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十一岁的林散之身着深灰色中山装,由学生搀扶着走进展厅。他的眼睛因晚年白内障而显得朦胧,可当目光落在展柜中那幅《中日友谊诗》长卷时,那双眼睛里突然有了光。这幅长卷是他耗费半月心血所作,行草相间,墨色淋漓,枯润相生处仿佛能听见笔锋在纸上的呼吸。
一九七八年初秋,南京金陵饭店的会议厅里,中日书法交流展正在举行。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小心翼翼的呼吸声,仿佛连时间都在这里放慢了脚步。
八十一岁的林散之身着深灰色中山装,由学生搀扶着走进展厅。他的眼睛因晚年白内障而显得朦胧,可当目光落在展柜中那幅《中日友谊诗》长卷时,那双眼睛里突然有了光。这幅长卷是他耗费半月心血所作,行草相间,墨色淋漓,枯润相生处仿佛能听见笔锋在纸上的呼吸。
日本书法代表团鱼贯而入,为首的青山杉雨身着和服,步伐沉稳。他是日本书坛泰斗,以严谨刚劲的书风闻名,此刻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目光早已被展厅尽头那幅长卷牢牢吸引。
代表团成员在长卷前驻足。青山杉雨俯身细看,鼻尖几乎触到展柜玻璃。他看见开篇“中日友谊”四字如老松虬枝,苍劲中带着柔韧;中段诗句的笔触突然变得轻盈飘逸,似流云过峡;结尾处的署名却骤然沉郁,如古寺钟声,余韵悠长。
“这墨色……”青山杉雨喃喃自语。他看见那些飞白处不是简单的枯笔,而是有着丰富的层次,仿佛千年的崖壁上风化的纹路。浓墨处乌黑如漆,淡墨处清透若纱,最妙的是那些过渡地带,墨与水在宣纸上自由渗透,形成了天然的韵律。
他突然直起身,对翻译急促地说:“请转告林先生,我想近看此卷。”
当展柜被小心打开,长卷在辅助桌上缓缓展开时,青山杉雨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他戴上白手套,从怀中取出放大镜,俯身细看每一个转折,每一处顿挫。
“看这里,”他突然指着“谊”字的最后一笔,对身旁的日本书家说,“这一竖,起笔藏锋,中段提拔自如,收笔处看似随意,实则力透纸背。这是活的线条,有生命的笔画。”
随行的日本书家们纷纷围拢。他们发现这幅长卷的每一个字都在打破他们对书法的认知——那些看似漫不经心的飞白,实则精心经营;那些仿佛随心所欲的连笔,暗合古法又自出新意。
青山杉雨的目光停留在“诗”字那个夸张的竖钩上。放大镜下,他看见笔锋在纸面上如何扭转、如何蓄势、如何最终以千钧之力凌空收笔。纸面上甚至留下了笔毫激烈摩擦产生的细微纤维。
他缓缓直起身,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当他重新戴上眼镜时,目光已变得异常凝重。
突然,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这位日本书坛的领袖人物整了整和服前襟,对着长卷,对着长卷旁那位清瘦的中国老人,双膝跪地,深深叩首。
“中国书法,仍在!”他的声音哽咽,却清晰地在寂静的展厅中回荡。
林散之愣住了。透过朦胧的视力,他看见一个模糊的身影跪在面前。老人急忙上前,那双布满老年斑却依然稳健的手扶住青山杉雨的肩膀。
“请起,请起。”林散之的声音温和而坚定,“书法是站着写的,人不可跪。”
他扶着青山杉雨起身,继续说道:“书法之道,贵在正气。身要正,笔要正,心更要正。我们都是在纸上求道的人,何必行此大礼?”
青山杉雨起身后仍激动难平:“林先生,不瞒您说,来中国前,我以为真正的书法在日本了。但看了您的字,我才明白,书法的根还在中国。您的字里有我们失去的东西——那种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自由,那种与天地相通的气息。”
林散之微微摇头:“书法无国界。你们日本书家对笔墨的钻研,对形式的探索,也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重要的是,”他指了指心口,“这里要对得起老祖宗传下来的这笔墨。”
交流展结束后,青山杉雨特意邀请林散之共进晚餐。席间,两位老人相谈甚欢,从王羲之谈到空海,从《兰亭序》谈到《风信帖》。临别时,青山杉雨郑重地向林散之求一幅字。
“就写‘墨缘’二字吧。”林散之爽快答应。
次日,当青山杉雨收到这幅字时,再次被深深震撼。“墨”字厚重如磐石,“缘”字轻盈若流云,两个字放在一起,却和谐得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这次交流成为中国书法史上的一段佳话。它见证的不仅是一位日本书家对中国书法的敬意,更是两个文化相近的民族在笔墨中寻找到的共同语言。
林散之后来在日记中写道:“青山先生这一跪,不是跪我,是跪中国书法千年不灭的精神。而我们站着的,不仅是身体,更是文化的尊严。”
那年秋深,南京栖霞山的枫叶正红。而在金陵饭店那个普通的展厅里,一场关于笔墨的对话,已经跨越了海洋,跨越了时代,成为中日文化交流史上永不褪色的一页。
来源:越鸟巢南枝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