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气黏糊糊的,像一块化了一半的麦芽糖,粘在皮肤上,扯都扯不下来。
那是1996年,一个夏天。
空气黏糊糊的,像一块化了一半的麦芽糖,粘在皮肤上,扯都扯不下来。
厂区里的白杨树叶子,被晒得打了卷,蔫头耷脑的,连知了的叫声都透着一股有气无力。
我刚从车间出来,一身的汗,混合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T恤衫像第二层皮一样贴在背上。
就在这时,有人在后面喊我。
是周姐。
我们都这么叫她,但其实她是我们的设计组组长,也是厂里唯一一个科班出身的设计师。
她比我大不了几岁,但整个人看着,就像一本还没来得及翻开的旧书,封面素净,却透着一股说不清的厚重。
“小许,你等一下。”她的声音不高,但很清亮,像山泉水滴在石头上,叮咚一声,能穿透整个夏天的嘈杂。
我停下脚,转过身,看着她走过来。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两截细瘦但有力的胳膊。她的脸很干净,没化妆,只有额头上沁出的一层细密的汗珠,在夕阳下闪着光。
“周姐,有事?”我问。
她点点头,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有点犹豫,又有点不容置疑的坚定。
“晚上来我寝室一趟。”
我愣住了。
厂里的单身职工都住在集体宿舍,一栋筒子楼,走廊悠长,两头通风,一到饭点,各家窗口飘出的油烟味能把人呛个跟头。
周姐因为是技术骨干,分到了一间单人的。
那地方,对我们这些刚进厂的毛头小子来说,有点像个禁地。
大家私下里会议论她。
说她清高,不合群。
说她一个女人,能坐上组长的位置,背后肯定有故事。
还有人说,见过她半夜一个人在宿舍阳台上发呆,一站就是一宿。
各种各样的传闻,把她这个人描摹得越来越神秘,像一团雾。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叫我去她寝室。
我只是个刚来不久的学徒,平时跟她除了工作上的事,几乎没什么交流。
我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出点线索,但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的表情很平静,就像厂区门口那口不起波澜的老井。
“有……有什么事吗,周姐?”我有点结巴。
“来了就知道了。”她说完,没再多看我一眼,转身就走了。
她的背影很直,像一棵小白杨,在昏黄的暮色里,显得有点孤单。
我站在原地,心里像揣了个兔子,七上八下的。
晚饭我吃得心不在焉,食堂的馒头嚼在嘴里,跟木屑似的,一点味儿都没有。
同宿舍的几个哥们儿看我魂不守舍的,凑过来打趣。
“想什么呢,魂儿都丢了?”
“是不是看上咱们厂广播站那个声音甜甜的小姑娘了?”
我没搭理他们,脑子里全是周姐那句“来了就知道了”。
这六个字,像鱼钩一样,把我所有的思绪都给勾住了。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宿舍楼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走廊里人来人往,洗脸盆的碰撞声,拖鞋的摩擦声,还有各地方言的吵嚷声,混成一锅热闹的粥。
我磨蹭到快九点,觉得再不去就不礼貌了,才硬着头皮往周姐的宿舍走。
她的宿舍在三楼最东头,最安静的位置。
我走到门口,反而不敢敲门了。
心跳得厉害,像胸口藏了一面鼓,有人在拼命地捶。
我能闻到从门缝里飘出来的一丝淡淡的,很特别的味道。
不是女人宿舍常有的那种香皂味或者雪花膏味,而是一种……像草药,又像旧书本的味道。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手,轻轻敲了三下。
门里很安静,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她清亮的声音。
“进来吧,门没锁。”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然后,我听到了身后传来“咔嗒”一声。
是她把门从里面反锁了。
我的心,也跟着这声“咔嗒”,猛地沉了一下。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异常整洁。
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旧衣柜,就是全部的家具。
水泥地上拖得干干净净,能照出人影。
书桌上,一盏老式的台灯亮着,橘黄色的光晕,把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一层温暖又模糊的色调里。
周姐就坐的在书桌前,背对着我。
她好像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身上穿着一件很普通的棉布睡衣。
“周姐。”我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干。
她转过身来,手里拿着一把木梳,慢慢地梳着头发。
灯光从她侧面打过来,给她干净的脸庞勾勒出一道柔和的轮廓。
她的眼神很静,静得像一潭深水。
她看着我,嘴角忽然微微往上翘了一下,但那不是笑,只是一种表情。
“来了。”
“嗯。”
“坐吧。”她指了指床边唯一的一张小板凳。
我依言坐下,屁股只敢沾个边,后背挺得笔直,两只手紧张地放在膝盖上,像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她梳头时,木梳穿过发丝的“沙沙”声。
那股淡淡的草药味,更浓了。
我这才发现,窗台上摆着几个小小的瓦罐,里面似乎晾着些什么东西。
“紧张什么?”她忽然开口。
我抬头看她,她的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好像能看穿我心里所有的想法。
“没……没有。”我嘴硬。
她放下梳子,站了起来,慢慢朝我走过来。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她很高,比我想象中要高,站在我面前,我得微微仰起头才能看到她的脸。
她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不说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幕,那些厂里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像电影片段一样,一帧一帧地在我眼前播放。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就在我几乎要站起来夺门而逃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在我心里砸开了巨大的涟漪。
她说:“今晚,我们必须零距离接触。”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零距离接触?
这五个字,像电流一样,瞬间击中了我。
我看着她,她的表情依然平静,但那双眼睛里,却翻涌着我完全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是悲伤?是决绝?还是一种……我无法形容的,深沉的东西。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没有给我反应的时间,接着说了一句更让我震惊的话。
“把上衣脱了。”
我彻底懵了。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看着她,她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的眼神,认真得可怕。
“周姐,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拒绝?质问?还是……顺从?
在那个年代,一个年轻女人,对一个年轻男人,在自己反锁的房间里,说出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血气直往头上涌。
“快点。”她催促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看着她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欲,只有一种……一种近乎于残酷的冷静。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样的眼神注视下,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慢慢抬起手,一颗一颗地,解开了自己T恤的扣子。
衣服从身上滑落,夏夜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吹在我光着的脊背上,我激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听到她在我面前走动的声音,很轻。
然后,我感觉到她站定在了我的面前。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草药味,混合着刚洗完澡的,干净的皂香。
我以为,接下来会发生一些我预想中的,或者说,是所有男人都会预想到的事情。
但是,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变成了一尊雕像,她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很轻,却像一片羽毛,落在了我紧绷的心弦上。
“转过去。”她说。
我僵硬地转过身,背对着她。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我的背上。
我紧张得肌肉都绷紧了。
然后,我感觉到一双微凉的手,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那双手,很瘦,指节分明,带着薄薄的茧。
那不是一双属于女人的,柔软的手。
那是一双常年跟图纸、剪刀、缝纫机打交道的手。
她的手,只是轻轻地搭在我的肩上,并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可就是这样,已经足以让我的身体,像触电一样,轻轻地颤抖起来。
“别动。”她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很近,仿佛就贴在我的耳边。
我不敢动了,连呼吸都放轻了。
我感觉到她的手,开始在我的背上,慢慢地移动。
从我的肩膀,到我的脊椎,再到我的腰。
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在检查病人的身体。
又像一个雕刻家,在审视一块即将动刀的璞玉。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奇怪的温度,明明是凉的,却又像带着一股热流,所到之处,都让我皮肤下的肌肉,一阵阵地紧缩。
我完全搞不懂她想干什么。
这种未知,比任何已知的恐惧,都更让人煎熬。
就在这时,我听到她在我身后,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你跟他,真像。”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像陈年的酒,一打开,那股醇厚又辛辣的味儿,就扑面而来。
我愣住了。
他?
他是谁?
我刚想开口问,她却没给我机会。
她的手,离开了我的身体。
我听到她转身,走到书桌前的声音。
然后,是抽屉被拉开的声音。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我看到她从抽抽屉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皮尺。
一把很旧的,黄色的裁缝用的皮尺。
皮尺的边缘,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上面的刻度,也有些模糊了。
她拿着那把皮尺,又走到了我的面前。
“站直了。”她说。
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腰。
她拉开皮尺,开始量我的尺寸。
从肩宽,到胸围,到臂长……
她量得极其认真,每一个数据,都一丝不苟。
她的眉头微微皱着,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她手里的这把皮尺。
橘黄色的灯光,照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看着她,心里那点旖旎的,不切实际的幻想,正在一点点地,被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情绪所取代。
我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更糊涂了。
量完尺寸,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支笔,在一张纸上,飞快地记录着什么。
写完,她把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抽屉里,然后锁上了。
做完这一切,她才又转过身,看着我。
“好了,把衣服穿上吧。”
我默默地穿上衣服,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周姐,你……”我还是忍不住想问。
她却摆了摆手,打断了我。
“坐下,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她自己先在床沿坐了下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
我能闻到她发梢上,还带着水汽的,洗发水的清香。
“我以前,也有个像你这么大的弟弟。”她开口了,眼睛看着窗外,那片被夜色笼罩的,浓得像墨一样的黑暗。
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像是在说一个,跟她毫不相干的人的故事。
“他不是我亲弟弟,是我丈夫的弟弟。”
丈夫。
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让我心里又是一震。
厂里所有人都以为她未婚。
原来,她结过婚。
“我丈夫,是个军人。”她继续说,嘴角泛起一丝极淡极淡的,温柔的笑意。
“他个子很高,比你还高一点,身体特别好,肩膀很宽,像座山一样,靠着就觉得特别踏实。”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眯成一条缝,牙齿特别白。”
“他话不多,但只要是他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她说着,眼睛里,好像有星星在闪。
那是我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一种叫做“幸福”的光彩。
“我们结婚的时候,他还在部队。我们两地分居,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
“每次他回来探亲,都像是过节一样。”
“他会给我带部队上发的罐头,还有他自己攒下来的津贴,让我去买新衣服。”
“可我舍不得买。我就用他给的钱,买最好的布料,亲手给他做衣服。”
“从衬衫,到外套,到棉衣……他从里到外的衣服,都是我做的。”
“他说,我做的衣服,是全世界最好穿的衣服。因为上面,有家的味道。”
她说到这里,声音顿了一下,眼圈,微微有些发红。
我静静地听着,不敢出声,生怕打扰了她的回忆。
“要做出一件合身的衣服,光有尺寸是不够的。”
“你必须去了解这个人的身体。他的骨骼,他的肌肉,他走路的姿态,他习惯性的动作……”
“你要用你的手,去感受他身体的每一寸。这就是,我说的‘零距离接触’。”
“只有这样,你做出来的衣服,才不是一件死物。它才会有灵魂,才会真正地,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我终于明白了。
原来,这才是“零距离接触”的真正含义。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又酸,又涩,又疼。
“他最后一次回来探亲,是94年的夏天。”
“那年,南边发大水,他们部队接到了抗洪抢险的命令。”
“他本来还有五天假,接到命令,当天晚上就要归队。”
“走之前,他让我帮他赶制一件雨衣。部队发的雨衣,又重又不透气,他说穿着像裹了一层塑料布,浑身难受。”
“我说,时间太紧了,来不及了。”
“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说,‘媳妇儿,你手那么巧,肯定行。等我回来,穿着你做的新雨衣,带你去逛公园。’”
她的声音,开始微微地颤抖。
“我信了。”
“我熬了两个通宵,眼睛都熬红了,终于在他走之前,把那件雨衣做了出来。”
“我给他试穿的时候,发现他瘦了。肩膀那块,空了一点。”
“他说,没事,里面还能多穿件衣服。”
“我没说话,拆了,连夜给他改。”
“我总觉得,衣服合身了,他穿着,才能更安全一点。这是一种……说不出的执念。”
“第二天一早,他穿着我做的新雨衣,走了。”
“他站在晨光里,回头对我笑,说,‘等我回来。’”
我看到,有两行清澈的泪水,从她的眼角,无声地滑落。
滴在她干净的棉布睡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眶,也跟着热了起来。
“他再也没回来。”
她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最残忍的话。
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我的心上。
“他是为了救一个被洪水困在屋顶的小女孩,被卷进漩涡里的。”
“连……连尸体都没找到。”
“部队派人来送遗物的时候,只送回来一件东西。”
她停顿了一下,抬起手,用手背,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的泪。
然后,她站起身,走到那个旧衣柜前,打开了柜门。
柜子里,挂着的衣服不多,但都叠得整整齐齐。
她从最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个用蓝布包裹着的东西。
她把那个包裹,放在床上,一层一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件叠得方方正正的,军绿色的雨衣。
就是她亲手做的那一件。
雨衣上,沾满了泥沙,还有几处被什么东西划破的口子。
但整体上,还很完整。
“这是战友从下游的河滩上找到的。”
“他们说,找到的时候,这件雨衣,还紧紧地,裹在一截冲断的树干上。”
“就好像……是他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想把这件衣服,送回家。”
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件雨衣,就像在抚摸爱人的脸庞。
她的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他走后,我有一年多的时间,什么都做不了。”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一拿起剪刀,一碰到缝纫机,就抖得厉害。”
“医生说,这是心理问题,是创伤后应激障碍。”
“吃了很多药,看了很多心理医生,都没用。”
“我觉得,我这辈子,可能再也做不了衣服了。”
“我把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都收了起来。我不敢看,不敢想。”
“我以为,只要把他忘了,我的手,就不会再抖了。”
“可是,我做不到。”
“越是想忘,就记得越清楚。”
“他的样子,他的声音,他笑起来的表情……像刻在我脑子里一样,每天晚上,都会跑到我的梦里来。”
“后来,我干脆不睡了。”
“我每天晚上,就坐在这里,看着窗外,从天黑,坐到天亮。”
“有一天晚上,下很大的雨。我看着窗户上的雨水,忽然就想起了他。”
“想起了他穿着我做的那件雨衣,回头对我笑的样子。”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打开柜子,把这件雨衣,拿了出来。”
“我把它,抱在怀里,哭了一整夜。”
“我就想,他是不是有什么话,想通过这件衣服,告诉我?”
“从那天起,我每天晚上,都会把这件雨衣拿出来,一点一点地,清理干净,再一点一点地,把它修补好。”
“很奇怪,当我做这些的时候,我的手,竟然不抖了。”
“我好像明白了。”
“他不是我的病根,他恰恰是,我的药。”
“我不能忘了他。我应该,把他装在心里,带着他,一起活下去。”
“我开始重新拿起剪刀,拿起针线。”
“我的手,还是会抖。但是,只要我开始工作,只要我进入那种‘零距离接触’的状态,我的手,就会奇迹般地,稳定下来。”
“因为在那个时候,我不是一个人在做衣服。”
“是他,在陪着我。他在天上,看着我。”
“他把他所有的力量,都给了我。”
故事讲完了。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任何安慰的语言,在这样沉重的过往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只是觉得,我的心脏,被一种巨大的悲伤和敬意,给填满了。
我眼前的这个女人,她瘦弱的身体里,竟然装着一个如此强大,如此坚韧的灵魂。
那些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可笑,那么不堪一击。
“小许。”她忽然叫我的名字。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但她的眼神,却已经恢复了平静。
一种,经历过狂风暴雨后,那种海面般的,深邃的平静。
“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叫你来吗?”
我摇了摇头。
“因为,你真的很像他。”
“不只是身材,还有你身上那股劲儿。”
“那股……有点傻,有点愣,但特别认真的劲儿。”
“我第一次在车间看到你,就觉得像。”
“这些年,我一直在找。找一个,能让我把这门手艺,传下去的人。”
“不是传技术,是传一种……精神。”
“一种,把衣服当成人来做,把生命和情感,都缝进针脚里的精神。”
“我观察了你很久。我觉得,你就是那个人。”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期许。
“我刚才,给你量的尺寸,不是给你做衣服的。”
“我是,照着他的尺寸,给你量的。”
“我想,再给他,做一件新衣服。”
“做一件,他没来得及穿上的,秋天的外套。”
“我想让你,帮我这个忙。”
“在他‘穿’上之前,先替他,试一试。”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我不知道,我是为她,还是为她那个素未谋面的丈夫,还是为他们之间那段,被死亡隔开,却又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延续的爱情。
我哽咽着,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地点头。
从那天以后,我成了周姐唯一的徒弟。
我不再住宿舍,搬到了她隔壁的一间空房间里。
我们每天一起上班,一起下班,一起吃饭。
她开始,手把手地,教我她所有的东西。
从最基础的画图,到选料,到裁剪,到缝纫……
她教我,怎么用手指,去感受布料的纹理和温度。
她教我,怎么用眼睛,去观察一个人的身体和气质。
她教我,怎么用心,去倾听一件衣服,想要诉说的故事。
她对我,极其严苛。
一条线,画歪了一毫米,就要重画。
一个针脚,缝得不均匀,就要全部拆掉重来。
我常常,为了完成她布置的作业,熬到深夜。
有好几次,我都想过放弃。
太苦了,也太枯燥了。
但每次,只要一看到她那双专注的,平静的眼睛,我就什么怨言都没有了。
我知道,她教给我的,不仅仅是一门手艺。
更是一种,对生命的敬畏,和对信念的坚守。
她很少笑,也很少说话。
我们之间,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沉默中度过的。
但那种沉默,并不尴尬。
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们就像两座靠得很近的岛,虽然没有桥梁连接,但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和温度。
那件,她要“做给他”的秋天的外套,她做得很慢。
每一个步骤,她都做得,极其用心。
有时候,她会对着一块布料,发呆一下午。
我知道,她是在想他。
在想,他穿上这件衣服的样子。
那段时间,厂里的效益越来越不好。
很多人都选择了停薪留E,南下打工。
也有人劝我,说,小许,你这么年轻,学这门老掉牙的手艺有什么用?现在谁还穿手工做的衣服?都去买成衣了。
我说,我不走。
我答应了周姐,要帮她,完成那件衣服。
终于,在那个秋天,第一场桂花雨落下的时候,那件外套,做好了。
那是一件,很普通的,深蓝色的夹克。
款式很简单,但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完美无瑕。
周姐把它,从衣架上取下来,递给我。
“试试吧。”
我接过那件衣服,感觉手上,沉甸甸的。
我脱下自己的外套,把那件夹克,穿在了身上。
不大,不小,刚刚好。
就像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一样。
不,应该说,就像是,长在我身上的一样。
我能感觉到,衣服的内衬,柔软地,贴着我的皮肤。
我能感觉到,衣服的重量,均匀地,分布在我的肩膀上。
我甚至能感觉到,一股淡淡的,温暖的气息,从衣服里,渗透出来。
那是,阳光的味道。
是周姐,把这件衣服,在太阳底下,晒了很久很久。
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我仿佛看到的,不是我。
而是一个,我不认识的,英挺的,年轻的军人。
他穿着这件深蓝色的夹克,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我回头,看向周姐。
她站在我身后,静静地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但她的嘴角,却带着一丝,欣慰的笑。
“好看吗?”我问她,声音有些沙哑。
她点点头。
“好看。”
“他穿上,一定,很好看。”
那一刻,我好像真的,看到了他。
看到了他,穿上了这件,迟到了很多年的,秋天的外套。
他走过来,轻轻地,抱住了周,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媳妇儿,我回来了。”
那天晚上,周姐做了一桌子菜。
我们俩,开了一瓶酒。
她的话,比平时多了很多。
她跟我讲了很多,她和他以前的故事。
讲他们是怎么认识的,讲他是怎么追她的,讲他们婚后,那些聚少离多的,却又充满了甜蜜和思念的日子。
她讲着讲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又哭了。
我陪着她,喝了很多酒。
那是我第一次,喝醉。
我只记得,最后,我趴在桌子上,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她在唱歌。
唱的是一首,很老很老的歌。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带着一丝,淡淡的,挥之不去的忧伤。
像那天晚上的月光,清冷,又温柔。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周姐已经去上班了。
桌子上,放着一张纸条,和那件深蓝色的夹克。
纸条上,是她清秀的字迹。
“小许,这件衣服,送给你了。他用不上了,但你,需要它。”
“我要走了。回老家。我父母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
“谢谢你,陪我走完了,最后这一程。”
“你的手艺,已经学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路,要靠你自己走了。”
“记住,用心做出来的东西,才是有灵魂的。”
“保重。”
我拿着那张纸条,冲出宿舍,跑到厂门口。
可是,已经晚了。
开往县城的,最早的那班车,已经走了。
我站在厂门口,看着那条,空荡荡的,通往远方的路,站了很久,很久。
秋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向不知名的地方。
我把那件夹克,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好像还能闻到,上面残留的,她的,和阳光的味道。
周姐走了。
走得,那么突然,那么悄无声息。
就像她来的时候一样。
她从我的生命里,轻轻地,走过。
却留下了一道,永远也无法磨灭的,深刻的印记。
后来,厂子倒闭了。
我也离开了那个,承载了我整个青春的地方。
我去了很多城市,做了很多工作。
我开过服装店,做过设计师,也给一些大品牌,做过代工。
我见过,这个行业里,最光鲜亮丽的一面,也见过,最肮脏不堪的一面。
我见过,一件成本几十块的衣服,贴上一个标签,就能卖到几千上万。
也见过,无数的设计师,为了迎合市场,放弃自己的想法,去做那些,千篇一律的,没有灵魂的东西。
我有时候,会觉得很迷茫。
我会想起,周姐跟我说的那些话。
“用心做出来的东西,才是有灵魂的。”
可是,在这个,一切都追求“快”的时代,还有谁,会在乎,一件衣服,有没有灵魂呢?
我把那件,周姐送给我的,深蓝色的夹克,一直带在身边。
我很少穿它。
我只是,把它,小心翼翼地,挂在衣柜里。
每年秋天,我都会把它拿出来,晒一晒太阳。
每次,当我感到疲惫,感到困惑的时候,我就会把它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
我会想起,那个,1996年的夏天。
想起那个,闷热的,让人喘不过气的夜晚。
想起那个,叫周姐的,清冷又坚韧的女人。
想起她,反锁上门,对我说的那句,让我心惊肉跳,又终生难忘的话。
“今晚,我们必须零距离接触。”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我也从一个,懵懂的,青涩的少年,变成了一个,两鬓染霜的,中年男人。
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事业。
我创办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小的服装品牌。
我不做潮流,也不追求爆款。
我只做,那些,最简单,最经典,最耐穿的衣服。
我坚持,用最好的面料,最精湛的工艺。
我告诉我的每一个员工,我们卖的,不是衣服,是一种,可以陪伴你很多年的,温暖和信任。
我的生意,做得不大,但很稳定。
有很多,追随了很多年的,老顾客。
他们说,喜欢我做的衣服,因为,穿在身上,有一种,很踏实,很安心的感觉。
就像,家里人,给你做的一样。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我都会想起周姐。
我想,如果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应该会,感到欣慰吧。
我一直,没有她的消息。
她就像一颗流星,划过我的夜空,虽然短暂,却照亮了我前行的路。
我曾经,回过那个小县城,去找过她。
但是,厂子早就拆了,建起了高楼。
当年的那些人,也都,散落在了天涯。
我甚至,连她的全名,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姓周。
她是我,一辈子的,老师。
去年冬天,我去南方的一个古镇采风。
那是一个,很安静,很美的地方。
青石板路,小桥流水,白墙黛瓦。
我在一条,很深很深的小巷里,看到了一家,小小的裁缝铺。
铺子很旧,门口挂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帘子。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铺子里,光线很暗。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戴着老花镜,坐在缝纫机前,低着头,专注地,缝着一件衣服。
她的动作,很慢,但很稳。
我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淡淡的草药味。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我走近了,轻轻地,喊了一声。
“周姐?”
那个老太太,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她的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也有些浑浊了。
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清冷和安静,却一点都没变。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眼神里,充满了疑惑。
“你……是?”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周姐,是我。”
“我是小许啊。”
她愣住了。
手里的针线,掉在了地上。
她摘下老花镜,颤抖着,站了起来。
她走到我面前,仔細地,端详着我。
“小许……”
“真的是你?”
我拼命地点头。
“是我,周姐,是我。”
她伸出手,那双,布满了老年斑的,干枯的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脸。
“老了。”
“都老了。”
我们俩,就那么,相对无言,泪流满面。
那天,我们在她的小铺子里,聊了很久。
我知道了,她回到老家后,就一直,守着这个,祖上传下来的小铺子。
她没有再嫁。
她说,她的心,早就跟着他,一起走了。
剩下的日子,她只想,安安静静地,做几件衣服,守着那些,和他的回忆,慢慢变老。
我问她,她的手,还抖吗?
她笑了笑,摇了摇头。
“不抖了。”
“早就,不抖了。”
“他啊,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呢。”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很幸福,很满足的,光彩。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一点,都不老。
她的灵魂,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最爱他的,年轻的年纪。
临走的时候,我把我身上穿着的,那件深蓝色的夹克,脱了下来。
“周姐,这个,还是还给你吧。”
“它本来,就是属于你的。”
她没有接。
她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件衣服。
“你穿着,就很好。”
“你穿着,就像他,还在我身边一样。”
我离开了那个古镇。
我没有,再回头。
我知道,我们这辈子,可能,不会再见了。
但是,没关系。
我知道,她会,一直在我心里。
就像,她的他,也一直,在她心里一样。
有些人和事,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他们会,变成我们身体里的一部分,变成我们的骨骼,我们的血肉,支撑着我们,走完,这漫长又短暂的一生。
今年,我又回到了那个古镇。
那家小小的裁缝铺,已经不在了。
房东说,那个老太太,在去年春天,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坐在她的缝纫机前,安详地,走了。
走的时候,脸上,还带着笑。
我站在那条,空无一人的小巷里,站了很久。
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1996年的夏天。
那个清冷的,坚韧的,叫周姐的女人。
她站在灯下,看着我,平静地说。
“今晚,我们必须零距离接触。”
是啊。
那是一次,真正的,灵魂与灵魂的,零距离接触。
它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什么是坚守,什么是,一个手艺人,真正的,尊严和风骨。
谢谢你,周姐。
愿你在另一个世界,能和他,再次相遇。
穿着你亲手做的,最合身,最温暖的衣服,一起,去逛,那永远也不会散场的,公园。
来源:爱情游戏青铜选手