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是妈打来的,时间是早上七点半,我正把最后一口吐司塞进嘴里,咖啡的热气氤氲了我的眼镜片。
电话是妈打来的,时间是早上七点半,我正把最后一口吐司塞进嘴里,咖啡的热气氤氲了我的眼镜片。
“大舅住院了。”
妈的声音很沉,像被一块湿透了的抹布捂着。
我摘下眼镜,眼前的世界瞬间模糊,只有那杯咖啡的轮廓还算清晰。
“严重吗?”我问,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平静。
“重症监护室,说是心脏的老毛病,突然就不行了。”
我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妈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气声。
我知道她在等我表态,等我说“我马上过去”,或者“钱的事别担心”。
但我只是把那口还没完全嚼烂的吐司,混着咖啡咽了下去,喉咙里一阵滚烫的灼痛。
“晚上开个家庭会议,你姨妈叫大家都要到。”妈终于又开口。
“好。”
挂了电话,我坐在餐桌前,很久都没动。
窗外的阳光很好,明晃晃的,照得人眼睛发酸。
大舅。
这个称呼在我心里,像一颗被盘了很久的核桃,表面光滑,纹路里却藏着太多陈年的碎屑。
他不是我亲舅舅,是我妈的舅舅,我该叫他舅公。但从小,家里所有人都跟着我外婆喊他“大舅”,我也就这么喊了二十多年。
在我模糊的童年记忆里,大舅是一个沉默的、高大的影子。
他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旱烟味,混着泥土和阳光的气息。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掌心布满了深刻的纹路和厚实的老茧,像一张饱经风霜的地图。
小时候,就是这双手,把我稳稳地举过头顶,让我看到集市上拥挤人潮之外的世界。
也是这双手,用最笨拙的方式,给我削出一个又一个歪歪扭扭的苹果。
晚上七点,我准时到了姨妈家。
一进门,一股浓重的、混杂着饭菜香和消毒水味的空气就扑面而来。
客厅里坐满了人,三姑六婆,表哥表嫂,乌泱泱的一片,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凝重。
姨妈坐在沙发的正中央,眼圈红红的,手里攥着一张纸巾,看样子是刚刚哭过。
她看到我,立刻站了起来,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来了啊,快坐。”
她拉着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
我被她按在了一个空位上,身边是窃窃私语的亲戚们。
“听说是在ICU,一天得好几万吧?”
“可不是嘛,这病就是个无底洞。”
“大舅一辈子没享过福,老了老了还遭这个罪……”
这些声音像一群嗡嗡作响的苍蝇,在我耳边盘旋。
我妈坐在我对面,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嘴唇翕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嘱咐我什么。
我别开脸,假装没看见。
姨妈清了清嗓子,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她拿起茶几上的一张费用单,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今天叫大家来,是为了什么,想必各位心里都清楚。”
“大舅的情况很不好,医生说,后续的治疗费用,是个天文数字。”
她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像一个经验丰富的指挥家,在等待最佳的演奏时机。
“我们是小辈,大舅从小是怎么疼我们的,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现在他有难了,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
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催人泪下。
几个感性的女眷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倒映在光滑茶几上的模糊面孔,嘴角勾起一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笑。
“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们大家,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一起帮大舅渡过这个难关。”
姨妈终于说到了正题。
她把那张费用单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我和你姨夫,我们家先拿出八万。这是我们最大的能力了。”
她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进了平静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大姐真是深明大义。”
“是啊是啊,榜样,我们都向大姐学习。”
姨妈很满意这种效果,她微微抬起下巴,脸上露出一丝悲壮的、自我牺牲般的神情。
然后,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你呢,”她看着我,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现在工作不错,收入也高,是大舅最疼的外孙,你可得多出点。”
客厅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我身上。
像无数盏探照灯,把我照得无所遁形。
我能感觉到我妈紧张地攥紧了拳头。
我抬起头,迎上姨妈的视线,平静地问:“您觉得我该出多少?”
姨妈似乎没料到我这么直接,愣了一下,随即说道:“你大表哥,他生意刚起步,孩子又小,他家出三万。你看……你至少,也得拿个六万吧?”
六万。
说得真轻巧。
像是在说六块钱。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看着她眼神里那不加掩饰的算计和理所当然。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姨妈,”我开口,声音不大,但足以让整个客厅的人都听清楚,“六万,我可以出。”
姨妈的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我就知道你这孩子最懂事……”
“但是,”我打断了她的话,“我有个条件。”
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什么条件?”
我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清晰地说道:“您家不是捐八万吗?不够。您再加八万,您家捐十六万。只要您的十六万到账了,我的六万,一分不少,马上就打过去。”
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像在看一个疯子。
我妈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姨妈的脸,则由红转青,由青转紫,像是开了个染坊。
“你……你说什么?”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我说,”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更冷,“您捐十六-万,我捐六万。”
“你这是什么意思!”姨妈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你这是在咒你大舅死吗?你还有没有良心!大舅白疼你了!”
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扣了上来。
周围的亲戚们也开始窃窃私语,对着我指指点点。
“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呢?”
“是啊,太不懂事了。”
“平时看着挺稳重的,没想到……”
我妈急得快哭了,一个劲儿地扯我的袖子,“你快给你姨妈道个歉,你胡说什么呢!”
我没理她,也没理会周围那些嘈杂的声音。
我的眼睛,自始至终,都只看着姨妈。
看着她那副义愤填膺、痛心疾首的模样。
“姨妈,您先别急着给我扣帽子。”我缓缓站起身,身高上的优势让我可以俯视她,“我为什么这么说,您心里,应该比谁都清楚吧?”
“我清楚什么!我什么都不清楚!我只知道你不孝,你冷血,你对不起你大舅!”她声嘶力竭地喊着,仿佛声音越大,就越能证明她的清白。
“是吗?”我冷笑一声,“那我就帮您回忆回忆。”
“十六万这个数,您不觉得耳熟吗?”
姨妈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那是一种下意识的、无法掩饰的反应。
我知道,我戳到她的痛处了。
“五年前,城南那片老房子拆迁,大舅分到了一笔拆迁款,不多不少,正好十六万。”
我说得很慢,确保每一个字,都能清晰地传到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姨妈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那是一种混杂着心虚、愤怒和惊慌的灰败。
“那笔钱,大舅本来是打算留着养老的。可是您呢?您是怎么跟大舅说的?”
我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一把刀,要剖开她伪善的外衣。
“您跟他说,表哥要结婚,要买房,首付还差一点。您让他先把钱拿出来,‘借’给表哥用。您说,都是一家人,以后您和表哥给他养老送终,保证让他过上好日子。”
“您还记得您当时是怎么拍着胸脯保证的吗?”
姨妈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客厅里,原本嘈杂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我身上,转移到了姨妈身上。
那目光里,有疑惑,有探寻,有恍然大悟。
“大舅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知道。他一辈子老实本分,心肠软得像块豆腐。他听您这么一说,二话没讲,就把那张存着他全部身家的银行卡,交到了您手上。”
“十六万,一分没留。”
“可是后来呢?”我的声音陡然拔高,“表哥的婚房买了,一百二十平的大三居,装修得富丽堂皇。您逢人就夸您儿子有本事,年纪轻轻就买了房。”
“可您有跟谁提过,那首付里,有大舅的十六万养老钱吗?”
“您没有!”
“您不仅没提,您还生怕别人知道。大舅但凡在饭桌上多喝了两杯,想念叨两句,您就立马打断他,说他老糊涂了,净说胡话。”
“这五年来,您给大舅养老送终了吗?”
我步步紧逼,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颗钉子,钉在姨妈的七寸上。
“您没有!您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间租来的、阴暗潮湿的小平房里,一年到头,除了过年,您去看过他几次?”
“您给他买过一件新衣服吗?您带他去医院做过一次体检吗?”
“没有!一次都没有!”
“大舅的心脏病,不是一天两天了。医生早就嘱咐过,要按时吃药,定期复查。可是他呢?他舍不得花钱。他怕给你们添麻烦。他把那点微薄的退休金,掰成两半花,一半用来吃药,一半用来生活。”
“他生病那天,是一个人晕倒在家里,被邻居发现,才打的120。而您,他的亲外甥女,那时候正在干什么?您正在朋友圈里晒您新买的名牌包!”
我的声音在客厅里回荡,掷地有声。
姨妈的脸,已经彻底失去了血色,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整个客厅,鸦雀无声。
之前那些指责我的亲戚,此刻都低下了头,不敢看我,也不敢看姨妈。
我妈呆呆地看着我,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她大概从来没想过,这些被藏在“家丑不可外扬”这块遮羞布下的事情,会被我如此赤裸裸地掀开。
“所以,姨妈。”我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现在,您还觉得,您家只出八万,很合理吗?”
“那十六万,本来就是大舅的钱。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用来救他的命而已。”
“您要是真有孝心,就该把这笔钱,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我让您捐十六万,都算是便宜您了。”
说完这些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不想再看姨妈那张惨白的脸,也不想再理会这一屋子各怀心思的亲戚。
我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去哪儿?”我妈在我身后,带着哭腔喊道。
“去医院。”我头也不回地说,“去看大舅。”
推开姨妈家的门,外面的夜风格外凉爽。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的郁结之气,终于消散了一些。
我知道,今晚过后,我在这个家族里,或许会成为一个“冷血无情”、“六亲不认”的异类。
但,我不在乎。
有些亲情,从一开始,就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与其在虚伪的和谐里彼此消耗,不如早早地划清界限。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市一医院。
深夜的医院,比白天更加安静,也更加压抑。
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来苏水味,惨白的灯光照在同样惨白的墙壁上,让人心里无端地发慌。
我隔着重症监护室厚厚的玻璃墙,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大舅。
他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脸上罩着呼吸机,胸口随着机器的节奏微弱地起伏着。
他看起来那么瘦小,那么脆弱,和我记忆里那个能把我轻松举过头顶的高大男人,判若两人。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个下午。
那年我大概七八岁,因为考试没考好,被我爸狠狠地揍了一顿。
我哭着从家里跑出来,一个人躲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又冷又饿,委屈得不行,却又倔强地不肯回家。
是来村里看外婆的大舅找到了我。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脱下自己身上那件还带着体温的旧外套,披在我身上。
然后,他蹲下来,用那双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擦掉我脸上的眼泪和鼻涕。
“走,大舅带你去吃好东西。”
他把我背在背上,他的背很宽,很暖,让我觉得特别安心。
他带我去了镇上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小吃店,给我点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馄-饨。
皮薄馅大,汤鲜味美。
大舅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自己一口都没动。
他只是不停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吃完了,摸着滚圆的肚子,打了个饱嗝。
他才掐灭了烟,笑着问我:“好吃吗?”
我用力地点点头。
“好吃就行。”他说,“以后想吃了,就跟大舅说,大舅带你来。”
后来,我长大了,离开了那个小村庄,去了很远的城市读书,工作。
我吃过很多比那碗小馄饨精致、昂贵得多的食物。
但我再也没有找回过那个下午,那种被全世界抛弃后,又被一碗馄饨温柔拯救的感觉。
大舅也老了。
他的背不再挺拔,他的手开始发抖,他身上的旱烟味,渐渐被浓重的药味所取代。
我每次回家,都会给他带很多东西,给他塞钱。
但他总是不要。
他会把钱偷偷塞回我的行李箱,或者给我买一大堆我根本不爱吃的土特产,让我带走。
他总说:“你在外面不容易,自己留着花。大舅有钱,够用。”
我知道,他没钱。
那十六万,是他最后的指望。
可他还是给了姨妈,为了那个他同样疼爱的外甥。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着想,却唯独忘了自己。
他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们这些小辈,不求任何回报。
可我们呢?
我们又是怎么对他的?
想到这里,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对不起,大舅。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
我在玻璃墙外站了很久,直到护士过来提醒我探视时间结束了。
我走到缴费窗口,用手机银行,把卡里所有的积蓄,都转到了医院的账户上。
不多,三十几万,但应该够前期的治疗费用了。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钱没了,可以再挣。
但大舅,我只有一个。
第二天一早,我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疲惫又焦虑。
“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给你打电话也不接。”
“在医院。”
“你……”她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你姨妈她……她气得一晚上没睡着,说要跟你断绝关系。”
“随她。”我淡淡地说。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呢?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闹成这样?”
“妈,”我打断她,“如果所谓的‘好好说’,就是让我打碎了牙往肚里咽,默许她继续占大舅的便宜,那我做不到。”
“我不是……”
“您不用说了,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您想说,家和万事兴,让我退一步,大度一点。”
“可是妈,凭什么?凭什么永远是老实人吃亏?凭什么善良就要被当成软弱来欺负?”
“大舅这辈子,退的步还少吗?他换来了什么?换来了躺在ICU里,连救命钱都要我们这些小辈来‘捐’吗?”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我的话,刺痛了她。
她也是爱大舅的,只是她的爱,被太多传统的、世俗的观念所束缚。
她习惯了息事宁人,习惯了委曲求全。
“那……那大舅的医药费……”她终于又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已经交了。”
“什么?你交了?你哪来那么多钱?”她很惊讶。
“我这几年工作的积蓄。”
“你……你这孩子……”她在那头,好像哭了,“你怎么不跟妈商量一下……”
“没什么好商量的。”我说,“这是我该做的。”
“你姨妈那边……”
“您不用管她。”我说,“从今天起,大舅的事,我来负责。跟他们,再没有半点关系。”
挂了电话,我买了一份清淡的早餐,去了医院。
我不能进去,只能拜托护士,等大舅情况稳定一点,可以进食的时候,喂给他吃。
接下来的几天,我每天都往医院跑。
上班,下班,医院,三点一线。
我通过医生,了解大舅的病情进展。
情况不算乐观,但也没有继续恶化。
医生说,只要能挺过最危险的72小时,就有希望。
那几天,家族群里异常安静。
没有人再讨论捐款的事,也没有人再@我。
仿佛那晚的争吵,从来没有发生过。
我知道,他们都在观望。
观望我到底能撑多久。
或许在他们看来,我不过是年轻人一时冲动,说了几句气话。等我卡里的钱花光了,自然会回头去求他们。
我没有理会这些。
我所有的心思,都在大舅身上。
我每天都会隔着玻璃墙,跟他说说话。
虽然我知道,他可能听不见。
“大舅,你得快点好起来。你忘了?你还答应过,要教我种菜的。”
“大舅,我给你买了新的收音机,等你出院了,我教你怎么用手机听评书,比收音机清楚多了。”
“大舅,你还记得那家馄饨店吗?它还在呢。等你好了,我带你去吃,我请客。”
我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害怕。
我怕我再也等不到他好起来的那一天。
我怕他再也听不到我叫他一声“大舅”。
第四天,奇迹发生了。
医生告诉我,大舅的各项生命体征,都开始趋于稳定。
他已经可以脱离呼吸机,自主呼吸了。
再观察两天,如果情况良好,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我冲到缴费窗口,又续了一笔费用。
卡里的余额,已经所剩无几。
但我一点都不慌。
因为我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大舅转到普通病房的那天,天气特别好。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病床上,暖洋洋的。
我终于可以近距离地看到他了。
他瘦了很多,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已经恢复了一些神采。
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赶紧俯下身,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我听到他用极其微弱的、沙哑的声音,说了一个字。
“钱……”
我的眼泪,瞬间又涌了上来。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心里惦记的,还是钱。
不是他自己的病,而是怕给我添了麻烦。
我握住他那只因为输液而有些浮肿的手,笑着对他说:“大舅,你别担心钱的事。我有钱,够用。”
这句话,是他以前经常对我说的。
现在,换我来说给他听。
他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泪光。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咳嗽打断了。
我赶紧给他拍背顺气。
“您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医生说您恢复得很好,再过段时间,就能出院了。”
他看着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每天下班后,都会来病房陪他。
给他喂饭,擦身,陪他聊天。
我妈也来过几次,每次都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
她看到大舅一天天好起来,脸上的愁容也渐渐散去。
她会坐在一旁,默默地削着苹果,听我们聊天。
她没再提姨妈,也没再提钱的事。
我知道,她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判断。
大舅的身体,恢复得比想象中要快。
半个月后,他已经可以下床,自己慢慢地走动了。
他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
他会跟我讲他年轻时候的故事,讲他怎么在生产队里挣工分,讲他怎么用一根扁担,挑起了一个家。
他的故事,平淡,琐碎,却充满了力量。
那是一种被岁月磨砺出来的,属于普通人的,坚韧的力量。
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你姨妈……她还好吗?”
我正在给他按摩腿,听到这个问题,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挺好的。”我言不由衷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别怪她。”他说,“她那个人,从小就要强,心眼小,但心不坏。”
我没说话。
我知道,这是大舅在替姨妈求情。
他总是这样,宁愿自己受委est,也看不得家里人闹矛盾。
“我知道那十六万的事。”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歉意,“是舅对不住你,让你受委屈了。”
“大舅,您别这么说。”我鼻子一酸,“这跟您没关系。是我……是我看不惯她那副嘴脸。”
“一家人,哪有什么看不惯的。”他拍了拍我的手,“血,总是浓于水的。”
“等你姨妈气消了,你去给她道个歉。就说,是舅让你去的。”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充满恳求的眼睛,我没办法说出拒绝的话。
我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
出院那天,我去办了手续。
看着那长长的一串费用清单,我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用工作以来所有的积蓄,换回了大舅的命。
这笔买卖,太值了。
我给大舅办好了出院手续,扶着他在医院门口等车。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一辆黑色的轿车,在我们面前停下。
车门打开,姨妈和表哥从车上走了下来。
姨妈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角的皱纹也深了。
她看到我们,眼神有些躲闪,不敢直视。
还是表哥先开了口。
“舅,我们来接您出院。”
大舅笑了笑,“你们怎么来了?”
“妈说,不能让您一个人回去。”表哥说着,从姨妈手里接过一个包,“这里面是给您买的营养品。”
姨妈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
她只是低着头,不停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我也没有说话。
气氛有些尴尬。
最后,还是大舅打破了沉默。
“走吧,回家。”
回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姨妈几次想开口,都把话咽了回去。
我知道,她是在等我给她台阶下。
就像大舅说的那样,让我去给她道个歉。
可是,我做不到。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不是一句“对不起”可以弥补的。
有些原则,一旦妥协,就再也立不起来了。
车子开到了我给大舅新租的房子楼下。
这是一个一楼的小院,阳光充足,出入方便。
比他之前住的那个小平房,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我扶着大舅下车,表哥和姨妈跟在后面,帮着拿东西。
进了屋,姨妈看着窗明几净的房间,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或许是惊讶,或许是嫉妒,或许,还有一丝愧疚。
我安顿好大舅,给他倒了杯水。
“舅,您先休息一下,我去做饭。”
“别忙活了。”姨妈突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们……我们在外面订了桌,给舅接风洗尘。”
我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去吧。”大舅对我说,“你姨妈一片心意。”
我拗不过他,只好点了点头。
饭店的包厢里,气氛依然很压抑。
姨妈不停地给大舅夹菜,嘘寒问暖,殷勤得有些过分。
大舅只是笑着,来者不拒。
吃到一半,姨妈突然端起酒杯,站了起来。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所有人都停下了筷子,看着她。
“那个……”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之前的事,是姨妈不对。”
“姨妈给你……道歉。”
说完,她仰起头,把杯子里的白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呛得她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表哥赶紧给她拍背。
我静静地看着她,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没有说“没关系”,也没有说“我接受”。
因为我知道,她的道歉,不是因为她真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而是因为,她看到了我的“价值”。
看到了我能一个人,扛起大舅几十万的医药费。
看到了我能把大舅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当帖。
她的道歉,是一种权衡利弊后的策略。
是一种为了维系那层脆弱的亲情关系,而做出的姿态。
我不想戳穿她。
因为大舅在看-着我。
我看到他眼神里的期盼。
他希望这个家,还是一个完整的家。
于是,我端起了面前的茶杯。
“过去了。”
我淡淡地说。
以茶代酒,敬了她一下。
姨妈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一场家庭风波,似乎就以这样一种心照不宣的方式,画上了一个句号。
饭后,姨妈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大舅。
“舅,这里面是十六万。”她说,“物归原主。”
大舅愣住了,没有接。
“这……”
“您就收下吧。”表哥在一旁说,“这是我们该做的。”
大舅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我。
最后,他把那个信封,推到了我的面前。
“这钱,你拿着。”他说,“医药费,都是你出的。”
我摇了摇头,“大舅,这钱我不能要。这是您的养老钱。”
“什么养老钱!”他把信封硬塞到我手里,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固执,“我的养老钱,就是你!”
“只要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我手里拿着的,哪里是十六万块钱。
那是一个老人,对我最深沉、最纯粹的爱。
那顿饭以后,姨妈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隔三差五地就往大舅那里跑,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比我还勤快。
她会主动跟我聊起大舅的身体状况,询问他需要什么。
家族群里,她每天都会分享大舅的恢复日常,配上各种温馨的图片和文字。
仿佛她才是那个一直陪在大舅身边,任劳任怨的“孝顺”外甥女。
亲戚们也纷纷在群里点赞,夸她“有情有义”。
我看着那些虚伪的吹捧,只觉得讽刺。
我妈劝我:“你看,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一家人和和睦睦的。”
我没有反驳她。
我知道,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
大舅的身体,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一天比一天好。
他的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笑容也多了起来。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推着轮椅,带他去公园里晒太阳。
他会指着那些嬉笑打闹的孩子,跟我讲我小时候的趣事。
讲我怎么追着蜻蜓跑,结果一头栽进了水沟里。
讲我怎么偷吃了他种的西红柿,还把汁水抹得满脸都是。
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那一刻,我觉得,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值得。
秋天的时候,大舅的身体已经基本康复了。
他可以在院子里,自己拄着拐杖走一走,甚至还能弯下腰,侍弄一下我给他买的花草。
有一天,他把我叫到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得整整齐齐的东西。
打开来,是一张银行卡。
“这里面,是你给我花的医药费。”他说,“还有那十六万,我一分没动,都给你存进去了。”
“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愣住了,“大舅,您这是干什么?我不要。”
“必须拿着!”他的语气很严肃,“你还年轻,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结婚,买房,哪样不要钱?”
“大舅不能再拖累你了。”
“您不是拖累!”我急了,“您是我最亲的人!”
“我知道。”他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正因为是最亲的人,才更不能让你一个人扛。”
“这钱,你拿着。就当是……大舅提前给你准备的嫁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抱着他,像小时候一样,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我哭的,不是钱。
而是这份沉甸甸的,不求回报的爱。
后来,我还是收下了那张卡。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要,大舅会一辈子都觉得亏欠我。
我没有去查卡里的余额。
因为我知道,里面的每一分钱,都承载着一个老人,对我最美好的祝福。
第二年春天,我用那笔钱,在工作的城市,付了一套小房子的首付。
房子不大,但有一个朝南的阳台。
我把大舅接了过来。
我在阳台上,摆满了花盆。
大舅每天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搬个小马扎,坐在阳台上,给那些花草浇水,松土。
阳光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
姨妈他们,也来看过几次。
每次来,都大包小包地提着东西。
他们会陪着大舅聊天,说一些无关痛痒的家常。
但我知道,我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那道因为十六万块钱而产生的裂痕,或许永远都无法完全愈合。
我们维持着表面上的和平,客气,疏离。
就像两只受过伤的刺猬,再也不敢靠得太近。
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因为我拥有了最珍贵的东西。
那就是,大舅的陪伴。
有一次,我下班回家,看到大舅正在厨房里,笨拙地包着馄饨。
他的手已经不太利索了,包出来的馄饨,奇形怪状,大小不一。
白色的面粉,沾了他满脸满身。
他看到我,嘿嘿地笑了,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想着,你爱吃。就……就试试。”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大舅,我来吧。”
“不用不用,我快包好了。”
我们俩,就在那间小小的厨房里,一起包完了那顿晚餐。
馄饨下锅,很快就浮了起来,一个个白白胖胖,煞是可爱。
我盛了两碗,端到餐桌上。
我尝了一个,味道,和我记忆里,那个下午的,一模一样。
我看着坐在我对面,正小口小口吃着馄-饨的大舅,笑着说:
“大舅,真好吃。”
他抬起头,也笑了。
“好吃就行。”
窗外,夜色温柔,万家灯火。
我知道,这就是我想要的,最安稳的幸福。
人生在世,我们会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
有些亲情,会成为我们的铠甲,抵御世间的风雨。
而有些亲情,却会变成我们的软肋,让我们遍体鳞伤。
重要的是,我们要学会分辨,学会取舍。
要用我们全部的力气,去守护那些真正值得我们去爱的人。
就像大舅,他用他的一生,教会了我什么是爱。
而我,也愿意用我的余生,去回报这份爱。
这就够了。
来源:英杰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