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捂着话筒,走到我身边,表情有点复杂,像是不小心打翻了五味瓶。
电话是陈默接的。
我正在阳台侍弄我那几盆半死不活的多肉,手指上沾着泥。
他捂着话筒,走到我身边,表情有点复杂,像是不小心打翻了五味瓶。
“你哥。”
他只说了两个字。
我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花铲掉在地上,发出清脆又沉闷的一声响。
不是因为担心,也不是因为别的,就是一种本能的、被搅扰了清净的烦躁。
就像你正在享受一首舒缓的音乐,突然有人在你耳边拉响了防空警报。
我哥,就是我生活里的那个防空警报。
我没接话,弯腰去捡花铲,拍了拍上面的土。
陈默把手机递过来,开了免提。
“喂。”我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情绪。
“小妹啊,你忙不忙?”我哥的声音,还是那副德行,带着点油腔滑调,好像我们多亲近似的。
“有事说事。”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似乎是被我的直接噎住了。
“那个……爸住院了。”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就只是一拍。
然后迅速恢复了正常。
像一颗石子投进深潭,连个水花都没怎么看见,就沉了底。
“哦。”我应了一声。
“哦?你就一个哦?”我哥的音量瞬间拔高,“那是咱爸!心梗!现在还在抢救室呢!”
我听着,没说话,把花铲放回工具箱里,又拿起小喷壶,慢悠悠地给一盆玉露喷水。
水珠挂在饱满的叶片上,晶莹剔透,像一串串微缩的眼泪。
“医生说情况很危险,让家属赶紧过来,还要准备钱,很多钱!”他几乎是在吼了。
“你不是他儿子吗?”我终于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房产证上写的也是你的名字。你应该去,也应该出钱。”
电话那头,是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足足有半分钟,我哥的声音才再次响起,这次,没了刚才的理直气壮,反而带上了一丝恳求。
“小妹,我……我这边一时半会儿周转不开。你和妹夫先过去看看,费用先垫一下,啊?算我借你的。”
我轻笑了一声。
借?
他这辈子跟我借的东西,什么时候还过?
“我没空。”我说,“我也没钱。”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陈默看着我,眼神里是担忧,但什么也没说。
他总是这样,懂我的所有委屈,也尊重我的所有决定。
我把喷壶放下,走到客厅,瘫在沙发里。
天花板上的吊灯,灯光是暖黄色的,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冷气顺着脚底板,一点点往上爬,钻进骨头缝里。
我爸住院了。
心梗。
抢救室。
这些词在我脑子里盘旋,却激不起半点波澜。
我的心,好像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冻住了。
冻住它的,不是别人,正是我那位躺在抢救室里的父亲。
记忆像生了锈的铁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那年我高三,模拟考考了全校第一。
我拿着成绩单,像揣着一颗滚烫的太阳,飞奔回家。
那天,家里正好在吃晚饭。
我爸,我妈,还有我哥,围着一张小方桌。
桌上是我最不爱吃的红烧肉,肥腻的五花肉在酱色的汤汁里翻滚,散发着一股让我反胃的油腻气味。
我哥正眉飞色舞地讲着他在学校里怎么跟人打架,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
我爸听着,不但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夹了一块最大的肥肉塞进我哥碗里。
“好小子,有种!像我!”
我妈在一旁,只是无奈地笑,眼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我把成绩单递到我爸面前,像献上最珍贵的宝物。
“爸,我考了第一。”
他眼皮都没抬,只是“嗯”了一声,继续听我哥吹牛。
那张鲜红的、印着“721分”的成绩单,在我手里,瞬间就凉了。
后来,我考上了重点大学,我们那个小地方,几十年没出过这样的高材生。
街坊邻居都来道贺,把我们家门槛都快踏破了。
我爸脸上挂着笑,逢人就说:“我女儿,有出息。”
可那笑,怎么看都像是应付场面的客套,没有半点真切的喜悦。
大学四年,我拿了无数次奖学金,我把钱都寄回家,想让我妈轻松一点。
可我爸拿到钱,转头就给我哥买了最新款的摩托车。
我哥骑着那辆轰鸣的摩托车,载着不同的女孩在镇上招摇过市,最后因为飙车,摔断了腿。
医药费,是我用下一个学期的奖学金和生活费凑的。
我爸从头到尾,没对我说过一个“谢”字。
他只是拍着我哥打着石膏的腿,心疼地说:“我的儿,你受苦了。”
那一刻,我站在病房门口,看着里面父慈子孝的场景,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毕业后,我留在了大城市,进了很好的公司,拼死拼活地干。
我想证明,女儿,不比儿子差。
我用第一笔年终奖,给我妈买了一件羊绒大衣。
我妈收到的时候,在电话里哭了,她说,这辈子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可第二天,那件大衣就穿在了我嫂子身上。
是我爸做的主。
他说:“你哥结婚要花钱,你嫂子得穿得体面点,你一个女孩子家,穿那么好给谁看?”
我妈在电话里,声音都是抖的,她不停地跟我说对不起。
我说:“妈,不怪你。”
我知道,那个家里,她也做不了主。
真正让我彻底心死的,是分房子的事。
家里老房子拆迁,分了两套房,一套大的,一套小的。
我以为,再怎么偏心,总有我一碗汤喝。
可我错了。
我爸连汤都没想给我留。
他把两套房子,都写在了我哥名下。
我妈跟他大吵了一架,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对我爸发火。
我爸一巴掌扇在我妈脸上,吼道:“你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懂什么!家产都是留给儿子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她迟早是别人家的人!”
我当时就在门外。
那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冰刀,一刀一刀,把我心里最后一点温情,全都剐了下来。
连着血,带着肉,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主动回过那个家。
后来,我妈病了。
癌症。
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期。
我请了长假,衣不解带地在医院照顾她。
我哥,只是偶尔来看看,每次都待不了十分钟,不是说公司忙,就是说孩子闹。
我爸,更是把所有事都推给我,他说他年纪大了,见不得医院这种地方,晦气。
我妈走的时候,拉着我的手,眼睛里全是泪。
她说:“囡囡,是妈对不起你……下辈子,妈还做你妈,一定……一定好好疼你……”
我握着她冰冷的手,哭得撕心裂肺。
妈,不怪你。
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我只是恨,恨那个男人,为什么能把心偏到这种地步。
我妈的葬礼,是我和陈默一手操办的。
我哥和我爸,像两个局外人,站在一边,接受着亲戚朋友的慰问。
葬礼结束,我爸把我叫到一边。
我以为他要说些安慰的话。
结果他开口第一句就是:“你妈留下那点首饰,你拿去给你嫂子吧,她最近看上一个金镯子。”
我的眼泪,瞬间就收了回去。
我看着他,这个名义上的父亲,觉得无比陌生。
我从包里拿出我妈的首饰盒,当着他的面,打开,然后一件一件,扔进了旁边的池塘里。
“这些,是她留给我的念得。谁也别想拿走。”
我爸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骂:“你这个不孝女!反了你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起,你就当我死了。你的儿子会给你养老送终,你的房子,你的钱,都留给他。我,什么都不要。”
说完,我转身就走,再也没有回头。
那一年,我二十八岁。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叫过他一声“爸”。
……
思绪被陈默拉了回来。
他递给我一杯温水,坐在我身边,轻轻揽住我的肩膀。
“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喝了一口水,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暖不了我冰冷的心。
“还在气?”
我摇摇头,“谈不上生气,就是觉得……没意思。”
是啊,没意思。
争了半辈子,斗了半辈子,最后发现,你所在意的那些东西,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
你所珍视的亲情,在别人心里,不过是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
陈默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委屈。但是……他毕竟是你爸,现在躺在医院里,咱们要不……还是去看看?”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里满是真诚和担忧。
我知道,他不是在为我爸求情,他是在心疼我。
他怕我将来会后悔。
后悔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现在我的心,是一片荒原,长不出任何名为“亲情”的草木。
“陈默,”我靠在他肩上,声音有些疲惫,“你觉得,一个父亲,可以偏心到什么地步?”
他没有回答,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了。
“他把所有的爱,所有的资源,所有的期待,都给了我哥。留给我的,只有冷漠,忽视,和无尽的索取。”
“我甚至怀疑过,我是不是他亲生的。”
“后来我妈告诉我,我出生那天,他一看是个女孩,扭头就走了。是隔壁的王奶奶,给我烧了第一口热水,给我妈煮了第一碗鸡蛋面。”
“我满月的时候,我哥发高烧,他抱着我哥,跑了几十里山路,去县城医院。而我,因为没人管,从床上摔下来,额头磕了一个大口子,现在还有疤。”
“我上大学的学费,是我妈偷偷卖了嫁妆凑的。而我哥,高中都没毕业,就开上了我爸给他买的小汽车。”
我说的很平静,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可每说一句,心口就疼一分。
那些被我刻意遗忘的,被我深埋在心底的伤疤,此刻,被一一揭开,鲜血淋漓。
陈默的身体有些僵硬,他一下一下地抚着我的背。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他喃喃地说。
是啊,都过去了。
可过去了,不代表不存在。
那些伤,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头里,这辈子,都好不了了。
手机又响了。
是医院的电话。
陈默接的。
我听不清那边说了什么,只看到陈-默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挂了电话,他看着我,欲言又止。
“说吧,我受得住。”
“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让你哥签字,他……他手机关机了,联系不上。”
我的心,猛地一沉。
关机?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关机了?
我哥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
趋利避害,是他的本能。
要钱的时候,他比谁都积极。
要承担责任的时候,他比谁都跑得快。
“医院说,现在需要立刻做手术,手术风险很大,需要直系亲属签字。找不到你哥,就只能找你了。”
陈默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到我。
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空气中,弥漫着阳台上泥土和植物混合的清新气味。
可我闻到的,却是医院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的味道。
冰冷,刺鼻,充满了绝望。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不该去。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我没有义务为他的人生负责。
他既然选择了儿子,就该由他的儿子,来承担这一切。
可情感上,那微弱的、几乎要熄灭的火苗,又在隐隐作祟。
那毕竟是给了我生命的人。
如果我今天不去,他真的就这么走了,我会不会……一辈子都活在愧疚里?
我睁开眼,看着陈默。
“我们去医院。”
我说。
陈默明显松了口气。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去拿车钥匙和我的外套。
去医院的路上,我一言不发。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地向后倒退。
高楼,霓虹,车水马龙。
这个我奋斗了十年的城市,繁华,却也冷漠。
就像我和我父亲的关系。
血脉相连,却隔着万水千山。
到了医院,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走廊里,人来人往,脚步匆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焦虑和不安。
我们找到了抢救室。
门口,一个护士正在焦急地打电话。
看到我们,她像是看到了救星。
“是病人的家属吗?总算来了!快,病人情况很危急,需要马上手术,这是手术同意书,你赶紧签一下!”
她把一叠纸和一支笔塞到我手里。
我看着那份“手术同意书”,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着我脆弱的神经。
“我哥呢?”我问。
“打不通电话!一直关机!”护士的语气很冲,显然是急坏了,“你们家怎么回事?病人都这样了,儿子还玩失踪?”
我没理会她的指责,只是看着那份同意书。
上面罗列了各种可能发生的风险。
大出血。
感染。
麻醉意外。
甚至,死亡。
每一个词,都触目惊心。
签下这个字,就意味着,我要为他的生死,负起责任。
凭什么?
我凭什么要来承担这个责任?
那个享受了他所有父爱,继承了他所有财产的儿子,此刻又在哪里?
我的手,开始发抖。
陈默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温暖而干燥。
“别怕,不管发生什么,我都在。”
我看着他,心里的那堵冰墙,似乎有了一丝裂缝。
我拿起笔,笔尖悬在签名栏上,却迟迟落不下去。
就在这时,抢救室的门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满是疲惫。
“家属来了吗?”
“来了来了。”护士赶紧应道。
医生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手里的同意书。
“不用签了。”他说。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什么意思?”
“病人刚刚……心跳骤停了。我们抢救了半个小时,没救回来。”
医生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一丝感情。
他见惯了生死。
可我,却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死了?
就这么……死了?
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跟他好好地吵一架。
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一句,这些年,你有没有,哪怕一秒钟,把我当成你的女儿。
我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身体晃了晃,被陈默一把扶住。
“节哀。”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又进了抢救室。
走廊里,恢复了安静。
只有远处传来的,不知谁家的哭声,隐隐约约,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心上,来回地割。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无数双漠然的眼睛,注视着这个渺小而悲伤的我。
陈默发动了车子。
车里没有开灯,只有仪表盘发出微弱的光。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沉默,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们紧紧包裹。
不知过了多久,陈默开口了。
“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的眼泪,瞬间就决了堤。
我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泪。
眼泪顺着脸颊,滑进脖子里,冰凉一片。
我哭的,不是那个刚刚离世的父亲。
我哭的,是那个在无数个日夜里,渴望父爱而不得的小女孩。
我哭的,是那个拼尽全力,却始终得不到认可的自己。
我哭的,是我那段,被偏爱和冷漠,撕扯得支离破碎的青春。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陈默没有打扰我,只是把晚饭放在了门口。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都是过往。
我想起,小时候,我发烧,烧得迷迷糊糊。
我妈守在我身边,一夜没合眼。
我爸,只是从门口探头看了一眼,不耐烦地说:“女孩子家,就是娇气。”
我想起,我第一次来例假,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滚。
我妈给我煮了红糖水,用热水袋给我捂肚子。
我爸,却嫌我晦气,不让我上他家的饭桌。
我想起,我结婚的时候。
我爸来了,给了我一个两百块的红包。
而我哥结婚的时候,他给了我哥一套房子,一辆车,还有二十万的彩礼。
婚礼上,司仪请他上台讲话。
他拿着话筒,醉醺醺地说:“今天,我嫁女儿了,心里……挺高兴的。”
他的话,说得颠三倒四,没有一句祝福,只有如释重负。
好像我,是他一个沉重的包袱,终于甩掉了。
那一刻,台下的我,穿着洁白的婚纱,却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
桩桩件件,历历在幕。
原来,他不是不爱,他只是,不爱我。
第二天,我哥的电话终于打来了。
不是打给我,是打给陈默的。
陈默接完电话,脸色很难看。
“他说什么了?”我问。
“他问……爸的后事,怎么处理。”陈默顿了顿,又说,“他还问,医药费花了多少,他没钱。”
我气得笑了起来。
“他当然没钱。他的钱,都拿去赌了,拿去给他老婆买包了,拿去给他儿子报天价的补习班了。”
我爸留给他的那两套房子,早就被他卖掉了一套。
剩下的那一套,也抵押给了银行。
我爸,大概到死都不知道,他引以为傲的儿子,把他一辈子的心血,败得一干二净。
“他想怎么样?”
“他说……他是长子,爸的后事,理应由他来操办。但是他手头紧,想让我们先垫付,以后……以后再还。”
又是以后。
他的“以后”,永远都不会到来。
“你告诉他,”我看着陈默,一字一句地说,“想操办,可以。钱,自己想办法。我一分钱都不会出。”
“还有,让他把欠我的,都还回来。”
陈默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陈默告诉我,我哥在电话那头,破口大骂。
骂我不孝,骂我冷血,骂我见死不救。
我听着,心里毫无波澜。
骂吧。
反正,我在他们眼里,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哪儿也没去。
陈默请了假,陪着我。
他不说安慰的话,只是默默地陪着我,给我做饭,陪我看电影,在我睡不着的时候,给我讲故事。
我知道,他在用他的方式,治愈我。
我哥那边,大概是真的没办法了。
他找遍了所有亲戚,没借到一分钱。
这些年,他的人品,早就被他自己败光了。
最后,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爸的银行卡里,还有几万块钱的存款。
那是他给自己留的养老钱。
我哥拿着死亡证明和户口本,去银行取钱。
结果,银行告诉他,钱,取不了。
因为我爸在去世前,立了一份公证遗嘱。
遗嘱里写明,他所有的财产,包括那张银行卡里的存款,都由我一个人继承。
我哥当场就懵了。
他给我打电话,电话里,是气急败坏的质问。
“爸是不是老糊涂了!他怎么可能把钱都给你!你这个狐狸精,你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
我听着他的咆哮,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为什么不能把钱给我?”我反问,“这些年,给他打钱的是我,给他买东西的是我,在他生病时,第一时间赶到医院的,也是我。你呢?你这个他最疼爱的儿子,在他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哥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那……那后事的钱……”他支支吾吾地说。
“用那笔钱办吧。”我说,“风光点,别让他走了,还被人戳脊梁骨。”
挂了电话,我愣了很久。
遗嘱?
他什么时候立的遗嘱?
为什么要把钱留给我?
是愧疚吗?
还是临死前的幡然醒悟?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知道了。
人死了,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再去追究那些是是非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葬礼那天,天阴沉沉的。
我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站在人群里。
我哥捧着骨灰盒,哭得惊天动地,仿佛他才是那个最孝顺的儿子。
我看着他的表演,只觉得讽刺。
葬礼结束后,我一个人,去了我妈的墓地。
我妈的墓碑上,嵌着她年轻时的照片。
照片里的她,笑得温柔而恬静。
我把一束白色的雏菊,放在墓碑前。
“妈,我来看你了。”
“他走了。”
“走的时候,很突然,一句话都没留下。”
“不过,他把他的钱,都留给我了。”
“你说,他是不是后悔了?”
我对着冰冷的墓碑,自言自语。
没有人回答我。
只有风,吹过松柏,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哭泣。
我在墓碑前,坐了很久。
从白天,坐到黑夜。
我想了很多。
想我这半辈子,活得像个笑话。
我拼命地想证明自己,想得到那个人的认可。
可到头来,我得到的,只是一份迟来的,毫无意义的遗嘱。
我突然觉得很累。
那种从心底里生出的疲惫,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不想再争了,也不想再恨了。
就这样吧。
一切,都结束了。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的声音。
“是……是囡囡吗?”
我愣了一下。
这个称呼,只有我妈,和隔壁的王奶奶会这么叫我。
“我是王奶奶。”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王奶奶,是我童年里,为数不多的一抹亮色。
她会在我被我爸骂了之后,偷偷给我塞一颗糖。
她会在我妈不在家时,叫我去她家吃饭。
她就像我的亲奶奶一样,给了我很多温暖。
后来,她跟着儿子,搬去了别的城市,我们就断了联系。
“王奶奶,是我。”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哎,好孩子。”王奶奶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你爸的事,我听说了。你……还好吧?”
“我没事,奶奶。”
“你爸他……其实,心里是有你的。”王奶奶说。
我没有说话。
“你妈走后,他变了很多。经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看着你以前住的那个房间,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还跟我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他说他不是个好父亲,把你伤得太深了。”
“那份遗嘱,是他很早就立下的。他跟我说,他知道你哥不靠谱,他怕他走了,你哥把什么都败光了,连个念想都不给你留。”
“他说,那笔钱,不多,就当是他,给你的一点补偿。”
听着王奶奶的话,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原来,他都知道。
他知道我对他的怨,知道我对他的恨。
他也知道,他亏欠我太多。
可他为什么,从来都不说?
为什么,要等到人没了,才让我知道这一切?
如果他能早一点,哪怕是早一点点,对我说一句“对不起”,也许,我们之间,就不会是今天这个结局。
可人生,没有如果。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囡囡啊,别恨他了。”王奶奶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他那个人,就是嘴硬心软,一辈子都学不会怎么表达感情。他心里,是疼你的。”
疼我?
我不知道。
或许吧。
或许,在他的世界里,那种别扭的、笨拙的、从不宣之于口的爱,就是他能给我的,全部了。
挂了电话,我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放声大哭。
这一次,我哭的,是他。
那个给了我生命,却也给了我最多伤害的,我的父亲。
回到家,陈默已经做好了饭。
他看到我红肿的眼睛,什么也没问,只是走过来,给了我一个拥抱。
“都过去了。”他说。
我把头埋在他怀里,点了点头。
是啊,都过去了。
恨也好,怨也罢。
随着那个人的离去,都该画上一个句号了。
几天后,我去银行,取出了那笔钱。
不多,五万三千六百二十一块五毛。
我看着存折上那个精确到分的数字,突然就笑了。
我爸这个人,一辈子都活得粗糙。
没想到,在最后这件事上,却做得如此细致。
我用这笔钱,给我妈,也给他,换了一块好一点的墓地。
让他们,在另一个世界,能做个伴。
剩下的钱,我以他的名义,捐给了一个失学女童基金会。
我希望,那些像我一样,不被期待,不被善待的女孩子,能有机会,靠自己,走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放下了。
那块压在我心头几十年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
我和我哥,也彻底断了联系。
他大概,还在为那笔“遗产”耿耿于怀吧。
不过,那都与我无关了。
他的人生,是好是坏,都由他自己负责。
我的人生,也要重新开始了。
一个没有怨恨,没有不甘,只有平静和希望的,新的人生。
春去秋来,又是几年过去。
我和陈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女儿的名字,是我起的,叫“安安”。
我希望她,一辈子,都能平平安un,喜乐安康。
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了她。
我陪她学走路,听她叫第一声“妈妈”。
我给她讲故事,带她去游乐园。
我不想让她,再经历我童年时的那种,被忽视的孤独和痛苦。
女儿三岁生日那天,我们带她去拍周岁照。
影楼里,她穿着一身粉色的公主裙,像个小天使。
摄影师逗她笑,她却撇着嘴,一副要哭的样子。
我赶紧走过去,把她抱在怀里。
“安安怎么了?不喜欢拍照吗?”
她把头埋在我怀里,小声说:“爸爸……凶。”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陈默。
我回头看了一眼陈默。
他正一脸严肃地,跟摄影师讨论着灯光的问题。
陈默是个性格温和的人,平时很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
大概是,太想给女儿拍出最好看的照片了。
我抱着女儿,走到他身边。
“你吓到女儿了。”
陈-默一怔,看到女儿委屈的小脸,瞬间就慌了。
“哎哟,我的小宝贝,爸爸不是故意的,爸爸是想让你拍得漂漂亮亮的。”
他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拿出女儿最爱的小熊饼干。
女儿看到饼干,立刻就破涕为笑了。
我看着他们父女俩,一个小心翼翼地讨好,一个得偿所愿地撒娇。
心里,突然就涌起一股暖流。
这,才是一个父亲,该有的样子啊。
晚上,女儿睡着了。
我跟陈默,躺在床上,聊着天。
“你说,我们以后,会不会也变成我爸那样的人?”我突然问。
陈默把我搂进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顶。
“不会。”他笃定地说。
“为什么?”
“因为你经历过那种痛,所以,你绝不会让安安,再经历一次。”
“而且,”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笑意,“有我看着呢,我可舍不得我的宝贝女儿,受半点委屈。”
我笑了。
是啊,有他在,我放心。
我们会给安安,一个温暖的,充满爱的家。
我们会让她知道,她是被期待,被珍视,被毫无保留地爱着的。
第二天,是周末。
我整理旧物的时候,翻出了一个落满灰尘的铁皮盒子。
那是我小时候,用来装宝贝的。
里面有几颗漂亮的玻璃弹珠,几张糖纸,还有一沓,我画的画。
画上的内容,大多是一个小女孩,牵着一个高大男人的手。
那个男人,没有五官,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知道,那是我幻想中的,父亲的形象。
在盒子的最底下,我发现了一张被折得很整齐的纸。
打开一看,是一张医院的缴费单。
日期,是我上小学二年级那年。
缴费项目,是“阑尾炎手术费”。
金额,是一千二百块。
在那个年代,一千二百块,是一笔巨款。
我记得,那年,我得了急性阑尾炎,疼得在地上打滚。
是我爸,背着我,跑了十几里路,把我送到了镇上的医院。
医生说,要马上手术,不然有生命危险。
我妈当时,急得直哭,因为家里,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
后来,不知道我爸用了什么办法,凑齐了手术费。
手术很成功。
我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那半个月,是我爸,在医院照顾我。
他不会削苹果,把苹果皮削得坑坑洼洼。
他不会讲故事,只会翻来覆去地,念报纸上的新闻。
他甚至,还把我最爱吃的糖,错买成了盐。
可我,却记得很清楚。
在我疼得睡不着的时候,是他,笨拙地,给我唱着跑调的歌。
在我害怕打针的时候,是他,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捂住我的眼睛。
在我出院那天,是他,背着我,走了十几里路,回家。
那天,阳光很好。
我趴在他宽阔的背上,闻到他身上,有淡淡的汗味,和烟草的味道。
我觉得,那是全世界,最让人安心的味道。
可后来,随着我慢慢长大,随着他和哥哥之间,越来越明显的偏爱。
这段记忆,就被我,刻意地,遗忘了。
我只记得他的冷漠,他的忽视,他的不公。
却忘了他,也曾用他自己的方式,爱过我。
我拿着那张泛黄的缴费单,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纸上,晕开了陈旧的字迹。
原来,我不是不被爱。
只是,那份爱,太稀少,太笨拙,太不起眼。
以至于,被后来,那么多的伤害,给掩盖了。
我突然,想起了王奶奶说的话。
“他那个人,就是嘴硬心软,一辈子都学不会怎么表达感情。”
是啊,他就是那样一个人。
一个传统的,固执的,不懂得如何去爱的,中国式父亲。
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因为他觉得,那是他生命的延续,是他养老的保障。
他忽视女儿,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在他的观念里,女儿,终究是要嫁出去的,是“别人家的人”。
这是他那一代人,根深蒂固的悲哀。
我无法原谅他带给我的伤害。
但此刻,我好像,有点理解他了。
我把缴费单,重新折好,放回铁皮盒子里。
连同那些,被我尘封了多年的,温暖的记忆。
我走到阳台。
外面,阳光正好。
我那几盆多肉,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其中一盆,还开出了小小的,黄色的花。
我伸出手,轻轻地,触摸着那朵小花。
花瓣柔软,带着阳光的温度。
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我想,我终于,可以和过去,和解了。
不是原谅,是和解。
和那个,曾经带给我无数伤害的父亲。
也和那个,曾经在黑暗中,独自舔舐伤口的,自己。
人生,就像一趟单程列车。
有的人,会陪你走一程。
有的人,会陪你走一生。
而有的人,注定只能成为,你窗外的风景。
他来过,伤害过,也温暖过。
如今,他下车了。
而我,还要带着我的爱人,我的孩子,继续,往前走。
前方的路,还很长。
但这一次,我的行囊里,装的不再是怨恨和不甘。
而是爱,是温暖,是希望。
还有,那朵,在阳光下,悄然绽放的,黄色小花。
它在告诉我,即使在最贫瘠的土壤里,只要有阳光,就总有,开出花来的那一天。
生活,还在继续。
我哥后来又找过我几次。
无非是哭穷,卖惨,想从我这里再捞点好处。
我一次都没有理会。
陈默问我,真的就这么算了?他欠我们的,可不止是钱。
我说,算了。
不是原谅他,而是放过我自己。
跟这种人纠缠,只会把自己也拖进泥潭里。
我的人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还有更值得爱的人去爱。
我把他所有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从此,山高水远,再不相见。
听说,他后来,又把剩下的那套房子也卖了。
拿着钱,去南方做生意,结果,赔得血本无归。
老婆也跟他离了婚,带着孩子走了。
他一个人,灰溜溜地,回了老家。
这些,都是我从老家的亲戚那里,听来的。
我听了,心里,没有半点快意。
只觉得,可悲。
他这一生,都被我爸那畸形的爱,给毁了。
我爸以为,给他最好的,就是爱他。
却不知道,这种没有原则,没有底线的溺爱,最终,只会把他推向深渊。
他亲手,为他最爱的儿子,铺了一条,通往毁灭的路。
这是他的悲剧,也是我哥的悲剧。
而我,因为不被爱,反而,被逼着,长出了一身铠甲。
我学会了独立,学会了坚强,学会了,如何去爱别人,和爱自己。
从这个角度看,我或许,还应该感谢他。
感谢他的不爱之恩。
当然,这只是玩笑话。
那些伤,是真的。
那些痛,也是真的。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但我选择,把它们,放在过去。
然后,轻装上阵,走向未来。
安安上小学了。
开学那天,我和陈默,一起送她去学校。
看着她小小的背影,背着大大的书包,一步一步,走进校门。
我的眼眶,又湿了。
陈默笑着,揽住我的肩膀。
“怎么又哭了?女儿长大了,该高兴才对。”
我靠在他肩上,摇了摇头。
“我不是难过,我是……高兴。”
是啊,高兴。
我的女儿,她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拥有了,我梦寐以求的一切。
她有爱她的爸爸,有爱她的妈妈。
她可以在一个,温暖而平等的环境里,自由地,快乐地,成长。
她不用去争,不用去抢,不用去证明什么。
她只需要,做她自己。
这就够了。
真好。
放学的时候,我去接她。
夕阳下,她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朝我飞奔而来。
“妈妈!”
我蹲下身,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她的身上,有阳光的味道,和青草的气息。
“妈妈,我今天,评上小红花了!”她献宝似的,把一朵小红花,贴在我脸上。
“安安真棒!”我亲了亲她的额头。
她咯咯地笑,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悦耳。
回家的路上,她叽叽-喳喳地,跟我讲着学校里发生的趣事。
我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地,回应她几句。
阳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看着地上,那一大一小,两个紧紧挨在一起的影子。
心里,被一种,名为“幸福”的情绪,填得满满的。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前半生,吃了那么多苦,所换来的,糖吧。
虽然,这颗糖,来得有点晚。
但是,真甜。
来源:祈怡悦育儿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