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站在团部大院里,那棵据说和团部同龄的老槐树,叶子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张牙舞爪,像一只只伸向天空的、干枯的手。
一九八六年的冬天,北方的风像刀子。
我,陈震,十九岁,被部队开除了。
一纸处分决定,红色的印章,砸在我脸上,比外面的风还冷。
我站在团部大院里,那棵据说和团部同龄的老槐树,叶子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张牙舞爪,像一只只伸向天空的、干枯的手。
我走的时候,没几个人送。
就我最好的哥们儿李伟,红着眼圈,塞给我一个搪瓷缸子,里面是几块水果糖。
“震子,出去……好好过。”
他想拍拍我肩膀,手抬起来,又放下了。
我穿着已经换下来的旧便装,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我全部的家当。两套换洗衣服,一本《高山下的花环》,还有那个搪-瓷-缸-子。
我没回头。
我不敢回头。
我怕一回头,眼泪就掉下来。
我陈震,从小就是孩子王,打架没输过,挨揍没哭过。进了部队,我是新兵连的标兵,三个月就把五公里武装越野跑进了十八分钟。我是全团的射击冠军,移动靶百发百中,团长都夸我是天生的兵王。
可现在,我是个被开除的兵。
是个耻辱。
原因?打架。
和地方上的人打架。
上个礼拜天,李伟的对象从老家来看他,一个水灵灵的南方姑娘。我们在镇上唯一的小饭馆吃饭,碰上了镇上外号“瘸腿刘”的混混。
那孙子喝了点猫尿,嘴里不干不净,对着李伟的对象吹口哨,动手动脚。
李伟一个技术兵,戴着眼镜,斯斯文文,涨红了脸,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我火了。
当兵的,要是连自己的家人都护不住,还穿这身军装干什么?
我没说话,拎起一个啤酒瓶,直接走了过去。
后面的事,我就记不太清了。
只记得一片混乱,桌子翻了,碗碟碎了,还有“瘸腿刘”杀猪一样的嚎叫。
等我清醒过来,他已经躺在地上,抱着腿打滚。
我下手重了,把他腿打断了。
部队纪律严明,严禁士兵与地方人员发生冲突,更别说把人打成重伤。
影响极其恶劣。
我爸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我妈是个家庭主妇,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在部队提干,光宗耀祖。
我让他们失望了。
我甚至能想象到,我爸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会怎样因为我而蒙羞。我妈的眼泪,会流成什么样。
脚下的路,好像踩在棉花上,一步一步,软绵绵的,没有着落。
大门口的哨兵,曾经跟我一起站过岗,一起在深夜里聊过家乡的姑娘。
今天,他目不斜视,像一尊雕像。
我知道,在他眼里,我不再是战友了。
我只是一个犯了错误的,被清除出去的人。
走出大门的那一刻,我感觉天都塌了。
身后是火热的军营,是我抛洒了两年青春和汗水的地方。
身前是未知的、冰冷的社会。
我该去哪?我能干什么?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我迈出第二步,准备彻底告别这里的时候,一个熟悉又威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陈震,你站住!”
我浑身一僵。
是王建军团长。
我慢慢转过身,不敢看他的眼睛。我低着头,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团长。”我的声音干涩沙哑。
他穿着一身笔挺的军大常服,肩膀上的两杠三星在阴沉的天色下,依然显得那么耀眼。他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把我完全笼罩。
我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着烟草和风霜的味道。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不容置疑。
我咬着牙,缓缓抬起头,迎上他那双鹰一样锐利的眼睛。
我以为他要再训我一顿,或者说一些“好自为之”的场面话。
可他没有。
他就那么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
那眼神很复杂,有失望,有惋惜,但好像……还有点别的东西。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想再次低下头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了。
他说了一句话。
一句让我瞬间傻眼,把脑子里所有悲伤、羞耻、迷茫都炸得粉碎的话。
他说:“我女儿在深圳,她那缺个能打的、靠得住的,你去找她。”
我……我傻了。
真的傻了。
我张着嘴,像一条离了水的鱼,喉咙里“咯咯”作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大脑彻底宕机。
这是什么情况?
团长?他不是最重纪律的吗?他不是最讨厌我这种惹是生非的刺头兵吗?
他刚才在全团大会上,还用那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宣布对我的处分决定。
可现在……
他这是……在给我安排后路?
还是……这是一个我无法理解的玩笑?
王团长看着我呆若木鸡的样子,眉头微微一皱,似乎有些不耐烦。
“傻站着干什么?记不住?”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页纸,又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短得快要握不住的铅笔头,刷刷刷写了几个字,塞进我手里。
那张纸很粗糙,带着他身体的余温。
上面是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
“王婷。”
“到了深圳,按这个地址去找她。就说是我让你去的。”
王团长的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我的耳朵里。
“团长,我……”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犯了这么大的错,给部队抹了黑,给您丢了脸。您不骂我,不罚我,反而……
“你小子,是块好钢,可惜太烈了,容易折。”王团长叹了口气,眼神里那股锐利淡了下去,流露出一丝罕见的温情,像父亲看一个不成器的儿子。
“部队这个熔炉,炼不了你了。那就去社会那个大熔炉里,自己炼自己吧。”
“深圳那地方,龙蛇混杂,和我这里不一样。那里不看你过去怎么样,只看你将来能干什么。”
他顿了顿,抬手,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拍在我的肩膀上。
“记住,陈震。你曾经是个兵。兵的骨头,不能软。”
说完,他转过身,迈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团部大楼。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手心里全是汗。
纸条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但那两个字,“王婷”,却像是刻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直到王团长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才如梦初醒。
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条,又抬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大门。
一股无法言说的热流,猛地从胸口涌上眼眶。
我猛地转身,朝着空无一人的大门口,朝着那个我再也回不去的军营,敬了一个我这辈子最标准、最用力的军礼。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去深圳的火车是绿皮的,慢得像头老牛。
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混杂着汗味、泡面味、还有劣质香烟的味道。
我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把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
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被我贴身放在了衬衣口袋里,好像揣着一道圣旨。
我的心情很复杂。
离开部队的羞耻感还在,但已经被一种更强烈的、叫做“希望”的东西给冲淡了。
王团长为什么帮我?
我百思不得其解。
王团长的女儿,王婷……我依稀有点印象。好像是个大学生,放假的时候来过部队,远远见过一面。一个梳着马尾辫,穿着白裙子,很安静的女孩。
她那样文静的姑娘,在深圳那种地方,需要一个“能打的”?
我想不通。
车窗外,北方的田野一片萧瑟。火车一路向南,窗外的景色也渐渐从枯黄变成了零星的绿色。
两天一夜。
当火车广播里响起“深圳站”三个字时,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我跟着人流走出车站,一股湿热的、带着咸腥味的风扑面而来。
这就是深圳。
一九八六年的深圳。
没有后来的高楼林立,到处是巨大的工地,脚手架像怪物的骨骼,裸露在外。推土机和打桩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
马路上,自行车、摩托车、拉着建材的货车,还有偶尔驶过的进口小轿车,混杂在一起,乱糟糟的,却又充满了勃勃生机。
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忙碌”和“欲望”。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生活了十九年的世界,截然不同。
我有点懵,像个闯进了大人世界的孩子。
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我七拐八拐,问了好几个人,终于找到了那个叫“华强路”的地方。
这里还不是后来的“中国电子第一街”,只是一片由无数个小铺面组成的、巨大而混乱的市场。
卖录音机的,卖电子表的,卖计算器的……各种各样我见过没见过的电子产品,堆得像小山一样。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电路板和塑料烧焦的混合气味。
我找到了那个门牌号。
“远望电子”。
铺面不大,也就十来个平方,门口堆满了纸箱子。一个年轻的女人,正站在一个高脚凳上,费力地往货架最高层码放着什么东西。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简单的T恤,头发随意地扎成一个马尾。
因为是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脸。
“请问,王婷在吗?”我有些局促地开口。
那个女人听到声音,身子顿了一下,然后慢慢从凳子上爬了下来。
她转过身。
一张算不上顶漂亮,但非常耐看的脸。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大,很亮,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不是我印象里那个穿着白裙子的安静女孩。
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警惕。
“我就是王婷。你哪位?”她的声音清脆,但带着一丝冷淡。
“我……我叫陈震。是……是你爸让我来的。”我有些结巴,把衬衣口袋里的纸条掏了出来,递给她。
王婷接过纸条,看了一眼,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又看了看我,眼神里的警惕丝毫未减。
“我爸?”她冷笑一声,“他让你来干什么?看我这里缺不缺人扫地?”
这话太冲了。
我一下子愣住了。
我以为,她至少会看在王团长的面子上,对我客气一点。
没想到,她一开口就带刺。
我的脸瞬间就红了,一股火气“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我……”
“行了。”她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了我的话,“你先在这里待着吧。能干什么,让我看看再说。”
她指了指门口堆积如山的纸箱子。
“把这些,都搬到里面的仓库去。”
说完,她就转身进了铺子,拿起一个计算器,噼里啪啦地按了起来,再也没看我一眼。
我站在原地,像个傻子。
门口的纸箱子,至少有二三十个,每一个都沉甸甸的。
这根本不是什么考验,这是下马威。
我陈震在部队,是尖子兵,是硬骨头。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我真想把帆布包一甩,掉头就走。
可是,王团长那张严肃的脸,和他那句“兵的骨头,不能软”,又浮现在我脑海里。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股火气硬生生压了下去。
走?
我能走到哪去?
我身上所有的钱加起来,不到五十块。
我咬了咬牙,脱掉外套,露出里面那件因为洗得太多次而有些松垮的军绿色背心。
然后,我弯下腰,抱起一个纸箱。
的沉。
里面不知道装的什么,像铁疙瘩一样。
我憋着一股劲,把箱子搬进了铺子后面的小仓库。
再出来,搬第二个。
王婷坐在柜台后面,头也不抬,仿佛我根本不存在。
但我能感觉到,她的余光,一直落在我身上。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搬着。
一个,两个,三个……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
背心很快就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
我没停。
我把这当成了一次负重越野。
只不过,这次没有战友的加油声,没有终点的红旗。
只有我自己,和这座冰冷的、陌生的城市。
当我搬完最后一个箱子,直起腰的时候,感觉整个后背都快断了。
我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王婷终于从柜台后走了出来。
她走到我面前,递过来一瓶“健力宝”。
“喝吧。”她的语气,比刚才缓和了一点。
我没接,只是看着她。
“怎么?还生气呢?”她挑了挑眉毛,“我这里不养闲人,更不养少爷兵。我爸让你来,我就得把你当菩萨供着?”
“我不是少爷兵。”我一字一句地说。
“那就好。”她把健力-宝塞到我手里,“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我干。包吃包住,一个月,给你一百块。”
一百块!
在八十年代,对于一个普通工人来说,这绝对是高薪了。
我有些意外。
“干什么?”我问。
“什么都干。”王婷说,“搬货,送货,看店。还有……”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胳膊上结实的肌肉。
“……有时候,可能需要你‘讲讲道理’。”
我明白了。
“能打的”。
原来是这个意思。
王婷带我去了她住的地方。
就在铺子楼上,一个不到三十平米的单间。
用一块布帘子隔开,外面是客厅,摆着一张小饭桌和两把椅子。里面是她的卧室。
“你就睡外面。”她指了指角落里一张折叠的行军床,“被子什么的,自己去买。”
说完,她扔给我一百块钱。
“这是预支给你的工资。缺什么,自己置办。”
我看着手里的钱,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我的新生活。
没有战友,没有口号,没有训练场。
只有一个看起来不怎么好相处的女老板,和一张冰冷的行-军床。
晚上,王婷在外面小摊上买了两个盒饭。
一荤一素,米饭管够。
吃饭的时候,谁也没说话。
我饿坏了,狼吞虎咽。
她吃得很慢,很秀气,和我印象里的军人家庭子女不太一样。
“你……为什么来深圳?”我忍不住问。
“赚钱。”她回答得干脆利落,头也没抬。
“你爸是团长,你……”
“我爸是我爸,我是我。”她打断我,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我不想活在他的羽翼下。我想靠自己,看看能活成什么样。”
我被她眼里的光震住了。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对未来的渴望和野心。
在部队里,我们的未来,是提干,是保家卫国。
而她的未来,是赚钱,是自我实现。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生。
吃完饭,她收拾碗筷,然后就坐在灯下,开始对着一堆账本写写画画。
我躺在行军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楼下市场的喧嚣声,一直持续到深夜。
我感觉自己像一颗被风吹来的种子,不知道会在这片陌生的土壤里,扎下根,还是会枯萎。
第二天,我正式开始了我的“打工生涯”。
王婷是个工作狂。
她每天早上六点就起床,晚上不到十二点不睡觉。
她好像有使不完的劲。
我的工作,就像她说的那样,什么都干。
早上,跟她去一个叫“沙头角”的地方接货。
那里是中英街的所在地,很多香港那边过来的电子产品,都是从这里流出来的。
路子很野。
接货的时候,经常会碰到一些面相不善的人。
王婷一个女孩子,夹在一群大老爷们中间,一点也不怵。
她跟那些人讨价还价,验货,点钱,一套流程下来,行云流水。
我跟在她身后,像个保镖。
虽然我一句话不说,但那些人看我的眼神,明显收敛了很多。
我的身材,我的气场,我那在部队里练出来的、不怒自威的眼神,就是最好的名片。
货接回来,就要开始整理,分类,然后再给下单的客户送过去。
深圳很大,那时候公共交通不方便,送货基本靠腿和自行车。
我每天骑着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驮着几十斤重的货,穿梭在深圳大大小小的工地和街道之间。
一天下来,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晚上回到铺子,还要帮着王婷看店,盘点库存。
累。
比在部队搞五公里武装越野还累。
但奇怪的是,我心里却很踏实。
因为我每天都能看到实实在在的成果。
看到那些货物被卖出去,变成一沓沓的钞票,被王婷小心翼翼地锁进抽屉里。
我能感觉到,她离她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而我,是这个过程的参与者。
我和王婷的交流,依然不多。
她很忙,我也很累。
但我们之间,似乎有了一种默契。
我干活的时候,她会默默地给我递上一瓶水。
我吃饭狼吞-虎咽的时候,她会把盒饭里唯一的鸡腿夹给我。
“多吃点,干活有力气。”她会这么说,表情还是酷酷的。
有一次,我送货回来,浑身被大雨淋透了,还发起了高烧。
我躺在行军床上,烧得迷迷糊糊。
半夜里,我感觉有人在用温热的毛巾,一遍一遍地擦我的额头。
我睁开眼,看到王婷坐在我床边,一脸的焦急。
“醒了?”她见我睁眼,松了口气,“吓死我了,烧得跟个火炉一样。”
她递给我一杯水,里面泡着几片白色的药片。
“把药吃了。”
我挣扎着坐起来,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谢谢。”我的声音很虚弱。
“谢什么。”她撇撇嘴,“你要是病倒了,谁给我干活?”
话是这么说,但我看到她眼里的关心,是藏不住的。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帘子后面睡。
她就搬了把椅子,坐在我旁边,守了我一夜。
第二天,我退烧了。
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憔-悴的脸,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地触动了一下。
这个外表坚硬得像个刺猬的女孩,内心其实很柔软。
从那以后,我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
她不再只是我的老板。
深圳的生意,不好做。
特别是对于王婷这种没有背景、单打独斗的外地人。
麻烦,很快就找上门了。
那天下午,店里来了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人。
为首的,是个染着一头黄毛,穿着花衬衫的家伙。
他们一进店,就不怀好意地四处打量。
“老板娘,生意不错啊。”黄毛斜着眼睛看王婷,嘴里叼着烟,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有事?”王婷正在理货,头也没抬。
“我们是这一片‘联防队’的。”黄毛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了碾,“来收点‘管理费’,保护你们这些外地老板做生意嘛。”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这就是王团长说的“龙蛇混杂”。
王婷停下手里的活,冷冷地看着他。
“管理费?多少?”
“不多。”黄毛伸出五个手指头,“一个月,五百。”
五百!
在八六年,这简直是抢钱。
王婷一个月的利润,都未必有五百。
“我没有。”王婷的回答,简单直接。
“没有?”黄毛笑了,笑得很阴险,“妹子,别给脸不要脸啊。在华强路这片,不交保护费,你的店,可开不下去。”
他身后的几个小弟,也跟着围了上来,摩拳擦掌。
店里当时还有两个客人在看东西,见这架势,吓得赶紧溜了。
我从仓库里走了出来,站到王婷身前。
“滚。”
我只说了一个字。
我的声音不大,但那几个混混,都齐刷刷地看向我。
黄毛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哟,还养了个看门狗啊?”他指着我,对他的小弟们说,“兄弟们,给他松松骨头!”
那几个小混混,嗷嗷叫着就朝我扑了过来。
我没动。
就在第一个人的拳头快要打到我脸上的时候,我动了。
侧身,躲拳。
右手闪电般探出,抓住他的手腕,反向一拧。
“咔嚓”一声脆响。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那个小混混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了下去。
我一脚踹在他的肚子上,他像个虾米一样飞了出去,撞翻了门口的一堆纸箱。
剩下的人,都吓傻了。
他们没想到,我这个看起来闷不吭声的家伙,下手这么狠。
黄毛的脸色也变了,从嚣张变成了惊恐。
我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我的眼神,就像在部队里,盯着人形靶的准星。
冰冷,没有一丝感情。
“你……你别过来!”黄毛吓得连连后退,“我大哥是豹哥!你敢动我,豹哥不会放过你的!”
豹哥?
我没听过。
我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掐住他的脖子,把他单手提了起来。
他的双脚在空中乱蹬,脸涨成了猪肝色。
“回去告诉你的豹哥。”我凑到他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这家店,我罩着。再敢来,我就不是掰断手腕这么简单了。”
说完,我手一松。
黄毛“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捂着脖子,剧烈地咳嗽。
“滚!”我吼了一声。
他连滚带爬地跑了,那几个小弟也扶着受伤的同伴,屁滚尿流地溜了。
店里,恢复了安静。
只剩下我和王婷。
我转过身,看到王婷正一脸复杂地看着我。
她的眼神里,有震惊,有后怕,还有一丝……我说不清楚的东西。
“你……你下手太重了。”她沉默了半天,才开口。
“对付这种人,就得一次性把他们打怕。”我说。
“可你把他手弄断了。他们会报警的。”
“他们不敢。”我笃定地说,“他们是敲诈勒-索,自己屁股都不干净,怎么敢报警?”
王婷没再说话。
她默默地走过去,把被撞翻的纸箱子,一个一个扶起来。
我走过去帮忙。
我们俩谁也没看谁,但气氛,却和以前不一样了。
我知道,今天的事,只是个开始。
那个什么“豹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但我不怕。
我陈震,在部队的时候,保家卫国。
现在,我只想保护好这家小店,和这个外表坚强、内心却需要人保护的女孩。
事情果然像我预料的那样。
黄毛那伙人没再来。
但是,我们的生意,开始出问题了。
先是供货商那边,突然说没货了。
我们以前合作得好好的几家,一夜之间,都对我们关上了大门。
王婷跑了好几天,嘴皮子都磨破了,也没用。
那些老板都躲着她,说是不敢得罪豹哥。
没有货源,铺子就等于断了命脉。
王-婷急得嘴上都起了泡。
我看着她每天愁眉苦脸的样子,心里也不好受。
“豹哥是什么人?”我问她。
“华强路这一带最大的‘水货’头子。”王婷揉着太阳穴,一脸疲惫,“听说心狠手辣,手底下养了一帮人。这一片的很多小老板,都要看他脸色吃饭。”
“我们去找他谈谈。”我说。
“谈?怎么谈?”王婷苦笑,“他就是要整我们,给我们一个下马威。除非我们低头,乖乖交钱,否则他不会罢休的。”
“那就打到他服为止。”我的声音很冷。
王婷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担忧。
“陈震,你别乱来!这里不是部队,打死人是要偿命的!”
“我心里有数。”
我知道,光靠拳头,解决不了问题。
对付豹哥这种地头蛇,要用脑子。
我开始在华强路一带打听关于豹哥的消息。
我每天去那些小饭馆、大排档吃饭,听那些司机、搬运工、小老板们聊天。
很快,我就把豹哥的老底摸得差不多了。
豹哥,大名张豹,不是本地人。几年前从内地流窜过来,靠着一股狠劲,在华强路这片野蛮生长的地盘上,拉起了一帮人马,垄断了大部分从香港过来的“水货”渠道。
他为人贪婪,手段毒辣。但也有弱点。
他好色,而且极度迷信。
他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会去郊区一个叫“仙湖”的寺庙里烧香。
而且,是一个人去。
我心里,有了一个计划。
我把计划跟王婷说了。
她听完,脸色发白。
“不行!太危险了!万一……”
“没有万一。”我打断她,“我们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了,不拼一把,就是等死。”
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相信我。”
王-婷咬着嘴唇,看着我,看了很久。
最后,她点了点头。
“你要小心。”
初十五那天,天还没亮,我就出发了。
我没有去仙湖寺。
我知道,豹哥那种人,去烧香拜佛,不过是求个心安,他真正的“命门”,不在这里。
我去了他的仓库。
豹哥的仓库,在一个很偏僻的工业区里。防守很严密,门口有他的人二十四小时看着。
但我当过侦察兵。
潜入,是我的老本行。
我绕到仓库后面,那里的围墙最高,也是防守最薄弱的地方。
我观察了很久,算准了巡逻队经过的间隙。
一个助跑,扒住墙头,腰腹用力,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
仓库里漆黑一片。
我像一只猫,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摸索着前进。
我知道,豹哥最大的一批货,一批从日本过来的最新款录像机,就藏在这里。
这批货,价值几十万。
是他的命根子。
我找到了那批货。
它们被堆放在仓库最里面的角落,用帆布盖着。
我没有动那批货。
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东西,塞进了其中一个箱子的缝隙里。
那是我花光了身上最后的钱,从一个专门卖“偏门”玩意儿的人手里买来的。
一个微型窃-听-器。
做完这一切,我原路返回,神不知鬼不觉。
第二天,豹哥回来了。
我们的铺子,依然没有货源。
王婷急得团团转,好几次都想去找豹哥低头。
都被我拦住了。
“再等等。”我说,“鱼,就快上钩了。”
我在等一个电话。
一个从香港打来的电话。
豹哥的这批录像机,是要卖给一个香港老板的。
而那个窃-听-器,会把他们交易的时间、地点,告诉我。
第三天晚上,铺子快要关门的时候,电话响了。
王婷去接的。
她说,是找我的。
我心里一动,走过去接过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带着广东口音的男人声音。
“东西准备好了。明晚十点,老码头,三号仓库。钱货两清。”
说完,电话就挂了。
我放下电话,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鱼,上钩了。
“怎么样?”王婷紧张地问。
“成了。”我说,“明天晚上,我们去收一份大礼。”
第二天晚上,九点半。
我和王婷,来到了那个被称为“老码头”的地方。
这里已经废弃了,到处是破败的仓库和生锈的铁轨。
海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鬼哭一样。
“陈震,我还是觉得……太冒险了。”王婷抓着我的胳-膊,手心冰凉。
“放心。”我拍了拍她的手,“今晚过后,华强路就没人敢再找我们麻烦了。”
我让她躲在远处一个集装箱后面。
“记住,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我严肃地叮嘱她。
然后,我一个人,走向了三号仓库。
仓库的铁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暗的灯光。
我没有直接进去。
我绕到仓库侧面,像壁虎一样,攀上了二楼一个破损的窗户。
仓库里,豹哥和他手下的七八个人都在。
那批录像机,堆在仓库中央。
豹哥正焦急地看着手表,不停地抽烟。
“妈的,香港佬怎么还没到?不会出什么岔子吧?”他骂骂咧咧地说。
“大哥,放心吧。这单生意做了一年多了,从没出过问题。”旁边一个马仔谄媚地说。
我悄悄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一个弹弓,和几颗钢珠。
这是我小时候玩剩下的把戏。
但在今晚,它会派上大用场。
我瞄准了仓库里唯一亮着的那盏灯泡。
屏住呼吸。
“嗖——”
钢珠划破空气。
“啪!”
灯泡应声而碎。
整个仓库,瞬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怎么回事!”
“操!谁他妈把灯关了!”
仓库里顿时乱成一团。
豹哥惊慌地大喊:“都别乱!抄家伙!有人砸场子!”
就在他们乱成一锅粥的时候,我从二楼一跃而下。
落地无声。
我像一个幽灵,在黑暗中穿行。
我没有恋战。
我的目标,不是打倒他们所有人。
我的目标,是那批货。
我冲到那堆录像机旁边,从背包里掏出几瓶早就准备好的东西。
红油漆。
我拧开盖子,用尽全身力气,把油漆泼了上去。
刺鼻的味道,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妈的!我的货!”
豹哥终于反应了过来,发出了绝望的嚎叫。
他打开手电筒,光柱照过来,正好照在我身上。
“是你!”他看清了我的脸,眼睛瞬间就红了,“给我砍死他!”
他手下的人,挥舞着砍刀和钢管,朝我扑了过来。
我冷笑一声。
在黑暗中,我才是王。
我一个侧踢,把最前面那个人踹倒。顺势夺过他手里的钢管。
钢管在手,天下我有。
我把在部队里练的军体拳、捕俘拳,全都使了出来。
每一招,都朝着他们最脆弱的关节而去。
仓库里,惨叫声此起彼伏。
他们人多,但我快,我狠,我准。
我像一架高效的格斗机器,在人群中左冲右突。
不到五分钟,地上就躺倒了一片。
只剩下豹哥一个人,拿着一把砍刀,脸色惨白地看着我。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声音发抖。
我一步步逼近他,手里的钢管,还在滴着血。
“一个被你逼到绝路的人。”
就在这时,仓库外面,传来了刺耳的警笛声。
由远及近。
豹哥的脸色,瞬间变得死灰。
我笑了。
这,才是我送给他的,最后一份大礼。
我提前报了警。
匿名举报,这里有大宗走私交易。
警察冲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满地打滚的混混,一个手持砍刀的“黑社会头子”,还有一大批被泼了红油漆、无法出售的“走私货”。
以及,一个手持钢管、满身煞气、看起来像是“见义勇为”的“良好市民”。
豹哥和他的人,全都被带走了。
走私,聚众斗殴,敲诈勒-索……够他喝一壶的了。
我作为“受害者”和“报案人”,只是去录了个口供。
我把我如何被他们敲诈,如何被切断货源,今晚又是如何被他们堵在仓库里“谈判”的过程,“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至于我为什么能一个打八个,我只说是“当过几年兵,练过几天拳脚”。
警察也没怀疑。
从警局出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王婷在门口等我。
她一晚上没睡,眼睛又红又肿。
看到我出来,她猛地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了我。
“你吓死我了!你吓死我了!”
她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抱着她,闻着她头发上的清香,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没事了。”我说,“都过去了。”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豹哥倒台后,华强路的“天”,晴了。
再也没有人敢来收什么“管理费”。
那些之前对我们关上大门的供货商,又都笑脸相迎地找了回来。
“远望电子”的生意,一下子火爆了起来。
王婷更有干劲了。
她扩大了铺面,又招了两个小姑娘当店员。
我依然是她的“全能打杂工”,兼“首席保镖”。
只是,我的待遇,又提高了一点。
她不再让我睡行军床了。
她在隔壁,又租了一个单间,让我住了进去。
我们成了邻居。
每天一起开店,一起收工,一起吃饭。
我们的话,渐渐多了起来。
她会跟我聊她的大学生活,聊她对未来的规划。
她说,她想做全中国最大的电子产品代理商。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闪着星光。
我也会跟她聊我在部队里的事。
聊我的战友,聊我的训练,聊我的梦想。
我说,我曾经的梦想,是当一个将军。
她听完,会咯咯地笑。
“现在呢?你的梦想是什么?”她问我。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我的梦想?
我的梦想,就是保护好你,和你眼里的星光。
这话,我没说出口。
但我觉得,她懂。
我们的关系,就这么不咸不淡,不远不近地处着。
像一杯温水。
我知道,我们之间,还隔着一层窗户纸。
谁也没有去捅破它。
直到那年年底。
王团长,来了。
他来深圳,是来开一个军区的会议。
顺道,来看看他女儿。
他来的时候,没有穿军装,就穿着一身普通的夹克。
看起来,像个邻家大叔。
但他身上的那股威严,一点也没少。
店里的两个小姑娘,看到他,大气都不敢喘。
他走进店里,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小子,混得不错嘛。”他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团长。”我有些拘谨地叫了一声。
“还叫团长?”他眼睛一瞪,“我现在可管不着你了。”
王婷从里屋走出来,看到她爸,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
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有点……小女孩的埋怨。
“爸,您怎么来了?”
“怎么?我来看看我女儿,还要打报告?”王团长哼了一声。
那天晚上,王婷破天荒地没有吃盒饭。
她在家里,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
我们三个人,围着那张小小的饭桌吃饭。
气氛有点微妙。
王团长不停地给我夹菜。
“陈震,多吃点。瘦了。”
“在部队的时候,你小子可是最能吃的。”
他像一个真正的长辈,关心着我的生活。
王婷在一旁,默默地吃饭,偶尔会抬头,看我们一眼。
酒过三巡。
王团长的脸,有些红了。
他放下筷子,看着我,突然问:“陈震,你对我家婷婷,怎么看?”
“噗——”
我刚喝进嘴里的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王婷的脸,“唰”的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耳根。
“爸!您胡说什么呢!”她又羞又恼。
我感觉我的脸,比王团长的还烫。
我……我怎么看?
我能怎么看?
我低着头,心脏“怦怦”狂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我觉得……王婷她……她很好。”我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
“废话!我女儿当然好!”王团长眼睛一瞪,“我是问你,你喜不喜欢她?”
这……这也太直接了吧!
我偷偷地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王婷。
她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耳朵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我的心,一下子就定了。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王团Š-长审视的目光。
“喜欢。”
我清晰地,大声地,说出了这两个字。
说完,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但我一点也不后悔。
屋子里,一片寂静。
王婷的头,埋得更低了。
王团长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笑了。
笑得很开怀。
“好小子!算我没看错人!”
他端起酒杯,对我一举。
“这杯酒,我敬你。”
“谢谢你,帮我照顾婷婷。”
“也谢谢你,没让我失望。”
那天晚上,我和王团长,都喝多了。
后来,我怎么回到自己房间的,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
王团长已经走了。
王婷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解酒汤。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我们俩的脸,都有些红。
“那个……我昨天……”我有些语无伦次。
“你昨天,什么都说了。”王婷打断我,嘴角却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
她把汤碗塞到我手里。
“快喝吧。喝完,我们还要去开店呢。”
我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像灌满了蜜一样甜。
那层窗户纸,终于被王团长这个“神助攻”,给捅破了。
我和王婷,顺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我们没有轰轰烈烈的表白,也没有花前月下的浪漫。
我们的感情,就像我们一起经营的这家小店一样,是在日复一日的相处和打拼中,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
踏实,而又牢固。
有了爱情的滋润,我们的事业,也越做越大。
九十年代初,我们抓住了个人电脑兴起的浪潮,从卖小电子产品,转型做电脑组装和销售。
“远望电子”,变成了“远望科技”。
我们从华强路的小铺面,搬进了气派的写字楼。
我不再需要骑着二八大杠去送货了。
我有了自己的桑塔纳。
我也从一个“打杂工”,变成了公司的副总经理。
但我知道,在王婷心里,我永远是那个,能在关键时刻,为她挡风遮雨的“首席保镖”。
一九九五年,我们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没有大操大办。
我们就请了公司的一些老员工,和几个最好的朋友,在一家酒店里,摆了几桌。
王团长也来了。
他已经从团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调到了军区后勤部,成了一个清闲的干部。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亲自把王婷的手,交到了我的手里。
“陈震。”他看着我,眼眶有些红,“我这辈子,最骄傲的,是我的兵。最宝贝的,是我这个女儿。”
“今天,我把我的宝贝,交给你了。”
“你小子,要是敢欺负她,我就是扒了这身皮,也要从北京飞过来,揍你!”
我握着王婷的手,郑重地向他敬了一个军礼。
“请首长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全场,都笑了。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男孩。
王婷给他取名叫“陈望”。
她说,是“远望”的“望”,也是“希望”的“望”。
公司越做越大,我们越来越忙。
但我们约定,不管多忙,每天晚上,都要一起回家吃饭。
我们依然会像刚认识那会儿一样,聊公司的事,聊孩子的事,聊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有时候,看着身边这个依然光彩照人的女人,和那个在客厅里跑来跑去的小家伙,我还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我常常会想起一九八六年的那个冬天。
那个被部队开除,背着帆布包,站在团部大门口,一脸迷茫和绝望的十九岁少年。
如果那天,王团长没有叫住我。
如果他没有对我说那句话。
我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会回到老家,在父母的失望和邻居的白眼中,找一份糊口的工作,庸庸碌碌地过一辈子。
也许,我会自暴自弃,真的走上“瘸腿刘”那样的歪路。
我不敢想。
二零一零年。
王团长,不,应该叫王叔了。
他退休了。
我和王婷,带着已经上中学的儿子,回北京去看他。
他住在军队大院里,一个很普通的单元楼。
头发已经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了,但精神很好。
他拉着我儿子的手,给他讲他当年打仗的故事。
我儿子听得津津有味。
晚上,王婷和阿姨在厨房里忙活。
我和王叔,坐在阳台上喝茶。
“王叔。”我看着他苍老的侧脸,终于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藏了二十多年的问题。
“当年,您为什么……要帮我?”
王叔笑了笑,呷了口茶。
“因为我舍不得。”
他说。
“我带了一辈子兵,什么样的兵没见过?你小子,是我见过最有血性,也最像我年轻时候的一个。”
“我知道,你打架,不是为了逞能。你是为了护着自己的人。”
“这种兵,是好兵。但部队的纪律,是铁的。我作为团长,必须处理你。”
“可是,”他话锋一转,看着我,眼神变得深邃,“把你这样的好苗子,就这么一棍子打死,扔回社会,我不甘心。”
“那时候,改革开放的浪潮已经起来了。深圳那个地方,是个全新的战场。那里需要的,不仅是精明的头脑,更需要你这样的,有胆识,有血性,能扛事的硬骨头。”
“婷婷一个女孩子,在那边单打独斗,我不放心。我想给她找个能保护她的人。我想来想去,整个团里,最合适的人选,就是你。”
“你够狠,也够义气。最重要的是,你骨子里,是个好人。”
“所以,我名义上是开除你,实际上,是给你换了个战场。”
“把你从部队这个小熔炉里,扔进了社会那个大熔炉。”
“让你去执行一个,只有你才能完成的,‘特殊任务’。”
听完他的话,我彻底呆住了。
原来……原来是这样。
我以为的绝路,其实是他为我铺好的一条新生之路。
我以为的惩罚,其实是他对我最深沉的保护和期许。
我这个被开除的“逃兵”,其实一直都在执行着我的老团长,交给我的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任务。
——保护他的女儿,也成就我自己的人生。
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双腿并拢。
“老团长!”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对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他颤巍巍地站起来,也对我,回了一个军礼。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
一老一少,两代军人。
在这一刻,完成了跨越二十多年的,精神传承。
我突然明白了。
我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部队。
我的番号,一直在。
我的任务,也一直在。
只是,我的战场,换了一个地方。
我的军装,换了一种样式。
但那颗兵的魂,那副兵的骨头,永远都在。
来源:云朵会倾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