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风从训练场的尽头刮过来,带着一股子尘土和松针混合的味道,有点呛人,但闻了两年,早就习惯了,甚至觉得亲切。
那天的天,蓝得像一块刚被擦亮的玻璃,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
风从训练场的尽头刮过来,带着一股子尘土和松针混合的味道,有点呛人,但闻了两年,早就习惯了,甚至觉得亲切。
我背着那个比我还高的军绿色帆布行李包,站在队伍的末尾。
包里塞得满满当当,有两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一双快要磨平了鞋底的作战靴,还有一本写满了鸡毛蒜皮小事的日记。
不重,但压在肩膀上,却像是压着我整个青春。
战友们一个个地往前走,和领导握手,敬礼,然后登上那辆即将带我们离开军营的大巴车。
轮到我的时候,我深吸了一口气,那股熟悉的松针味最后一次灌满我的肺。
站在我面前的,是我们的旅长。
他叫李振国,一个名字听起来就像是为军队而生的人。
他个子很高,肩膀宽得像一堵墙,常年风吹日晒的脸是古铜色的,眼角的皱纹像刀刻上去的一样,深刻又清晰。
他平时不苟言笑,眼神锐利得像鹰,我们这些新兵蛋子,光是听到他的脚步声从走廊那头传来,都会下意识地把腰杆挺得更直。
可今天,他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严厉,反而透着一种我看不懂的温和,甚至……是某种复杂的情绪。
他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掌粗糙,布满了厚厚的老茧,像一块老树皮,但很温暖,很有力。
“回去以后,好好生活。”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被戈壁滩的风沙打磨过,“别忘了在部队学到的东西。”
我用力地点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是挺直了胸膛,用尽全身力气,给他敬了一个我这辈子最标准的军礼。
礼毕,我正准备转身,他却突然开口:“等一下。”
我愣住了。
他回头对身后的干事说了句什么,那个干事很快就拿着一部相机跑了过来。
“来,合个影吧。”旅长说着,竟然主动走过来,一只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旅长主动要和我一个普通的小兵合影?
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我能感觉到他手掌的重量和温度,透过薄薄的作训服,传递到我的肩膀上。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像是上级对下级的姿态,反而像一个……长辈。
我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脸上的表情肯定是僵硬的。
“笑一笑。”旅长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努力地扯了扯嘴角,也不知道笑得有多难看。
“咔嚓”一声,闪光灯亮起,那个瞬间被永远地定格了下来。
照片里,我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胸前戴着大红花,身姿笔挺,但表情有点傻。
而我身边的旅长,那个平日里威严得让人不敢直视的男人,竟然微微地笑着,眼角的皱M纹都舒展开了,那眼神,温和得像一汪深潭。
这张照片,成了我军旅生涯最后,也是最珍贵的一份纪念。
回家的绿皮火车摇摇晃晃,像一个疲惫的摇篮。
我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景色飞速地向后倒退,熟悉的营房、高耸的哨塔、写着“听党指挥,能打胜仗,作风优良”的红色标语,都渐渐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小点,最后消失在地平线上。
我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块。
两天一夜的颠簸后,我终于闻到了家乡空气里那股潮湿的泥土气息。
我妈早早地就在出站口等着了。
她老远就看到了我,使劲地挥着手,眼眶红红的。
我放下行李,一把抱住她。
她比我记忆里又瘦小了一些,头发里夹杂的银丝也更多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拍着我的背,声音哽咽。
回到家,那股熟悉的饭菜香味立刻包裹了我。
我妈炖了我最爱喝的排骨汤,桌上摆满了各色菜肴。
她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嘴里念叨着:“瘦了,黑了,在部队肯定吃了不少苦吧?”
我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没有没有,部队伙食好着呢。”
吃完饭,我献宝似的从包里拿出那张照片,递给我妈。
“妈,你看,这是我们旅长,特意跟我合的影!”我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骄傲。
我妈戴上老花镜,接过照片,凑到灯下仔细地看。
起初,她脸上还带着笑,嘴里夸着:“哟,我儿子穿军装就是精神。这领导看起来也挺和善的嘛。”
可渐渐地,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照片上旅长的脸,像是要在那张脸上看出一个洞来。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拿着照片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也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我甚至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滴答、滴答”走动的声音,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上。
“妈?你怎么了?”我有些不安地问。
她没有回答我,只是嘴唇哆嗦着,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血色。
突然,她手一松,“啪”的一声,相框掉在了地上,玻璃碎了一地。
“这不可能……”她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轻得像梦呓,却又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惊恐。
“这绝对不可能!”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血丝,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有震惊,有恐惧,还有一种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悲痛。
“他……他怎么会还活着?他怎么会是你的旅长?”
我彻底傻了。
我妈这句话里信息量太大了。
她认识我们旅长?
还觉得他……不该活着?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妈,你认识我们旅長?他叫李振国。”我试探着问。
“李振国?”我妈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更加迷茫和痛苦,“不……他不叫这个名字……他不该叫这个名字……”
说完,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了出来。
那哭声,不像是我平时见过的任何一种。
不是委屈,不是难过,而是一种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撕裂的绝望。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地上的玻璃碎片在灯光下闪着刺眼的光,就像我此刻混乱不堪的心。
那个晚上,我妈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没再出来。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那张被我小心翼翼捡起来的照片,看了一整夜。
照片上,旅长温和的笑容,此刻在我眼里,却变得无比神秘和陌生。
他是谁?
他和我家到底有什么渊源?
为什么我妈会说出那样的话?
无数个问号在我脑子里盘旋,像一群找不到出口的蜜蜂,嗡嗡作响。
我记忆里的父亲,形象是模糊而高大的。
他也是一名军人。
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牺牲了。
关于他的死,我妈很少提及,每次我问起,她总是会红了眼眶,然后用一句“你爸是英雄,是为了国家牺牲的”来结束话题。
久而久之,父亲在我心里,就成了一个符号,一个刻在烈士陵园冰冷石碑上的名字。
我只知道他叫陈峰。
我甚至记不清他的样子,只能从家里那张唯一泛黄的黑白照片里,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笑得一脸灿烂的年轻男人。
他的眉眼,和我有点像。
难道旅长的事情,和我的父亲有关?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在我心里滋长。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妈变得沉默寡言,经常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一坐就是一下午。
她不再看那张照片,甚至不许我再提起“旅长”这两个字。
可我怎么可能不提?
这件事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不拔出来,我寝食难安。
我开始旁敲侧击地问一些关于我爸以前在部队里的事。
“妈,我爸以前在部队,有没有什么特别要好的战友啊?”
我妈正在择菜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动作,头也不抬地说:“有啊,部队里都是兄弟,关系都好。”
“那……有没有一个……就是关系铁到能穿一条裤子的那种?”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有一个。”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叫马卫国。你爸总是在信里提他,叫他‘小马’。”
马卫国?
不是李振国。
我心里一阵失落。
“那……那他人呢?现在还有联系吗?”我追问道。
我妈的身体猛地一僵,手里的青菜掉在了地上。
她慢慢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又泛起了那种我看不懂的悲伤。
“他……和你爸一起……牺牲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线索,就这么断了?
我不甘心。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我妈的反应太激烈了,绝对不仅仅是因为看到了一个长得像故人的人。
那天晚上,趁我妈睡着了,我悄悄地溜进了她的房间。
我知道,她有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箱,一直放在床底下。
那个箱子里,锁着的都是关于我爸的遗物。
我从小就知道那个箱子是禁区,我妈从来不让我碰。
我借着手机微弱的光,找到了那个箱子。
它看起来很旧了,红色的漆已经剥落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暗黄的木头纹理。
上面挂着一把小小的铜锁,已经生了锈。
我没有钥匙。
我试着用发卡去捅,用小刀去撬,折腾了半天,那把固执的老锁就是纹丝不动。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我妈有个习惯,她会把一些重要的东西,夹在她最喜欢看的那本旧书里。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架前,找到了那本封面已经磨损的《红岩》。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心跳得像打鼓。
终于,在书的夹层里,我摸到了一片冰凉坚硬的东西。
是一把小小的,已经氧化发黑的铜钥匙。
我的手都在抖。
我用钥匙打开了那把锁,“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箱子打开了。
一股混杂着樟脑丸和旧纸张的霉味扑面而来。
里面没有太多东西。
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军装,一枚军功章,几沓用牛皮筋捆着的信件,还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我拿起那件军装,凑在鼻尖闻了闻,仿佛还能闻到一丝属于父亲的,淡淡的汗味和烟草味。
我的眼眶有点发热。
我迫不及待地解开那些信件。
信纸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是那种很有力量的钢笔字。
大部分都是我爸写给我妈的家书,内容无非是报平安,说说部队里的趣事,字里行间充满了对家人的思念。
但其中有一沓信,收信人不是我妈。
是写给一个叫“陈峰”的人,也就是我爸。
而寄信人的落款,是“你的兄弟,小马”。
就是我妈提到的那个,马卫国!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小心翼翼地展开信纸,一封一封地读下去。
这些信,记录了两个年轻军人之间最真挚的友谊。
他们一起训练,一起受罚,一起在深夜里聊理想,聊未来,聊各自心中喜欢的姑娘。
马卫国的文笔很好,他把枯燥的军旅生活写得妙趣横生。
他说我爸训练起来像头不要命的蛮牛。
他说我爸晚上睡觉说梦话,喊的都是我妈的名字。
他说他们约定好了,等战争结束,就一起转业,回老家开个小馆子,我爸掌勺,他负责收钱。
看着这些鲜活的文字,我仿佛看到了一个我不曾了解过的,有血有肉的父亲。
他不再是石碑上那个冰冷的名字,而是一个会笑会闹,有梦想有兄弟的年轻人。
我一封一封地往下看,直到最后一封信。
那封信的字迹,写得非常潦草,像是很匆忙的情况下写的。
“阿峰,明天就要出发了,这次任务……九死一生。说不怕是假的,但我更怕的是,如果我回不来,我娘怎么办。不过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咱俩是过命的交情,要是真有万一,你替我活,我替你死,谁也别含糊。等我们凯旋,回去喝酒!”
落款日期,是我爸牺牲前的第三天。
我的心揪得紧紧的。
原来,他们是一起去执行那次任务的。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我放下信,拿起了那个厚厚的笔记本。
封面上没有字。
我翻开第一页,一行字映入眼帘。
“谨以此,献给我最好的兄弟,陈峰。”
字迹,是旅长李振国的!
我敢肯定!
虽然比他现在的签名要稚嫩一些,但那种笔锋,那种力道,我绝对不会认错!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炸开了一样。
李振国……马卫国……
这两个名字,在我脑海里疯狂地交织、碰撞。
我颤抖着手,继续往下翻。
笔记本里,记录的不是日记,而是一段尘封的往事。
一段关于那次“九死一生”的任务的,最真实,也最残酷的记录。
那是一次边境的秘密潜入任务。
他们的小队,一共五个人,我爸是队长,马卫国是副队长。
任务的目标,是摧毁一个隐藏在深山里的敌方据点。
笔记本里,详细地描述了他们如何穿越丛林,如何躲避巡逻,如何一步步接近目标。
字里行间,充满了紧张和危险。
我看得手心直冒汗。
然后,记录中断了几天。
再次出现文字的时候,笔迹变得混乱不堪,很多地方都被泪水或者别的水渍浸透过,变得模糊不清。
“我们被包围了……有内奸……对方的火力太猛了……”
“阿峰……阿峰他为了救我……把我推下了山崖……”
“我亲眼看到……一颗子弹……打穿了他的胸膛……”
“他倒下去的时候,还在对我笑……他说……‘小马,活下去’……”
“活下去……替我……好好活下去……”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地砸在笔记本上,和那些陈旧的泪痕融为一体。
原来,是这样……
我爸,是为了救他……
笔记本的后面,记录得更加断断续续。
马卫国被山下的村民救了,但身受重伤,昏迷了很久。
等他醒来,任务已经结束了。
小队五个人,只有他一个活了下来。
他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也是唯一的……“逃兵”。
因为在他昏迷期间,上级的报告已经递交上去,认定小队全员牺牲。
他成了烈士,马卫国。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没脸回去……我怎么去面对阿峰的家人?我怎么去面对组织?我是个懦夫,是个逃兵……”
“阿峰用他的命换了我的命……我这条命,不再是我自己的了……是他的……”
“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要替他活下去……我要完成我们没有完成的梦想……”
笔记本的最后,只有一句话。
“从今天起,世上再无马卫国,只有李振国。”
“振国,振兴国家。阿峰,这是你常说的话。我替你,去实现它。”
看到这里,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所有的谜团,在这一刻,全部解开了。
李振国,就是马卫国。
马卫国,就是那个我爸用生命换回来的兄弟。
他没有死。
他换了一个名字,换了一种身份,背负着我父亲的生命和梦想,重新活了一次。
他回到了部队,从一个最普通的兵做起,一步一步,靠着战功,走到了今天旅长的位置。
他活成了我父亲最想成为的样子。
而我妈……她当年接到的通知,肯定是马卫国和我爸一同牺牲的消息。
所以,当她二十多年后,突然在一张照片上,看到一个本该死去的人,活生生地站在她儿子身边,那种冲击,那种震撼,可想而知。
那不是见鬼,那是见到了一个背负着她丈夫生命的,活着的“幽灵”。
我合上笔记本,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泪流满面。
我哭的,是我那素未谋面,却无比伟大的父亲。
我哭的,是那个背负着沉重枷锁,在黑暗中独行了二十多年的旅长。
第二天一早,我拿着那个笔记本,走进了我妈的房间。
她一夜没睡,眼睛肿得像核桃。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笔记本放到了她的面前。
她看着笔记本的封面,身体开始发抖。
她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当她看到那行“谨以此,献给我最好的兄弟,陈峰”时,她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
这一次,她没有压抑,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二十多年来所有的委屈、思念和痛苦,都哭出来。
我默默地陪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打湿我的肩膀。
等她哭够了,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我把我昨晚的发现,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眼神空洞。
“原来……是这样……”她喃喃自语,“他……他这些年,过得该有多苦啊……”
她的语气里,没有了昨天的惊恐和怨恨,只剩下一种深深的,化不开的悲悯。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哪怕……哪怕是来给你爸上柱香也好啊……”
是啊,为什么?
这个问题,也同样困扰着我。
他明明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他看着我入伍,看着我成长,为什么始终不肯与我们相认?
是因为愧疚吗?
是因为觉得没脸面对我们母子吗?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必须去见他。
我必须当面问清楚这一切。
我从抽屉里,翻出了退伍时部队留的联系电话。
我找到了旅政治部的电话。
电话接通了,对面是一个很年轻的声音。
“喂,你好,旅政治部。”
“你好,我……我找一下李振国旅长。”我的声音有些发干。
“请问你有什么事?旅长很忙。”
“我……我是他一个老部下,我叫……”我报上了我的名字,“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当面跟他说。”
对方沉默了一下,似乎在请示。
过了好一会儿,电话那头才传来声音:“你等一下。”
又是一段漫长的等待。
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手心里全是汗。
终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
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喂?”
是旅长的声音。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勇气,好像都消失了。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喂?哪位?”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不耐烦。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全身的力气。
“旅长……不,我应该叫你……马叔叔。”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他猛然加重的呼吸声,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那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甚至以为他会直接挂断电话。
“……你是怎么知道的?”终于,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我爸的遗物里,有一个笔记本。”我说。
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次,我能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压抑的,痛苦的叹息。
那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
有释然,有痛苦,有愧疚,还有一丝……解脱。
“我们在哪里见面?”我问。
他告诉我一个地址。
不是在部队,也不是在什么正式的场合。
是城郊的一个烈士陵园。
我爸的墓,就在那里。
第二天,我独自一人去了那个陵园。
深秋的陵园,显得格外萧条。
落叶铺满了石阶,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远远地就看到了他。
他没有穿军装,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夹克,身形依然挺拔,但背影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寂。
他就站在我父亲的墓碑前,站得笔直,像一棵沉默的松树。
我慢慢地走过去,在他身边站定。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墓碑上,镶嵌着我父亲那张年轻的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他,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无畏。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二十多年的时光,静静地注视着我们。
“他走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旅长……不,马叔叔,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一点都没变。”
“我……都老了。”
他转过头来看我,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眶是红的,布满了血丝。
这个在千军万马面前都面不改色的铁血硬汉,此刻,却脆弱得像个孩子。
“为什么?”我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旋了很久的问题,“为什么不来找我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真相?”
他苦笑了一下,笑容里满是凄凉。
“我怎么敢?”
“我有什么脸面来见你们?”
“你爸把命给了我,我却连他的尸骨都没能带回来……我有什么资格,站在你们面前,说我还活着?”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当年,我醒来之后,整个人都废了。每天晚上闭上眼睛,就是阿峰倒在我面前的样子。那颗子弹,明明是该打在我身上的……”
“我不敢回去,我怕看到你妈妈那双失望的眼睛,我怕看到年幼的你问我‘我爸爸呢?”……我承受不了。”
“所以,我选择了逃避。我给自己换了个名字,换了个身份,我想,马卫国已经死了,和阿峰一起死在了那片丛林里。活下来的是李振国,一个全新的,背负着两条命的人。”
“我拼了命地训练,拼了命地往上爬,我想替他,完成他没有完成的事业。我想,等我做出点成绩了,等我有资格了,我再……再回来看你们。”
“可我越是往上走,就越是觉得……我不配。”
“我站得越高,就越是能感觉到,脚下踩着的,是你父亲的肩膀。”
“这份愧疚,就像一座山,压了我二十多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艰难地挤出来。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我无法去评判他的对错。
我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用他的一生,在进行一场漫长而痛苦的赎罪。
“那你……是怎么认出我的?”我问。
“你入伍那天,我看新兵档案,看到了你的名字,看到了你父亲那一栏里‘陈峰’两个字,我就知道了。”
“你和你爸,长得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一模一样。”
“那两年,我一直都在默默地关注你。你训练刻苦,表现出色,跟你爸当年一样,是块好钢。”
“我不敢对你太好,怕引起别人的怀疑,也怕……自己控制不住。”
“我只能用最严厉的方式去要求你,磨练你。因为我知道,这是你爸希望看到的。”
“你退伍那天,我没忍住,想留一张照片。我想,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能以一个长辈的身份,站在你的身边。”
“我只是没想到……这张照片,会揭开所有的秘密。”
他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把这二十多年的压抑,都吐出来。
“孩子,对不起。”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歉意,“这么多年,让你和你妈妈……受苦了。”
说着,他这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竟然对着我,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兵,缓缓地弯下了腰。
我连忙扶住他。
“马叔叔,你别这样。”我的声音也哽咽了,“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
“我爸如果泉下有知,他不会怪你。他只会为你感到骄傲。”
“你没有辜负他。你活成了他最想成为的英雄。”
我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最后一道闸门。
他再也绷不住了,转过身去,对着我父亲的墓碑,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
“阿峰……兄弟……我对不起你……”
他把头抵在冰冷的石碑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了几十年的哭声,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那是一个男人,最沉痛,也最深沉的哭泣。
我站在一旁,任由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
风吹过陵园,松涛阵阵,像是在回应着他的悲鸣。
我不知道我们站了多久。
直到夕阳西下,给整个陵园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他才慢慢地站起来,擦干了眼泪,恢复了那个我熟悉的,坚毅的旅长模样。
“走吧。”他说,“去看看你妈妈。”
我点了点头。
我妈没有跟我们一起去陵园。
她说,她想一个人,在家里,跟“小马”说说话。
当我们回到家时,我妈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
和那天我回来时一样丰盛。
她看到马叔叔,没有哭,也没有激动,只是平静地笑了笑。
“回来了?”她说,“快洗手吃饭吧,都饿了吧。”
那语气,就像是在对一个多年未归的家人说话。
马叔叔站在门口,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嫂子……我……”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站着了,快进来。”我妈给他拿了双拖鞋,“都过去了。你能活着,阿峰在天之灵,也会高兴的。”
那一顿饭,吃得很安静。
谁也没有再提过去的事。
我妈不停地给马叔叔夹菜,就像当年给我夹菜一样。
马叔叔低着头,默默地吃着,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了饭碗里。
吃完饭,马叔叔从随身带来的包里,拿出了一个盒子。
他把盒子推到我妈面前。
“嫂子,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所有津贴和积蓄。我知道,这些弥补不了什么……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妈没有去碰那个盒子。
她只是摇了摇头。
“卫国,你听我说。”她看着他,眼神无比认真,“钱,我们不要。我们什么都不缺。”
“你替阿峰活了这么多年,活得这么累,这么苦。从今天起,你也该为自己活了。”
“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有空了,就常回来看看。”
“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这三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击溃了马叔叔所有的防线。
他看着我妈,又看了看我,嘴唇哆嗦着,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
后来,马叔叔真的把这里当成了家。
他没有马上转业,他说,他要站好最后一班岗,把他和我爸共同的事业,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但他一有假期,就会坐上火车,来到我们这个小城。
他会陪我妈说说话,聊聊我爸年轻时的糗事。
他会带我去钓鱼,教我下棋,像一个真正的父亲一样,弥补我童年缺失的父爱。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李旅长,也不是那个活在愧疚里的马卫国。
他只是我们的家人,马叔叔。
一年后,我爸的忌日。
我们三个人,一起去了陵园。
马叔叔穿上了他那身挂满了军功章的军装,在我爸的墓碑前,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阿峰,我来看你了。”
“你儿子,长大了,比我们当年还有出息。”
“嫂子,也很好。”
“我……也很好。”
“你放心吧,兄弟。你的国,我们替你守着。你的家,我也会替你,一直守下去。”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他的肩章上,闪闪发光。
我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我爸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得到了延续。
他的精神,在一个忠诚的战友身上,得到了永生。
我拿出那张改变了一切的照片。
照片上,年轻的我和威严的旅长并肩而立。
我仿佛看到了另一张照片,在时空里与它重叠。
那是两张同样年轻,同样穿着军装的脸,他们勾肩搭背,笑得无所畏惧。
一张是我父亲,陈峰。
一张是我的叔叔,马卫国。
他们是兄弟,是战友,是彼此生命的延续。
而我,是他们共同的骄傲。
我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好,走上前,和我妈、马叔叔站在一起,面向那块冰冷的石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风,轻轻吹过,带来了远方军营的号角声。
悠长,而嘹亮。
来源:笑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