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陈洁,是一名高级家政师。入行十五年,客户档案编号已经排到了647。我的工作守则很简单:只做事,不问事。家,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地方,你以为看到的是一堵墙,其实墙后面藏着一个家族的叹息。
【引子】
我叫陈洁,是一名高级家政师。入行十五年,客户档案编号已经排到了647。我的工作守则很简单:只做事,不问事。家,是世界上最复杂的地方,你以为看到的是一堵墙,其实墙后面藏着一个家族的叹息。
李先生家的门,是我见过最沉重的。玄关一尘不染,空气里飘着消毒水和柠檬香薰混合的、一种近乎于洁癖的味道。女主人林岚女士递给我一张A4纸,上面用小五号宋体打印着二十七条注意事项,精确到每日三餐的食材克数和孩子的屏幕使用时间。
“陈姐,最后一条最重要。”她指着纸的末尾,那行字被加粗了,“【书房旁边那间卧室,不要进,不要问,不要提。】”
我点点头,接过那张纸,感觉像是接过来一份精密仪器的说明书。这家的男主人李文博先生是大学教授,温文尔雅,但眼神里有一种长久的疲惫。他们的儿子,八岁的念念,安静得像个影子。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地毯上画画,画纸上永远是三个人,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他。三个小人儿手拉着手,但他们之间,总隔着很远的距离。
第一顿晚饭,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长长的餐桌,一家三口坐得像三个孤岛。只有碗筷碰撞的清脆声响,和墙上挂钟秒针“咔哒、咔哒”的行走声。林岚给儿子夹了一筷子西兰花,命令式的:“念念,吃掉。”李文博推了推眼镜,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这一幕,心里清楚,这家人需要的不是一个保姆,而是一个沉默的观众,一个不会打破他们精心维持的、易碎的平衡的局外人。我的客户编号647,从踏入这扇门开始,就已经启动了。我需要做的,就是在这片结了冰的湖面上,小心翼翼地行走,直到冰面下的暗流,自己涌上来。
三天后,门铃响了。林岚的母亲,也就是念念的外婆,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风风火火地站在了门口。她嗓门洪亮,带着浓重的乡音,像一颗石子,瞬间砸碎了这满屋的死寂。
“哎哟我的大外孙,外婆来啦!”
我看到林岚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僵硬了。我知道,这家的“家事儿”,真正的序幕,才刚刚拉开。
【第一章】
外婆的到来,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热带风暴,席卷了这间恒温恒湿的“无菌房”。她带来的行李箱里,塞满了自己做的腊肠、笋干和各种花花绿绿的零食。晚饭时,她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递给念念。
“来,乖孙,尝尝这个,甜!”
“妈!”林岚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根绷紧的弦,“您知道我们家不给孩子吃这些东西的!”
外婆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她有些无措地看着女儿,“这……这有啥嘛,小孩子哪有不爱吃糖的?我们那时候,有口糖吃都高兴半天。”
“时代不一样了。”林岚一把拿过棒棒糖,扔进了垃圾桶,动作决绝,“糖分会影响他的大脑发育,还会蛀牙。”
念念低着头,小小的肩膀塌了下去。李文博夹在中间,只能打圆场:“妈,林岚也是为孩子好。来,您吃这个鱼,我给您挑了刺。”
一顿饭,吃得比之前更压抑。外婆带来的热气,被林岚的冷硬瞬间浇灭。晚上,我收拾厨房的时候,外婆走进来,帮我择菜。她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陈姐,你说,我这女儿是不是魔怔了?把孩子当个盆景似的养,这也不行,那也不许。孩子养得一点活气儿都没有。”
我只是笑了笑,没接话。我的守则是“不问事”,自然也包括“不议事”。
外婆却像是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出口,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她以前不这样的。小时候活泼开朗,像个小太阳。自从……自从出了那件事以后,她就像变了个人。”
她说到“那件事”时,声音顿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深切的痛苦。但我没问,只是默默地把择好的菜放进水池里清洗。
深夜,我起夜,路过客厅,看到外婆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笨拙地戳着一个旧款智能手机的屏幕。屏幕的光照亮了她布满皱纹的脸。我听见她用极低的声音,对着手机说:“喂……喂?闺女啊,你教我的那个……那个视频,怎么打不开啊?”
手机那头,自然是无人应答的。那一刻,这个白天里风风火火的老人,显得无比孤独。我悄悄退回房间,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地刺了一下。
第二天,林岚和她母亲的战争,因为一碗“土方”炖梨汤而彻底爆发。外婆说念念有点咳嗽,非要用冰糖和川贝炖梨给他喝。林岚看到厨房里的小炖盅,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谁让你动厨房的!谁让你给他做这些东西的!”她几乎是在尖叫,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我……我看他咳,这是我们老家的方子,管用……”
“管用?!”林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您懂什么叫科学育儿吗?您那一套早就过时了!我带他去看医生,用不着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一把抢过炖盅,狠狠地摔在地上。瓷器碎裂的声音,清脆又刺耳。滚烫的梨汤溅出来,烫到了外婆的手背。外婆“嘶”地抽了口冷气,却没顾得上看自己的手,只是愣愣地看着歇斯底里的女儿。
“岚岚……”她喃喃地叫着女儿的小名,“你这是怎么了?”
林岚没有回答,她背过身,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我看到李文博从书房冲出来,一把抱住妻子,轻声安抚。念念吓得躲在我身后,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
整个房子,都被一种名为“悲伤”的气氛笼罩。我默默地找来扫帚,一点点清扫地上的狼藉。我知道,碎掉的不仅仅是一个炖盅,还有一颗母亲想要关心女儿,却不得其法的心。而林岚的过度反应,也绝不仅仅是因为一碗梨汤。那碗汤,只是一个引信,点燃了埋藏在她心里,早已积压成山的炸药。
【第二章】
那间被林岚列为禁地的卧室,成了外婆心中最大的谜团。她几次三番地在门口徘徊,试图从门缝里窥探什么。
“陈姐,你说那屋里有啥啊?搞得神神秘秘的。”她趁林岚不在家,悄悄问我。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
“我女儿以前的房间,也不是这间啊。”外婆嘀咕着,“这房子买了才三年,我总共就来过两次……上次来,好像这门没锁着……”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一个母亲,对自己女儿家里的一个房间一无所知,这本身就是一件令人不安的事情。
那天晚上,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我被一阵压抑的哭声惊醒,是念念的房间传来的。我赶紧披上衣服过去,推开门,看见小小的男孩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浑身发抖。
“念念,怎么了?做噩梦了?”我坐到床边,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从被子里探出头,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泪水和惊恐。“我……我梦到姐姐了……”他抽噎着说,“姐姐在水里,她喊我,说她冷……”
“姐姐?”我心里一惊。在他的画里,从来都只有三个人。
“嗯……”他点了点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姐姐不让我告诉爸爸妈妈,她说他们会难过。”
孩子第一次对我说谎,是为了保护他的父母。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又酸又疼。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只能把他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他小身体的颤抖。窗外,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他床头柜上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被相框藏了一半的照片,只能看到念念和一个穿着粉色公主裙的小女孩的半张笑脸。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眉眼间有几分相似。
我的心沉了下去。原来,这个家不是三口人,是曾经的四口人。那个消失的人,那个不能被提及的存在,就是念念口中的“姐姐”。
第二天,林岚的眼睛红肿,显然一夜未眠。她看到我时,眼神有些躲闪。早餐桌上,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外婆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几次想开口,都被林岚用眼神制止了。
下午,我接到家政公司的电话,说我母亲住院了,让我赶紧回去一趟。我急忙跟林岚请假,她很通情达理地准了。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听到她和李文博在书房里争吵。
“……都怪你妈!她一来,家里全乱了!”是林岚压抑着怒火的声音。
“你讲点道理好不好?妈也是关心我们。是你自己,一直走不出来!”李文博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我走不出来?李文博,你敢说你走出来了?你每天躲在书房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抱着玥玥的照片,一看就是一晚上!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林岚!”李文博的声音陡然提高,“你非要我们一家人都跟你一起疯吗?念念已经够可怜了,你看看他现在像个什么样子!”
“够了!你出去!”
接下来是摔东西的声音,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我站在门口,进退两难。最终,我还是选择悄悄离开。家事,是别人家的渡口,我只是个摆渡人,不能上岸。
我匆匆赶到医院,母亲只是小毛病,并无大碍。但我心里却始终惦记着李家的事。晚上,我躺在陪护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想起念念那双惊恐的眼睛,想起林岚歇斯底里的尖叫,想起李文博无力的叹息,还有外婆那句“她以前不这样的”。
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这个家里,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句话,一句关于“姐姐”的话。这句话像一根刺,扎在每个人的心上,谁也不敢拔,任由它在血肉里溃烂流脓。
【第三章】
我回到李家时,迎接我的是一场风暴的余烬。家里静得出奇,外婆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盯着电视,电视却没有开。林岚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李文博在书房,门缝里透出烟味。只有念念,像个没事人一样,坐在地毯上画画,只是画纸上,多了一个模糊的、带着翅膀的小女孩。
我放下东西,开始默默地打扫卫生。当我擦到那间禁忌的卧室门时,我发现门上多了一道新的划痕。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晚饭时,外婆突然开口了,声音沙哑:“那屋里……是玥玥的房间吧?”
“玥玥”,这个名字像一颗炸弹,在餐厅里轰然引爆。林岚的筷子“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李文博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刀。
外婆没有看他们,只是继续说:“我昨天……用你爸给我的备用钥匙,打开了。”
【切换至第三人称视角】
昨天下午,陈洁离开后,整个家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王秀英(外婆)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沉默。她从包里摸出老伴临行前塞给她的一串备用钥匙,颤抖着走向那扇紧闭的门。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咔哒”一声,开了。
一股尘封已久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一个粉色的世界,粉色的墙壁,粉色的窗帘,粉色的公主床。书桌上摆着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已经干瘪发黑。旁边摊开着一本童话书,书页停留在《海的女儿》。墙上贴满了奖状,“三好学生”、“绘画一等奖”……还有一个小小的书包,挂在椅背上。
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某个瞬间。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马上就会回来。
王秀英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走进去,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书桌上的相框。相框里,是一个笑得像太阳花一样灿烂的小女孩,和念念有七分相像。
“我的玥玥……我的乖外孙女……”她哽咽着,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她想起来了,三年前,她就是来参加这个房子的乔迁之喜。那时候,玥玥还在,活蹦乱跳地拉着她的手,带她参观自己的新房间,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可后来,女儿只在电话里说,玥玥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留学,几年后才能回来。她信了,或者说,她宁愿选择相信。
直到现在,她推开这扇门,才明白那个“很远的地方”,是多么遥远,是天堂。
她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她回头,看到女儿林岚站在门口,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都在发抖。
“妈……”林岚的声音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为什么要逼我!有些门,打开了就再也关不上了!”
她说完,突然像疯了一样冲过去,“砰”地一声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落在地,发出了野兽般绝望的哀嚎。李文博从书房冲出来,看到这一幕,眼睛瞬间红了。他没有去责备岳母,只是走过去,艰难地蹲下身,试图把妻子从地上抱起来。
“岚岚,别这样,别这样……”
但林岚已经崩溃了,她推开丈夫,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一遍遍地嘶喊:“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把我的玥玥还给我!还给我!”
王秀英呆立在原地,手脚冰凉。她以为自己只是打开了一扇门,却没想到,自己亲手揭开了一道这个家最深、最痛的伤疤,让里面积攒了两年的血和脓,喷涌而出。
【切换回第一人称视角】
外婆说完,餐厅里陷入了死寂。林岚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李文博放下碗筷,声音疲惫而沙哑:“妈,我们……先吃饭吧。”
“吃?还吃得下吗?”林岚突然笑了,笑声凄厉,“我女儿就这么没了,你们一个个都跟没事人一样!李文博,你是不是早就忘了你还有个女儿了?”
“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那间屋子,你进去过几次?你怕,你不敢面对!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我一个人!你这个懦夫!”
“够了!”李文博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林岚,你闹够了没有!两年了!整整两年了!你把家里搞得像个冰窖,把儿子逼得不敢说话,把你自己折磨得不人不鬼!玥玥在天上看着,她希望看到你这个样子吗!”
这场迟到了两年的争吵,终于以最惨烈的方式爆发了。我赶紧拉着念念回了他的房间,关上门,用手捂住他的耳朵。但我捂不住他颤抖的身体,也捂不住从门缝里钻进来的、父母互相伤害的恶毒话语。
那一晚,我给念念讲了很久的故事,直到他筋疲力尽地睡去。我走出房间,客厅里一片狼藉,夫妻俩都不见了踪影。只有外婆,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像一尊雕塑。
我走过去,给她倒了杯温水。她接过,却没有喝,只是喃喃自语:“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来,我害了他们……”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家里的悲剧,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错。它像一张网,把每个人都牢牢地困在里面,越挣扎,勒得越紧。
【第四章】
风暴过后的第二天,家里静得可怕。林岚没有出房门,李文博一早就去了学校,外婆默默地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回踱步,想做点什么,又不知从何下手。
我照常准备早餐,熬了一锅小米粥。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温暖的香气。我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端上桌。
外婆喝了两口,眼泪就掉进了碗里。念念小口小口地吃着,很乖,一句话也不说。
中午,李文博回来了,眼下一片青黑。他走到我面前,第一次用一种近乎于请求的语气对我说:“陈姐,麻烦你,多做点林岚爱吃的菜。她……她从昨天到现在,什么都没吃。”
我点点头。我做了清蒸鲈鱼,番茄炒蛋,还有一道她母亲教我的,林岚小时候最爱吃的香菇青菜。
菜做好了,林岚还是没有出来。李文博端着饭菜,在门口站了很久,最后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他把饭菜放在餐桌上,自己坐下来,拿起筷子,却一口也吃不下去。
他突然开口,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玥玥走的那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的声音很低,像被砂纸磨过,“我和林岚带她去郊外写生。回来的路上,为了躲一辆逆行的卡车,我们的车翻进了路边的沟里。”
“我跟林岚都只是轻伤,念念在后座的儿童座椅里,也没事。只有玥玥……她坐在副驾驶……她那天非要跟我坐在一起……”
他的声音哽咽了,摘下眼镜,用力地揉着眼睛。
“医生说,我们送去得太晚了。如果……如果当时我没有犹豫,直接报警,而不是想着自己先把车弄出来……也许……”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我全明白了。自责和悔恨,像两条毒蛇,啃噬着这个男人的心。他躲进书房,不是逃避,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惩罚自己。
而林岚,她把所有的爱和思念,都封存在了那个房间里。她用洁癖和严苛的规则,试图在这个失控的世界里,抓住一点点可怜的掌控感。她不是不爱念念,她是害怕。她怕自己再也承受不起任何一点失去。
他们夫妻俩,一个把自己关在过去,一个把自己锁在现在,谁也无法走向未来。而念念,就夹在这两个时空的缝隙里,小心翼翼地呼吸着。
下午,我陪念念在客厅画画。他画了很久,然后把画举起来给我看。画上是爸爸妈妈,他,还有外婆,我们五个人,坐在一艘船上。船的上方,是一个小天使,在对着他们微笑。
“陈阿姨,你看。”他指着那个小天使,“姐姐没有在水里,她飞起来了。”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酸了。我摸了摸他的头,说:“是啊,她飞起来了,去了一个很漂亮的地方。”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然后拿着画,走到林岚的房门口,把画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门里传来一阵压抑了许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知道,冰封的湖面,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阳光,或许可以照进去了。
【第五章】
林岚的哭声,像一场迟来的大雨,冲刷着这个家积攒了两年的尘埃。她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哭到最后,声音都哑了。傍晚时分,她终于打开了房门。
她看起来憔ें不堪,眼睛肿得像核桃,脸色苍白。但她的眼神,却比之前清明了许多。她走到客厅,看到坐在沙发上不知所措的母亲,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外婆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想要碰碰女儿的脸,却又缩了回去。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被手心捂热了的烤红薯,递到林岚面前。
“岚岚……吃点吧,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这是一种最笨拙,也最真诚的示好。林岚看着那个红薯,眼泪又一次掉了下来。这一次,不是绝望的哀嚎,而是委屈的啜泣。她接过红薯,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像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从那天起,家里的气氛开始有了微妙的变化。争吵没有了,但沉默还在。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像是在学习如何与彼此,以及与那道伤疤共存。
外婆不再提“土方”,也不再给念念塞零食。她开始学着林岚的样子,用食物秤称量食材,学着看营养成分表。虽然常常弄错,但她很努力。有一次我看到她戴着老花镜,拿着一本育儿百科,一字一句地念着,嘴里还念念有词。
李文博不再整晚把自己关在书房。他开始尝试着陪念念搭积木,给念念讲故事。虽然依旧笨拙,但他在努力做一个父亲。
林岚也变了。她不再每天用消毒水把家里擦得锃亮,A4纸上的规则,也渐渐被遗忘。她开始允许念念在晚饭后看半小时动画片,甚至有一次,我看到她偷偷在念念的牛奶里,加了一小勺蜂蜜。
念念是变化最大的。他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话也多了。他会主动拉着外婆的手,让她讲过去的故事。他也会抱着爸爸的腿,让他把自己举得高高的。
有天晚上,他悄悄跑到我房间,塞给我一张画。画上是我,穿着围裙,微笑着。
“陈阿姨,这个送给你。”
“为什么送给阿姨呀?”
他想了想,很认真地说:“因为陈阿姨做的饭,有家的味道。”
我愣住了。一个八岁的孩子,说出了“家的味道”。我拿着那张画,回到房间,看了很久。我只是一个保姆,一个局外人,做的只是分内的工作。但或许,在这个家里最混乱、最痛苦的时候,我这份不变的、规律的“日常”,反而成了一种稳定的力量,给了他们一个可以喘息的角落。
生活就像熬一锅粥,需要慢慢地等,耐心地搅。这个家,正在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慢慢地熬着,试图把那些苦涩的过往,都熬进粥里,化为无形。
一天,我正在阳台晾衣服,林岚走了过来。她看着楼下花园里,正陪着念念玩耍的李文博和她母亲,轻声说:“陈姐,谢谢你。”
我笑了笑:“我没做什么。”
“不。”她摇摇头,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平静和释然,“你什么都做了。你让我们看到了,日子,还是可以好好过的。”
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过几天,等天气好了,我们想……带念念去看看玥玥。”
我看着她,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我知道,他们终于准备好了,去和过去,做一个正式的告别。
【第六章】
告别,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去看玥玥的前一天晚上,这个家刚刚有所缓和的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晚饭后,李文博从书房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玥玥生前最喜欢的一条手链。他想把这个,明天一起带去。林岚看到那条手链,脸色又白了。
“收起来。”她的声音很冷。
“岚岚,这是玥玥最喜欢的……”
“我让你收起来!”她突然激动起来,“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我们把她忘了,需要拿这些东西来提醒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文博的耐心也快被耗尽,“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们还想着她。”
“想她?想她你就该好好活着!而不是每天抱着她的东西,像个活死人一样!你看看念念,他都快不认识你了!你这个当爸爸的,称职吗?”
“我不称职?林岚,你称职吗?你这两年,除了折磨自己,折磨身边所有的人,你还做了什么?你以为你这样就是爱玥玥吗?你这是自私!”
战争再次爆发。那些刚刚愈合的伤口,又被狠狠地撕开,鲜血淋漓。他们互相指责,互相伤害,把最恶毒的语言,像刀子一样扔向对方。每一句话,都扎在对方最痛的地方,也扎在自己的心上。
外婆想去劝,却被林岚一句“这里没您的事”给顶了回来。老人站在一旁,眼圈红了,却无能为力。
我把念念带回房间,给他戴上耳机,放着他最喜欢的动画片。但我知道,他什么都听不进去。他的小手,紧紧地攥着,指节都发白了。
争吵声持续了很久,最后,以李文博的一声怒吼和摔门声告终。
“我们……就这样吧。”
我听到林岚疲惫到极点的声音,然后是长久的,死一样的沉默。
深夜,我起来喝水,看到念念房间的门开着一条缝。我走过去,看到小小的他,正跪在床边的地毯上,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
我走近了,才听清他在说什么。
“姐姐,姐姐,你让他们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我把我的玩具都给你,把我的零花钱都给你……求求你,让他们不要再吵架了……”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碎成了千万片。一个八岁的孩子,在向他已经不在的姐姐祈祷,祈祷他的父母能够和睦。这世上,还有比这更让人心疼的画面吗?
我没有进去打扰他。我只是默默地退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背过身去,悄悄揉了揉酸涩的眼睛。
第二天,去看玥玥的计划,自然是取消了。家里笼罩在一种比之前更可怕的低气压里。这不再是冰冷的沉默,而是一种充满了火药味的对峙。
外婆收拾好了行李,她要走了。
走之前,她把林岚叫进了房间。我不知道她们母女俩说了什么。我只看到外婆出来的时候,眼睛是肿的。而林岚,一直没有出来。
外婆走到我面前,把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陈姐,这是这个月的工钱,还有下个月的,你都拿着。这个家……麻烦你了。”
我想要推辞,她却按住了我的手。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恳求,“帮我……多看看他们。”
我送外婆到楼下,她上了出租车。车开走的时候,她摇下车窗,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以前我总对她说,‘妈都是为你好’。现在我才明白,有时候,我们以为的‘好’,对他们来说,可能是一种负担。”
我站在原地,看着出租车消失在车流里,心里五味杂陈。家,不是一个讲理的地方,而是一个讲爱的地方。但有时候,爱得太用力,也会把人推开。
【第七章】
外婆的离开,像抽走了这个家最后一根勉强维持平衡的积木。李文博和林岚陷入了彻底的冷战。他们不再争吵,甚至不再说话。在同一个屋檐下,却活得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们开始各自用自己的方式“补偿”念念。李文博给念念买回了最新款的游戏机,林岚则报了一大堆昂贵的兴趣班。他们以为这样就是对孩子好,却不知道,念念最想要的,只是一个能听到爸爸妈妈笑声的家。
我看着这一切,第一次对自己“不问事”的守则产生了怀疑。我是个局外人,但我就真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家滑向深渊吗?
那天是周末,林岚带念念去上马术课,李文博把自己关在书房。我做完家务,敲响了书房的门。
“李先生,我能跟您聊聊吗?”
他很意外,但还是让我进去了。
我没有拐弯抹角,我把那天晚上,看到念念向他姐姐祈祷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我描述着孩子那小小的、虔诚的背影,和他那句“求求你,让他们不要再吵架了”的哀求。
李文博静静地听着,他一直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看到,有两滴滚烫的液体,落在他面前的稿纸上,迅速晕开。
一个高大的、坚强的男人,在无声地流泪。
“陈姐,”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你说……我是不是很失败?作为一个丈夫,作为一个父亲,我都很失败。”
我摇摇头:“您只是太痛了。你们都太痛了,痛到忘了怎么去拥抱身边的人。”
我把我这些天的观察,都说了出来。我说,林岚的苛刻和洁癖,不是不爱,而是害怕。她把对玥玥的思念和自责,都变成了对念念过度的保护。我说,他的逃避和沉默,也不是冷漠,而是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妻子和儿子,更不知道如何面对他自己。
“你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在惩罚自己,也在惩罚对方。可是李先生,玥玥已经走了,但念念还在。他需要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完整的家。”
我说完,就退出了书房。我知道,话说到这里,就够了。剩下的路,需要他们自己走。
那天晚上,李文博没有在书房待着。他坐在客厅,陪念念看动画片。林岚和念念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林岚愣住了,站在玄关,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念念欢呼着扑进了爸爸的怀里。李文博抱着儿子,抬起头,看着妻子。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疲惫,还有一丝……渴望。
“岚岚,”他开口了,声音很轻,“我们……谈谈吧。”
那天晚上,他们谈了很久。我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我只知道,第二天早上,我起床的时候,看到餐桌上,摆着三份早餐。林岚坐在桌边,安静地喝着牛奶。
李文博走过来,在我对面的位置坐下。他给林岚的杯子里加了点热牛奶,又把一个剥好的鸡蛋,放进了念念的碗里。
“念念,今天爸爸妈妈送你上学。”
念念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星。
我的合同,到期了。我收拾好行李,准备离开。林岚把工资结给了我,比说好的多了一倍。
“陈姐,谢谢你。如果不是你……”
我打断了她:“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是你们自己,愿意从那间屋子里走出来。”
她笑了,那是这两个月来,我见过的,她最真实、最轻松的笑容。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玄关依旧整洁,但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饭菜香。墙上的挂钟依旧在走,但那“咔哒”声,似乎也不再那么刺耳了。
我走出那扇沉重的门,回头看了一眼。阳光正好,从窗户里照进去,给这个曾经冰冷的家,镀上了一层暖光。
我的第647号客户档案,可以关闭了。下一个家,又会有怎样的“家事儿”在等着我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无论多厚的冰,只要有爱,有勇气,就总有融化的一天。
来源:幸运星星dn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