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阳光从朝南的大窗户里斜斜地洒进来,给空气中飞舞的细微木屑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爸妈找来我的木工房时,是一个寻常的下午。
阳光从朝南的大窗户里斜斜地洒进来,给空气中飞舞的细微木屑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正用一块旧棉布,蘸着蜂蜡,慢悠悠地擦拭一张刚刚修复好的黄花梨木圈椅。木头温润的质感,从指尖一直传递到心里。
“文杰啊。”
妈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嗯”了一声,眼皮都没抬。
他们走了进来,爸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妈拎着一袋水果。这是他们每次来我这儿的标配,仿佛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通行证。
“吃饭了没?给你带了你最爱喝的排骨汤。”妈把保温桶放在一张半成品的方桌上,手脚麻利地想打开。
“吃过了。”我淡淡地回了一句,继续擦着那把椅子,每一个雕花,每一处榫卯,我都擦得极尽耐心。
那把椅子,就像我此刻的心情,需要一点一点地打磨,才能抚平那些看不见的毛刺。
爸在一旁没做声,他习惯性地在我的工房里踱步,看看这,摸摸那。他的手指粗大,布满老茧,但摸在那些珍贵的木料上时,却显得有些无措。
他不懂这些,就像他一直不懂我一样。
工房里一时间只有棉布摩擦木头的“沙沙”声,还有爸那双旧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咯吱”声。
空气安静得有些发沉。
我知道,他们有事。没事的时候,他们更愿意待在哥那宽敞明亮的大平层里,而不是我这个充满木屑和油漆味的小地方。
终于,还是妈先开了口。
“文杰,你……最近手头宽裕不?”
来了。
我心底一声冷笑,但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我放下手里的棉布,直起身,看着她那张写满局促和为难的脸。
然后,我把目光转向我爸,他正站在一堆紫檀木料前,假装研究着什么,耳朵却竖得老高。
“怎么了?”我问,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你爸……你爸他……”妈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去医院检查,心脏……心脏要搭桥。”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我看着爸,他终于转过身来,避开我的目光,叹了口气,像一棵被风霜压弯了的老树。
“要多少钱?”我问。
“手术费,加上后续的治疗,医生说,先准备……三十万。”妈的声音都在发颤,这个数字,对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无异于一座大山。
我的脑子飞速地转着。我这些年是攒了点钱,但大多都投进了这些珍贵的木料里。工房的租金,日常的开销,手头能动用的活钱,离三十万这个数目,差得太远。
沉默。又是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看着他们俩,看着他们那充满期盼又带着愧疚的眼神。
然后,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我扯了扯嘴角,一抹冷笑浮了上来,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我哥又不是不在了,问我干嘛?”
话一出口,工房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爸妈脸上的表情,从期盼,到错愕,再到一丝无法掩饰的难堪和受伤,整个过程,就像一出缓慢播放的默片。
他们瞬间愣住了。
第一章 旧伤疤
妈的嘴唇哆嗦了几下,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爸的脸“唰”地一下涨得通红,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耳光。他猛地抬头瞪着我,眼神里是愤怒,也是一种被儿子戳穿的狼狈。
“你……你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他终于吼了出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他是你亲哥!我是你亲爹!”
“是啊,”我点点头,脸上的冷笑未退,“所以你们的第一个念头,不该是找我这个‘混账’儿子吧?”
我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地插进我们之间那层早已千疮百孔的“父慈子孝”的薄膜里。
爸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指着我的手都在抖。
“你哥……你哥他公司最近资金周转不开,他也有难处!”妈急忙替大哥李文博辩解,声音又急又快,仿佛慢一秒,大哥那“孝顺儿子”的光辉形象就会在我面前坍塌。
“难处?”我重复着这两个字,觉得无比讽刺。
“他的难处是换一辆新车,还是给嫂子买一个新包?或者是给小侄子报一个更贵的国际班?”
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从小到大,这样的“难处”我听得太多了。
我哥李文博,从小就是我们家的骄傲。他脑子活,会读书,嘴巴甜,会讨父母欢心。
从小学的第一张三好学生奖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再到毕业后进了大公司,一路都走在父母为他铺设的“康庄大道”上。
而我,似乎从出生起,就是给我哥做陪衬的。
我不爱读书,就喜欢跟在邻居王木匠屁股后面,闻着那股好闻的木头香,看他把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变成桌子,变成椅子。
爸妈总说我“不务正业”、“没出息”。
每次开家长会,老师夸我哥,他们就满面红光。轮到我,老师说我“动手能力强,就是心思没在学习上”,他们就觉得脸上无光。
“动手能力强有什么用?将来能当饭吃?”爸不止一次这样当着外人的面训斥我。
那时候,我就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后来,我没考上好大学,铁了心要去学木工。爸气得差点跟我断绝关系,他说李家几代人,没出过一个“匠人”。
在他眼里,“匠人”这两个字,是跟“没文化”、“卖力气”划等号的。
是妈偷偷塞给我几百块钱,哭着说:“杰啊,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别让你爸气出个好歹就行。”
我拿着那几百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去了南方拜师学艺。
那些年,我吃过的苦,受过的累,从没跟家里提过半个字。
冬天的水管里流出来的水冰冷刺骨,我的手上全是冻疮。夏天,没有空调的工房像个蒸笼,汗水湿透了衣衫,黏在身上,一捂就是一身的痱子。
刨子、凿子、锯子……那些冰冷的工具,在我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老茧,也留下了数不清的伤疤。
可每当我把一件家具从无到有地做出来,那种满足感,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我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这些木头身上。它们不会说话,却比人更懂我。
几年后,我手艺学成了,回到了这座城市,开了这个小小的木工房。
刚开始,生意惨淡。爸妈来看过一次,看着我这一屋子的“破木头”,摇着头走了。
“文杰,听爸一句劝,别干这个了。让你哥给你在公司里找个差事,怎么也比你守着这堆木头强。”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递给他们一杯水。
道不同,不相为谋。
反倒是我哥,西装革履地来过一次,他拍着我的肩膀,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说:“弟弟,挺有情怀啊。不过情怀不能当饭吃,缺钱了跟哥说。”
他语气里的那种优越感,像一根细细的针,扎得我生疼。
后来,我的手艺渐渐有了名气。一些真正懂行的人,会专门找我来修复古董家具,或者定制独一无二的木器。
我的生活算不上大富大贵,但过得安稳、踏实。
我和妻子林慧,就是在这个工房里认识的。她是一个美术老师,来我这里,是想找一块合适的木头做雕塑。
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说我这里“乱”,或者“都是灰”,她只是安静地看着,眼睛里闪着光。
“你的手,真巧。”她说。
就这么一句话,让我觉得这些年的辛苦,都值了。
我们结婚的时候,爸妈不甚满意。他们觉得林慧家境普通,对大哥的事业没什么帮助。
他们更希望我找一个像大嫂那样,娘家有背景,能在事业上拉扯我哥一把的。
看,连我的婚姻,他们都下意识地想为大哥的“宏图伟业”添砖加瓦。
这些年,家里大大小小的事,爸妈第一个想到的,永远是李文博。
买房子,他们拿出半辈子积蓄,帮大哥付了首付。
大哥换车,他们又拿出养老钱,赞助了一部分。
小侄子上学,要进好的私立学校,他们到处托关系,找门路。
而我呢?
我结婚,他们说:“文杰啊,你哥刚买了房,家里实在没钱了,你们年轻人,自己多奋斗奋斗。”
我开工房缺启动资金,他们说:“那个东西能赚钱吗?别把钱打了水漂。你实在不行,先去你哥公司上两年班。”
我不是没怨过。
只是时间久了,那些怨气,就沉淀了下来,变成了心底一道结了痂的旧伤疤。
平时不碰,相安无事。
可今天,他们就这么直直地、毫不留情地,把这道疤给揭开了。
鲜血淋漓。
“文杰,你怎么能这么想你哥?”妈的声音里带了哭腔,打断了我的回忆,“他真的有难处,前两天他还跟我们说,有个大项目,把钱都投进去了,现在抽不出来。”
“是啊,”我看着她,眼神平静得可怕,“所以,他的项目比爸的命重要。”
“你!”爸气得说不出话,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妈吓坏了,赶紧过去扶着他,给他顺气。
“老李,你别激动,别激动……”
“文杰,你非要这么说话吗?非要往你爸心口上捅刀子吗?”妈红着眼眶,对我喊道。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很累。
一种从心底深处泛上来的疲惫。
我转身走回工作台,拿起那块旧棉布,重新蘸了些蜂蜡。
“汤,你们趁热喝吧。”我低着头,声音很轻,“钱的事,我会想办法。你们先回去。”
我没有再看他们。
我怕再看一眼,我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平静,就会彻底崩塌。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椅子被拉开的声音,保温桶盖子被拧开的声音,还有我妈压抑着的、小声的啜泣。
那一刻,工房里弥漫的,不再是好闻的木头香,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名为“亲情”的苦涩味道。
第二章 一碗汤
爸妈最终没有喝那碗汤。
他们坐了一会儿,看我始终没有再开口的意思,便默默地收拾好东西,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门被轻轻带上,工房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安静。
阳光已经偏西,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我停下手里的活,走到那张方桌前。
保温桶还带着余温,旁边那袋水果,洗得干干净净,红彤彤的苹果在夕阳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我拧开保温桶的盖子,一股浓郁的排骨香气扑面而来。
汤还很烫,上面飘着几粒翠绿的葱花。
这是我从小最爱喝的汤。小时候,每次我考试考得不好,或者又因为玩木头被爸骂了,妈总会悄悄地给我炖上一锅,然后端到我房间。
她会说:“喝吧,喝了汤,心里就不苦了。”
我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吹了吹,送进嘴里。
汤还是那个味道,很香,很浓。
可我的心里,却比黄连还要苦。
我一口一口地喝着,滚烫的液体顺着食道滑进胃里,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眼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一滴,两滴,砸进汤碗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
就在这时,工房的门又被推开了。
我以为是爸妈回来了,下意识地抹了把脸。
进来的,是我的妻子,林慧。
她看到我坐在桌前,看到我面前的保温桶,又看到我通红的眼睛,愣了一下。
“怎么了?”她走过来,把手里的画板和颜料盒放在一边,轻轻地在我身边坐下,柔声问道。
她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温暖而干燥。
那一瞬间,我紧绷的神经,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所有的委屈、愤怒和无力,都涌了上来。
我没说话,只是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
这个动作,对于一个一米八的男人来说,有些可笑,甚至有些脆弱。
但林慧懂我。
她没有追问,只是伸出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许久,我才调整好情绪,坐直了身体。
“我爸……可能要做心脏手术。”我声音沙哑地开口。
林慧的脸色瞬间变了:“严重吗?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我爸妈刚来过。”
我把下午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她讲了一遍,包括那句伤人的话,也包括我心底那些积压多年的旧账。
我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林'慧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等我说完,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拿起桌上的纸巾,替我擦了擦眼角。
“我知道你委屈。”她说,“换做是我,我可能比你反应还大。”
听到这句话,我的鼻子又是一酸。
这个世界上,如果还有一个人能无条件地理解我,那就只有她了。
“可他是你爸。”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生我们养我们的爸。不管他过去有多少偏心,有多少不对,现在,他病了。”
我当然知道。
我的理智告诉我,为人子女,父亲病重,我责无旁贷。
可我的情感,却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委屈和怨恨的泥潭里打滚,无法自拔。
“钱的缺口很大,三十万。”我说,“我们……拿不出来。”
我们所有的积蓄,都变成了工房里这一堆堆看似不起眼的木头。这些木头,在懂行的人眼里是宝,在急需用钱的时候,却无法立刻变现。
“你哥那边……”林慧迟疑地问。
我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妈说他公司资金周转不开。”
“又是这个借口。”林慧叹了口气,她对李文博的为人,也看得很清楚。
“我哥那个人,锦上添花最在行,雪中送炭……得看他心情,还得看这炭,送得值不值。”我一针见血。
很显然,在他看来,为父亲的手术掏三十万,是一笔“不值”的买卖。
“那你……打算怎么办?”林慧担忧地看着我。
我沉默了。
是啊,我打算怎么办?
下午对爸妈撂下狠话,一半是积怨已久的爆发,一半,也是因为心虚。
我没钱。
这是一个多么残酷又现实的问题。
我引以为傲的手艺,我视若珍宝的木头,在“三十万”这个冰冷的数字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难道真的要去求我哥?
一想到要在他面前低声下气,说不定还要看他那副“我就知道你不行”的嘴脸,我就觉得比死还难受。
“慧,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我看着满屋子的木料,第一次对自己的选择产生了怀疑。
如果当年我听爸的,随便找个班上,或者去我哥公司,也许现在,三十万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数字。
“胡说什么。”林慧握紧了我的手,“在我心里,你是最棒的。你靠自己的手艺吃饭,活得坦荡,活得有尊严。这比什么都重要。”
她顿了顿,继续说:“钱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股暖流,缓缓地注入我冰冷的心里。
是啊,天无绝人之路。
我看着工房里那些静默的木头,目光最终落在角落里,那块用厚厚的防尘布盖着的,一人多高的物件上。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那里,放着我这几年来最得意,也是最耗费心血的一件作品。
一件,我原本打算当做传家宝,永远不出售的作品。
第三章 沉香木
那块防尘布下,罩着的是一个紫檀木雕云龙纹顶箱柜。
从选料、开料、刨平、开榫,到雕花、打磨、上蜡,整整耗费了我三年的心血。
柜子的木料,是我当年在南方一个偏远的山村里,从一个老木匠手里淘来的。据说,是清代中期一位大官家里拆下来的老料,油性、密度都是顶级。
为了雕刻柜门上那两条栩栩如生的云龙,我查阅了无数资料,画了几百张图纸,光是练手的废料,就堆了半间屋子。
那两条龙,龙身盘曲,龙爪遒劲,仿佛下一秒就要破“木”而出,腾云驾g.
这不只是一件家具,更是我这十几年手艺的集大成之作,是我作为一个匠人,最想留给这个世界的东西。
林慧知道这个顶箱柜在我心中的分量。
她曾开玩笑说,这柜子就是我的“大儿子”,而她,只能算“二房”。
此刻,她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立刻明白了我的想法。
“文杰,你……”她的脸色变了,“不行!绝对不行!”
她站起来,快步走到那个顶箱柜前,张开双臂,像一只护着幼崽的母鸡。
“这是你的心血,是你准备留给咱们孩子的!不能卖!”她激动地说。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慧,除了它,我想不到别的办法了。”我苦涩地笑了笑。
“我们可以去借,找朋友借,找银行贷款,办法多的是!”
“找谁借?三十万,不是小数目。我们拿什么抵押去贷款?这个工房吗?”我摇了摇头,“慧,人情债,比钱债更难还。”
这些年,我埋头做木工,不善交际,身边除了几个同样清贫的匠人朋友,并没有什么可以一开口就借出几十万的“贵人”。
至于银行,更是看重实实在在的资产。我这满屋子的木头,在他们眼里,和一堆柴火没什么区别。
林慧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可那是你的命啊!”她懂我,所以她知道,卖掉这个柜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那不只是卖掉一件家具,那是把我的一部分生命,明码标价地卖了出去。
我走过去,轻轻地把她揽进怀里。
“慧,你说得对,他是我爸。”我低声说,“以前,我总觉得,我做这些东西,是为了向他证明,我的选择没有错。我不需要像我哥那样,我也能活得很好。”
“可现在我发现,我错了。”
“手艺,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的。它是实实在在的,能安身立命,能在关键时刻,救亲人的命的东西。”
“如果我的‘命’,能换我爸的命,那我觉得,值。”
林慧在我怀里,泣不成声。
我知道她心疼我,可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了。
第二天,我给一位相熟的收藏家打了电话。
这位收藏家姓王,六十多岁,是本市有名的企业家,也是一位真正的木器爱好者。他曾多次来我的工房,对我这件顶箱柜赞不
绝口,也提过几次想要收购,都被我婉拒了。
电话那头,王老板听我说愿意出手,显得非常惊讶,随即又是巨大的惊喜。
“文杰,你可想好了?这件东西,我知道在你心里的分量。”他在电话里沉声问道。
“想好了,王老板。家里出了点急事,等钱用。”我没有隐瞒。
“好,”王老板很爽快,“价格,你开。我绝不还价。”
“我不要高价,”我说,“市场价就好。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
“我希望,您能好好待它。将来如果有一天,您不想要了,请务必第一个通知我,我想把它赎回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文杰,你是个真正的匠人。”王老板感慨道,“你放心,我懂。我买它,不是为了投机,是真心喜欢。我会给它找个最好的地方,好好养着它。”
我们约好了第二天下午,他带人来工房看货、付款。
挂了电话,我站在顶箱柜前,久久没有动。
我伸出手,轻轻地掀开了那层厚厚的防尘布。
在夕阳的余晖下,紫檀木那深沉的、近乎黑色的光泽,像一片深不见底的湖水,静静地流淌着。
我用手抚摸着柜门上那繁复而精美的雕花,指尖划过龙的鳞片,龙的眼睛,龙的爪牙。
那些冰冷的木头,仿佛有了温度,有了呼吸。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无数个挑灯夜战的晚上。
耳边是刻刀划过木头的“嘶嘶”声,鼻尖是紫檀特有的、淡淡的沉香。
我的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我和这块木头。
我们彼此对话,彼此成就。
林慧走过来,从身后抱住我。
“别看了。”她的声音带着哽咽,“再看,就舍不得了。”
我点了点头,重新把防尘布盖上。
盖上的那一刻,我感觉心里某个地方,瞬间空了一块。
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那个顶箱柜的影子。
林慧握着我的手,说:“睡不着,就跟我说说话吧。”
“慧,”我看着天花板,轻声问,“你说,我爸……他会知道吗?”
“知道什么?”
“知道这笔钱,是怎么来的吗?”
林慧沉默了。
“不知道。”许久,她才说,“你爸妈不会懂的。在他们眼里,这只是你卖了一件‘家具’而已。”
是啊。
在他们眼里,这和我哥签下一笔几百万的合同,性质是一样的,甚至,还远远不如。
因为我哥那是“本事”,是“成功”。
而我,只是一个卖了东西换钱的“木匠”。
我苦笑了一下。
“没关系,”我说,“他们懂不懂,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尽到了一个儿子该尽的本分。
用我自己的方式。
第四章 一通电话
第二天下午,王老板如约而至。
他没有带很多人,只有一个助理,和一个看起来很专业的鉴定师。
我把他们引到工房里,亲手掀开了顶箱柜上的防尘布。
当那个通体紫黑、宝光内敛的大家伙完整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时,即使是见多识广的王老板,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啊!”
他戴上白手套,像对待一件绝世珍宝一样,仔仔细细地抚摸着柜子的每一个细节。
“这包浆,这雕工,这榫卯……文杰,你这手艺,当代能比肩的,不多了。”王老板回头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欣赏。
那个鉴定师也拿着放大镜和手电筒,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最后对王老板点了点头,低声说了句:“开门清的老料,工是新工,但绝对是大师手笔。”
王老板满意地点了点头。
“文杰,三十五万,你看怎么样?”他开口道。
这个价格,比我预想的要高一些。我知道,这是王老板在照顾我。
我摇了摇头。
“王老板,说好了市场价。三十万,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我看着他,很认真地说。
我不想占这个便宜。
这是我为父亲治病的钱,我希望它来得干干净净,不带任何人的怜悯和施舍。
王老板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一个‘匠人风骨’!”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文杰,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他让助理当场就给我转了账。
当手机收到那条银行到账的短信提醒时,我看着那一长串的“0”,心里没有半点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失落。
钱,来得如此轻易,又如此沉重。
工人们小心翼翼地把顶箱柜搬上货车。
当货车缓缓驶离,消失在街角时,我站在工房门口,感觉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我的生命里被永久地抽离了。
林慧一直陪在我身边,她握着我的手,手心冰凉。
“别难过,”她说,“它只是换了个地方,替你发光。”
我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紫檀的沉香。
我拿出手机,给妈打了个电话。
“妈,钱凑够了。三十万,我等下转给你。你尽快安排爸住院吧。”
电话那头,妈的声音充满了惊喜和不敢置信。
“凑……凑够了?这么快?文杰,你……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
“你别管了,”我淡淡地说,“钱是干净的,放心用。”
“哎,哎,好,好!”妈连声应着,声音里带着喜悦的哭腔,“文杰,妈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我没等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怕再听下去,我会忍不住问她:现在,在你心里,我和我哥,谁更是个“好孩子”?
可我知道,这个问题,问出来没有任何意义。
血缘和偏爱,从来都不是一道可以计算的数学题。
挂了电话,我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文杰吗?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我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是我哥,李文博。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有事?”我的声音冷得像冰。
“我听咱妈说了,你把爸手术的钱给凑齐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惊讶。
“是。”我惜字如金。
“呵,行啊你,看不出来啊,你守着那堆破木头,还真能捣鼓出钱来。”他的话里,带着一种轻飘飘的嘲讽。
“破木头”,又是这三个字。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
“总比某些人,穿着名牌西装,开着豪车,连爹的救命钱都拿不出来要强。”我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能想象到他此刻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过了几秒,他才重新开口,声音也冷了下来。
“李文杰,你别阴阳怪气的。我有没有难处,你不知道。爸妈养我们这么大,你出点钱不是应该的吗?怎么,还想让我给你唱赞歌?”
“我不需要你唱赞歌,”我说,“我只是希望你记住,爸也是你一个人的爸。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你那些‘大项目’,一个都帮不上忙。”
“你!”李文博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还有,”我继续说,“钱是我出的,爸住院之后,照顾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多上点心。别到时候,钱我出了,力也让我一个人出。我不是你请的护工。”
说完,不等他回应,我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捏着手机,气得手都在发抖。
林慧走过来,拿过我的手机,轻轻地放在桌上。
“别气了,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她给我倒了杯水。
我喝了一大口水,才勉强压下心头的怒火。
“我就是不明白,”我看着她,满眼都是困惑,“我们是亲兄弟,同一个爹妈生的,怎么会差这么多?”
林慧叹了口气。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人心,是最复杂的东西。”她说,“你哥他……被这个社会,被爸妈的期望,推到了一个下不来的位置上。他习惯了做那个最风光、最成功的儿子,所以他不能,也不敢暴露自己的任何一点‘无能’。”
“哪怕是面对至亲的生死?”
“有时候,面子比里子更重要。尤其对于他那样的人来说。”
林慧的话,让我陷入了沉思。
或许,她说得对。
我哥不是不爱爸妈,他只是更爱那个被众人仰望、被父母夸耀的“成功”的自己。
拿出三十万,对他来说,也许不是不能,而是不愿。
因为这会打破他精心维持的“富裕”假象,会让他觉得“没面子”。
想到这里,我突然觉得有些可悲。
为我哥,也为我爸妈。
他们用一辈子的偏爱,究竟浇灌出了一个什么样的“骄傲”?
第五章 病房里
爸的手术安排得很快。
钱一到账,妈就立刻去办了住院手续。
手术前一天,我和林慧去医院看他。
爸躺在病床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整个人看起来比前几天在工房里见到时,又苍老憔悴了许多。
他的头发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深深地陷了下去。
看到我们进来,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欣慰,也有一丝不易察失的尴尬。
“来了。”他动了动嘴唇,声音很虚弱。
“爸,感觉怎么样?”我把带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拉了张椅子坐下。
“还行,就是胸口有点闷。”他避开我的目光,看向窗外。
妈在一旁削着苹果,眼圈还是红红的。
“医生说了,明天一早就是第一台手术。文杰啊,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妈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语气里充满了感激。
我没有接,只是摇了摇头。
“一家人,不说这些。”
病房里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我们三个人,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那些积压多年的心结,那些曾经脱口而出的伤人话语,像一堵无形的墙,横亘在我们中间。
“你……你那钱,是……是卖了东西?”爸犹豫了半天,还是问了出来。
我点了点头:“嗯,卖了个柜子。”
“哦……”他应了一声,没再多问。
在他看来,一个柜子,能卖三十万,是件不可思议,但又与他无关的事情。他不会去想那个柜子对我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我哥李文博和嫂子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休闲装,但那股子精英派头,还是掩饰不住。
“爸,妈!”他一进门就热情地打招呼,仿佛前几天电话里的不愉快,从来没有发生过。
“文博来了!”妈立刻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种笑容,和我面对她时,那种带着感激和愧疚的笑,是完全不一样的。
爸的眼睛也亮了,挣扎着想坐起来。
“你来就来,还买这么多东西干什么!”爸嘴上埋怨着,但脸上的表情,却是藏不住的得意和骄傲。
仿佛大儿子提着这些贵重的礼品来看他,比什么都更能证明他的价值。
我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嫂子把东西放下,走到我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文杰也在啊。这次爸的事,真是辛苦你了。你哥公司最近实在太忙了,一个几千万的项目在谈,实在是抽不开身。”
她的话,明着是解释,暗着,却是在炫耀和敲打。
几千万的项目。
看,我们不是没钱,我们只是在做更重要的事。你那三十万,在我们眼里,不算什么。
林慧听出了她话里的刺,脸色微微一变,刚想开口,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没必要。
跟这样的人争辩,只会拉低自己的层次。
“应该的。”我淡淡地回了两个字。
李文博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一副“好兄弟”的姿态。
“爸的事,谢了。等我这个项目忙完,钱,我双倍还你。”他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
我看着他,从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诚意。
那更像是一种施舍。
一种“我虽然这次没帮你,但我将来会补偿你”的居高临下的姿态。
“不用了。”我推开他的手,“爸的医药费,不是生意。你真有心,就多来医院陪陪他。”
我的话,让李文博的脸色僵了一下。
病房里,因为我哥的到来,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他高谈阔论着自己的生意经,说着那些我听不懂的金融术语,逗得爸妈时不时地发出笑声。
而我,和林慧,则像两个局外人,被隔绝在那个其乐融融的“核心家庭”之外。
我和林慧没有待太久,就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走出住院部大楼,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看到了吗?”我自嘲地对林慧说,“就算我掏了三十万,在他们眼里,我还是不如那个只提了点营养品的大儿子。”
“因为你哥给的,是他们更想要的东西。”林慧一语道破。
“什么?”
“面子。”林慧说,“你哥的成功,他的谈吐,他带来的那些昂贵的礼品,都满足了爸妈的虚荣心。让他们觉得,自己养了一个了不起的儿子,可以在病友面前炫耀。”
“而你给的,只是实实在在的钱。钱解决了问题,但它带不来那种精神上的满足感。”
我沉默了。
是啊,我怎么忘了。
我爸妈,是顶好面子的人。
我哥李文博,就是他们最大的“面子”。
而我,或许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是他们想要藏起来的“里子”。
“别想了,”林慧挽住我的胳M,“我们做好我们该做的,无愧于心就好。至于他们怎么想,我们控制不了。”
我点了点头。
是啊,无愧于心。
这就够了。
第六章 老师傅
父亲的手术很成功。
推出手术室的时候,他还在麻醉中,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妈守在床边,哭得泣不成声。
我哥李文博在接到电话后,也匆匆赶了过来。他象征性地问了几句情况,跟主刀医生握了握手,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然后就借口公司有紧急会议,又匆匆地走了。
从头到尾,他待了不到半个小时。
妈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里有一丝失落,但很快又被对我爸的担忧所取代。
接下来的几天,是我和林慧轮流在医院照顾。
妈年纪大了,经不住熬夜。嫂子则以要照顾孩子为由,只在白天过来一两个小时,送点汤水,说几句话就走。
大部分时间,病房里只有我,或者林慧。
我给爸擦身,喂他喝水,扶他上厕所。
这些琐碎而辛苦的活,我做得毫无怨言。
爸清醒的时候,话不多。
他常常只是躺着,看着天花板,或者看着窗外。
我们之间,似乎仍然隔着些什么。
有一天下午,我正在给他按摩因为久躺而有些僵硬的小腿,他突然开口了。
“文杰。”
“嗯?”我头也没抬。
“那个柜子……卖了,可惜吗?”
我的手,顿了一下。
我没想到他会问这个。
我抬起头,看到他正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探究和思索。
“没什么可惜的。”我平静地说,“东西再好,也是为人服务的。能给爸治病,是它的福气。”
爸沉默了。
他看着我手上因为常年做木工而留下的厚厚的老茧和几道旧伤疤,眼神变得更加复杂。
“你这手……”他喃喃地说,“比我的还糙。”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的手,是我吃饭的家伙,是我的骄傲。
工房那边,因为我一直在医院,已经停工好几天了。
这天,林慧来换班,让我回去休息一下,顺便去工房看看。
我回到那个熟悉的,充满木屑香气的地方,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下意识地走向那个曾经放置顶箱柜的角落。
那里现在空空如也,只有地上的几道浅浅的压痕,证明着它曾经存在过。
我心里一阵发堵,索性拿起工具,想找点活干,来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就在这时,我的师傅,王师傅,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走了进来。
王师傅已经七十多岁了,是我当年学艺时的恩师。他一辈子没结婚,没儿没女,就把一身的手艺,都传给了我。
退休后,他就住在这座城市,隔三差五会来我工房坐坐,指点我几句。
“师傅,您怎么来了?”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活,过去扶他。
“我听说你把那个宝贝疙瘩给卖了,就过来看看你小子,是不是躲在这里哭鼻子呢。”王师傅说话,还是那么直接。
我苦笑着,扶他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
“哪能啊。”
“还嘴硬。”王师傅瞪了我一眼,他打量了一下工房,目光落在那片空地上,“为了你爸?”
我点了点头。
王师傅叹了口气,拍了拍我的手。
“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他说,“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你用一件死物,换回了亲情,换回了心安,这笔买卖,不亏。”
“师傅,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那是我该做的。”
“我知道。”王师傅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欣慰,“文杰,你是我最得意的徒弟。不只是因为你手艺好,更是因为你这颗心,正。”
他指了指我的胸口。
“做我们这行的,手上的功夫是‘技’,心里的东西,才是‘道’。”
“一个木匠,如果心里没有对木头的敬畏,没有对人的真诚,他做出来的东西,就是没有灵魂的空壳子。外表再华丽,也经不起时间的考验。”
“你那个顶箱柜,好就好在,你把自己的心,都刻进去了。所以王老板那样的行家,才会一眼就看中。”
师傅的话,像一股清泉,洗涤着我这些天来烦躁不安的心。
“可我爸妈,他们不懂。”我忍不住说出了心里的委屈,“在他们眼里,我哥那样,才叫成功。”
“他们懂不懂,重要吗?”王师傅反问我。
我愣住了。
“你做木工,是为了让他们懂吗?”
我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王师傅笑了,“你做木工,是因为你喜欢,你热爱。你从这里面,找到了自己的价值。这就够了。”
“至于别人的看法,尤其是家人的看法,我们当然希望得到认可。但如果得不到,也不必强求。你只要知道,你走的路,是对的,是光明的,就行了。”
“你看这木头,”他指着旁边一块花梨木料,“它长在深山里几百年,它需要人懂它吗?不需要。但当它被我们做成一件器物,陪伴一个人的一生,它的价值,就实现了。”
“人也一样。做好你自己的事,守好你自己的心。你的价值,不需要通过别人的嘴来证明。”
我和师傅聊了很久。
他没有说太多大道理,只是用最朴实的话,聊木头,聊手艺,聊人生。
等他走的时候,我心里的那个大窟窿,仿佛被什么东西给填满了。
是啊,我为什么要那么在乎别人的看法呢?
我是一个手艺人。
我的世界,我的价值,就在我的双手,和这些与夜相伴的木头之间。
这就够了。
第七章 一顿饭
爸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秋高气爽,阳光明媚。
我哥李文博开着他那辆崭新的德系SUV,来接我们。
他把车停在住院部楼下,引来不少人侧目。
爸看着那辆气派的车,脸上露出了久违的、骄傲的笑容。他特意挺了挺胸膛,仿佛那辆车是他自己的一样。
妈忙着跟同病房的病友告别,嘴里不停地说:“是我大儿子来接我们了。”
那语气里的炫耀,毫不掩饰。
我默默地收拾好东西,提着大包小包,跟在他们身后。
林慧因为学校有课,没能过来。
上了车,嫂子坐在副驾驶,回头对我说:“文杰,后备箱都放满了,你手上这点东西,就自己抱着吧。”
我看了看怀里那个装着换洗衣物和药品的旧包,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车里开着空调,放着舒缓的音乐。
嫂子和我哥聊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股票和理财产品。
爸妈在后排,认真地听着,时不时地插一两句,问一些“那这个能赚多少钱啊”之类的话。
我抱着那个旧包,靠在车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感觉自己和车里这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对了,文杰,”我哥突然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你那个工房,生意怎么样?要不还是别干了,来我公司吧。我给你安排个部门副经理,总比你当个木匠强。”
他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充满了优越感。
仿佛让我去他公司,是对我天大的恩赐。
“不用了,我挺好的。”我淡淡地拒绝。
“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呢?”嫂子回过头,皱着眉说,“你哥是为你好。你看你,这次爸生病,把自己吃饭的家伙都卖了。你要是在你哥公司,还会这么狼狈吗?”
她的话,让车里的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爸妈的脸色也有些不自然。
“说什么呢!”我哥瞪了她一眼。
“我说的不是事实吗?”嫂子不服气地说,“爸妈,你们也劝劝文杰。一家人,就该相互帮衬。他守着那个破工房,能有什么大出息?”
“够了!”我爸突然低吼了一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正在开车的我哥。
我爸很少发这么大的火,尤其是在我哥和我嫂子面前。
“文杰干什么,是他的自由。”我爸沉着脸,一字一句地说,“他靠手艺吃饭,不偷不抢,没什么丢人的。”
车里,一片死寂。
我惊讶地看着我爸。
这是我记忆里,他第一次,当着我哥的面,为我说话。
嫂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悻悻地转过头去,不再说话。
我哥通过后视镜,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也没再开口。
一路无话,车子回到了爸妈住的老小区。
我哥和嫂子把人送到楼下,就说公司还有事,先走了。
我提着东西,扶着我爸,慢慢地往楼上走。
妈落在后面,付了这几个月的物业费和水电费。
回到那个熟悉的家,一切都没有变。
只是客厅的茶几上,多了一个精致的果篮,那是我哥上次来的时候,顺便买的。
爸回到家,像是松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他坐在他那张专属的旧沙发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还是家里好啊。”他感慨道。
我把东西放好,就准备离开。
“文杰,”妈叫住我,“别走了,留下来吃晚饭。我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犹豫了一下。
“工房还有事……”
“再有事,也得吃饭。”我爸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让你媳妇也过来,一家人,一起吃顿饭。”
我看着他,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电视机上。
但我知道,他是在对我说话。
我给林慧打了电话,她很高兴,说下课了就马上过来。
那天晚上,妈做了一大桌子菜。
红烧肉,炖得软烂入味,油光锃亮。
还有清蒸鲈鱼,番茄炒蛋,蒜蓉青菜……都是我从小吃到大的家常味道。
吃饭的时候,我哥和嫂子没来。妈给他们打了电话,他们说晚上有应酬。
饭桌上,只有我们四个人。
气氛不再像在医院时那么尴尬。
爸的话明显多了起来。他问我工房的生意,问我那些木头的来历,甚至问我,一个榫卯结构,是怎么做到不用一颗钉子,就能让家具牢固百年的。
这些问题,他以前从来不会问。
我耐心地,一一跟他解释。
我说到兴奋处,还会用手比划着。
他听得格外认真,就像一个好奇的小学生。
妈和林慧在一旁,微笑着看着我们父子俩,时不时地给我们夹菜。
“多吃点,看你瘦的。”妈把一块最大的红烧肉夹到我碗里。
“文杰,这手艺,不能丢了。”爸喝了一口酒,脸颊微红,看着我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比你哥那些……虚头巴脑的生意,要实在。”
我愣住了。
我不敢相信,这样的话,会从我爸嘴里说出来。
他竟然说我哥的生意,是“虚头巴脑”的。
“老李,你喝多了吧。”妈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我没喝多!”爸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我这回,是想明白了。”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愧疚,有懊悔,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真正的认可和骄傲。
“文杰,以前……是爸对不住你。”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爸总觉得,能赚钱,有头有脸,才是出息。把你哥当成宝,把你……把你当成草。”
“这次我躺在手术台上,全身插满管子的时候,我才想明白。人这一辈子,什么名啊,利啊,都是假的。到头来,能陪在你身边的,能真心为你好的,才是真的。”
“你哥……他有他的好,但他的心,野了,收不回来了。”
“而你,”他指着我,“你的心,一直都在这个家里。”
“那个柜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天你王师傅给我打电话了,他都跟我说了。他说,那是你的命根子。”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爸……”我喉咙发堵,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好孩子,”爸伸出他那只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是爸以前,瞎了眼。”
那一刻,我积压了三十年的委屈,仿佛都在这一拍之下,烟消云散。
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不是为了那句迟来的道歉。
我是为了那句,他终于说出口的,“好孩子”。
第八章 新的开始
那顿饭,我们吃到了很晚。
爸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
他说起了我小时候,是如何痴迷于木头,把家里的一把椅子拆得七零八落,又奇迹般地装了回去。
他说,其实那时候,他心里是有些佩服我的,只是嘴上不说,总觉得那不是正道。
他还说,我哥小时候虽然学习好,但骨子里就透着一股精明和算计,对谁好,都是有目的的。
这些话,他以前从来没说过。
仿佛那一场大病,那一次生死关头的徘徊,让他彻底放下了多年的执念,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两个儿子,以及自己这一生的得失。
林慧坐在我身边,一直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她也在偷偷地抹眼泪。
那天晚上,我和林慧没有回自己的家,就住在了我小时候的那个房间里。
房间还是老样子,书桌上,还摆着我当年用木头刻的小玩意儿。
躺在床上,我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时,爸妈已经起床了。
我听到厨房里传来切菜的声音,客厅里,爸正一边看早间新闻,一边小声地和我妈说着什么。
那种久违的、属于家的烟火气,让我觉得无比安心。
吃过早饭,我准备回工房。
临走时,爸把我叫住了。
他从卧室里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这个,你拿着。”
我打开一看,是一个存折。
“爸,你这是干什么?”我连忙推回去。
“这里面,是家里剩下的一点积蓄,还有你哥后来转过来的一部分钱。不多,只有十万。我知道,离你那个柜子的钱,还差得远。”爸看着我,眼神很坚定,“但这是爸妈的一点心意。你那个柜子,是你的心血,不能就这么没了。你拿着这钱,再去淘换点好料子,重新再做一个。做一个,比那个更好的。”
我看着他手里的存折,眼眶又热了。
“爸,我不能要。”
“必须拿着!”爸的语气不容置喙,“你不拿着,就是还记恨我。”
我拗不过他,只好收下了。
我走出家门的时候,爸妈一直把我送到楼下。
“文杰,”爸又叫住我,“有空,常回家吃饭。”
我回头,看着他站在晨光里,身形依然有些单薄,但腰杆,却比以前直了许多。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回到工房,阳光正好。
我推开门,那股熟悉的木头香气,扑面而来。
我走到那片空地前,站了很久。
那个顶箱柜,虽然不在了,但它好像又以另一种方式,回来了。
它换回了父亲的健康,换回了迟来的父爱,也换回了一个家的完整。
我觉得,它去得其所。
下午,王老板突然来了电话。
“文杰,有个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他的语气听起来很高兴。
“王老板,您说。”
“你那个顶箱柜,我请了好几位专家来看,大家都赞不绝口。市里的博物馆听说了,想办一个‘当代民间工艺美术展’,第一个就点名,想借展你的这件作品。”
我愣住了。
“博物馆?”
“是啊!这是大好事啊!文杰,你的手艺,应该让更多的人看到!”王老板在电话那头,比我还激动,“到时候,展牌上会写上你的名字。你,李文杰,就是这个时代的‘鲁班’!”
挂了电话,我还有些恍惚。
我的作品,要去博物馆展出了?
我,一个普通的木匠,一个曾经被父亲认为是“不务正业”的儿子,我的名字,将和我倾注了所有心血的作品一起,被放在一个庄重的、被万人瞩目的地方。
我走到工作台前,拿起我那把用了十几年的刨子。
刨子的木柄,已经被我的手摩挲得油光发亮,温润如玉。
我仿佛看到了未来的某一天。
一个孩子,站在博物馆明亮的灯光下,指着那个紫檀顶箱柜,问他的爸爸:“爸爸,这个柜子真好看,是谁做的呀?”
他的爸爸,会看着展牌,一字一句地念出我的名字。
李文杰。
一个手艺人的名字。
我深吸一口气,拿起一块新的木料,固定在台钳上。
是时候,开始新的创作了。
为了我自己,也为了那些,相信我,并爱着我的人。
工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林慧提着一个保温桶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就知道你一回来就扎在这里,”她说,“我给你炖了汤,是你爸今天一早特意去市场买的乌鸡。”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落在她的头发上,落在我的手上,也落在那块等待被赋予新生的木料上。
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来源:小可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