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醒来的时候,林晨还在睡。他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像一只温顺的大型动物,蜷缩在我身边。
那个早晨的阳光很好,好得有点不真实。
像一层薄薄的金箔,贴在崭新的窗帘上。
我醒来的时候,林晨还在睡。他的呼吸均匀而绵长,像一只温顺的大型动物,蜷缩在我身边。
这是我们婚后的第四天。
空气里有陌生的味道。新家具的木料味,油漆的稀薄气味,还有……一种属于这个家的,我不熟悉的人间烟火气。
楼下传来细碎的声响,锅碗瓢盆轻微的碰撞,像清晨的序曲。
是婆婆。她总是起得很早。
我悄悄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寒意从脚底板一路窜上来,让我瞬间清醒。
衣柜里挂着我的婚纱,白得像一团无声的叹息。旁边是林晨的西装,它们紧紧挨着,仿佛在宣告一种新的关系。
我没看它们,径直走进浴室。
镜子里的人有些陌生。眉眼间还带着新婚的倦意和一丝不易察upid的柔和,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点点我自己都说不清的警惕。
我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扑在脸上。
水珠顺着我的脸颊滑落,像冰凉的眼泪。
下楼的时候,婆婆正端着一锅粥从厨房里出来。热气腾腾,米香四溢。
她看见我,脸上露出一种意料之中的微笑。
“醒了?快来,趁热喝。”
我点点头,走过去,盛了一碗。
粥熬得很稠,米粒开了花,入口即化。是好手艺。
“妈,您辛苦了。”我轻声说。
她摆摆手,在我对面坐下,目光在我身上打量了一圈。那种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儿媳,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刚刚购入的家具,看看它是否合用,是否摆在了对的位置。
“小夏啊,”她开口了,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你和阿晨也结婚了,就是大人了。”
我握着汤匙的手紧了紧,没说话,等着她的下文。
“我们家呢,没那么多规矩。但女人家,总归是要有个女人家的样子。”
她说着,站起身,又走进了厨房。
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件东西。
一条崭新的,带着碎花图案的围裙。
那围裙的颜色很鲜艳,像是春天里开得最热闹的那种花,可在我眼里,它却像一张网。
一张准备将我牢牢网住的,无形的网。
“这个,给你。”她把围裙递到我面前,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从今天起,这家里的三餐,就交给你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猛地沉了下去。
像一块石头,直直地坠入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看着那条围裙,没有伸手去接。
空气仿佛凝固了。早晨温和的阳光,也变得有些刺眼。
“妈,”我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我不太会做饭。”
这不是谎话。我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很少有时间耗在厨房里。我是一名古画修复师,我的手是用来握修复笔的,不是锅铲。
那双手,需要绝对的稳定和洁净。
婆婆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
“不会可以学嘛。哪个女人天生就会的?想当年我嫁给你爸,也是什么都不会,不也一样过来了?”
她把围裙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塞进我怀里。
“阿晨从小就爱吃我做的菜,以后,就由你来做给他吃了。一个家,总要有个热气腾腾的厨房,才像个家。”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很可笑。
热气腾腾的厨房?
我和林晨在一起三年,我们有我们自己的方式。我们会一起在外面寻觅美食,也会在周末笨拙地一起下厨,把厨房弄得一团糟,然后笑着吃掉那份也许并不美味的成果。
我们的家,温暖与否,从来不取决于谁系上了围裙。
“妈,我的工作……”
“工作?”她打断我,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以为然,“女孩子家,工作那么拼做什么?安安稳稳的,顾好家里,照顾好老公,比什么都强。”
她的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进我的皮肤里。
不疼,但是密密麻麻的,让人窒息。
我终于明白,她递给我的,不是一条围裙。
是一个角色,一个身份,一个她为我设定好的人生剧本。
在这个剧本里,我不再是那个在修复台上,能让一幅残破古画重焕生机的修复师。
我只是“林晨的妻子”,“这个家的女主人”。
我的价值,被简化成了厨房里的三餐四季。
我深吸一口气,闻到的不再是米粥的香气,而是一种腐朽的,让我感到压抑的味道。
我慢慢地站起身。
“妈,我吃饱了。”
我没有去看她的表情,径直走上楼。
回到房间,林晨还在熟睡。阳光照在他英俊的侧脸上,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曾经那么迷恋这张脸。
迷恋他看着我时,眼里闪烁的光。
他说,他最爱看我工作的样子。专注,安静,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和那幅画。
他说,我的手有魔力,能让时间倒流。
可现在,他的母亲,却想让这双手去握住锅铲,在油烟里消磨掉所有的灵气。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盛开的月季。
开得真好啊。
可是,再美的花,如果被移植到不属于它的土壤里,也会慢慢枯萎。
我拿出手机,打开订票软件。
手指在屏幕上滑动,没有一丝犹豫。
目的地,青岛。
一个我一直想去,却始终没有时间去的海边城市。
支付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我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没有收拾行李箱。
只背上我平时工作用的双肩包,里面有我的画笔,我的修复工具,还有一本我没看完的书。
这些,才是我。
我拉开衣柜,最后看了一眼那件白色的婚纱。
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下楼的时候,婆婆还在客厅里坐着,那条碎花围裙就放在她手边的茶几上,像一个无声的宣告。
她看到我背着包下来,愣了一下。
“你这是要去哪?”
“出去一下。”我说。
“去哪?刚结婚就天天往外跑,像什么样子?”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没有回答。
我只是走到玄关,换上鞋。
在我拉开门的那一刻,她忽然提高了声音:“站住!我跟你说话呢!”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妈,”我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林晨是您的儿子,但他是我的爱人。我嫁给他,是想和他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站在他身后,为他洗手作羹汤。”
“我的人生,我自己会走。谁也别想替我规划。”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我身后“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她可能说出口的,更多的话。
外面的阳光,依旧灿烂。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自由的味道。
去机场的路上,林晨的电话打了进来。
我挂断了。
他很快又打了过来。
我再次挂断。
手机在掌心震动个不停,像一颗焦躁不安的心。
我知道他会慌。
但我更知道,如果今天我接过了那条围裙,那么未来慌乱的,就会是我。
飞机会在两个小时后起飞。
我坐在候机大厅里,看着窗外一架架飞机起飞,降落。
它们像一只只巨大的铁鸟,载着无数人的梦想和离别,奔赴不同的远方。
我的远方,又在哪里?
手机终于安静了下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涌进来的微信消息。
“你去哪了?”
“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妈说你走了,什么意思?”
“小夏,你别闹了,快回来。”
“有什么事我们当面说,好不好?”
“你到底在哪?!”
我看着屏幕上那些焦急的文字,眼前浮现出林晨的脸。
他此刻一定很抓狂吧。
我能想象出他烦躁地在房间里踱步,抓着头发的样子。
我的心里,不是没有波澜。
毕竟,那是我爱了三年的男人。
我关掉手机,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回忆像潮水一样涌来。
我和林晨是在一个画展上认识的。
那天,我正站在一幅宋代山水画的修复版前,看得出神。
那幅画,我曾经修复了整整半年。画上的每一道皴擦,每一片苔点,我都了如指掌。
“你也喜欢这幅画?”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转过头,看到了林晨。
他穿着一件白衬衫,干净清爽,眼睛里带着笑意。
“这幅画,我修复的。”我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眼里的笑意变成了惊叹。
“原来你就是那位修复师,久仰大名。”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
从宋徽宗的瘦金体,聊到梵高的星空。
我发现,这个看起来像是从偶像剧里走出来的男人,竟然对艺术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
他不是附庸风雅,是真正的懂得和热爱。
后来,他开始追求我。
他会算好我下班的时间,捧着一束洋甘菊等在我的工作室楼下。
他说,洋甘菊的花语是“逆境中的力量”,很像我。
他会带我去吃各种好吃的,然后记下我最喜欢的那几道菜。
他会在我为了一个修复难题而熬夜时,默默地给我送来温热的牛奶和宵夜,然后安静地坐在旁边,不打扰我,只是陪着我。
他向我求婚的那天,是在我的工作室。
那天,我刚刚完成一幅破损严重的明代仕女图的修复。
当我揭开最后一层保护膜,看到那画中女子重新焕发出的光彩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回头,就看到林晨单膝跪地,举着一枚戒指。
那枚戒指,是他亲自设计的。戒托是一双手的形状,温柔地托举着一颗小小的钻石。
他说:“小夏,你的手,能让残缺变得完整,能让时光倒流。现在,你愿意用这双手,牵住我,让我的人生也变得完整吗?”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汹涌而出。
我以为,我找到了那个最懂我,最珍视我的人。
他懂我的事业,尊重我的追求。
他爱的是那个在修复台上,散发着光芒的我。
我们畅想过未来。
我们会有一个自己的家,不大,但很温馨。
家里会有一个大大的书房,一半是他的建筑模型,一半是我的画册和工具。
我们会在周末一起逛美术馆,或者窝在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
我们说好了,我们是彼此的伴侣,是战友,是灵魂的共鸣者。
我们绝不会让婚姻,变成束缚彼此的枷锁。
可这一切,似乎都在婚后的第四天,在那条碎花围裙出现的时候,被打碎了。
我忽然想起,我们第一次去他家见父母的情景。
那一天,他妈妈对我非常热情。
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
饭桌上,不停地给我夹菜,把我的碗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饭后,她把我拉到厨房,一边洗碗,一边“无意”地问我:“小夏啊,你平时在家做饭吗?”
我当时没有多想,笑着说:“做得不多,工作比较忙。”
她点点头,说:“女孩子嘛,还是要学学做饭的。抓住了男人的胃,才能抓住他的心嘛。”
现在想来,那句话,就是一句预告。
只是当时沉浸在爱情里的我,自动忽略了其中潜藏的警告。
还有一次,林晨带我去看他们的新房。
那套房子,是他父母全款买的,写的是林晨的名字。
我当时提出,我也想出一部分钱,把我的名字也加上。
林晨笑着说:“我的不就是你的吗?分那么清楚干什么?”
他妈妈也在旁边附和:“就是就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小夏你放心,我们家阿晨,绝对不会亏待你的。”
现在想来,那所谓的“一家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把我当成一个独立的个体。
我只是一个“嫁进来”的,需要依附于他们,依附于林晨的“外人”。
他们给了我一个“妻子”的名分,就理所当然地认为,可以收走我原本的名字,我原本的人生。
广播里传来登机的提示音。
我睁开眼,拿起背包,走向登机口。
窗外的天,蓝得像一幅没有经过任何修复的古画,纯粹,干净。
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声和失重感将我包裹。
我看着脚下的城市,变得越来越小,像一盘精巧的沙盘。
那些熟悉的街道,那些我们曾经牵手走过的路,都渐渐模糊。
再见了,林晨。
或者说,再见了,我曾经以为的,我们的爱情。
飞机落地青岛时,天色已经擦黑。
海边的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找了一家靠海的民宿住下。
房间有一个小小的阳台,推开窗,就能看到无边无际的大海。
夜色中的大海,是深蓝色的,像一块巨大的幕布。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一遍又一遍,仿佛在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我打开手机,几十个未接来电,上百条微信消息。
我没有回复。
我只是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在床上。
然后,我走到阳台上,坐了下来。
我什么也没想,就只是看着那片海。
看着它在夜色中翻涌,起伏。
我的心,也像这片海一样,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直到一阵凉意袭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浑身冰冷。
回到房间,我洗了个热水澡。
温暖的水流包裹着我,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却驱不散心里的那片茫然。
我做错了吗?
是不是我太小题大做了?
不过是一条围裙,不过是做几顿饭。
很多女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
可是,为什么我要和“很多女人”一样?
我就是我。
我不是谁的复制品,也不是谁的附属品。
我想起我修复的第一幅画。
那是一幅清代的小品,画的是一枝梅花。
画的年代久远,画纸已经变得脆弱不堪,上面布满了霉斑和虫蛀的痕迹。
我的老师说,这幅画已经没有修复的价值了。
我不信。
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用最细的笔,一点一点地清洗霉斑,用特制的浆糊,一丝一丝地弥补破洞。
当那枝梅花,重新在画纸上绽放出清冷的风骨时,我哭了。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人生,注定要和这些“旧物”打交道。
在它们身上,我看到了时间的痕셔,看到了生命力的顽强。
每一件残破的器物背后,都有一个完整的故事。
我的工作,就是让这个故事,能够被更多的人看到。
这份工作,给了我安身立命的本事,更给了我精神上的富足和尊严。
这是我赖以生存的根。
而现在,有人想砍断我的根,让我成为一株只能依附于别人的藤蔓。
我怎么能答应?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沿着海边,漫无目的地走。
清晨的沙滩上,没什么人。只有海鸥在低低地盘旋,发出清脆的叫声。
我脱掉鞋,赤脚踩在柔软的沙子上。
海水漫过脚背,冰凉刺骨,却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清醒。
我看到有渔民在收网。
他们黝黑的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셔,但眼神里,却有一种踏实而坚韧的光。
我忽然觉得,我和他们,其实是一样的。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和这个世界对话。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价值。
这种价值,不应该被任何人轻视和定义。
我在海边找了一块礁石坐下,从背包里拿出我的速写本。
我开始画画。
画眼前的这片海,画远处的渔船,画天上的海鸥。
画着画着,我的心,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那些烦躁,那些委屈,那些迷茫,仿佛都随着笔尖的沙沙声,流淌了出去。
中午,我在海边找了一家小餐馆。
点了一份海鲜面,一盘烤生蚝。
食物的味道很新鲜,带着大海独有的咸鲜味。
我吃得很慢。
这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如此平静地,享受一顿饭。
没有林晨在旁边为我剥虾,没有他妈妈在耳边念叨着“多吃点”。
只有我自己。
和我的味蕾,我的胃,我的心情。
我忽然发现,这种感觉,还不赖。
下午,我去了八大关。
那些德式的老建筑,隐藏在郁郁葱葱的树木里,安静而优雅。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红色的屋顶和斑驳的墙壁上,形成一片片光影。
我走在其中,仿佛穿越了时空。
我看到一对拍婚纱照的新人。
新娘穿着洁白的婚纱,笑靥如花。新郎站在她身边,满眼宠溺。
真好啊。
我曾经,也是这样。
我以为,穿上婚纱,就是幸福的开始。
却没想到,那也可能是一个圈套的开端。
晚上,我回到民宿。
手机上,依然是林晨的消息轰炸。
他的语气,从一开始的焦急,变成了愤怒,又变成了恳求。
“小夏,我错了,我不该让你一个人面对我妈。”
“你回来吧,我们好好谈谈。”
“我去找你,你告诉我你在哪。”
“求你了,回个信好吗?我快疯了。”
我看着这些消息,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可是,他的爱,够坚定吗?
他的爱,能为我抵挡住世俗的偏见和家庭的压力吗?
我想起他妈妈说的那句“一个家,总要有个热气腾腾的厨房”。
这句话,林晨听到了吗?
他当时,是什么反应?
我努力地回忆,却发现,我想不起来了。
他好像,什么都没说。
他默认了。
他默认了,他妈妈对我的“安排”。
这个发现,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我的心里。
原来,在他心里,我和他的未来,和他妈妈的期望,是可以共存的。
他天真地以为,我可以一边做着我热爱的修复工作,一边承担起一个传统家庭主D妇的全部责任。
他没有意识到,这两者之间,是无法调和的矛盾。
他更没有意识到,他妈妈的要求,对我而言,是一种怎样的否定和侮辱。
他不懂我。
这个认知,比任何争吵都更让我感到寒心。
我给他回了第一条消息。
“我需要安静。”
发完,我就关了机。
我不想再被他打扰。
我需要时间,来重新审视我们的关系,我们的未来。
接下来的几天,我过得很平静。
我去了栈桥,看了海鸥。
我去了信号山公园,俯瞰了整个青岛老城。
我去了美术馆,看了一场画展。
我每天都走很多路,看很多风景。
我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感受这个城市的美好之中。
我开始慢慢地找回自己。
那个没有被“妻子”这个身份束缚的,完整的自己。
我发现,即使没有林晨,我也可以过得很好。
我可以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旅行。
我可以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有声有色。
这种独立,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心。
这天,我正在一家咖啡馆里画速写。
画的是窗外一个卖花的老奶奶。
她满脸皱纹,但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我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小夏。”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是林晨。
我的心,猛地一跳。
“你怎么……”
“我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就在你住的民宿楼下。”
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找到我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害怕。
“我能见见你吗?”他问,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恳求,“就五分钟。”
我沉默了很久。
最终,还是说了一个字:“好。”
我回到民宿楼下。
林晨就站在那棵大榕树下。
他瘦了,也憔悴了。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看到我,快步走了过来。
他想伸手抱我,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们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海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
“你怎么找到我的?”我先开了口。
“我查了你的订票记录。”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想监视你,我只是……太担心你了。”
我看着他,没有说话。
“小夏,”他看着我的眼睛,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对不起。”
这是他说的第二遍“对不起”。
“那天早上,我妈跟你说那些话的时候,我其实醒了。”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我平静的心湖,激起千层浪。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他。
“我听到了。”他艰难地说,“我听到了所有。但是我……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一边是我妈,一边是你。我……我选择了逃避。”
“我假装自己还在睡,我以为,等你气消了,我再好好跟你解释,哄哄你,这件事就过去了。”
“我没想到,你会直接走。”
他的坦白,让我感到一阵窒息。
原来,他不是不懂,他只是在装傻。
他不是没有听到,他只是选择了沉默。
他的沉默,就是一种默许。
一种对我所受委屈的,冷漠的旁观。
“林晨,”我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觉得,这是哄一哄就能过去的事吗?”
他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知道不是。”他说,“我这几天,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跟我说,你修复的不仅仅是画,更是历史的碎片和前人的心血。”
“我想起了你为了修复一幅画,可以几天几夜不合眼,手被化学药剂腐蚀得通红。”
“我想起了你完成一幅作品时,眼睛里那种满足和骄傲的光。”
“我一直以为,我很懂你,很支持你的事业。”
“但我现在才发现,我根本不懂。”
“我没有真正理解,这份工作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我把它,当成了你的一个爱好,一个特长。而不是你为之奋斗,为之燃烧生命的,你的灵魂。”
他的话,一字一句,都敲在我的心上。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
“我妈她……她那一代人,就是那么过来的。她觉得,女人最大的价值,就是相夫教子。她不是坏人,她只是用她认为对的方式,来‘为我好’。”
“但是,我错了。我错在,我没有在我妈和你之间,建立起一道清晰的界限。”
“我让你,独自去面对那些本不该由你承受的压力和偏见。”
“我让你觉得,你嫁给了我,就要放弃你自己。”
“小夏,这是我的失职。作为一个丈夫,我没有保护好你。”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我。
“这几天,我回了我们自己的家。”
他说的“我们自己的家”,是我们在婚前一起租住的那个小公寓。
“我看着那个空荡荡的房间,我才意识到,没有你,那根本不叫家。”
“我看到你放在书桌上的那些修复工具,我试着拿起那支最细的毛笔,我的手,抖得厉害。”
“我无法想象,你是如何用这样一双手,去修复那些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画卷。”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你的世界,有多么的珍贵和了不起。”
“而我,却差点亲手毁了它。”
他的声音,带着哽咽。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恨他的懦弱,恨他的逃避。
但我也知道,他此刻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心的。
他不是不爱我。
他只是,需要时间,去成长。
去学会,如何做一个真正的,能够为我遮风挡雨的丈夫。
“我跟我妈谈了。”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告诉她,你不是我们家请来的保姆,你是我的爱人,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
“我告诉她,你的事业,和我的一样重要。我们是平等的伙伴,谁也不必为谁牺牲。”
“我告诉她,以后我们的小家,由我们自己做主。我们可以请阿姨来做饭,也可以一起下厨。但绝不会,让你一个人,被困在厨房里。”
“她……她很生气。她骂我不孝,说我娶了媳妇忘了娘。”
“我跟她说,如果孝顺,就是要以牺牲我妻子的幸福为代价,那我宁愿不孝。”
我震惊地看着他。
我无法想象,一向温顺听话的林晨,会对他妈妈说出这样的话。
这需要多大的勇气。
“我们……搬出去住吧。”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离开我父母,我们自己组建一个真正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
“我们可以重新找一个房子,按照我们喜欢的样子来装修。”
“我会把最大的那个房间,留给你做工作室。”
“小夏,你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他向我伸出手。
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
曾经,就是这双手,牵着我,走过了三年的风风雨雨。
我看着他,看着他眼里的恳切和悔意。
我心里的那块冰,开始慢慢地融化。
我没有立刻把手交给他。
我只是轻声问:“林晨,如果……如果再有下一次呢?如果你的家人,再提出类似的要求,你会怎么做?”
他没有丝毫犹豫。
“我会站在你身前。”
他说。
“我会告诉他们,我的妻子,我自己会保护。”
阳光透过榕树的枝叶,洒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
我看到,这个我爱了三年的男人,好像在这一刻,才真正地,长大了。
我把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他用力地握住,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我们没有立刻回家。
林晨留了下来,陪我在青岛,又待了两天。
我们像所有普通的情侣一样,手牵着手,在海边散步。
我们一起去吃了海鲜,一起去逛了老街。
他给我拍了很多照片。
照片里,我笑得很开心。
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而灿烂的笑容。
离开青岛的那天,天气很好。
飞机在云层中穿行,阳光灿烂得晃眼。
我靠在林晨的肩膀上,心里很平静。
我知道,回家之后,我们还要面对很多问题。
和他父母的关系,如何修复。
我们的小家,如何建立。
未来,依然充满了未知和挑战。
但是,这一次,我不再害怕。
因为我知道,我身边这个人,会坚定地,和我站在一起。
我们回到北京后,第一件事,就是搬家。
我们从他父母的房子里,搬了出来。
搬家的过程很辛苦,但我们却乐在其中。
我们一起打包,一起整理。
当最后一箱东西搬上车时,我们相视一笑,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对未来的期许。
我们租了一个离我工作室不远的小区。
房子不大,但阳光很好。
我们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这个小家,布置成了我们喜欢的样子。
墙刷成了温暖的米白色,地板是原木色的。
客厅里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一片小小的花园。
我们买了一个很大的书架,摆满了他的建筑模型和我的画册。
厨房里,厨具一应俱全。
但那条碎花围裙,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起过。
我们有了新的,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节奏。
工作日,我们各自忙碌。
下班后,我们会一起去超市买菜,然后回家,一起做一顿简单的晚餐。
有时候他主厨,我打下手。有时候我心血来潮,研究一个新的菜谱,他就在旁边,给我加油鼓劲。
厨房里,不再是油烟和责任,而是充满了欢声笑语和食物的香气。
周末,我们会一起去看画展,或者去郊外徒步。
我们聊工作,聊理想,聊生活中的各种琐事。
我们像两棵并肩生长的树,根在地下紧紧相连,枝叶在地上各自伸展。
我们独立,又亲密。
和公婆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新的模式。
我们每周会回去吃一次饭。
婆婆不再提让我做饭的事了。
她对我的态度,虽然还是有些疏离,但至少,多了一份客气和尊重。
我知道,这已经是林晨努力争取来的,最好的结果。
有些观念,根深蒂固,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我也不再强求。
我只要守住我自己的底线,守住我们这个小家的边界,就够了。
有一天,林晨下班回家,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一个盒子。
我打开一看,是一套顶级的,德国产的修复工具。
每一件,都精致得像艺术品。
“我问了你工作室的同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她说,你一直想要这套,但是嫌太贵,舍不得买。”
我看着他,眼眶又热了。
这个男人,他总是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表达着对我的爱。
“谢谢你,林晨。”我抱住他,“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他回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小夏,”他轻声说,“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也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爱和婚姻。”
真正的爱,不是占有,不是改造。
而是尊重,是成全。
是看到你最闪光的样子,然后,用尽全力,去守护那束光。
我的那幅明代仕女图,后来,获得了一个国际修复大奖。
颁奖典礼那天,林晨陪我一起去了。
当我站在领奖台上,用英文发表获奖感言时,我看到了台下的他。
他坐在那里,西装革履,眼含笑意。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满满的骄傲和欣赏。
那一刻,我知道,我没有选错人。
那场从青岛开始的,短暂的“逃离”,不是一场婚姻的危机。
而是一场,必要的洗礼。
它洗去了我们对婚姻,不切实际的幻想。
也洗去了我们性格中,那些懦弱和不成熟的部分。
它让我们,都成为了更好的人。
也让我们,拥有了一份更坚韧,更成熟的爱情。
后来,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
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儿。
我没有因为她,就放弃我的工作。
林晨也承担起了作为父亲的责任。
他会给女儿换尿布,会喂她喝奶,会半夜起来哄她睡觉。
婆婆有时候会说:“小夏,你别太拼了,孩子还小,多陪陪她。”
林晨就会笑着说:“妈,小夏有她的事业,我们说好了,要一起努力,给孩子做个好榜样。”
每当这时,我都会看着林晨,心里充满了感激。
婚姻是什么?
我想,婚姻不是1+1=2,而是0.5+0.5=1。
是我们各自,都削去自己一半的个性,一半的固执,然后,才能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这个过程,会很痛。
但只有经历过这种疼痛的打磨,我们才能找到,最适合彼此的,那个相处的姿态。
如今,距离那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我们的生活,平淡,琐碎,却也充满了温情。
那条碎花围裙,我再也没有见过。
但它,却像一个警钟,时刻提醒着我。
提醒我,永远不要在婚姻里,迷失自己。
提醒我,永远要保有独立的人格和行走世界的能力。
因为,只有当你自己,是一个完整的,闪闪发光的人时。
你才能,吸引到那个,同样愿意为你,披荆斩棘的灵魂伴侣。
也才能,经营好一段,势均力敌,彼此成就的,美好的婚姻。
来源:浅笑轻梦吟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