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刀刃贴着果皮,薄薄的一层红色果皮连成一条不断的线,垂下来,轻轻晃荡。
那张照片弹出来的时候,我妈正给我削苹果。
刀刃贴着果皮,薄薄的一层红色果皮连成一条不断的线,垂下来,轻轻晃荡。
空气里都是苹果清甜的香气。
手机屏幕亮了,就放在她手边的桌子上。
我爸的微信头像,是他抱着我们家以前养的那条金毛,笑得一脸褶子。
那条狗已经死了三年了。
他没换过头像。
我妈也没舍得让他换。
照片里不是他,是一个女人,穿着一身艳丽的红裙子,站在海边,背景是蓝得不像话的天和海。
女人笑得很开心,一只手比着耶,另一只手,牵着镜头外的一只手。
那只手,我认得。
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疤,是有一年我爸为了给我捞掉进河里的风筝,被石头划的。
我妈削苹果的手,停住了。
那条长长的苹果皮,“啪”地一声,断了。
掉在地上,像一条死了的红蛇。
我妈没动,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屏幕,好像要把那个小小的方块看出一个洞来。
她的呼吸变得很轻,轻到我几乎听不见。
整个客厅里,只剩下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给什么东西倒计时。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把手机摔了,或者会哭出来。
但她没有。
她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把手里的苹果和水果刀放下。
然后拿起手机,点开那张照片,放大,再放大。
她看得那么仔细,好像一个侦探在研究案发现场的线索。
我看到她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裙子挺好看的。”她忽然说,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就是有点显黑。”
然后她就把手机屏幕按灭了,随手扔在沙发上,好像那只是一块普通的板砖。
她拿起刚才削了一半的苹果,继续削。
刀刃再次贴上果皮,发出“沙沙”的声响。
但这一次,她的手不稳了。
苹果皮断成了好几截。
她也不在意,削完,把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放在我面前的盘子里。
“吃吧,放久了要氧化的。”
她对我笑了笑,那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又酸又疼。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拿起一块苹果,塞进嘴里。
很甜,甜得发苦。
那天晚上,我爸又发来一张照片。
是海鲜大餐。
龙虾,鲍鱼,海胆,摆了满满一桌。
他还配了一行字:老婆,这边的海鲜真不错,等你好了,我带你来吃。
我妈当时正在拖地。
她看到消息,什么也没说,继续弯着腰,一下一下地,用力地拖着地。
地板被她拖得锃亮,能映出她佝偻的背影。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我们这个家,就像这块地板,表面看着光鲜亮丽,其实底下,早就藏了不知道多少污垢。
第二天,我妈没去买菜,也没做饭。
她化了一个很浓的妆,口红是那种最扎眼的正红色。
她穿上了一件她压箱底很久的旗袍,那件旗袍还是她结婚时做的,现在穿,腰身那里已经有点紧了。
她对我说:“儿子,妈出去一趟。”
我问她去哪。
她说:“去找你爸,把他带回来。”
我看着她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走出去的背影,像一个要去奔赴战场的女将军。
可是,我知道,她只是一个连瓶盖都拧不开的普通女人。
她去了我爸的公司,去了我爸常去的棋牌室,去了所有她能想到的地方。
她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那个我们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里乱撞。
她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妆花了,旗袍也皱了,脚后跟被高跟鞋磨破了皮,渗着血。
她一句话也没说,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我不敢去打扰她。
我给她发微信,她不回。
我给她打电话,她不接。
我把饭菜热了一遍又一遍,端到她门口,她也不开门。
我只能坐在客厅里,听着房间里传来的,压抑的,像小兽一样的呜咽声。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一点地沉下去。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看到外公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提着一个旧旧的帆布包。
风尘仆仆的样子。
外公看到我,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
“外公。”我叫了一声,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外公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没事,外公来了。”
他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
他走进屋,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最后落在我妈紧闭的房门上。
他问我:“你妈呢?”
我说:“在房间里,一天没出来了。”
外公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他把帆布包放在地上,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紫砂茶壶,还有一罐茶叶。
他走到厨房,烧水,洗茶具,动作不紧不慢,有条不紊。
很快,一股清幽的茶香就飘满了整个屋子。
那香味,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抚平了我心里焦躁的褶皱。
外公泡好了茶,给我倒了一杯,也给他自己倒了一杯。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然后对我说:“跟你外公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我以为外公听了会很生气,会拍桌子骂人。
但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有眼神,越来越深沉。
像一口古井。
我说完了,他才慢慢地喝了一口茶。
然后,他说了一句让我至今都记忆犹深的话。
他说:“男人变心,就像烂了根的树,扶是扶不住的,只能砍掉,重新种。”
我愣住了。
我没想到外公会说出这样的话。
在我印象里,他一直是个很传统的老人。
他看着我,眼神很平静,但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爸的事,我来管他。”
他说。
“你现在要做的,是照顾好你妈。”
说完,他站起身,端着一杯刚泡好的热茶,走到了我妈的房门口。
他没有敲门,只是把茶放在了门口的地上。
然后,他对着门里面说:“囡囡,开门,外公来了。”
囡囡,是我妈的小名。
我已经很多年没听人这么叫过她了。
房间里,哭声停了。
过了好一会儿,门“咔哒”一声,开了一条缝。
我妈从门缝里探出头来,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她看到外公,愣住了。
“爸……”她叫了一声,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外公看着她,笑了。
“傻孩子,哭什么。天大的事,有外公给你撑着。”
我妈的眼泪,一下子又涌了出来。
但这一次,不是绝望的呜咽,而是委屈的,找到了依靠的嚎啕大哭。
她打开门,扑到外公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外公就那么站着,任由她哭,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像小时候哄她睡觉那样。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们,眼眶也湿了。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不管我们长多大,走了多远,家,永远是最后的港湾。
而家人,永远是那个不管你变成什么样,都会无条件接纳你的人。
外公没有在我家多待。
第二天一早,他就对我妈说:“囡囡,跟外公回家住几天。”
我妈犹豫了。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怕她走了,这个家就散了。
她还抱着一丝幻想,觉得我爸玩够了,就会回来。
外公看穿了她的心思。
他说:“你留在这里,除了等,还能做什么?等他回来跟你道歉,还是等他回来跟你离婚?”
“一个心里已经没有你的男人,你留在这里,不过是自取其辱。”
外公的话,像一把刀,很残忍,但也很直接。
直接戳破了我妈心里那个自欺欺人的泡沫。
“走吧,跟外公回家。外公带你去个地方。”
外公的语气很温和,但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
我妈看着他,看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
外公让我留在家里,说:“你爸回来了,你就告诉他,你妈回娘家了。别的,什么都别说。”
我点头答应。
他们走的时候,我妈一步三回头。
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此刻,却像一个牢笼。
外公拉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他的背影,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高大。
他们走后,家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墙上我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照片里,我爸抱着我,我妈挽着他的胳膊,三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那时候,天很蓝,风很轻,我们都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幸福下去。
可是,时间才是最厉害的小偷。
它在不知不觉中,偷走了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
我爸是三天后回来的。
他拖着一个大大的行李箱,满脸的疲惫,但眉眼间,还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
他一进门,就嚷嚷着:“老婆,我回来了!给你带了礼物!”
他看到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愣了一下。
“你妈呢?”他问。
我按照外公教我的,说:“妈回外公家了。”
我爸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回娘家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
我没回答他。
他有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从兜里掏出手机,给我妈打电话。
电话通了,但没人接。
他又打,还是没人接。
他开始变得暴躁起来。
“搞什么名堂!回娘家也不知道说一声!”他把手机狠狠地摔在沙发上。
然后,他看到了我放在茶几上的离婚协议书。
那是我妈走之前,外公让她签的。
我爸拿起那几张纸,眼睛越瞪越大。
“离婚?她要跟我离婚?”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她疯了吗!”
他一把抓起协议书,撕得粉碎。
纸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你告诉她,我不同意!想离婚,门都没有!”他冲我吼道。
我看着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没有一点波澜。
我只是觉得,很可笑。
一个亲手打碎了自己家庭的男人,现在,却又想拼命地把它粘起来。
可是,镜子碎了,就是碎了。
就算粘起来,也还是有裂痕。
更何况,我妈,已经不想要这面镜子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爸像疯了一样,不停地给我妈打电话,发微信。
从一开始的质问,到后来的哀求,再到最后的威胁。
但,我妈那边,始终没有任何回应。
她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
我爸开始慌了。
他向公司请了假,每天就在家里待着。
以前那个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的家,现在变得乱七八糟。
脏衣服堆在沙发上,外卖盒子扔得到处都是。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烟味和泡面的味道。
他整个人也变得颓废不堪。
胡子拉碴,头发油腻,眼窝深陷。
他不再是我印象里那个意气风发的男人了。
他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有一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
他拉着我的手,哭着说:“儿子,你帮我劝劝你妈,让她回来吧。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跟那个女人,就是玩玩而已,我心里爱的人,一直是你妈啊。”
“你告诉她,只要她回来,我什么都答应她。”
我看着他满是红血丝的眼睛,闻着他身上刺鼻的酒气。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有些错误,一旦犯了,就再也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我不知道外公带我妈去了哪里。
我只知道,他们不在外公在城里的那个家。
我给外公打过一次电话,想问问我妈的情况。
外公只说了一句:“你妈很好,你不用担心。照顾好你自己。”
然后,就挂了电话。
我爸找不到我妈,就跑去找外公。
外公家大门紧锁。
他问邻居,邻居也说不知道。
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彻底没了方向。
他开始变得疑神疑鬼。
他怀疑我妈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的男人。
他开始翻我妈的东西,看她的日记,查她的通话记录。
他想从这些蛛丝马迹里,找到我妈“背叛”他的证据。
可是,他什么都没找到。
我妈的生活,简单得像一张白纸。
除了这个家,就是她的那几个老同学,老闺蜜。
他把那些阿姨的电话都打了一遍。
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他终于绝望了。
他坐在我妈的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自己憔悴的脸,嚎啕大哭。
一个快五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我没有同情他。
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半个月后,外公回来了。
只有他一个人。
他看到家里乱糟糟的样子,和我爸颓废的模样,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默默地开始收拾屋子。
我爸看到外公,像看到了救星。
他冲过去,抓住外公的胳膊,急切地问:“爸,小琴呢?她去哪了?你让她回来见我啊!”
外公没理他,挣开他的手,继续扫地。
“爸!我求求你了!你让她回来吧!我知道错了!”我爸“扑通”一声,跪在了外公面前。
外公扫地的动作,停了一下。
他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我爸,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你错哪了?”外公问。
我爸愣住了。
“我……我不该在外面找女人,我不该伤她的心……”他语无伦次地说。
外公冷笑了一声。
“你错的,不是在外面找女人。”
“你错的,是把她的好,当成了理所当然。”
“你以为,她离了你,就活不下去。你以为,这个家,没了你,就会塌。”
“你错了。”
外公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个世界上,谁离了谁,都能活。”
“她现在,活得比以前好。”
我爸呆呆地看着外公,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外公没再看他,继续收拾屋子。
他把地扫干净,把垃圾倒掉,把窗户打开通风。
阳光照进来,屋子里的灰尘,在光线里飞舞。
我爸就那么跪在地上,像一尊没有灵魂的雕像。
后来,外公告诉我,他带我妈回了乡下的老宅。
那是外公外婆结婚时住的地方,也是我妈出生长大的地方。
一个很偏僻的小山村,风景很美,但也很穷。
我妈已经很多年没回去了。
外公说,他们回去的第一天,我妈就病了。
发高烧,说胡话,整夜整夜地做噩梦。
梦里,她一直在喊我爸的名字。
外公就守在她身边,给她喂药,擦身,讲她小时候的故事。
他像照顾一个婴儿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
一个星期后,我妈的烧退了。
但她整个人,还是蔫蔫的,像一棵被霜打过的茄子。
她不说话,也不出门,每天就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发呆。
外公也不逼她。
他每天就自己忙自己的。
种菜,养鸡,修葺老房子。
他把我妈小时候玩过的那些东西,都从箱底翻了出来。
拨浪鼓,铁环,小人书……
他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放在我妈面前。
我妈看着那些东西,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有一天,外公从一个旧木箱里,翻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陶埙。
一种很古老的乐器。
外形像一个椭圆的鸡蛋,上面有几个小孔。
外公说,那是我妈十几岁的时候,自己亲手做的。
那时候,我妈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一个音乐家。
她很有天赋,一把小小的陶埙,能被她吹出各种各样动听的曲子。
村里的人都说,她是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
后来,她考上了城里的音乐学院。
再后来,她遇到了我爸。
为了我爸,为了这个家,她放弃了自己的梦想。
那个陶埙,也被她尘封在了箱底。
外公把陶埙递给我妈。
我妈看着那个陶埙,手抖得厉害。
她接过来,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那天下午,她在老槐树下,坐了很久很久。
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个陶埙。
傍晚的时候,她终于把它放到了嘴边。
她吹响了它。
第一个音,很干涩,很嘶哑,甚至有点跑调。
像一个很久没有说过话的人,在努力地发出自己的声音。
但她没有放弃。
她一遍又一遍地吹着。
从黄昏,到深夜。
月光洒在院子里,给万物都镀上了一层银霜。
她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倔强。
外公就坐在不远处的石凳上,静静地听着。
他没有打扰她。
他知道,她不是在吹曲子。
她是在把自己这些年所有的委屈,不甘,和痛苦,都吹出来。
她要把那个被她弄丢了的自己,一点一点地,找回来。
从那天起,我妈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不再整天发呆了。
她开始跟着外公一起,打理那个小院。
她学着种菜,喂鸡,做饭。
她把老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她还把院子里的那些花花草草,都修剪得整整齐齐。
她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她会跟外公聊她小时候的趣事。
她会跟邻居家的阿婆,学做针线活。
她还会教村里的孩子们,唱歌,识字。
她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那种发自内心的,轻松的,灿烂的笑容。
就像她年轻时那样。
当然,她每天都还会吹那个陶埙。
她的技术,越来越好。
吹出的曲子,也越来越动听。
时而悠扬,时而婉转,时而激昂。
像山间的清泉,像林中的鸟鸣,像天边的云彩。
整个村子的人,都喜欢听她吹埙。
他们说,她的埙声里,有故事。
外公说,我妈在乡下待了一个月。
那一个月,她没有看过一次手机,没有打过一个电话。
她彻底地,和我爸,和那个让她伤心欲绝的世界,断了联系。
她把自己,放空,然后,再一点一点地,填满。
填满阳光,空气,和泥土的芬芳。
填满那些被她遗忘了的,最初的梦想和快乐。
外公回来后的第二天,我妈也回来了。
她是一个人回来的。
她回来的时候,我爸正坐在沙发上抽烟。
满屋子都是呛人的烟味。
他看到我妈,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手里的烟,掉在了地上,他都没有发觉。
我妈瘦了,也黑了。
但她的眼睛,亮得惊人。
像两颗星星。
她穿着一身很朴素的布衣,脚上是一双布鞋。
头发剪短了,齐耳的短发,显得很干练。
她没有化妆,但她的气色,却比以前化了妆还要好。
那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健康的光彩。
她看着我爸,眼神很平静。
没有恨,也没有爱。
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回来了。”她说,声音也很平静。
我爸回过神来,他冲过去,想抱住我妈。
我妈轻轻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我爸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小琴,你听我解释,我跟那个女人已经断了,我再也不会见她了……”他急切地说。
我妈打断了他。
“不用解释了。”她说。
“我们离婚吧。”
我爸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不,我不离婚!我不同意!”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爱你啊,小琴!我不能没有你!”
我妈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悲悯。
“你爱的,不是我。”
“你爱的,是那个对你百依百-顺,为你洗衣做饭,把你当成天,离了你活不了的女人。”
“你爱的,是你自己。”
“可是,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我。”
“一个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也能活得很好的我。”
我妈说完,就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几本书,还有那个她带回来的陶埙。
我爸跟在她身后,不停地哀求,忏悔。
他甚至跪下来,抱着我妈的腿,求她不要走。
我妈没有理他。
她把自己的东西,装进一个小小的行李箱里。
然后,她拉着箱子,走了出来。
她走到我面前,摸了摸我的头。
“儿子,对不起。”她说。
“妈妈可能,不能给你一个完整的家了。”
“但是,妈妈保证,以后,会努力让你过得幸福。”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我说:“妈,我支持你。”
她笑了,眼眶,却红了。
她拉着箱子,走到了门口。
她没有回头。
我爸瘫坐在地上,像一滩烂泥。
他看着我妈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我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失去她了。
我妈搬出去后,租了一个小房子。
离我学校不远。
她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琴行教小孩子吹陶埙。
工资不高,但她做得很开心。
她的生活,变得很简单,也很规律。
每天上班,下班,做饭,看书,吹埙。
她还报了一个书法班,一个国画班。
她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
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活力。
我爸来找过她几次。
每一次,都被她拒之门外。
他送花,送礼物,写道歉信。
我妈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他像一个锲而不舍的追求者,用尽了各种办法,想挽回我妈的心。
可是,我妈的心,已经不在他那里了。
有一次,我问我妈:“妈,你还恨我爸吗?”
我妈正在画一幅山水画。
她闻言,抬起头,想了想,然后摇了摇头。
“不恨了。”她说。
“恨一个人,太累了。我现在,只想为自己活。”
她看着窗外,眼神很悠远。
“其实,我还要感谢他。”
“如果不是他,我可能一辈子,都活在那个自欺欺人的梦里。”
“是他,让我看清了现实,也让我,找回了自己。”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我妈,真的很了不起。
她就像一只涅槃的凤凰。
在烈火中,烧掉了自己所有的不堪和软弱。
然后,重生。
变得比以前,更美丽,更坚强。
后来,我爸终于放弃了。
他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他把家里大部分的财产,都给了我妈。
他说,这是他欠她的。
办完手续那天,他约我妈吃了最后一顿饭。
我也去了。
饭桌上,他给我妈倒了一杯酒。
“小琴,对不起。”他说。
“这杯酒,我敬你。祝你以后,幸福。”
说完,他一饮而尽。
我妈没有喝酒。
她端起面前的茶杯,对他举了举。
“也祝你,安好。”她说。
吃完饭,我们走出餐厅。
我爸看着我妈,眼神里,充满了不舍。
“以后,还能……做朋友吗?”他问。
我妈摇了摇头。
“我们,还是做最熟悉的陌生人吧。”
说完,她转身,潇洒地走了。
没有一丝留恋。
我爸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
他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我看到,有两行泪,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下来。
我知道,他后悔了。
可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
有些事,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有些人,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陪我妈走了很长一段路。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晚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路边的霓虹灯,闪烁着五彩的光。
我妈的脸上,一直带着淡淡的笑容。
走到一个路口,她停下脚步,对我说:“儿子,你回去吧。我自己可以。”
我看着她,点了点头。
“妈,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
她想了想,说:“我想,回乡下去。”
“我想把外公的那个老宅,重新修葺一下,开一个民宿。”
“我还想,在院子里,种满各种各样的花。”
“春天,看花开。夏天,听蝉鸣。秋天,收果实。冬天,赏雪景。”
“我想,过一种,属于我自己的,简单的,快乐的生活。”
她说着,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
我笑了。
我说:“好啊。到时候,我放假了,就去看你。”
她也笑了。
“一言为定。”
我们告别后,我看着她,一个人,走进茫茫夜色中。
她的背影,不再单薄。
也不再倔强。
而是,从容,淡定,且充满力量。
我知道,从今以后,她再也不需要任何人,为她撑腰了。
因为,她自己,就是自己最坚实的靠山。
外公后来跟我说,他当初之所以带我妈回乡下,并不是真的想让她与世隔绝。
他只是想让她,换一个环境,换一种心境。
让她从那个牛角尖里,走出来。
“一个人,只有当她真正认识到自己的价值,不再把幸福寄托在别人身上时,她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和快乐。”外公说。
“你爸,不是不爱你妈。只是,他爱的方式,错了。”
“他把她当成一朵需要依附于他的菟丝花。他以为,只要他给她提供足够的阳光和雨露,她就能永远为他盛开。”
“可是,他忘了。你妈,她不是菟丝花。”
“她是一棵树。”
“一棵,即使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也能靠自己的力量,深深扎根,茁壮成长,开出最美丽的花的树。”
我听着外公的话,似懂非懂。
但我知道,外公,是这个世界上,最懂我妈的人。
也是,最爱她的人。
他用他的智慧和爱,把我妈,从绝望的深渊里,拉了出来。
他没有去“管”我爸。
因为他知道,惩罚一个男人最好的方式,不是报复他,而是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曾经弃之如敝履的女人,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优秀。
让他,后悔。
让他,一辈子,都活在失去的痛苦和遗憾里。
这,才是最狠的报复。
也是,最好的成全。
几年后,我大学毕业了。
我妈的民宿,也开起来了。
名字很简单,就叫“老槐树下”。
生意很好。
很多城里人,都喜欢到她那里,去体验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生活。
我妈成了小有名气的“网红老板娘”。
她还是喜欢穿着布衣,素面朝天。
她每天,就在院子里,种种花,养养草,招待客人,吹吹陶埙。
她的埙声,比以前,更加悠扬,也更加通透了。
听过的人都说,她的埙声里,有阳光的味道。
我爸,再婚了。
娶了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女人。
听说,那个女人,很漂亮,也很会撒娇。
把他管得服服帖帖的。
他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意气风发了。
他变得,很苍老,也很疲惫。
有一次,我在街上碰到他。
他看到我,想跟我打招呼,又有点不敢。
我主动叫了他一声:“爸。”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笑得很勉强。
我们简单地聊了几句。
临走时,他忽然问我:“你妈……她,还好吗?”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
“她很好。”我说。
“她,找到了自己。”
他听了,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对我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他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显得,格外落寞。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在他午夜梦回的时候,会不会,偶尔,也想起那个,曾经为了他,放弃了整个世界的女人。
会不会,也为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感到一丝丝的后悔。
但是,那都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我妈,已经不再需要他的后悔了。
她有她的阳光,她的花草,她的陶埙。
她有她的,新生活。
而我,也为她,感到由衷的,高兴。
我去看我妈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教一群孩子吹陶埙。
阳光透过老槐树的叶子,洒在她身上,形成斑驳的光影。
她笑得很温柔。
孩子们也很认真地学着。
悠扬的埙声,在小院里,回荡。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岁月,是如此的静好。
我没有去打扰她。
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她。
看着这个,我最爱的,也是最坚强的女人。
我知道,她已经,找到了她生命里,最美的乐章。
而我,也会努力,去谱写,属于我自己的,那首歌。
故事的最后,我想起了外公。
那个睿智而慈祥的老人。
他已经在我妈的民宿开起来的第二年,就安详地走了。
他走的时候,很平静。
他说,他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妈。
现在,看到她过得这么好,他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他被安葬在老宅后面的那片山坡上。
那里,可以看得到整个村子。
也可以,每天,都听到我妈的埙声。
我想,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因为,他用他最后的力量,保护了他最爱的女儿。
也教会了她,如何,去爱自己。
这,或许,就是家人存在的,最大的意义吧。
不是给你多少钱,多少物质。
而是在你最迷茫,最无助的时候,给你一盏灯,指引你,找到回家的路。
也是,找到,你自己的路。
我妈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但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我相信,未来的路,她会走得,更稳,也更远。
因为,她的心里,有光。
有,外公给她的,那束,永不熄灭的光。
那束光,会一直,照亮她前行的路。
也会,照亮我。
来源:小花行为实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