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某种程度上说这就是提拔重用。因为名义上同是副科，但中间还有几个隐形台阶：像乡镇的武装部长、综治办主任干得出色，几年后可以提拔为副乡（镇）长，再进一步才能晋升为副书记、人大主席。
文/闫红涛
刚刚步入而立之年的赵顺兴，在这次人事调整中，从市委统战部宗教局副局长，调任姜店镇党委副书记。
某种程度上说这就是提拔重用。因为名义上同是副科，但中间还有几个隐形台阶：像乡镇的武装部长、综治办主任干得出色，几年后可以提拔为副乡（镇）长，再进一步才能晋升为副书记、人大主席。
顺兴担任宗教局副局长已三年有余，在同学亲戚眼中，算得上是年轻有为。宗教局仅有四人，除局长外，还有一名工作人员和一名司机。局里事务本就不多，顺兴常年实际在统战部办公室帮忙，接听电话、收发通知、撰写领导讲话、整理活动简报、负责会议拍照等等。
部里年轻干部少，既无背景又少靠山的他，无法推脱地承担起了一切分内分外的杂务。日复一日，虽然辛苦，顺兴却从未抱怨，反将之视作历练的良机，珍惜地把每件事都尽心尽力做好。这不仅开阔了他的眼界，学到了书本外的知识，锻炼了能力，也让他熟悉认识了众多领导和同行。难能可贵的是，他还赢得了领导和同事们的交口称赞，这才有幸被提拔为副局长。此次许部长忍痛割爱，力荐他到乡镇，也是期望他能经风雨、见世面，更快成长。
到任后，顺兴很快了解到，姜店镇属偏远山区镇，辖19个行政村，4万多口人，镇上有一家水泥厂，四家耐火材料厂，其他如煤矿、硅石矿、铝矾土矿、铁矿、石灰窑、砖厂等资源开采及加工型企业，林林总总有近百家。
真可谓岗位一调，鸟枪换炮。
顺兴以前当兵自己干活惯了，如今住进了住宿办公一体的两间宽敞办公室，沙发、空调等设施一应俱全。机关还配有通讯员，负责打扫主要领导的房间卫生、端茶送水、收取报纸文件。人们见面都客气地尊称他“赵书记”，这让他心里颇感别扭不自在。或许凡事皆然，时间久了，也就自然而然地习惯了。顺兴清醒地意识到，过去的副局长更多是个虚名，而在乡镇担任副书记，才算踏入了真正的领导行列。
姜店镇共有14名班子成员。党委书记李虎军是从邻近一个人口少、经济弱的乡镇平调过来的。他出身行伍，工作上杀伐决断，雷厉风行，最讨厌拖泥带水。镇长王文豹曾给市长当过秘书，在此任职已四年。半年前，原书记调任永安市财政局长，大家都以为王镇长能顺位接任，没承想又调来个李书记，这让摩拳擦掌欲大干一番的王镇长颜面尽失，好似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心灰意冷之下，竟气得一周多没来上班。
乡镇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若非与书记、镇长关系密切，后来者往往需接手那些责任大、权力小、没人愿干的工作。
顺兴不出意外地被分工主管“天下第一难”的计划生育工作。
从终日与文件材料为伍的机关，到直面三教九流的基层；从相当于“大头兵”的角色，到需指挥协调各村“土皇帝”、乡绅、企业家的副书记，顺兴仿佛坐过山车般，恍如梦中，真正是两眼一抹黑，压力山大。
所幸顺兴幼时家贫，无论求学还是工作，都养成了肯吃苦、听人劝、好动脑、懂变通的品性，不久便融入了机关和村干部中间。他性情温和，不摆架子，为人厚道，常替他人着想。只要不违反原则，找他办事从不推诿拖延。这样时间一长，大家都乐意与他交往亲近，其中有十多位更逐渐成了他志同道合的追随者，镇里的老成便是他最知心的挚友。
一份耕耘，一份收获。
姜店镇的计生工作，赵顺兴身先士卒，实干加巧干。各村分管计生的副书记、计生专干也全力以赴，恐后争先，八仙过海，各显其能。终于在永安市年底考评中拔得头筹，成为姜店镇工作的一大亮点。
下乡一年多的顺兴，分工又调整为主管信访稳定。这更是乡镇无人愿沾、也最难啃的硬骨头。关系好的同事私下为他鸣不平，说他计生工作干出了成绩，怎么也该照顾一下，调换个好点的分工，结果反倒更差。顺兴听罢，不置可否地嘿嘿一笑。他心下明白：稳定是一切工作的前提和基础，若派能力弱的班子成员负责，只怕会捅出大娄子。自己身为最年轻的副书记，既非书记心腹，也非镇长嫡系，如此安排也在情理之中。他在内心自我宽慰：没有比这更差的了，日后再分工定会苦尽甘来。如此一想，他便坦然多了，内心反而珍惜起眼下这番磨砺。
姜店镇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根源在于书记、镇长理念不合，各怀心思。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俩人“尿不到一个壶里”。
李虎军书记作为一把手，自邻镇调来前便是书记，他渴望干出些拿得出手的政绩，好往副巿长或是人大、政协的副职上冲刺冲刺。于是延请专家，带队考察论证，分析研究后，认为城镇建设是突破口，最能起到大锯见末，立竿见影的效果。因为姜店镇镇区地处周边几个乡镇的中心，历来商贾云集，又毗邻临县知名景区，最终专家与李书记商定，在镇区主街建设仿古商业街，使本就旺盛的人气更添繁荣与档次，彰显本地特色优势。同时，计划拆除镇政府院内北侧两排一层平房，新建一栋四层办公楼。据请来的专家所言，机关大门在南，目前南楼三层，北房一层，风水学上犯了“前高后低”的忌讳，应当“北高南低”，方能保佑机关领导仕途高升，平安顺遂。
班子联席会上，主持会议的李书记介绍说，经专家论证，镇里准备干这两件大事，请大家各抒己见。本该最后发言的王镇长一反常态，率先发言：建仿古商业街投入巨大，咱们镇一直是“吃饭财政”，日常仅能维持干部工资和政府运转，且建成后经济效益未必会提升很多；至于建办公楼，他个人认为应缓几年视情况再定。都知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古语云“当官不修衙，修衙为人家”。专家所谓风水犯忌实属迷信，咱们镇以前不也平平安安很好吗？过日子要吃酒量家当，咱总不能寅吃卯粮，贷款去盖楼吧？
王镇长话音一落，会场气氛顿时异常紧张沉闷，众人纷纷低头不语。
见大家都不吭声，李书记开始点将：“游书记，你说说吧？”游光辉副书记主管工业，与李书记关系最密。他平日喜好杯中之物，擅长交际，周旋于企业家之间，饭局、麻将、歌厅、洗浴，日子过得神仙般逍遥。
听得书记点名，他心领神会，立刻极力陈述修建仿古商业街与办公楼的意义与好处，态度鲜明地站在书记一边。
紧接着，与书记亲近的几位——抓城建的张常务副镇长、纪委书记、武装部长、党委委员也相继发言，附和此议。眼看局面一边倒，分管组织的副书记佘会斌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他采取折中态度，赞成建仿古商业街，但建议两项工程不能同时开工，应先集中财力精力建成商业街，待财力允许再建办公楼。佘书记与王镇长同村，关系铁众所周知。抓农业的副镇长意见与佘书记大同小异，他常随王镇长跑市里争取农业项目和扶贫资金，二人年纪相仿，平时跟着镇长不离左右，在他看来，镇长接任书记是顺理成章之事，从长远计，跟对人、不站错队，有时比干好工作更重要。
赵顺兴与剩余几人，也只得忐忑不安、模棱两可地表了态。
实际上，无论班子成员赞成与否，都难以动摇书记、镇长各自的主意。关键是在重大问题决策前，书记镇长本应私下先商量好，这样就可避免形成矛盾。大家也心知肚明，上会仅是走个形式，告知众人此事，或借众人之口验证一下书记镇长的判断是否更合理周全。最终拍板权，仍在书记手中。
鉴于镇长反对，书记还是作了妥协。最后李书记一锤定音：先集中力量建仿古商业街。并任命赵顺兴副书记为指挥长，抓城建的张镇长为政委，武装部长、综治办主任等三名班子成员为副指挥长，相关部门负责人为领导组成员，立即启动拆迁建设。待此项工程竣工，再由张镇长牵头，即刻新建机关办公楼。
他解释道，仿古商业街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安排赵书记任指挥长，是因拆迁中势必遇到阻力，有人会想法调点干扰施工。指挥长主要负责维持拆迁和施工现场秩序，这是场恶仗，也是块硬骨头，务必打赢。机关大楼拆旧建新矛盾少，张镇长一人牵头即可。
李书记最后强调：“路在人走，事在人为，活儿在人干。组织派我们到姜店，不是来坐享其成享福的。若财政上钱大堆，傻子也能干成事，还要我们何用？拆迁建设中肯定会碰到棘手问题，我们要千方百计去解决；不管遇到再大困难，我们也要想方设法克服掉！唯有如此，方能在姜店这片热土上，留下属于我们这群人的时代印记。”
李书记一席话，说得大家热血沸腾……
市委、市政府后年上半年任期届满，明年底，市镇委局便将迎来大调整。
镇上消息灵通人士传言，李书记曾在牌桌上许诺届时推荐游光辉副书记；王镇长有次酒后失言，透露曾带佘副书记两度拜会过市长。有的人闲来无事，总爱传播些机关内部消息，以显示自己的能耐，说得有鼻子有眼。
仿古商业街拆迁开工没几天便陷入停滞。缘由是商业街所在村有个泼皮商户铁蛋挑头闹事。他是做窗帘生意的，生得五短身材，矮胖敦实，曾因打架致人重伤，入狱两年。他说这严重影响他做生意，都知道拆易建难，谁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回迁？甚至连工作组进门丈量都坚决不让，扬言谁敢扒他门市，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这一闹，原本已被说服同意拆迁的商户纷纷动摇，找各种理由不再配合。
顺兴安排铁蛋所在村的支书和派出所长，对他恩威并施，其气焰才不似前几日嚣张，只说容他再考虑考虑。
次日上午，一个身高一米五左右的矮胖男子敲开了顺兴办公室的门，自称叫铁蛋。他说了一箩筐自己生活上的困难，央求赵书记暗中多给丈量些门市面积，否则绝不许动他一块砖。临别，他从口袋掏出一个信封放在办公桌上，说是门市的情况资料，随即匆匆离去。
送客返回，顺兴打开一看，纸上写着门市名称和铁蛋电话，另有一沓钞票，粗略一数，整整一千元。顺兴急忙追出，人已不见踪影。
心情烦闷的顺兴，脑海里立刻想到了挚友老成。老成是姜沟村人，曾当过教师，后进镇政府机关，再调任镇耐火材料厂副厂长，五年前企业改制，无人敢接手，他冒险盘下，摇身一变成了厂长。
顺兴打通电话，直奔厂里。
他俩自从初次见面认识后一见如故，惺惺相惜，颇感相见恨晚。何故？按老成自己的说法：书记、镇长是党政一把手，自然备受大家尊重。组织书记佘会斌让人捉摸不透，还死精的不行。他打麻将赢了就谈笑风生，一旦输了脸阴沉得好像能拧出水来，几次三番还赖账放人鸽子。打牌本来就有输有赢，总不能他一个人总赢不输吧？牌品最能反映一个人的人品。抓工业的游光辉书记嗜酒爱唱，酒后常云天雾地瞎吹，承诺之事却鲜少兑现。他常随李书记外出应酬，酒酣耳热之际，不知说过多少次，他对李书记那是“赤巴脚儿撵皇上——忠心耿耿”，奉承之露骨，常令人不屑。你顺兴书记虽然资历比他俩浅、排名靠后，但你成熟稳重，为人谦逊诚恳，从不当面办人难堪乱发脾气；背后也不议人是非传人闲话；你在高兴或者酒后没给人开过空头支票画过大饼，即便是恼怒时也从不说太过头的狠话。大家都觉得你为人靠谱，与你交往如沐春风，倍感舒适。
二人对坐，品着老成沏好的茶，顺兴将拆迁中遇到铁蛋这个钉子户的烦心事和盘托出。老成沉吟片刻，道：“咱镇那个有名的‘算卦仙儿’说过：白麻子不可交，小矬子怀揣一把刀，两只眼不斗一只眼，一只眼斗不过一顺腰（瘸子）。”
稍停，他诡秘一笑，继续说道：“咱男人来到这世上，就是来经历艰难的。痛苦是成长的利息，你避不开，也不该躲。世间万事看似纷纭繁杂，但人性亘古不变，事物背后的规律永存。要想掌握主动权，关键要找到这个泼皮的软肋，与之斗智斗勇。另外你还要明白，善良其实最温暖人心，而足以感动人的善良，更是无坚不摧，天下无敌。”
顺兴听着，豁然开朗，心中顿时有了主意。
返回后，他立即召来工商所长，吩咐他下午上班就马上对铁蛋无证经营的窗帘店，依法下达处罚通知书。
下午临近下班，顺兴给铁蛋打电话，约他一同吃饭。铁蛋受宠若惊，连称该由他做东。顺兴坚持这顿自己请，下次再说。他让司机将二人送至邻镇一家环境雅致的饭店。
小包间内，顺兴点了几个可口菜肴，二人对酌闲谈。酒至半酣，顺兴推心置腹道：“丈量时多算面积，众目睽睽，左邻右舍门面大小彼此清楚，这如同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即便书记、镇长也不敢如此，老兄你说是不是？建仿古街是镇党委政府的决策，势在必行。新街落成，家家门店需用窗帘，老兄的生意必定供不应求，这道理您肯定明白。”说罢，他拿出一个装有两千元的信封，连同铁蛋送的一千元，一并塞到铁蛋手中，坦言自家也在农村，幼时清苦，深知生意人的不易。并表示知他眼下家境困难，这两千元是自己工资，略表心意，让他补贴一下家用。铁蛋推让了几回，见顺兴言辞恳切，执意要给，最终感激收下。这时，铁蛋又难为情地说了下午工商所要对他这几年无证经营进行罚款的事，恳请赵书记无论如何帮帮忙。顺兴沉吟片刻，遂爽快地答应一定从中协调。俩人遂兴致勃勃地聊着又喝了快一瓶白酒。末了，铁蛋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表示：书记如此看得起自己，他什么狗屁话也不能再说了，明天就主动找工作组如实丈量，带头第一个拆迁。
喝多酒的顺兴回到办公室，满意躺下，没想到这么棘手的事情，竟然在吃了一顿饭、花费两千元钱后，就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打个很不恰当的比喻，刺儿头地痞就像一条狗，你不能轻易去惹怒他，否则就会追着你咬，有时你若顺着拿给他一根骨头一块肉，他对你就会俯首帖耳，替你效力。旋即他便为自己这个粗俗不堪的念头深深自责。
顺兴这种圆融通达的处理方式，有效消弭了拆迁户与政府间的隔阂障碍。钉子户铁蛋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拆迁工作当然就顺利多了。
一月后，拆迁大功告成。后续商业街建设，主要交由张镇长负责。
有几次，他与顺兴向书记汇报进度，书记听后很满意，让他俩也向王镇长说说。他俩去找王镇长把情况汇报完，镇长却心不在焉，不耐烦地表示，这事以后光向书记汇报就行了。弄得他俩不知所措，左右为难。
镇上有人戏言：“一个槽里拴不住俩叫驴。咱镇书记叫‘虎’，镇长是‘豹’，虎豹同在一窝，焉能不斗？”
党政主官失和，班子成员与下属干部便很难施展拳脚。工程进行到一半，财政告罄，资金断链，镇长亦不积极协调。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见工程停了一周，李书记心急如焚，不得已亲赴财政局，好不容易借回来一百万，才勉勉强强将仿古商业街建成竣工了。
而机关办公楼的兴建，始终停留于蓝图规划，随着换届前李书记的调离，此事便不了了之，再没人提及，此是后话。
众人预测并期盼的干部考核考察，年底前终于到来。
有个喜讯是，姜店镇要从副职中推荐一名正科级人选。大家都明白，这理当从三位副书记中产生。
众所周知，体制内的组织架构犹如金字塔，越往上职位越稀缺，晋升越艰难。官员升迁，除自身品行、能力、水平外，还需有领导赏识提携，有时也靠机遇运气。有人机遇多些，而有人一生关键机会寥寥，甚至仅有一次。年岁愈长，紧迫感愈强。副书记若能升任镇长或局长，方是真正意义上的阶层跨越与晋级。但凡符合条件，谁愿错失这数年一遇的良机？因此，佘书记与游书记皆按捺不住心中激动与焦虑，铆足了劲都想脱颖而出，更上一层楼。
二人使出浑身解数，在考核考察组抵达的前夜与当天清晨，分别向各村支书、村委主任、镇直单位负责人及机关干部打招呼。而有自知之明的顺兴，却只能望洋兴叹。
正如众人所言，顺兴既不是书记的人，也不是镇长的人，无人替他说话，“锅里咋会下他的米？”
然世事有时偏偏出人意料。如同此次民主测评，打过招呼的未必就投你的票，而关系铁的无需交代照样支持你。佘、游二位书记向所有能打招呼的人都见了面或打过电话，这些人或许觉得俩人都给自己说了，不知该投给谁好；或许是人人心中都有杆秤，觉得不该让老实人吃亏。于是，许多人反而将票投给了没打招呼、年轻实干的赵顺兴。
事后得知，赵顺兴得77票，佘会斌32票，游光辉31票，还有两位副镇长也得了零散几票。
在接下来的个人座谈环节，姜店镇两个主官的意见至关重要。而书记主推的游光辉副书记，王镇长说了他两点不足；镇长力荐的佘会斌副书记，李书记则讲了其今后需改进的两条建议。书记镇长俩人唯独没提及赵顺兴有啥缺点。
半月后，赵顺兴出人意料地被任命为四坪镇镇长。
来源：郑观巩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