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拖着箱子走出机场,一股潮湿的、混杂着青草和尾气的风扑面而来,把人从机舱里那种干燥的、循环的空气中拽了出来。
凌晨一点,飞机落地。
拖着箱子走出机场,一股潮湿的、混杂着青草和尾气的风扑面而来,把人从机舱里那种干燥的、循环的空气中拽了出来。
我打了个哈欠,感觉眼皮像被胶水粘住了一样。
连续半个月的高强度出差,每天都在不同的城市醒来,见不同的人,说相似的话,身体像一个被拧到极限的发条,现在终于松了。
回家的出租车上,城市的霓虹在车窗外飞速倒退,拉成一条条模糊的光带。
我靠在后座,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不想,只想那张熟悉的床。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没有开灯。
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屋里的轮廓依稀可见。
沙发、茶几、电视,都静静地待在它们原来的位置,像一群沉默的守护者。
空气里有种陌生的味道,淡淡的,说不清是什么,好像是某种草药,又夹杂着一丝消毒水的清冷。
我当时没多想,只当是她最近迷上了什么新的香薰。
我放轻脚步,几乎是踮着脚尖穿过客厅,走进卧室。
她已经睡了。
黑暗中,能看到床上有一个微微隆起的轮廓,呼吸声平稳而悠长。
我松了口气,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这就是家。
无论在外面多累,多烦,只要回到这个地方,看到这个人,心就能瞬间安定下来。
我脱掉外套,胡乱地扔在椅子上,然后摸黑爬上床的另一侧。
床垫因为我的重量轻轻陷了下去,她似乎被惊动了,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背对着我。
我笑了笑,这是我们之间多年的习惯。
每次我出差回来,不管多晚,她都会在睡梦中给我留一个背影,仿佛在说,“你回来啦,我睡了,别吵我。”
我躺下来,侧过身,像往常一样,伸出手臂,习惯性地从背后环住她。
我的手掌,轻轻搭在她的腰上。
就在那一瞬间。
我的内心,猛地一紧。
手下的触感不对。
太不对了。
我的手掌几乎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腰侧的骨骼轮廓,硌得慌。
那不是我熟悉的、带着一点点软肉的、温润的触感。
那是一种……单薄的、脆弱的、仿佛一用力就会折断的感觉。
她瘦了。
不是瘦了一点点。
是瘦得脱了形。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睡意瞬间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黑暗中,我睁大眼睛,看着她的背影,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半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每天都跟她视频通话,她总是笑着说一切都好,让我安心工作。
视频里的她,会特意找好角度,光线打得柔和,看起来跟平时没什么两样。
我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我的手指,僵在她的睡衣上,不敢再移动分毫。
那件丝质的睡衣,此刻摸起来,空荡荡的,像是挂在一个衣架上。
我突然想起进门时闻到的那股奇怪的味道。
那不是香薰。
绝对不是。
我的喉咙发干,一股莫名的恐惧从心底最深处升腾起来,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我的四肢。
我不敢动,也不敢出声,生怕惊醒她,更怕惊醒我自己内心那个可怕的猜想。
我就这样僵硬地躺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
清晨的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黑暗的房间里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那张我看了十年的脸,此刻显得那么苍白,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颧骨凸显得有些突兀。
她睡得很沉,眉头微蹙,仿佛在做一个不安稳的梦。
我从未见过她如此憔悴的样子。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来。
我悄悄地起床,走到客厅,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沙发上。
天已经大亮了。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给屋里的每一样东西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我看着这个熟悉的家,却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
茶几上放着一个药瓶,白色的瓶身,蓝色的盖子,标签上的字我看不懂,但那股淡淡的草药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旁边还有一张医院的缴费单,被一个杯子压着,只露出一角。
我走过去,手指颤抖着,拿起那张单子。
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眼睛里。
诊断报告。
三个冰冷的汉字。
下面是她的名字。
然后是一长串我看不懂的医学术语,但最后那个结论,我看得懂。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里面同时振翅。
世界在我眼前旋转,然后碎裂成无数的碎片。
我扶着茶几,才勉强没有倒下去。
原来,在我为了那个所谓的重要项目,在外面拼死拼活、觥筹交错的时候,我的妻子,正在一个人,默默地对抗着这一切。
她甚至没有告诉我。
一个字都没有。
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
她醒了。
我听到她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一步一步,慢慢地朝客厅走来。
我迅速把那张诊断单塞进口袋,装作若无其其事的样子,坐在沙发上。
“你回来啦?”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但语调里有掩饰不住的欣喜。
我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嗯,回来了。”
她走到我面前,阳光照在她身上,那件宽大的睡衣显得更加空荡。她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比我记忆中深了许多。
“怎么不开灯,坐在这里发呆?”她说着,伸手想来摸我的脸。
我抓住她的手。
那只手,冰凉,而且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我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了。
“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我问,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
她的眼神闪躲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镇定,抽回手,若无其事地拢了拢头发:“减肥啊,最近不是很流行吗?你不也总说我胖。”
她说的那么轻松,好像这真的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减肥。
可我知道,不是的。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多想把那张诊断单摔在她面前,质问她为什么要瞒着我。
但是我不能。
我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样子,那些质问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我只能站起来,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她。
她的身体在我怀里,单薄得像一片树叶。
“以后别减肥了,”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声音闷闷的,“我喜欢你胖一点的样子。”
她在我怀里僵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手臂上。
那天早上,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这件事。
她像往常一样,给我做了早餐。
一碗热腾騰的馄饨,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我看着她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眼眶一次又一次地发热。
我曾经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常态,是理所当然的。
我以为,无论我走多远,回头,她都会在这里,为我亮着一盏灯,煮着一碗面。
我从未想过,这一切,都有可能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
吃完早饭,我借口说公司有急事,出了门。
我没有去公司。
我拿着那张诊断单,去了那家医院。
我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确切的答案。
医生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桌子,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一切都是冰冷的白色。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戴着眼镜,表情严肃。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诊断单,又抬头看了看我,叹了口气。
“你是病人的家属?”
我点了点头。
“她一个人来的,一直都是一个人。”医生说,“我们建议她通知家属,但她坚持说不想让家人担心。”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刺了一下。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医生用平静而专业的语气,向我解释了那些我看不懂的医学术语。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我的心脏。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医院的。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照得我睁不开眼睛。
我站在医院门口,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他们或喜或悲,都与我无关。
我的世界,只剩下一种颜色。
灰色。
我掏出手机,翻看着我和她的聊天记录。
就在前天晚上,我还因为项目上的一点小事,跟她发了脾气。
她没有争辩,只是发过来一个“抱抱”的表情。
她说:“别太累了,注意身体。”
我当时回了什么?
好像是“知道了,忙着呢”。
我现在多想抽自己一耳光。
我在外面所谓的“拼搏”,所谓的“为了这个家”,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家没了,那些东西,还有什么意义?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路过一家花店,我停下脚步。
我想起,我们刚结婚那会儿,日子过得很紧巴。
但每个月,我都会省下一点钱,给她买一束她最喜欢的向日葵。
她每次收到花,都会笑得像个孩子。
她说,向日葵像小太阳,看着就觉得温暖。
后来,我的工作越来越忙,职位越来越高,钱也越赚越多。
我们搬进了大房子,开上了好车。
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给她买过花了。
我走进花店,买了一大束最新鲜的向日葵。
金黄色的花盘,像一张张灿烂的笑脸。
我抱着花,回了家。
打开门,她正坐在阳台的摇椅上,身上盖着一条薄毯,在看一本书。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
她听到开门声,回过头,看到我怀里的花,愣住了。
“怎么突然买花?”她问,眼睛里有光在闪。
我走过去,把花递给她,在她面前蹲下来。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买了。”我说。
她接过花,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真香。”她说。
我握住她放在膝盖上的手,那只手依然冰凉。
“对不起。”我说。
她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我。
“对不起,”我又说了一遍,“以前,我总觉得工作最重要,总觉得要给你最好的生活。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外面,却忽略了你。”
“我甚至……没有发现你生病了。”
我说出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声音在颤抖。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手里的向日葵,有几朵掉在了地上。
“你……都知道了?”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我点了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有心疼,有无奈,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我不想让你分心,”她说,“我知道你那个项目有多重要。”
“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我打断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那一刻,所有的悔恨、自责、恐惧,都化作了这一声嘶吼。
她伸出手,轻轻地擦掉我脸上的泪。
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抚平了我内心的狂躁。
“别怕,”她说,“医生说了,还是有希望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但我知道,她比我更害怕。
只是,她把所有的恐惧,都藏了起来。
她用她那单薄的身体,为我撑起了一片天。
而我,却一直以为,是我在为她遮风挡雨。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聊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大学的图书馆。
我当时正在找一本书,怎么也找不到。
是她,踩着凳子,从最高一层的书架上,帮我把书拿了下来。
她把书递给我的时候,阳光正好从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她的头发在发光。
聊我们第一次约会,去看了一场很无聊的文艺片。
我全程都在打瞌睡,她却看得津津有味。
电影散场,她挽着我的手,兴奋地跟我讨论剧情。
我看着她眉飞色舞的样子,觉得那部电影,好像也没那么难看。
聊我们结婚的时候,租了一个很小的房子。
没有像样的家具,墙壁也有些斑驳。
但我们把那个小小的空间,布置得温馨又浪漫。
我们在阳台上种满了花,在墙上贴满了照片。
那时候,我们什么都没有,却又像拥有了全世界。
聊着聊着,我们都笑了。
笑着笑着,又都哭了。
那些被我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闪闪发光的日子,此刻都变得无比清晰。
原来,我们曾经那么快乐。
原来,我们已经错过了那么多。
从那天起,我向公司请了长假。
我推掉了所有的应酬,关掉了手机里大部分的工作群。
我开始学着,重新做一个丈夫。
我陪她去医院做每一次化疗。
化疗的过程很痛苦。
呕吐,脱发,食欲不振。
每一次,我都看着她从一个鲜活的人,变成一个虚弱的影子。
我的心,像被凌迟一样。
但我不能表现出来。
我必须是她的依靠。
她呕吐的时候,我给她拍背,递上温水。
她吃不下东西,我就变着花样给她做。
我上网查了很多食谱,从一个连厨房都很少进的人,变成了一个能做一桌子菜的“大厨”。
虽然,很多时候,她只能吃下几口。
但只要她能吃下一点,我就觉得很满足。
她的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
每天早上醒来,枕头上都是。
有一天,她看着镜子里自己日渐稀疏的头发,哭了。
那是她在我面前,第一次哭。
哭得像个孩子。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没关系,”我说,“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我最爱的人。”
我找来推子,把她剩下的头发,都剃掉了。
然后,我也把自己的头发,剃成了光头。
我拉着她,走到镜子前。
镜子里,是两个亮闪闪的光头。
她看着我,破涕为笑。
“真傻。”她说。
我陪她去买了很多漂亮的帽子和假发。
她戴上帽子,对着镜子转圈,问我哪一个好看。
我看着她努力想要找回从前那个爱美的自己,鼻子一酸。
我说:“都好看,因为是你。”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带她去公园散步。
我们走得很慢,像两个蹒跚学步的老人。
她走累了,我们就坐在长椅上,看天上的云,看草地上的鸽子,看远处嬉笑打闹的孩子。
她会靠在我的肩膀上,说:“好久没有这么悠闲过了。”
是啊,好久了。
我们有多久,没有一起好好地看过一次风景了?
我开始给她写日记。
记录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
记录她今天笑了几次,吃了多少东西,说了哪些有趣的话。
我想把这些瞬间,都留下来。
我怕,有一天,我会忘记。
我翻出我们以前所有的照片,按照时间的顺序,整理成一本厚厚的相册。
从相识,到相恋,到结婚。
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有一个故事。
我们一起看着照片,回忆着过去。
我指着一张我们在海边的合影,说:“你看你那时候,多胖。”
她笑着捶了我一下:“你才胖。”
照片里的她,穿着一条碎花长裙,笑得一脸灿烂,脸颊上还有一点婴儿肥。
真好啊。
我多想,时间能永远停留在那个时候。
她的身体,时好时坏。
有时候,她会精神很好,拉着我聊一整天。
有时候,她会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床上。
我知道,我们在和时间赛跑。
但我不想去想那个终点。
我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给她全部的爱。
我开始相信一些以前从不相信的东西。
我去了很多寺庙,为她祈福。
我跪在冰冷的蒲团上,一遍又一遍地,虔诚地祈祷。
如果可以,我愿意用我的一切,去换她的健康。
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她想回我们以前住过的那个小房子看看。
那个我们结婚时租的,小小的,却充满了我们欢声笑语的家。
我联系了现在的房主,说明了情况。
房主很通情达理,同意我们回去看看。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
我们回到了那条熟悉的小巷。
巷子口的那棵老槐树,还是那么枝繁叶茂。
我们爬上那栋老旧的楼梯,楼梯的扶手已经生了锈。
我拿出钥匙,打开那扇熟悉的门。
屋子里的格局,已经变了。
不再是我们当初布置的样子。
但阳光从阳台洒进来的角度,和以前一模一样。
她走到阳台,看着外面。
“你还记得吗?”她说,“我们以前在这里种了一盆向日,每天早上,它都会第一个醒来,对着太阳笑。”
我怎么会不记得。
“我还记得,”我说,“你那时候,每天都要给它浇水,跟它说话,比对我还好。”
她笑了。
“后来我们搬家,那盆向日葵没带走,不知道它怎么样了。”她的声音里,有些失落。
我们站在那个小小的阳台上,沉默了很久。
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
我们一无所有,却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很沉默。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晚上,她靠在我怀里,突然问我:“如果……如果我不在了,你会怎么办?”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收紧手臂,把她抱得更紧。
“别胡说。”我说。
“我是说如果。”她坚持要一个答案。
我沉默了很久。
我会怎么办?
我不知道。
我无法想象,没有她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我会带着你的那份,好好活下去。”我最终说。
“我会去我们所有想去但还没去的地方,拍很多照片,回来讲给你听。”
“我会学着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按时睡觉。”
“我会……一直想着你。”
她在我怀里,轻轻地哭了。
“你要答应我,”她说,“一定要找一个,能照顾你的人。”
“我不要。”我打断她,“我只要你。”
那天晚上,我们都没有睡。
我们就这样抱着,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
仿佛要把这一生的时间,都浓缩在这一夜。
她的情况,越来越差。
她开始长时间地昏睡。
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医生找我谈话,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我站在医院的走廊里,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感觉自己的世界,也正在一点一点地崩塌。
但我不能倒下。
我答应过她,要好好地。
我回到病房,她醒着。
她看到我,对我笑了笑。
那个笑容,很淡,很虚弱,却像一道光,照亮了我整个灰暗的世界。
“我想……回家。”她说。
我点了点头:“好,我们回家。”
我给她办了出院手续。
我们回到了那个,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家。
我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换上了她最喜欢的床单。
我在阳台上,摆满了向日葵。
金黄色的花朵,把整个屋子都映得暖洋洋的。
她躺在床上,看着那些向日葵,眼睛里有了久违的光彩。
“真好看。”她说。
我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
她的手,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着骨头。
“你还记得吗?”她突然问我,“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找的那本书,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记得了。”
“叫《百年孤独》。”她说。
《百年孤独》。
我怎么会忘了呢?
“那时候我就在想,”她看着我,慢慢地说,“这个男生,看起来好孤独啊。”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不孤独,”我哽咽着说,“因为我遇见了你。”
她笑了。
“我也是。”
她闭上眼睛,像是累了。
“我睡一会儿。”她说。
“好。”我帮她掖了掖被子。
我握着她的手,就那样静静地坐着。
夕阳从窗外照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看着她的脸,那张刻在我生命里的脸。
她的呼吸,渐渐变得微弱。
最后,归于平静。
我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我知道,她没有离开。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我身边。
她走后的日子,很长,也很慢。
我按照我答应她的,努力地,好好生活。
我去了我们计划了很久,却一直没有成行的西藏。
我站在布达拉宫前,把我们的合影,举过头顶。
我去了我们一直想去看的大海。
我坐在沙滩上,看潮起潮落,仿佛能听到她在耳边,说“真美啊”。
我把我们的故事,写了下来。
写在那些,我曾经为她写的日记本里。
我不知道,写这些有什么意义。
或许,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念想。
或许,是怕时间太久,我会忘记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她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
整理她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盒子。
我找到了钥匙,打开了它。
里面,是满满一盒子的信。
每一封信的开头,都是“亲爱的”。
每一封信的落款,都是“爱你的,晚晚”。
这些信,都是她写给我的。
从她知道自己生病的那天起,一封,又一封。
信里,她记录了她每一次检查的心情,每一次化疗的痛苦。
她写道:“今天医生说,情况不太好。我没敢告诉你。我怕你担心,怕你分心。你在外面那么辛苦,我不能再给你添乱了。”
她写道:“今天化疗,吐得天昏地暗。我好想给你打电话,好想听听你的声音。但是我忍住了。我对自己说,林晚,你要坚强。”
她写道:“今天是你出差的第十天。我很想你。我想你身上的味道,想你抱着我睡觉的感觉。等你回来,我一定要让你好好抱抱我。”
她写道:“我的头发掉得越来越多了。我不敢照镜子。我怕你回来,会不喜欢我这个样子。你会吗?”
她写道:“医生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我把它们都写下来,如果你有一天能看到,希望你不要怪我。”
“亲爱的,不要为我难过。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我只是,有点遗憾。遗憾不能陪你,走得更远一点。”
“你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总是熬夜加班。你的胃不好,记得按时吃药。”
“你要记得,我们阳台上的那盆兰花,要一个星期浇一次水,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
“你要记得,下雨天,要把窗户关好。”
“你要记得……”
信的最后,是一张照片。
是我们结婚时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们,笑得那么开心。
照片的背面,是她娟秀的字迹。
“愿来生,我们还能,再相遇。”
我抱着那个盒子,坐在地板上,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那些日子里,她一个人,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和恐惧。
她把所有的苦,都自己咽了下去。
留给我的,永远是那个,笑着说“我很好”的她。
我多傻啊。
我以为我给了她全世界,却不知道,她最想要的,只是我的陪伴。
现在,这个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常常会产生错觉。
仿佛一回头,就能看到她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
仿佛一转身,就能看到她窝在沙发里,看一本无聊的肥皂剧。
仿佛一开门,就能听到她说,“你回来啦?”
可是,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空气里,还残留着她淡淡的味道。
还有那些向日葵,依然在阳台上,灿烂地开放着。
它们像一个个小太阳,努力地,想要温暖这个,没有了她的家。
我把她的信,一封一封地,重新读了一遍。
然后,我开始给她回信。
“亲爱的晚晚:”
“今天,我去看了我们阳台上的兰花。它开花了,很香。你放心,我记得,一个星期浇一次水。”
“今天,下雨了。我记得,把窗户都关好了。屋里很暖和。”
“今天,我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味道……好像还差一点。下一次,我会做得更好。”
“今天,我很想你。”
我把写好的信,和她的信,放在一起。
放在那个,装满了我们回忆的盒子里。
我知道,她能看到。
时间,是最好的解药,也是最毒的毒药。
它会抚平伤痛,也会冲淡记忆。
我不知道,很多年以后,我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清晰地记得她的每一个细节。
但我知道,有一种东西,永远不会变。
那就是,爱。
它已经刻进了我的骨血里,融入了我的生命里。
那天晚上,我又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出差归来的深夜。
我摸黑爬上床,习惯性地,伸出手臂,环住她。
这一次,手下的触感,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真实。
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我回来了。”我说。
她在梦里,对我笑了。
“嗯。”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来源:情迷艺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