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沈川出差前,还笑着跟我说,这下好了,他在外面也能随时知道家里几度,PM2.5多少,甚至我有没有按时浇花。
手机屏幕亮起的时候,我正把最后一份项目报告发进工作群。
嗡。
一声轻微的震动,像一只夏末的蚊子,贴着桌面,钻进我耳朵里。
是家庭APP的推送。
我们家的智能设备,从窗帘到马桶,都连着这个APP。
沈川出差前,还笑着跟我说,这下好了,他在外面也能随时知道家里几度,PM2.5多少,甚至我有没有按时浇花。
我当时捶他一下,说他控制狂。
他却搂着我,下巴抵在我头顶,声音闷闷的,说,我不是想控制你,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
哪怕隔着几千公里。
屏幕上那行字,很小,很安静。
【智能马桶盖:今日如厕 2】
时间是下午三点零五分。
我坐在办公椅上,一动没动。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送风的呼呼声,像大海空旷的叹息。
键盘敲击的声音,同事压低声音打电话的声音,都隔着一层毛玻璃,传到我耳朵里,模糊,不真切。
我看着那行字。
今日如厕 2。
早上出门前,我用过一次。
那,第二次是谁?
沈川在邻市出差,三天后才回来。
爸妈在老家,有自己的生活。
家里没有宠物。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根弦,被人狠狠拨了一下,颤个不停。
第一个念头,是进贼了。
我立刻点开APP里连着的摄像头。
客厅,卧室,厨房。
三个画面,三个静止的世界。
窗帘半拉着,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切出一块明亮的梯形。
沙发上的抱枕,还是我早上出门时随手摆放的样子。
厨房水槽里,放着我早上喝牛奶的杯子。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
没有翻动的痕迹,没有陌生人的身影。
我把监控录像往前拖。
一小时前,两小时前,甚至早上我离开家的时候。
一切正常。
除了光影的移动,整个房子就像一幅静物写生,安静得让人心慌。
可那个“2”,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智能马桶不会撒谎。
它用红外线感应,有人坐上去,才会记录一次。
所以,一定有个人,在我家,坐上了那个马桶。
然后,像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在了监控里。
我后背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一种冰冷的恐惧,顺着我的脊椎,慢慢往上爬。
我给沈川打电话。
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那边很吵,有机器的轰鸣声,还有人来回走动的嘈杂声。
“喂?老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喘,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紧绷。
“你在哪儿呢?怎么这么吵?”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在、在项目现场啊,这边厂房动工,乱七八糟的。”他解释道,“怎么了?想我了?”
他的声音,隔着电流,听起来有点失真。
但我还是听出了一丝躲闪。
我攥着手机,指节发白。
“沈川,你跟我说实话,你现在到底在哪儿?”
他那边沉默了几秒钟。
机器的轰鸣声好像也停了。
“在出差啊,还能在哪儿。老婆,你别胡思乱想,我这边真的很忙,晚点打给你好不好?”
“我没胡思乱想。”我的声音开始发抖,“我问你,你是不是回家了?”
他又沉默了。
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
长到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咚,咚,咚,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
“没有啊。”他终于开口,声音干巴巴的,“我怎么会回去呢?项目这么紧。”
“好。”
我只说了一个字,就挂了电话。
手机被我扔在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周围的同事朝我看来,眼神里带着询问。
我冲他们摆摆手,抓起车钥匙就往外走。
我得回家。
我必须回家看看。
车开在环路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夕阳像一大块融化的黄油,涂抹在西边的天际线上,把云层染得金黄。
很美。
但我没心情看。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沈川刚才的话。
他说谎了。
我们在一起七年,他是不是在说谎,我闭着眼睛都能听出来。
他的每一次停顿,每一次呼吸的加重,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最敏感的神经上。
为什么?
为什么要骗我?
难道家里真的藏了什么人?
一个……我不知道的人?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我喘不过气。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怕我想到的,就是真相。
车开进小区,停在楼下。
我抬头看着我们家的窗户。
黑漆漆的,没有灯光。
就像一个沉默的黑洞,等着我走进去。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
电梯里,镜子映出我的脸,苍白,憔悴。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觉得很陌生。
这是我吗?
这个眼睛里写满恐惧和怀疑的女人,是我吗?
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我的手抖得厉害。
转了好几次,才把门打开。
玄关的感应灯应声而亮,暖黄色的光,洒了一地。
我换上拖鞋,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很轻。
像一个潜入者,在窥探一个不属于我的秘密。
屋子里很安静。
和我离开时一样。
甚至空气中,都还残留着我早上喷的香水味,淡淡的,清冷的木质香。
我把每个房间都检查了一遍。
卧室,书房,衣帽间,甚至连储藏室都没放过。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
也没有任何被人动过的痕-迹。
我瘫坐在沙发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难道……是马桶出错了?
或者,是我看错了?
我拿出手机,又点开了那条推送。
【智能马桶盖:今日如厕 2】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我盯着那几个字,忽然,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味道。
不是我的香水味,也不是食物的味道。
是一种……很熟悉的,但一时又想不起来的味道。
我站起来,循着那股味道,在屋子里走动。
味道很淡,像一缕游丝,飘忽不定。
最后,我在阳台的角落里,找到了源头。
那里放着沈川的工具箱。
他喜欢捣鼓一些木工活儿,说能静心。
工具箱是开着的,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各种刨子、凿子、刻刀。
味道,就是从里面散发出来的。
是桐油的味道。
一种保养木头用的油。
沈川出差前,刚刚保养过他那套心爱的黄花梨木茶具,所以家里会有这个味道,不奇怪。
奇怪的是,我在工具箱的旁边,发现了一小撮非常细微的木屑。
是那种用砂纸打磨时,才会产生的粉末。
颜色很浅,像是松木或者桦木。
我们家,没有这种木材的家具。
我蹲下来,用指尖捻起一点木屑,凑到鼻子前闻了闻。
一股清新的松木香,混着桐油的味道,钻进我的鼻腔。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沈川出-差,是带着工具箱一起去的吗?
不可能。
他说这次是去参加一个行业峰会,很高端的场合,他连西装都新买了两套。
那这些木屑,是哪儿来的?
难道,他根本没去出差?
他一直待在家里?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骗我?
还把自己藏起来,不让我发现?
一连串的疑问,像无数只蚂蚁,在我心里爬来爬去,又痒又疼。
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抱着膝盖,看着窗外一点点暗下去的天色。
城市的灯火,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像一片倒映在人间的星河。
可我的世界,却是一片黑暗。
我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最近这半年,沈川变得越来越奇怪。
他开始频繁地失眠,整夜整夜地在床上翻来覆去。
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会看到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对着窗外的夜色发呆,一站就是几个小时。
我问他怎么了,他总是说,项目压力大。
他还开始忘事。
我们约好去看电影,他会记错时间。
我让他下班顺路买瓶酱油,他会忘得一干二净。
甚至有一次,他拿着车钥匙,满屋子找车钥匙。
我当时还笑他,说他是不是提前进入老年痴呆了。
他只是勉强地笑笑,没有反驳。
现在想来,那笑容里,藏着多少我没有读懂的苦涩和无奈?
还有他的手。
他的手,曾经是我最迷恋的地方。
修长,骨节分明,温暖,有力。
他是个建筑设计师,那双手,能画出最美的图纸,也能做出最精致的模型。
可最近,我发现他的手,总是在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特别是在他精神不集中的时候。
他会下意识地把手插进口袋里,或者用另一只手握住。
我问他,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他总是拒绝,说,老毛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所有的细节,在这一刻,都串联成了一条线。
一条指向某个我不敢想象的真相的线。
我的心脏,像是被泡进了冰水里,又冷又麻。
我不敢哭。
我怕一哭,就再也收不住了。
我拿出手机,订了第二天最早一班去邻市的高铁。
沈川说的那个行业峰会,我知道地址。
我要去找他。
我要当面问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
我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像个幽灵一样,洗漱,换衣服。
镜子里的我,眼睛下面是浓重的黑眼圈,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觉得,我和沈川之间,好像隔了一层厚厚的雾。
我看不清他,也看不懂他了。
高铁在晨光中穿行。
窗外的景物,飞速地向后倒退。
田野,村庄,城市。
一切都模糊成了一片流动的色块。
我的心里,也是一片混乱。
我想了无数种可能。
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人?
所以才找借口,躲着我?
可我们感情一直很好。
他看我的眼神,还是和七年前一样,充满了爱意和温柔。
那他是不是……生病了?
生了很严重的病,不想让我知道,怕我担心?
这个念 ઉલટ (ulat) - a thought that makes my heart ache.
我越想,心越乱。
两个小时的车程,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下了高铁,我直接打车去了会场。
那是一个很大的国际会展中心。
门口挂着巨幅的宣传海报,上面印着这次峰会的主题和流程。
我站在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西装革履的行业精英。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自信的,专业的笑容。
我忽然感到一阵自卑。
我和他们,好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走进会场。
按照流程表,沈川上午应该有一个主题演讲。
我找到了那个分会场。
门口的电子屏上,滚动播放着演讲嘉宾的介绍。
我一个一个地看过去。
没有沈川。
根本没有他的名字。
我的心,彻底凉了。
他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他根本没来参加什么峰会。
那他,到底在哪儿?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会展中心。
站在陌生的街头,看着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孤儿。
无助,又茫然。
手机响了。
是沈川打来的。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老公”两个字,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我没有接。
我怕我一开口,就会哭出来。
他锲而不舍地打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我还是按了接听键。
“老婆,你昨天怎么了?打你电话也不接。”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我没有说话。
我只是听着他的呼吸声。
他好像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声音变得有些慌乱。
“老婆,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砸在手机屏幕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沈川。”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你在哪儿?”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叹息。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回家吧。”他说,“我在家等你。”
回家的路上,我一句话也没说。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好几次,大概是觉得我这个女乘客,有点奇怪。
我只是看着窗外。
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的心,也和这天气一样,压抑得透不过气。
回到家,推开门。
沈川就站在客厅里。
他穿着一身家居服,头发有些乱,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整个人看起来,憔-悴又疲惫。
他瘦了好多。
眼窝深陷,颧骨突出。
才几天不见,他好像变了一个人。
看到我,他扯了扯嘴角,想对我笑。
但那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回来了?”他说。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们俩,就这样站着,对视着。
空气,像是凝固了。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口。
“跟我来吧。”
他转身,朝阳台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
阳台的角落里,那个工具箱还开着。
旁边,多了一个半成品的木盒子。
盒子的形状,很别致,像一架小小的钢琴。
上面,还刻着一些没有完成的图案。
我认出来了。
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咖啡馆。
还有我们第一次约会时,看的那场电影的海报。
还有我们第一次旅行时,去过的那片海。
……
所有的细节,都刻得那么用心,那么精致。
“这是什么?”我轻声问。
“音乐盒。”沈川的声音,有些发涩,“我想……给你做个音乐盒。我们结婚七周年,快到了,不是吗?”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
“那你为什么要骗我?”我看着他,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为什么要说自己去出差?为什么要躲着我?”
他没有看我。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那个半成品的音乐盒。
他的手,放在盒子上,轻轻地抚摸着那些雕刻的纹路。
我看到,他的手,在抖。
抖得比我之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厉害。
“因为……”他开口,声音很低,很哑,“我怕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
“你什么样子?”我追问。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那双曾经总是含着笑意,像盛着星光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枯井,充满了绝望和痛苦。
“我病了,老婆。”
他说。
“很严重……的病。”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好像听到了他说的话,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我只是看着他。
看着他苍白的脸,颤抖的嘴唇。
看着他眼里的,那种我从未见过的,破碎的神情。
“医生说,我的手,以后……可能再也拿不稳画笔了。”
“我的脑子,也会……会慢慢地,忘掉很多事情。”
“忘掉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事,忘掉你说过的话,甚至……忘-掉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抖。
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哽咽。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变成那个样子。”
“我想……趁我还记得,趁我的手还能动,把我们的故事,都刻下来。”
“刻在这个音乐盒上。”
“以后,就算我什么都忘了,你看到它,还能想起,我曾经……有多爱你。”
他说完,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我冲过去,紧紧地抱住他。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我的怀里,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那么无助,那么脆弱。
“傻瓜。”我哭着说,“你这个大傻瓜。”
“你怎么能这么傻?”
“生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以为,这样就是对我好吗?”
“你知不知道,我昨天……我昨天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抱着他,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里,放声大哭。
这些天所有的恐惧,怀疑,委屈,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决堤的洪水。
他也抱着我,很紧,很紧。
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我们俩,就这样抱着,在那个小小的阳台上,哭了好久,好久。
哭到最后,我们都哭不动了。
我抬起头,用手帮他擦掉脸上的眼泪。
他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只核桃。
我看着他,心疼得无以复加。
“到底是什么病?”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了一个我只在电视上听过的,很陌生的医学名词。
帕金森。
一种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
主要的症状,就是手抖,行动迟缓,还有……认知障碍。
而且,是早发性的。
医生说,他这个年纪得这种病,很少见。
发展的速度,可能会比老年人更快。
“什么时候发现的?”
“半年前。”
半年前。
就是他开始失眠,开始忘事,开始手抖的时候。
原来,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
他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这一切。
还要在我面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我的心,又开始一阵阵地抽痛。
“那……那个马桶的记录……”我想起了那件让我疑神疑鬼的事。
“是我。”他苦笑了一下,“那天,我请了傅老师来家里,教我怎么用刻刀。”
傅老师,是沈川大学时的木工选修课老师,一个很厉害的老木匠。
“我怕自己一个人,做不好这个音乐盒。”
“傅老师年纪大了,中午在我家吃了饭,上了个厕所。”
“我怕你从监控里看到,所以就把那个时间段的录像给删了。”
“没想到,忘了马桶还有记录。”
原来是这样。
所有我想不通的环节,在这一刻,都真相大白了。
没有背叛,没有欺骗。
只有一份,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的,深爱。
我看着他,看着他憔-悴的脸,看着他眼里的愧疚和不安。
我忽然觉得,自己好残忍。
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在怀疑他,揣测他。
“对不起。”我说,“沈川,对不起。”
他摇摇头,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心,一片冰凉,还带着细密的冷汗。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不该瞒着你。”
“我只是……太害怕了。”
“我怕你嫌弃我,怕我拖累你。”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紧。
“我不会嫌弃你。”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无比清晰,“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离开你。”
“以前,是你照顾我。”
“以后,换我来照顾你。”
“你的手拿不稳画笔,我就做你的手。”
“你会忘掉的事情,我都帮你记着。”
“我会做你的记忆,做你的拐杖,做你一辈子的依靠。”
他的眼圈,又红了。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只是把我,更紧地,拥进了怀里。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
他告诉我,他第一次发现自己手抖,是在画一张图纸的时候。
那是一条很重要的承重梁的结构线。
他画了十几遍,都画不直。
他的手,像是不听使唤一样,一直在抖。
他当时就慌了。
他是一个建筑设计师啊。
手,就是他的生命。
如果手废了,他的人生,也就毁了。
他偷偷去医院做了检查。
当医生把诊断书递给他的时候,他感觉天都塌了。
他一个人,在医院的长廊上,坐了一整个下午。
看着人来人往,看着生离死别。
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好像被按下了快进键,直接跳到了结局。
他不敢告诉我。
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怕看到我为他担心的样子,怕看到我为他流泪的样子。
更怕,看到我眼里的,同情和怜悯。
所以,他选择了隐瞒。
他开始偷偷地吃药,偷偷地去做康复训练。
他想,也许,他能靠自己,把这个病扛过去。
但他发现,一切都是徒劳。
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
记忆力,也越来越差。
他开始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变得暴躁,易怒。
有好几次,他都差点对我发火。
但他都忍住了。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个人,用头撞墙。
他说,他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意伤害我一分一毫。
他说,他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我。
最怕的事,就是失去我。
他开始害怕。
怕有一天,他会忘记回家的路。
怕有一天,他会看着我,却叫不出我的名字。
怕有一天,他会变成一个,只会给我带来麻烦和痛苦的,废人。
所以,他想到了做那个音乐盒。
他想,在他还清醒的时候,为我留下一点东西。
一点,能证明他曾经存在过,曾经深爱过的东西。
他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这件事上。
他查了很多资料,画了无数张图纸。
他把我们的故事,一点一点,设计成雕刻的图案。
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
他说,他想把这个音乐-盒,做得完美无瑕。
就像,我们的爱情一样。
为了专心做这个音乐盒,他才撒谎说要去出差。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不停地雕刻,打磨。
他的手,经常被刻刀划伤。
旧的伤口还没好,又添了新的。
但他一点都不觉得疼。
他说,每刻一刀,都像是在和时间赛跑。
他要赶在,自己被彻底吞噬之前,完成这份,最后的礼物。
我听着他的讲述,心,像被刀割一样。
我无法想象,这半年,他是怎么一个人,熬过来的。
在那些我睡熟的夜里,他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心里,该是怎样的绝望和孤独。
在那些我笑他丢三落四的日子里,他努力挤出的笑容背后,又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恐慌和辛酸。
我这个妻子,当得太不称职了。
我只看到了他的反常,却没有看到他的痛苦。
我只顾着自己的喜怒哀乐,却没有真正地,走进他的内心。
“沈川。”我捧着他的脸,让他看着我。
“听着,你不是一个人。”
“从今天起,你有我。”
“不管以后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
“我会陪着你,去看医生,去做康复。”
“我会学着照顾你,学着去了解你的病。”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被困在黑暗里。”
“我会做你的光。”
我吻了吻他的额头,他的眼睛,他的嘴唇。
我想用我的吻,告诉他。
我爱他。
无关他的健康,无关他的才华,无关他的未来。
我爱的,只是他这个人。
是那个会在下雨天,脱下外套给我披上,自己淋成落汤鸡的少年。
是那个会在我加班到深夜,不管多晚,都会开车来接我回家的男人。
是那个会把我的每一句无心之言,都默默记在心里,然后偷偷给我惊喜的,我的丈夫。
只要他是沈川,这就够了。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我辞掉了工作。
我说,工作可以再找,但老公,我只有一个。
我开始陪着沈川,积极地进行治疗。
我们找了最好的医生,制定了最详细的康复计划。
每天,我都会陪他去公园散步,做一些简单的运动。
他的腿脚,开始变得有些僵硬,走路很慢。
我就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耐心地陪着他走。
像小时候,妈妈教我走路一样。
我还给他报了一个书法班。
医生说,练习书法,可以帮助他控制手部的肌肉。
一开始,他很抗拒。
他说,他连直线都画不好了,还怎么写字。
我没有逼他。
我只是自己,先开始学。
我买来文房四宝,每天,就在他面前,一笔一划地练习。
我写得很难看,歪歪扭扭的,像小孩子涂鸦。
沈川在一旁看着,看着看着,就笑了。
他说,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写字比你还丑的人。
我说,那你教教我呗,大设计师。
他就真的,走了过来。
他站在我身后,握着我的手,带着我,在宣纸上,写下了一个“爱”字。
他的手,还是会抖。
但那天,他握着我的手,却很稳,很稳。
他的气息,就喷在我的耳后,温热,熟悉。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又回到了,刚谈恋爱的时候。
阳光很好,岁月很长。
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除了治疗,我们还一起,继续做那个音乐盒。
他的手,已经无法完成那些精细的雕刻了。
我就成了他的手。
他画图纸,告诉我,哪里该用什么刀法,哪里该注意什么细节。
然后,我来动手。
我的手很笨。
经常会刻错,或者划伤自己。
每当这个时候,沈川就会很心疼。
他会拿着棉签和碘伏,小心翼翼地,帮我处理伤口。
然后,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对我说,要不,我们别做了吧。
我总是摇摇头。
我说,不行,这-是你送给我的礼物,一定要完成。
这是我们俩,一起完成的,第一件,也是最后一件作品。
我们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终于,在结婚纪念日的前一天,把那个音乐盒,做好了。
那是一个很美的音乐盒。
松木的盒身,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上面,刻满了我们七年的时光。
从相识,到相恋,到相守。
每一个画面,都栩栩如生。
我轻轻地,拧动了发条。
一阵清脆,悠扬的音乐,缓缓地流淌出来。
是我们第一次约会时,看的那部电影的主题曲。
《City of Stars》。
沈川从身后,抱住我。
他把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
“老婆。”他轻声说,“谢谢你。”
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但嘴角,却带着笑。
那是我这半年来,见过的,他最轻松,最释然的笑容。
“傻瓜。”我说,“我们是夫妻,说什么谢。”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开灯。
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我们相拥着,听了一遍又一遍的《City of- Stars》。
音乐声里,我好像看到了,很多年以后。
我们都老了。
头发白了,牙齿掉了。
他坐在轮椅上,可能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
我就推着他,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
把那个音乐盒,放到他的手心。
然后,告诉他。
“沈川,你听。”
“这是我们爱情的声音。”
“你忘了没关系。”
“我帮你,都记着呢。”
生活,还在继续。
沈川的病,没有奇迹般地好转。
他的情况,在一天天,缓慢地,但不可逆转地,恶化着。
他开始需要拄着拐杖走路。
他说话,会变得口齿不清。
他会忘记,刚刚发生过的事情。
有一次,我做好饭,叫他来吃。
他看着我,眼神很茫然。
他问我,你是谁啊?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我笑着,走到他面前,蹲下来,握住他的手。
“我是你的老婆啊。”
“你忘了吗?”
“你叫沈川,我叫林晚。”
“我们说好,要在一起一辈子的。”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眼神,从茫然,到困惑,再到一丝清明。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很慢,很吃力。
“老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抱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用他那只,已经不太灵活的手,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像是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知道,未来的路,会很难走。
可能会有很多,比这更让人心碎的时刻。
但我不怕。
因为,我还记得。
我还记得,他爱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这就够了。
那个智能马桶,我们还在用着。
它每天,还是会忠实地,记录下我们如厕的次数。
有时候是一,有时候是二,有时候是三。
我再也不会,因为那个数字,而感到恐慌和怀疑。
因为我知道,每一个数字背后,都代表着,我们还好好地,生活在一起。
代表着,我爱的人,还陪在我身边。
这就够了。
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事了。
有朋友劝我,说我还年轻,没必要把一辈子,都耗在一个病人身上。
她说,这对我,不公平。
我只是笑笑。
什么是公平呢?
爱情里,从来没有公平。
只有,我愿不愿意。
而我,心甘情愿。
因为,沈川用他清醒的,所有时光,给了我最完美的爱情。
那现在,轮到我了。
用我余生的,所有时光,来守护他。
守护我们,共同的记忆。
直到,我们都变成,天上的星星。
在那个,属于我们的,City of Stars里,永远地,闪耀着。
来源:乘风破浪的饺子aCgW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