包很旧了,皮子都磨破了。
我从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有些泛黄,边角也起了毛。
那是一张全家福。
年轻的林总,还很精神,搂着一个温柔的女人。
他们的身边,站着两个孩子。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和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男孩,就是林峰。
女孩,就是林瑶。
他们笑得,那么开心。
“这是……我从他口袋里找到的。”
我把照片,递了过去。
林总伸出手,他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才把那张薄薄的照片接过去。
他看着照片,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得灿烂的儿子。
他再也忍不住了。
他把照片紧紧地贴在胸口,发出了压抑而痛苦的呜咽。
那种声音,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绝望地哀嚎。
我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我以为,我的眼泪,早就在戈壁滩上,流干了。
我站起身,对着林总,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欠了他太久。
林总没有说话,只是抱着那张照片,无声地痛哭。
林瑶抬起头,她看着我,那双红肿的眼睛里,情绪复杂。
有悲伤,有怨恨,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我哥……他一直把你当成偶像。”
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
“他每次写信回来,都会提到你。说你是队里最厉害的兵,说你教会了他很多东西。”
“他说,等他退伍了,也要像你一样,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我的身体,僵住了。
我从不知道,在林峰心里,我是这样的存在。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他的班长。
一个……没有保护好他的班长。
“所以……”林瑶看着我,眼泪又流了下来,“所以,你不要说对不起。”
“该说谢谢的……是我们。”
“谢谢你,陪他走了最后一程。”
“谢谢你,把他……带回了家。”
那一刻,我再也支撑不住了。
我蹲下身,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积压在心里那么久的愧疚、自责、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我哭得像个傻子。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
等我抬起头的时候,林总已经平静了下来。
他擦干眼泪,站起身,走到我面前。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孩子,别这样。”
他的声音,依然沙哑,却多了一丝温暖。
“你没有对不起谁。”
“你和峰儿,都是好样的。”
“是我们……是我们做父母的,对不起他。我们只想着让他成才,却没问过他,想不想要那样的未来。”
他顿了顿,看着我,眼神里,是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和心疼。
“以后,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吧。”
家。
一个多么遥远,又多么温暖的词。
从我穿上军装的那天起,我就把部队当成了家。
脱下军装,我以为,自己就成了无根的浮萍。
可现在,有人对我说,这里,是我的家。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又差点儿掉下来。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留在了林家吃饭。
林总的爱人,林峰的母亲,是一个很温婉的阿姨。
她的眼睛,也哭肿了,但她一直对我笑。
她给我夹菜,给我盛汤,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
饭桌上,没有人再提林峰。
但我们都知道,他就在那里。
在饭菜的热气里,在我们的沉默里,在彼此的眼神里。
吃完饭,林总把我叫到了书房。
他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木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林峰所有的东西。
他的军装,他的奖章,他写的信。
还有,一本厚厚的日记。
“这些,都是峰儿留下的。”林总把日记递给我,“他说,你是他最敬佩的人。我想,这本日记,你应该看看。”
我接过日记本,很沉。
像是承载了一个年轻生命,全部的重量。
回到宿舍,我打开了日记。
泛黄的纸页上,是林峰清秀而有力的字迹。
第一页,写着一句话:
“今天,我终于见到了我的班长。他比我想象中还要酷。”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里面,记录了他新兵生活的点点滴滴。
有训练的辛苦,有想家的惆D怅,有和战友们的欢声笑语。
但更多的,是关于我。
“今天,班长教我们格斗术,他一个人,放倒了我们三个。太帅了!”
“班长罚我们跑十公里,我们都累成了狗,他却跟没事人一样。这家伙,是铁打的吗?”
“今天野外生存训练,我崴了脚,是班长把我背回来的。他的后背,好宽,好稳。”
“班长的枪法,简直神了。他说,枪,是军人的第二生命。我一定要把我的‘生命’练好。”
“今天,我终于在射击考核中,拿了优秀。班长拍了拍我的肩膀,夸了我一句。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
……
我看着这些文字,仿佛看到了那个跟在我身后,一脸崇拜地看着我的年轻士兵。
我从不知道,我在他心里,有这么重要的位置。
我从不知道,我无意中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会对他产生那么大的影响。
我翻到最后一页。
那是我们出发执行任务的前一天晚上,他写的。
“明天,就要上真正的战场了。说不紧张,是假的。”
“但是,我不怕。因为,有班长在。”
“他说,只要我们团结一心,就没有完不成的任务。”
“我相信他。”
“爸,妈,瑶瑶,等我回来。”
“等我带着军功章,回来。”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合上日记本,紧紧地抱在怀里。
眼泪,无声地滑落,浸湿了封面。
林峰,我的好兄弟。
原来,你一直都在用你的方式,守护着我。
而我,却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差一点,就辜负了你的期望。
第二天,我向林总,递交了辞职信。
他看着我,没有意外。
“想好了?”
我点点头。
“想好了。”
我说:“林总,谢谢您和阿姨这段时间的照顾。但是,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为什么?”林瑶从门外冲了进来,她眼圈红红的,“是因为我们吗?你是不是还在怪我以前……”
我摇摇头,打断了她。
“不,跟你没关系。”
我看着他们,认真地说:“我是一个兵。虽然我现在脱下了军装,但我不能忘了,我曾经的责任。”
“林峰的牺牲,让我明白了很多事。”
“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像他一样的人,在默默地守护着我们的安宁。”
“而他们的家人,却在承受着我们无法想象的思念和痛苦。”
“我想,去做点什么。”
“为他们,也为我自己。”
林总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明白了。”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是你这几个月的工资,还有一些……是我们家的一点心意。”
“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
我把卡推了回去。
“林总,我不能要。”
“这份工作,是我应得的报酬。但你们的钱,我不能收。”
“如果你们真的想为我做点什么,”我顿了顿,说,“就把这些钱,捐给那些需要帮助的烈士家属吧。”
“就当是……替我和林峰,一起。”
林总看着我,眼神里,有欣慰,也有不舍。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
“好孩子,去吧。”
“记得,常回家看看。”
我走了。
离开的那天,是个晴天。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林瑶来送我。
她没有再穿那身漂亮的连衣裙,而是换上了一套简单的运动装。
她把一个背包递给我。
“这里面,是我给你准备的一些吃的和用的。”
她顿了顿,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用丝绒布包着的东西。
“还有这个。”
她打开,里面,是一枚崭新的,擦得锃亮的徽章。
是雪狼突击队的队徽。
“我哥说,这是他们的荣耀。”
她把徽章,别在我的胸前。
“现在,它也是你的。”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已经不再刁蛮,而是变得清澈而坚定的眼睛。
我笑了。
“谢谢。”
“保重。”她说。
“你也是。”
我背上包,转身,走向车站。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这不是告别。
是新的开始。
我用林总给我的钱,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公益组织。
专门为那些因公牺牲的军人、警察的家庭,提供帮助。
我们的人不多,资金也有限。
但我们每个人,都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我们帮烈士的父母,修缮房屋,看病买药。
我们帮烈士的子女,辅导功课,解决学费。
我们陪他们聊天,听他们讲过去的故事。
我们想用我们的行动,告诉他们:
你们的亲人,没有被忘记。
他们的精神,会一直传承下去。
这几年,我走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
我去过林峰战斗过的戈壁滩。
我在他牺牲的地方,献上了一束花。
风沙很大,吹得我睁不开眼。
但我仿佛看到,那个年轻的士兵,正冲着我笑。
笑得,像那天下午的太阳一样,灿烂。
我也经常回“家”。
林总的工厂,越做越大。
林瑶,也成了一个能独当一面的女强人。
她剪了短发,比以前更干练,也更漂亮了。
每次我回去,她都会亲自下厨,给我做一大桌子菜。
她说,她要替她哥,把我喂胖点儿。
林总和阿姨,身体都还硬朗。
他们把对林峰的思念,都转化成了对公益事业的支持。
他们成了我们组织最大的资助人。
有时候,我们会一起,去烈士陵园。
看着那一排排冰冷的墓碑,我们会聊起那些年轻的生命。
我们会哭,也会笑。
我们知道,他们从未离去。
他们化作了天上的星星,化作了山间的清风,化作了我们心中,永不熄灭的火焰。
我的那件旧军装,还挂在宿舍的床头。
那枚二等功奖章,和雪狼突击队的队徽,并排别在一起。
我每天都会擦拭它们。
它们不再是我的烙印,也不是我的荣耀。
它们是我的坐标。
提醒着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我是一个兵。
一个,永远不会退役的兵。
我的战场,已经从边境的戈壁,转移到了这片广阔的土地。
我的武器,不再是钢枪,而是爱与责任。
我要用我的余生,去守护那些,替我们负重前行的人们,留下的最珍贵的宝藏。
那就是,一个和平、安宁的家。
一个,值得我们用生命去捍卫的,国。
我知道,这条路,会很长,会很难。
但我不怕。
因为,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的身后,有千千万万个,像林峰一样的战友。
他们,与我同在。
来源:空城忆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