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十年代末的夏天,太阳毒得能把柏油路晒化。空气里都是黏糊糊的热气,混着街角飘来的烂西瓜味儿。
那年我二十岁,站在那间铁匠铺门口,像一根没人要的电线杆子。
八十年代末的夏天,太阳毒得能把柏油路晒化。空气里都是黏糊糊的热气,混着街角飘来的烂西瓜味儿。
我站在这里,是因为我爹没了。
我爹是个木匠,手上功夫好得没话说。他能把一块普通的木头,变成会唱歌的鸟,变成能打开的八宝盒。但他走了,走得急,一个猛子扎进河里救人,人是上来了,他没上来。
家里一下子就塌了。
我妈整天以泪洗面,我呢,就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牛,浑身的力气没处使,心里憋着一团火,看什么都不顺眼。
高考落榜,我爹本来还说,没事,跟我学手艺,饿不死。
现在,手艺没了,教手艺的人也没了。
我就在镇上瞎逛,像个孤魂野鬼。然后,我听到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那声音,跟别处都不一样。不是工厂里机器的轰鸣,也不是工地上杂乱的敲打。它有节奏,一下重,一下轻,像心脏在跳。
我循着声音找过去,就看到了这间铺子。
铺子很老,黑乎乎的门脸,门楣上挂着一块看不清字的木匾。门口堆着些废铁,生了锈,像一堆被时间遗忘的骨头。
“叮、当、叮、当……”
声音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里面更黑,只有中间一个火塘亮着,火苗是橘红色的,舔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一个穿着蓝色粗布衫的人,背对着我,正抡着锤子。
那身形,不像男人。
她转过身,把烧红的铁块夹进水里,“刺啦”一声,白色的水汽猛地升腾起来,带着一股铁锈和水垢混合的怪味儿。
我看清了她的脸。
是个女的,大概三十多岁的样子。头发用一根布条随意地扎在脑后,脸上被烟火熏得有些黑,但眼睛特别亮,像淬过火的钢。
她看到我,没说话,只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眼。
我被她看得有点发毛,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找谁?”她开口了,声音有点沙哑,但很稳。
“我……我路过。”我结结巴巴地说。
她点点头,没再理我,转身又从火里夹出一块铁。
火光映在她脸上,汗水顺着她的额角往下淌,亮晶晶的。她抡起锤子,手臂上的肌肉绷成一条好看的线。
“叮!”
一锤下去,火星四溅,像黑夜里炸开的烟花。
“当!”
锤子落下,铁块变了形。
我就那么站着,看着,心里那团乱糟糟的火,好像被这锤声给镇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停下来,用袖子擦了把汗,又看了我一眼。
“还不走?”
“我……”我喉咙发干,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我想学这个。”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里带着点说不清的道不明的东西,像是在看一个傻小子。
“学这个?你晓得这是什么活路?又脏又累,没前途。”
“我就想学。”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犟劲。
她没再笑,盯着我看了很久,那眼神像铁钳,要把我心里的想法给夹出来。
“你叫什么?”
“我叫陈默。”
“沉默的默?”
我点点头。
她又问:“家里干什么的?”
“我爹是木匠,他……”我没说下去。
她好像明白了,眼神柔和了一点点。
“回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没动。
我就那么站着,从中午站到太阳下山。铺子里的光线越来越暗,只有那炉火,一直亮着。
她也没再赶我走,就自顾自地干活。
天全黑了,她终于放下了锤子,收拾好工具。
“行了,明天早上五点,过来拉风箱。”
我心里一颤,一股热流涌上来,差点掉下泪来。
“谢谢师傅。”
她摆摆手,“别叫师傅,我姓江,你叫我阿姐就行。”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睡着。脑子里全是“叮叮ang”的锤声,还有阿姐那双比炉火还亮的眼睛。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到了。
铺子里静悄悄的,阿姐已经在了,正在给炉子添炭。
她指了指墙角那个巨大的风箱,“拉吧,拉到我让你停为止。”
那风箱比我还高,拉杆是根粗糙的木头,上面全是经年累月磨出来的手印。
我憋着一股劲,使出全身的力气去拉。
风箱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像一头老牛在喘气。炉子里的火苗,一下子就蹿高了。
我以为这活简单,就是个力气活。
可拉了不到半小时,我的胳膊就酸得抬不起来了,后背的衣服全湿透了,黏在身上,又闷又痒。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
阿姐就在旁边,不看我,也不说话,只是在打磨一把成型的菜刀。锉刀划过刀刃,发出“沙沙”的轻响。
那声音,像是在给我数着数。
一个上午,我就在跟那个风箱较劲。
中午,阿姐递给我一个粗瓷大碗,里面是白米饭,上面盖着两片咸菜。
“吃吧。”
我饿坏了,狼吞虎咽地扒着饭,咸菜嘎嘣脆,米饭带着一股柴火的香气,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饭。
阿姐就坐在对面,慢慢地吃着,看我的眼神,还是那么平静。
“下午,继续。”
下午,还是拉风箱。
我的手心磨出了水泡,水泡又磨破了,火辣辣地疼。每一次拉动拉杆,都像是在伤口上撒盐。
我疼得龇牙咧嘴,但就是不肯停。
我爹说过,学手艺,第一关就是熬。熬不住,什么都别谈。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阿姐终于开口了。
“停吧。”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整个人都散架了。
阿姐走过来,蹲下身,拿起我的手看了看。
她的手指很粗糙,指腹上全是老茧,但碰到我伤口的时候,却很轻。
“疼吗?”
我摇摇头,嘴硬道:“不疼。”
她没说话,从一个旧木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些药膏在我手上,清清凉凉的,疼劲儿一下子就缓解了不少。
“回去吧。”
第二天,第三天,一整个星期,我都在拉风箱。
我的手,从水泡到血泡,再到结痂,最后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我的胳it,也从一开始的酸痛难忍,到后来的习以为常。
我不再用蛮力,而是学会了用腰上的劲,跟着风箱的节奏,一推一拉,均匀而绵长。
炉火在我手里,变得听话起来。
第二个星期,阿姐终于让我摸锤子了。
她递给我一把小锤,又指着一块废铁。
“把它敲方正。”
我兴奋极了,学着她的样子,抡起锤子就砸了下去。
“铛!”
一声脆响,锤子砸偏了,差点砸到我自己的脚。
我又试了一次,这次倒是砸中了,但铁块没怎么变形,锤子倒被弹了起来,震得我虎口发麻。
我满头大汗,那块小小的废铁,在我手里就像个泥鳅,怎么也抓不住。
阿姐在旁边看着,一直没说话。
直到我累得气喘吁吁,她才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锤子。
“你劲儿大,就是工具拿得不对。”
她把锤子递还给我,握住我的手,帮我调整了一下姿势。
“手腕要活,力气要从腰上传到胳膊,再传到锤子上。不是用胳膊抡,是用整个身子去‘送’。”
她的手很暖,很有力,包裹着我的手,带着我,轻轻地敲了一下。
“叮。”
声音很轻,但那块铁,却听话地凹下去一小块。
“感觉到了吗?锤子是你手的延伸,你要跟它做朋友,而不是跟它打架。”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那天下午,我就在练这一锤。
我忘了时间,忘了疲惫,脑子里只有阿姐说的那句话,“跟它做朋友”。
我开始试着去感受锤子的重量,感受它落下时的惯性,感受每一次撞击时,从铁块上传回来的力道。
慢慢地,我好像找到了一点感觉。
锤声,不再是刺耳的“铛铛”声,而是变得沉稳起来,有了回响。
“叮……当……”
“叮……当……”
阿姐偶尔会过来看一眼,点点头,或者帮我纠正一下姿。
她话不多,但每一句,都说在点子上。
“心要静,铁是有脾气的,你急,它比你还急。”
“呼吸,跟打铁的节奏合上。一呼一吸,一锤一起。”
“别光用眼睛看,用耳朵听。铁烧到什么火候,声音是不一样的。”
我像一块海绵,拼命地吸收着她教给我的东西。
我爹教我木工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他说,木头是活的,有纹理,有脾气,你要顺着它的性子来。
原来,天底下的手艺,道理都是相通的。
都是要用心去跟你的家伙什儿,你的材料,交朋友。
日子就在这“叮叮当当”声里,一天天过去。
夏天变成了秋天,铺子门口的老槐树,叶子黄了,一片片地往下掉。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用蛮力的傻小子了。
我能熟练地拉风箱,控制火候。我能把一块铁,敲打成想要的形状。虽然还很粗糙,但已经有了样子。
阿姐开始教我做一些简单的东西,比如钉子,比如门栓。
她说,别小看这些小玩意儿,越是简单的东西,越考验基本功。
一根钉子,要敲得头圆身直,尖要利。
我练了整整一个月,敲出来的钉子,堆了满满一小筐。
阿姐从里面随手拿起一根,放在眼前看了看,又用手指捻了捻。
“还行。”
就这两个字,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好。
铺子里的生意,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来的都是些街坊邻居,要么是家里的菜刀钝了,拿来磨一磨;要么是锄头坏了,拿来修一修。
阿姐收费很公道,有时候碰到手头紧的,她就摆摆手,说算了。
她好像对钱,没什么概念。
她对这间铺子,对这些铁家伙,比对什么都上心。
我有时候会好奇,阿姐为什么会选择做这个?一个女人,守着这么一个又脏又累的铺子。
但我不敢问。
阿姐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距离感。她对人很好,很温和,但她的心,好像用一扇铁门关着,谁也进不去。
直到那天,镇上的混混王二麻子,喝多了酒,跑到铺子里来闹事。
他看上了阿姐挂在墙上的一把新打的柴刀,非要拿走,还不给钱。
“江老板,一把破刀而已,跟哥们客气啥。”王二麻子说话的时候,嘴里喷着酒气,眼睛色眯眯地在阿姐身上打转。
我当时就火了,抄起一把火钳就要上去。
阿姐一把按住了我。
她看着王二麻子,眼神冷得像刚淬过火的钢。
“刀,可以给你。”她缓缓地说,“你拿得起,就拿走。”
王二麻子嘿嘿一笑,伸手就去摘那把刀。
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刀柄的时候,阿姐动了。
我都没看清她是怎么动的,只觉得眼前一花,她已经到了王二麻子面前,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烧得半红的铁条。
那铁条的尖端,还带着暗红色的火光,滋滋地冒着热气。
她把铁条的尖,抵在了王二麻子的喉咙前。
就差那么一丁点,就要烫上去了。
空气瞬间就凝固了。
王二麻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酒也醒了一大半。他能感觉到那股灼人的热气,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
“你……你敢……”他声音都在发抖。
阿姐没说话,只是往前又递了一分。
一股皮肉烧焦的臭味传来。
王二麻子“嗷”地一声惨叫,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铺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阿姐随手把那根铁条扔进了水槽,“刺啦”一声,白烟升起。
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正傻愣愣地举着火钳。
“愣着干嘛,活干完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呐呐地放下了火钳。
从那天起,我再看阿姐,眼神里就多了些别的东西。
是敬畏,也是心疼。
一个女人,要有多硬的壳,才能把自己护得这么周全?
那天晚上收工,阿姐破天荒地留我吃饭。
她炒了两个小菜,还温了一壶酒。
“喝点?”她问我。
我点点头。
酒很烈,一入口,就像一条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
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就这么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
铺子里没有开灯,只有炉子里剩下的炭火,发出微弱的红光,映着我们的脸,忽明忽暗。
“我爹,也是个铁匠。”阿姐突然开口了。
我愣了一下,看着她。
“这铺子,是他传下来的。他走的时候,跟我说,手艺不能断。”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那时候,所有人都说,一个女娃子,打什么铁,趁早嫁人算了。我不信这个邪。”
“我爹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我刚接手的时候,比你还不如。锤子拿不稳,火候看不准,手上烫的疤,一个盖一个。”
她伸出自己的手,在火光下,我能看到上面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疤,像一张斑驳的地图。
“有一次,我打一把镰刀,淬火的时候没弄好,刀身直接裂了。订货的那个大叔,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我把我爹的脸都丢尽了。我当时就蹲在地上哭,觉得天都塌了。”
我心里一紧,好像看到了当年那个无助的小姑娘。
“后来呢?”
“后来?”阿姐笑了笑,“后来我想明白了,哭没用,眼泪淬不了钢。我把我爹留下的那些打铁的书,全都翻了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白天练,晚上看,手上的伤好了又添新的。半年后,我重新打了一把镰刀,送到了那个大叔家。”
“他收下了?”
“收下了。他说,这把镰刀,比我爹打的还好。”
阿姐说完,沉默了很久。
炉火的光,跳动着,像一颗疲惫的心脏。
“陈默,”她看着我,“这行苦,但也能磨练人。铁,烧红了,捶打了,才能成钢。人,也一样。”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她为什么会收下我这个徒弟。
她在我身上,或许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那个倔强,迷茫,心里憋着一股劲,却不知道往哪儿使的自己。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从打铁的技巧,聊到镇上的奇闻异事,再聊到我爹。
我说起我爹的木工活,说起他做的那些精巧的玩意儿,眼睛里就有了光。
阿姐静静地听着,她说:“你爹,是个好匠人。”
“匠人,就是得把自己的心,揉进手里的活计里。不然,做出来的东西,就是死的,没有魂。”
这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从那以后,我打铁的时候,心里就多了一份敬畏。
我不再把它当成一件苦差事,而是当成一种修行。
我开始尝试着,把自己的心,揉进那每一锤里。
我感受着铁在高温下的屈服,在捶打下的成型,在冷水里的坚韧。
那不仅仅是铁的变化,也是我自己的变化。
我心里的那团火,不再是乱窜的野火,而是变成了炉子里那团有力量,能控制的火。
我的力气,也不再是没头苍蝇一样的蛮力,而是变成了能精准落在锤头上的巧劲。
阿t说,我开窍了。
转眼,就到了冬天。
镇上下了第一场雪,铺子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铺子里却温暖如春。
阿姐的生意,好了起来。
天冷了,家家户户都需要修补炉子,打制火钳、煤铲之类的东西。
我成了她的好帮手。
拉风箱,递工具,抡大锤,我已经做得有模有样。
有时候,她会把一些简单的活计交给我,让我在旁边看着,指点一两句。
街坊邻居们都说,江铁匠收了个好徒弟,人老实,手脚也勤快。
我听了,心里美滋滋的。
这种被人需要,被人认可的感觉,是我爹走了以后,再也没有过的。
那天,邮递员送来一封信。
是阿姐的。
我看到她拆信的时候,手都在抖。
她看着信,看着看着,眼圈就红了。
我从来没见过她那个样子。
在我心里,阿姐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我不敢问,就默默地在旁边干活。
过了一会儿,她把信叠好,收了起来,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陈默,过几天,我可能要出趟远门。”
“去哪儿?”
“去北边,见个人。”
我“哦”了一声,没再多问。
过了几天,她真的走了。
走之前,她把铺子的钥匙交给我。
“铺子就交给你了。别把我的炉子给烧坏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阿姐,你放心。”
她走了以后,铺子里一下子就冷清了下来。
只剩下我一个人,还有那“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生火,打铁,一直干到天黑。
我怕我一停下来,这铺子就没了人气。
我怕阿姐回来,看到的是一个冷冰冰的铺子。
我把她教给我的东西,一遍一遍地在心里过,在手里练。
我打的钉子,越来越标准。
我修的锄头,越来越耐用。
镇上的人,开始叫我“陈师傅”。
我听了,脸红,心里却很踏实。
阿姐走了快一个月,还没回来。
那封信,到底是谁寄来的?她去见的,又是什么人?
我心里充满了疑问,也充满了担心。
北边,天寒地冻的,她一个人,习惯吗?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铺子门口来了一个陌生人。
是个男人,五十多岁,穿着一身干净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着像个干部。
他一进门,就四处打量,眉头微微皱着。
“请问,江师傅在吗?”他问我,语气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我师傅出远门了,您有什么事吗?”
他打量了我一眼,“你是她徒弟?”
我点点头。
“她去哪儿了?”
“北边。”
男人沉默了。
他走到墙边,看着那些挂着的农具,眼神很复杂。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守着这么个破铺子,有什么出息。”他自言自语道,声音里满是鄙夷。
我心里一下子就火了。
“这铺子怎么了?我师傅靠这铺子养活自己,靠手艺吃饭,不偷不抢,怎么就没出息了?”
男人被我顶撞了,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沉了下来。
“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我是不懂,我只知道,我师傅是个好人,是个了不起的匠人。”我挺着胸膛,大声说。
男人没再跟我争,只是冷哼了一声。
他在铺子里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堵得慌。
这个人是谁?他跟阿姐是什么关系?
几天后,阿姐回来了。
她瘦了,也憔悴了,眼睛里的光,都暗淡了不少。
我看到她,心里一酸。
“阿姐,你回来了。”
她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疲惫。
“嗯,回来了。铺子……没烧坏吧?”
“没有,好着呢。”
她走进铺子,摸了摸那冰冷的铁砧,又看了看炉子,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眷恋。
那天晚上,她又留我吃饭。
还是那壶烈酒。
“陈默,陪我喝点。”
我看得出来,她心情不好。
酒过三巡,她的话,才多了起来。
“前几天,是不是有个人来过?”
我点点头,把那个男人的事跟她说了一遍。
她听完,苦笑了一下。
“他是我哥,亲哥。”
我愣住了。
“他……他怎么……”
“他看不起我,看不起这间铺子,看不起我爹。”阿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当年我爹还在的时候,他就总说,这打铁的活,又脏又累,是下九流。他读了书,出去了,当了干部,就更瞧不上我们了。”
“我爹走的时候,他回来过一次,让我把铺子卖了,跟他去城里。我不肯,他就骂我,说我跟我爹一样,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回来过。”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给她倒酒。
“这次,是他写信让我去的。他病了,很重。”
“他想见我?”
阿姐摇摇头,“他想让我把铺子卖了,给他凑医药费。”
我心里一震,一股怒火直冲脑门。
“他怎么能这样!”
“他就是这样的人。”阿姐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酒杯里。
“我去了,看到他躺在病床上,瘦得脱了相。他还是那副样子,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铺子卖了多少钱。”
“我说,不卖。这是我爹留下的,是我的根,我死也不会卖。”
“我们大吵了一架。他说,要跟我断绝关系。”
阿姐趴在桌子上,肩膀一耸一耸地,哭得像个孩子。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脆弱的样子。
我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背,却又缩了回来。
我只能坐在她旁边,陪着她。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她为什么一直一个人。
她的心,被伤得太深了。
那扇铁门后面,藏着太多的委屈和辛酸。
她把所有的苦,都自己扛着,然后用那炉火,把它们锻造成坚硬的铠甲,把自己包裹起来。
哭了很久,她才慢慢停下来。
她抬起头,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对我笑了笑。
“让你见笑了。”
我摇摇头,“阿姐,你还有我。”
她看着我,愣了愣,随即眼圈又红了。
“傻小子。”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好像更近了一点。
她不再只是我的师傅,更像是我的亲人。
我也不再只是她的徒弟,更像是她的依靠。
铺子里的活,我干得更多了。
我不想让她那么累。
我想让她那双布满伤疤的手,能歇一歇。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春天的时候,阿姐的哥哥,还是走了。
消息是她一个远房亲戚带来的。
阿姐听了,没什么表情,就在铺子门口的台阶上,坐了一整个下午。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是恨,还是难过?
或许,都有吧。
那之后,阿姐的话,更少了。
她打铁的时候,比以前更专注,也更用力。
锤子落下,叮当作响,好像要把心里所有的情绪,都砸进那块烧红的铁里。
我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我想为她做点什么。
我想起我爹。
我爹走后,我把他最常用的一把刨子,一直收着。刨子的铁刃,因为生锈,已经豁了口。
我想,把它修好。
不,不是修好,是重铸。
我想用阿姐教我的手艺,用这间铺子里的火,让它重生。
就像我一样。
我瞒着阿姐,偷偷地开始了。
我把我爹留下的那块铁,放进了炉火里。
我看着它,从冰冷的黑色,慢慢变成炙热的红色。
我把它夹出来,放在铁砧上。
我抡起锤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
我想着我爹,想着他用那双手,刨出光滑的木板,做出精巧的家具。
我想着阿姐,想着她教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
我的汗水,滴在滚烫的铁上,“刺啦”一声,就蒸发了。
我的眼里,只有那块铁。
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它打好。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我失败了很多次。
有时候,是火候没掌握好,铁烧得太过了,变得很脆,一敲就碎。
有时候,是力道没用对,敲出来的形状,歪歪扭扭。
每一次失败,我都把碎铁重新扔回炉子里,从头再来。
阿姐好像察觉到了什么,但她什么也没问。
她只是在我干活的时候,会多看我几眼。在我累得趴在桌子上睡着的时候,会给我披上一件衣服。
终于,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我成功了。
新的刨刃,成型了。
它比原来的,更薄,更锋利。
我把它放进水里淬火。
“刺啦——”
那声音,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音乐。
我把它从水里捞出来,用砂轮仔细地打磨,直到它光可鉴人。
我把它装回我爹留下的那个木柄上。
严丝合缝。
我拿着它,走到阿姐面前。
“阿姐,你看。”
她接过刨子,仔细地端详着。
她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那冰冷的刃口。
她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好。”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东西在闪烁。
“好孩子,你出师了。”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那天,阿姐把她爹留下的那本打铁的书,给了我。
书的封皮,已经很破旧了,纸页也泛了黄。
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笔记。
有她爹的,也有她的。
“拿着吧,以后,这铺子,就是你的了。”阿姐说。
“阿姐,你呢?”我慌了。
她笑了笑,那笑容,像雨后的太阳,很暖。
“我累了,想歇歇了。”
她真的开始歇着了。
她不再碰锤子,不再守着炉火。
她开始像镇上其他的女人一样,养养花,逛逛街,跟邻居聊聊天。
铺子里的活,都交给了我。
我成了这间铺子,新的主人。
但我知道,只要她还在,这里,就永远是她的铺子。
我还是叫她阿姐。
她还是会每天给我做饭,在我干活累了的时候,递上一杯凉茶。
我们就像一家人。
时间过得很快。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
镇上,变化很大。
高楼盖起来了,马路拓宽了,很多老铺子,都拆了。
阿姐的这间铁匠铺,成了镇上最后的老手艺。
来打铁的人,越来越少。
有时候,一整天,都没有一个客人。
但我还是每天坚持着,生火,打铁。
因为阿姐说过,手艺不能断。
也因为,这叮叮当当的声音,已经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它能让我心安。
阿姐的身体,越来越不好。
她开始咳嗽,一开始是几声,后来,就是整夜整夜地咳。
我带她去县里的医院看。
医生说,是肺上的毛病,年轻时候吸了太多煤灰和铁屑,落下的病根。
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养着。
我给她买了很多药,她总是偷偷地不吃。
她说:“是药三分毒,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
她越来越瘦,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深。
但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
她喜欢坐在铺子门口,看着我打铁。
一看,就是一下午。
有一次,我回头,看到她正在对我笑。
那笑容里,有欣慰,有骄傲,还有一丝我当时没看懂的……不舍。
那天晚上,她把我叫到身边。
她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小木盒子,交给我。
“拿着。”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张存折,还有一张房契。
“阿姐,你这是干什么?”
“我没什么能留给你的,就这些了。”她的声音很虚弱。
“铺子,以后就是你的了。你想继续开,就开着。不想开了,就把它卖了,去城里,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阿姐,我不要,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守着你,守着这铺子。”
她笑了,抬起手,想摸摸我的脸,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傻小子……又说傻话……”
“阿姐,你不会有事的,你会好起来的。”我握住她冰冷的手,泣不成声。
她摇摇头。
“陈默,记住阿姐的话……人这一辈子,就像打铁……”
“要经得起烧,受得住捶……”
“最后,淬那么一下,是疼,但……也就硬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阿姐……你别睡……”
她没有再回答我。
她只是看着我,眼睛里,带着笑。
然后,那双比炉火还亮的眼睛,就慢慢地,慢慢地,合上了。
阿姐走了。
就在那个秋天。
铺子门口的老槐树,叶子落光了。
我按照她的遗愿,把她葬在了她爹娘的旁边。
没有办丧事,因为她不喜欢热闹。
只有我一个人。
我跪在她的坟前,磕了三个头。
师傅。
爹娘。
我不知道该叫她什么。
或许,她是我生命里,所有的角色。
回到铺子,里面空荡荡的,冷得像冰窖。
我第一次觉得,这叮叮当t的声音,是那么的孤独。
我把她留下的那个小木盒子,收了起来。
我没有卖掉铺子。
我也没有离开。
我还是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生火,打铁。
炉火,重新燃起。
锤声,重新响起。
叮……当……
叮……当……
这声音,好像能穿过时间,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仿佛看到,那个穿着蓝色粗布衫的女人,就站在炉火旁,回头对我笑。
“你劲儿大,就是工具拿得不对。”
是啊,阿姐。
你教我打铁,其实,是教我怎么活。
怎么握紧手里的工具,怎么控制心里的火,怎么把一块生铁,锻造成有用的钢。
怎么把一手烂牌,打出个样儿来。
又一个春天来了。
铺子门口,来了一个年轻人。
二十岁左右,一脸的迷茫和倔强,像极了当年的我。
他站在门口,看着我,看了很久。
“老师傅,”他开口了,“我……我想学打铁。”
我放下手里的锤子,擦了把汗,看着他。
阳光从门口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
我笑了。
“你劲儿大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挺起胸膛,“大!”
我点点头。
“行,那从拉风箱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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