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视开着,声音很小,像夏天里蚊子的嗡嗡声,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有那么点动静,屋子就不显得那么空。
她回来了。
在两个月零三天之后。
门开的时候,我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捏着一个快要凉透的遥控器。
电视开着,声音很小,像夏天里蚊子的嗡嗡声,听不清在说什么,但有那么点动静,屋子就不显得那么空。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很轻,然后是转动。
咔哒。
这个声音我等了六十三天。
我没有回头。
我听见她把行李箱拖进来的声音,轮子滚过玄关的地砖,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像喉咙里卡着一口痰。
然后,声音停了。
空气里多了一种味道。
不是我熟悉的,她惯用的那款栀子花香的洗发水味,也不是我们家洗衣液里阳光的味道。
是一种……很陌生的味道。
像是高原的风,混着晒干的草,还有一点点说不出的,属于远方的尘土的气息。
很干净,但是很疏远。
她就站在我身后,我能感觉到。
像一棵植物,安静地杵在那儿,不说话,也不动。
我盯着电视屏幕上无聊的广告,一个女人在夸张地笑着,推销一款洗洁精。
我的心脏跳得有点快,一下,一下,撞在肋骨上,有点疼。
我以为我会发火。
我预演过很多次我们重逢的场景。
在脑子里,我摔过杯子,掀过桌子,指着她的鼻子质问她。
我问她,你还知道回来?
我问她,那两个月,你把他当成了谁?
我问她,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还有没有这个家?
可现在,她真的回来了,我就站在我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喉咙像被一团湿棉花堵住了。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
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甚至有点沙哑。
“回来了?”
我说。
身后传来一个很轻的“嗯”字。
然后又是沉默。
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的沉默。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关掉了电视,转过身。
她瘦了。
不是那种病态的瘦,是结实了,轮廓更分明了。
皮肤黑了几个色号,是那种被高原的太阳亲吻过的,健康的蜜色。
颧骨上有一点点晒出来的高原红,像两抹淡淡的胭脂。
头发剪短了,齐耳,乱蓬蓬的,像是被风吹了很久,忘了梳理。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冲锋衣,牛仔裤上沾着泥点,脚上是一双磨损严重的登山鞋。
整个人,像从一部公路电影里走出来的。
陌生。
这是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
我们结婚三年,我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我认识的她,喜欢穿棉布裙子,喜欢把长发松松地挽起来,喜欢在阳台上种满花花草草。
她会为了一部电影哭得稀里哗啦,也会因为烤出了一个完美的戚风蛋糕而开心一整天。
她是柔软的,温暖的,是属于这个家的。
而眼前的这个她,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
像是疲惫,又像是某种被掏空之后的平静。
她的目光和我对上,没有躲闪,也没有热情,就像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去做饭。”
她先移开了视线,声音很低,拖着箱子往卧室走。
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我就那么站着,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卧室门口。
厨房里很快响起了水声,然后是抽油烟机轰隆隆的声音。
一切都好像和两个月前没什么两样。
她回来了,她在做饭。
仿佛她只是出了个短差,而不是一声不吭地,和一个男人,去了几千公里外的西藏。
我的火气,那团被我强压了两个月的火,又慢慢地烧了起来。
我走到卧室门口。
她的行李箱摊开在地上,里面的东西不多。
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个睡袋,还有一些瓶瓶罐罐。
我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躺在衣服上面的,用哈达包裹着的小盒子。
还有一个东西。
一个用细竹篾扎成的,巴掌大的风筝。
做工很粗糙,像是小孩子的手笔,上面用彩笔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
我的视线落在那只风筝上,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她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端着一盘刚炒好的青菜,看到我站在门口,动作顿了一下。
“吃饭吧。”
她说。
我没动。
我指了指那个风一吹就能散架的小风筝。
“这是什么?”
她的脸色微微变了变,很细微的变化,但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看得出来。
她把菜放在餐桌上,走过来,想把箱子合上。
我按住了箱子盖。
“我问你,这是什么?”
我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她沉默地看着我,嘴唇抿成一条线。
那种沉默,和我提出不让她去西藏时,一模一样。
两个月前。
那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我们刚吃完午饭。
她坐在沙发上,一边用小勺子挖着西瓜,一边很平静地告诉我,她下周要去一趟西藏。
自驾。
和陈默一起。
陈默。
这个名字像一根刺,瞬间扎进了我的神经。
他是她的发小,也是我心里的一根刺。
我不是没见过他,高高瘦瘦的,戴副眼镜,斯斯文文的,说话总是带着笑。
可我就是不喜欢他。
说不上为什么。
可能因为,他看她的眼神,总让我觉得不舒服。
也可能因为,在她的过去里,有太多我没有参与,而他却全程在场的时光。
“不行。”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挖西瓜的勺子停在半空中。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就是不行。”
我的语气很冲,“孤男寡女,自驾去西藏?林晚,你今年二十八,不是十八。”
她放下勺子,看着我。
“我们不是孤男寡女,我们是朋友。”
“朋友?”我冷笑一声,“什么样的朋友能让一个有夫之妇扔下老公,跟着他跑几千公里?”
“周昂,你讲点道理。”
“我很讲道理。”我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要去可以,我陪你去。我请年假。”
她摇了摇头。
“不行,这次……只能我们俩去。”
“我们俩?”我停下脚步,死死地盯着她,“你和他?凭什么?”
她不说话了。
又是这种沉默。
像一堵墙,把我隔在外面。
我最怕她这样。
宁可她跟我大吵一架,也比这种油盐不进的沉默要好。
那天的争吵,最后不欢而散。
我以为她会妥协。
毕竟,结婚三年来,她一直很听我的话,我们很少为什么事红脸。
我以为,这件事会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激起一点涟漪,然后很快就平息。
我错了。
一周后,我下班回家。
推开门,家里空荡荡的。
餐桌上留了一张字条。
“我去西藏了。勿念。”
字迹是她的,清秀,又带着一丝决绝。
旁边放着她的手机。
她没带手机,没带我们俩的合影,没带我送给她的任何东西。
就这么走了。
像是从我的世界里,彻底蒸发了。
那两个月,我是怎么过来的?
一开始是愤怒。
滔天的愤怒。
我把家里能摔的东西都摔了。
杯子,花瓶,相框。
我看着相框里笑得一脸灿烂的她,觉得无比讽刺。
然后是恐慌。
我怕她出事。
西藏,那么远,路况那么复杂。
我每天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看新闻,看天气预报,看所有和那条路有关的消息。
我怕在某个不起眼的社会新闻里,看到她的名字。
再后来,是无边的猜忌和折磨。
我控制不住地去想。
想他们在路上会聊些什么。
想他们在夜晚的客栈里,是不是住在相邻的房间。
想他们在看到美丽的风景时,会不会拥抱。
我想象着陈默看着她的眼神,那种我最讨厌的眼神。
这些想象,像一把钝刀子,一遍一遍地割着我的心。
朋友们都劝我。
有的说,算了,等她回来好好谈谈。
有的说,这种女人,不能惯着,离了算了。
我妈在电话里哭,说我们周家到底造了什么孽,娶了这么一个没规矩的媳-妇。
我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我每天守着这个空荡荡的房子,守着那张薄薄的字条。
我像一个傻子一样,等着她回来。
等着她给我一个解释。
现在,她回来了。
解释呢?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卧室里没有开灯,黄昏的光从窗户里透进来,把她的脸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你说话啊!”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到底为什么非要去?为什么非要跟他去?那两个月,你们到底……”
我说不下去了。
那些最伤人,最不堪的词,堵在我的喉咙里。
她终于动了。
她慢慢地蹲下身,从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了那个粗糙的小风筝。
她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风筝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悲伤。
像一片海,瞬间就要把她淹没。
“因为,我哥。”
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像梦呓。
“我答应过他,要带他去西藏,在离天最近的地方,放一次风筝。”
我哥?
我愣住了。
我从来不知道她有哥哥。
结婚三年,她从未提起过。
她的家人,我只见过她的父母,温和而沉默的两个老人。
“你……什么时候有个哥哥?”
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眶红了。
“他叫林风,风筝的风。”
“他十年前就走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
林晚的讲述,断断续续。
像一部被剪辑得支离破碎的旧电影。
她说,她和哥哥林风,是龙凤胎。
从小一起长大,长得一模一样,所有人都分不清。
哥哥比她早出生五分钟,所以总是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样子,什么事都护着她。
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什么玩具。
哥哥就用竹子和报纸,给她糊风筝。
他们的童年,就是在那片小小的,长满野草的坡地上,追着一只又一只飞上天的风筝度过的。
她说,哥哥最大的梦想,就是去西藏。
他说,西藏是离天最近的地方,在那儿放风筝,风筝就能带着他们的愿望,飞到天上去,让神仙听到。
他们约好了,等他们十八岁,就一起去。
骑着自行车去。
像电视里那些酷酷的年轻人一样。
可是,他们没能等到十八岁。
高考前的一个月,林风为了救一个掉进河里的小孩,自己再也没上来。
那一年,他们十七岁。
“他走的那天,天气很好。”
林晚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天很蓝,就像他画在风筝上的那种蓝色。”
“我看到他被捞上来,浑身都是湿的,脸白得像纸。”
“我没哭。”
“我就是觉得,我身体里好像有一半,也跟着他一起,沉到河底去了。”
我看着她,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无法想象,那个画面。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看着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哥哥,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
“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放过风筝。”
“我把所有和他有关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我逼着自己忘掉他,我觉得只有忘掉他,我才能活下去。”
“我考上了大学,毕了业,工作,然后……遇见了你。”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抬头看我。
“周昂,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真的很开心。”
“我以为,我已经好了。”
“我以为,我已经把他忘了。”
“可是,我没有。”
“他就像一个影子,一直跟着我。我不敢看蓝天,不敢看别人放风筝,我甚至不敢听见‘风’这个字。”
“我常常做梦,梦见他站在河边,浑身湿淋淋地看着我,问我,妹妹,我们什么时候去西藏?”
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伸出手,想去抱抱她。
我的手指,在离她肩膀只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
我不知道,我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去触碰她如此沉重的过去。
“那……陈默呢?”
我问出了那个我最想知道,也最害怕知道答案的问题。
“陈默,是我哥最好的朋友。”
她说。
“他们俩,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去西藏的约定,他也是知道的。”
“我哥走后,他每年都会去看我爸妈,比我这个亲生女儿还勤。”
“他大学毕业,留在了我们老家的小县城,守着我哥的墓。”
“这次去西藏,是他提出来的。”
“他说,林晚,十年了,该去赴约了。”
“他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得让你哥走,也让你自己,活过来。”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我所有的愤怒,猜忌,怨恨,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荒谬的笑话。
我嫉妒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嫉妒的,是一个活在她心里的,死去了十年的少年。
我像个傻子一样。
我只看到了她和一个男人的远行。
却没有看到,她背负着怎样沉重的行囊。
我只想着我的占有欲,我的面子,我的不安。
却没有想过,她的心里,藏着一片怎样荒芜的,寸草不生的废墟。
她从那个小盒子里,拿出了一沓照片。
照片上,是西藏的风景。
蓝得不真实的天,洁白的雪山,成群的牦牛,还有飘扬的五彩经幡。
每一张照片里,都有她。
她站在纳木错的湖边,风吹起她的短发。
她坐在大昭寺的门前,眼神虔诚。
她和藏族的小朋友一起,笑得很开心。
还有一张。
是在珠峰大本营。
背景是巍峨的珠穆朗玛峰。
她和陈默,一人拉着风筝线的一头,把那只画着笑脸的,粗糙的小风筝,送上了天空。
照片上的她,笑得灿烂。
但眼角,有泪。
我看到陈默,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他没有看镜头,也没有看她。
他只是仰着头,看着那只越飞越高的风筝。
他的表情,和她一样。
带着笑,也带着泪。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
这不是一次私奔。
这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是一场迟到了十年的,兄妹间的约定。
陈默不是什么第三者。
他只是一个信使,一个守护者。
他替那个叫林风的少年,陪着他的妹妹,走完了这最后一程。
“对不起。”
林晚把照片收好,低着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对不起,周昂。”
“我不该瞒着你。”
“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我怕你觉得我神经病,怕你不理解,怕你觉得我心里还装着别人……”
“我怕你不要我。”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极轻。
像一根羽毛,轻轻地落在了我的心上。
却激起了千层巨浪。
我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把她紧紧地,紧紧地搂在怀里。
她的身体很瘦,隔着冲锋衣,我都能感觉到她的骨骼。
她在我的怀里,轻轻地颤抖着。
然后,我感觉到我的肩膀上,传来一阵温热的湿意。
她哭了。
压抑了十年的,迟到了两个月的,嚎啕大哭。
像是要把这十年里所有的委屈,思念,痛苦,全都哭出来。
我抱着她,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什么都没说。
我说不出来。
我只能用我的体温,我的心跳,告诉她。
我在这里。
我没有不要你。
我永远,都不会不要你。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她跟我讲了很多关于林风的事。
讲他小时候怎么调皮,怎么把邻居家的狗惹毛了,然后拉着她满院子跑。
讲他怎么用省下来的早饭钱,给她买一根她最爱吃的冰棍。
讲他怎么在下雨天,把唯一的一把伞都给了她,自己淋成了落汤鸡。
讲他怎么在十七岁的日记本里,一笔一画地,规划着去西藏的路线。
她的语气很平静,脸上甚至带着微笑。
仿佛那个少年,从未离开。
他只是,变成了一阵风,一颗星,一片云。
永远地,活在了她的记忆里。
我静静地听着。
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了一个叫林风的少年。
也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了我的妻子。
我明白了她为什么总是喜欢坐在窗边发呆。
我明白了她为什么从来不穿蓝色的衣服。
我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在看到别人放风筝时,仓皇地别过头去。
她的心里,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少年。
而我,差一点,就因为我的无知和狭隘,把她推得更远。
后来的几天,家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那两个月的事。
仿佛那是一场我们共同做过的,漫长而疲惫的梦。
她开始整理带回来的东西。
除了那些照片,还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一块在冈仁波齐捡的石头。
一朵在林芝风干的桃花。
一串藏民送的,已经包浆的佛珠。
她把它们一件一件,小心地摆在书架上。
那个小小的,画着笑脸的风筝,被她挂在了卧室的墙上。
正对着我们的床。
每天早上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我想让他看着我们。
我想让他知道,他妹妹,过得很好,很幸福。
我没再说什么。
我只是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我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和她一起,看着墙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那个笑脸,好像也在看着我们。
温暖而明亮。
陈默给我打过一个电话。
是在一个星期后的下午。
我看到来电显示上那个陌生的号码,和归属地,犹豫了很久,还是接了。
“是周昂吧?我是陈默。”
他的声音,和我想象中一样,温和,有礼。
“我知道。”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林晚……她还好吗?”
“挺好的。”
“那就好。”
他又沉默了。
我能听到他那边,有风的声音。
很大,呼呼地响。
“我就是想跟你说声,对不起。”
他忽然说。
“这件事,是我的主意。我知道这样对你很不公平,很自私。”
“但是,我看着她那么多年,活得像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子,我……我实在不忍心。”
“林风是我最好的兄弟,我答应过他,要照顾好他妹妹。”
“这次去西藏,我们一路上,都睡在不同的房间,有时候为了安全,我甚至会睡在车里。”
“我们聊了很多,关于林风,关于过去,也关于……你。”
“她说,你是个很好的人,很爱她,也很照顾她。”
“她说,等她回来,要好好跟你过日子。”
“周昂,我把一个完整的林晚,还给你了。”
“以后,就拜托你了。”
挂了电话,我站在阳台上,抽了很久的烟。
楼下,有小孩子在放风筝。
一只红色的,金鱼形状的风筝。
在风里,摇摇摆摆地,努力向上飞。
我看着那只风筝,忽然觉得,我好像从来没有真正地,去了解过我的妻子。
我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我知道她睡觉时喜欢抱着哪个抱枕。
我知道她来例假时会肚子疼,需要一杯热热的红糖水。
但我不知道,在她平静的外表下,藏着一片那样汹涌的海。
我不知道,她的心里,有一道那么深,那么长的伤口。
我更不知道,她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走到我的面前,对我微笑,说,我愿意。
我们都以为,爱是占有,是陪伴,是朝夕相处。
但有时候,爱,也是放手,是成全,是给她空间,让她去完成一场一个人的战争。
让她去和自己的过去,和解。
那天晚上,我下厨做了一顿饭。
都是她爱吃的菜。
可乐鸡翅,番茄炒蛋,清蒸鲈鱼。
她吃得很香,一边吃,一边夸我手艺进步了。
我看着她,笑了。
吃完饭,她去洗碗。
我从身后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那股熟悉的,栀子花的香味。
“林晚。”
我叫她的名字。
“嗯?”
“以后,我们每年都去放一次风筝,好不好?”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
然后,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我的手背上。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
生活,很快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上班,下班,买菜,做饭。
周末一起去看电影,去逛公园。
一切都好像和以前一样。
但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们的交流,变多了。
不再是那些“今天吃了什么”“工作累不累”的日常问候。
我们会聊很多。
聊彼此的童年,聊各自的梦想,聊那些曾经让我们开心,或者难过的人和事。
我给她讲我小时候怎么因为淘气,被我爸吊起来打。
她听得哈哈大笑。
她也给我讲,她和林风,怎么偷偷把家里的收音机拆了,结果装不回去,被他们妈妈罚站了一下午。
讲到最后,她的眼角,会泛起一点点泪光。
但我知道,那不是悲伤。
那是怀念。
我把书架上,我们俩的合影旁边,空出了一个位置。
我找了一张林风的照片,用软件修复得清晰了一些。
照片上,是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年,穿着白衬衫,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和林晚一模一样。
我把照片放进相框里,摆在了那个空出来的位置上。
林晚下班回来,看到了。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走过来,给了我一个很深很深的拥抱。
我好像,终于走进了她的世界。
那个曾经对我紧紧关闭的,只属于她和林风的世界。
我也终于明白。
爱一个人,不是要把她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而是要接受她本来的样子。
接受她的过去,她的伤口,她的不完美。
然后,陪着她,一起,把那些残缺,慢慢地,用爱,填满。
第二年的春天。
我们真的去放了风筝。
就在我们家附近的一个公园里。
风筝是我亲手做的。
用竹篾和宣纸。
我学着林风的样子,在上面画了一个大大的笑脸。
画得很丑,歪歪扭扭的。
林晚却说,这是她见过最好看的风筝。
那天,风很大。
我们俩,牵着手,在草地上奔跑。
风筝,很快就飞上了天。
越飞越高。
线,在我的手里,轻轻地颤动着。
我能感觉到,那股来自天空的力量。
林晚靠在我的肩膀上,仰着头,看着那个在蓝天白云间,自由自在的笑脸。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
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
像是盛满了整个春天。
“哥,你看。”
她轻声说。
“我们,很好。”
我转过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风,从我们耳边吹过。
带着青草的味道,和阳光的温暖。
我知道,那个叫林风的少年,一定听到了。
他一定,也在天上,对着我们,微笑。
那只小小的,从西藏带回来的风筝,依旧挂在我们的卧室里。
它不再是一个悲伤的纪念。
它成了一个提醒。
提醒我们,生命中有过怎样的失去,才懂得此刻的拥有,是多么的珍贵。
提醒我们,要用力地去爱,去生活。
带着所有逝去的人的期望,好好地,活下去。
有时候,深夜醒来,我还是会看到林晚在悄悄地流泪。
我知道,她又梦到他了。
我不会叫醒她。
我只是会把她搂得更紧一些。
让她知道,她不是一个人。
她的梦里,有风,有雨,有回不去的少年。
但她的身边,有我。
有这个,会陪她走完一生的人。
这就够了。
那趟去西藏的旅程,像是一场高烧。
烧尽了她心里积压了十年的寒意。
也烧掉了我心里,那些可笑的,狭隘的,自以为是的围墙。
我们都病了一场。
然后,我们都痊愈了。
并且,比以前,更懂得如何去爱,如何去珍惜。
家,还是那个家。
但它变得不一样了。
它不再只是一个吃饭睡觉的地方。
它成了一个可以安放所有灵魂和秘密的,真正的港湾。
在这里,我们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坦诚地面对彼此。
我们可以一起笑,也可以一起哭。
我们可以谈论生,也可以谈论死。
我们可以怀念过去,也更期待未来。
有一天,我问林晚。
“如果,当初我死活都不同意你去,你会怎么办?”
她想了想,很认真地看着我。
“我还是会去。”
“然后呢?”
“然后,我会用尽我所有的一切,来求得你的原谅。”
“如果我不原谅呢?”
“那我就……一直等下去。”
她说完,笑了。
眼睛里,有狡黠的光。
“不过我知道,你一定会原谅我的。”
“为什么?”
“因为,你爱我啊。”
是啊。
因为,我爱你。
所以,我愿意给你时间,给你空间。
我愿意等你,跋山涉水,走过你心里的那片荒原。
然后,在终点,张开双臂,对你说。
欢迎回家。
后来,陈默结婚了。
新娘是他们单位的一个女同事,笑起来很甜。
我们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
在那个我们都很熟悉的小县城里。
婚礼上,陈默喝了很多酒。
他端着酒杯,走到我们这一桌。
他看着我,眼睛红红的。
“周昂,谢谢你。”
他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替我兄弟,好好地爱着她。”
我举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应该的。”
那天,林晚也喝了点酒,脸颊红扑扑的。
回去的路上,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那些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建筑。
这里,是她和林风长大的地方。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藏着他们的故事。
我忽然觉得,我好像,也参与了他们的过去。
通过她的讲述,通过我的想象。
那个叫林风的少年,不再只是一个名字,一张照片。
他变得鲜活,生动。
他好像就坐在我们的后座上,和我们一起,看着窗外的风景,轻轻地哼着歌。
车子开过一条河。
林晚忽然醒了。
她看着那条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的河面,看了很久。
“就是这里。”
她说。
我把车,停在了路边。
我们下了车,走到河边。
晚上的风,有点凉。
我脱下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河水。
我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她。
我知道,她在和她的少年,做最后的告别。
过了很久,她转过身,对我笑了笑。
“我们回家吧。”
“好。”
回家的路上,我们放了一首歌。
是朴树的《平凡之路》。
“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
“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
“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
林晚跟着轻轻地哼唱着。
她的声音,很好听。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暖。
我知道,我们终于,走在了同一条路上。
一条通往未来的,平凡之路。
这条路,也许没有雪山,没有圣湖,没有那么多波澜壮阔的风景。
但这条路上,有我,有她。
有我们共同的,温暖的,人间烟火。
这就够了。
生活就像放风筝。
有时候,你需要用尽全力去拉着那根线,不让它飞得太远,不让它失控。
但有时候,你也需要适时地放手。
让它去更高,更远的地方。
去看看,那些你从未见过的风景。
然后,你要相信。
无论它飞得多高,多远。
那根线,始终,都牵在你的手里。
只要你还在原地,等着。
它就,总会回来。
回到你的身边。
回到,这个叫做家的地方。
来源:姐妹唠出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